“……你向他们家借钱了?”

“你回来吧,回来我跟你说。”

挂断电话,姜小贞走到何玉身边。

她叉着手,眉眼间的神色淡漠,态度鲜明地要和他划清界限。

“等我妈妈回来,你把钱拿走。”

何玉盯着姜小贞破皮的嘴唇,坚定地摇头。

“不行,你要读书,你们要生活。这钱借你们,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吧。”

她冷哼一声,好笑道:“面前的难关?何玉,你知道我家欠了多少钱吗?还敢借我们钱?你去我家里看过没,我带你去看。”

说着话,她扯住他的手腕。

何玉甩开她:“不必去看了,我刚从那里出来。”

“那为什么还要借?还借了那么多?”姜小贞不理解。

“你同情我?我妈跟你们说了我们的事?”

她步步紧逼,按照自己的推测,得出惊人准确的结论。

“我妈哭了?哭着求你们?你们很难推辞?我妈跟你们下跪了?”

姜小贞清楚得,仿佛她身临其境,仿佛她已经看那个场景,看了无数次。

何玉静静地凝视她失去理智的眼睛,试图安慰她:“姜小贞……”

她抬起手,让他打住要说的话。

“你想帮我的话,何玉,我不打算读书了,你的钱收回去,这就是结论。”

何玉做不到,出于为姜小贞的未来,做不到;为姜小贞的父母考虑,做不到。

他是真的想帮姜小贞一把,他能想象听到姜小贞说出这样的话,她妈妈会多么的伤心,所以更想在姜家夫人回来前,劝姜小贞收下这笔钱。

“你知道你妈妈是很不容易借到钱的,那你更不应该辜负父母,说出这么不负责任不过脑子的话。你心疼他们,会有更好的回报他们的方式,你可以按照他们的期望,把书读好。如果你是出于自尊,难以接受我们给的钱……我在这儿真心地对你说,姜小贞,每个人都有难的时候,没人的人生一帆风顺,现在的你不丢人,收了钱不丢人。”

姜小贞完整听完他说的这段话。

她的情绪平静下来,像何玉希望的一样。

姜小贞很久没有说话。他等待她从沉默之中恢复,不论是恢复之后的反击,还是恢复之后的接受,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何玉……”

姜小贞抬起眼,一脸疲惫地对他说。

“你自以为把我看透,说出一番又一番的大道理,但它不是次次行得通。”

“我认真的,别说我什么嘴硬、任性,我好好地思考过了。出于我个人,我不想读了,我做不到,我承受不了。”

是的,姜小贞是认真的。

何玉相信,和他交流的姜小贞是真心实意地思考过。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拥有这种神情的姜小贞。

厌倦的情绪将她的眼角压得沉沉,她的语调中满满的喘不上气的累。

那句“承受不了”,是针对她个人而言的,这点毋庸置疑。

“为什么?能读书的话,为什么不去读?”

正如姜小贞所言,何玉自以为把她看透。

她没有作答,于是他又一次开始猜测。

“如果是因为校园霸凌的事,你不是打算转班了吗?你是担心去别的班级,也会有同样的遭遇吗?”

巧也不巧,这个时刻,徐美茵回来了。

“校园霸凌?转班?”她吃惊而慌乱地,质疑自己听见的:“何玉,你的意思是,小珍在学校被欺负了吗?”

何玉同样的吃惊:徐美茵对姜小贞在学校的事,竟然一无所知。

姜元和徐美茵想象中的,姜小贞的校园生活,是非常美好的。

她在那儿,能交到有教养的朋友,和这个城市最精英的孩子一起,受到最好的教育;她身上有被精心装扮过的痕迹,亮晶晶的发卡,漂亮的裙子;她是胖胖的可爱的爱笑的,大家的开心果;她是尽职尽责,每周都为班级争夺到荣耀的卫生委员。

她该是班上最受欢迎的姑娘,同学们会像他们喜欢她一样,喜欢姜小贞。

为了保障这美好的一切,他们不计钱财,不计辛劳。却不想,费劲功夫,仍旧没法保护他们的小公主,让她无忧无虑地成长于象牙塔里。

姜小贞被校园霸凌的数月后,才被徐美茵知晓。

不是她这个妈妈当得不够称职,是姜小贞隐瞒得太好了,她无法从她身上发现任何不愉快的蛛丝马迹。

“小珍,不要担心。”

听完学校的情况,徐美茵擦干眼泪。

“和同学不好的事情爸爸妈妈会帮你处理,你还是回去上课。”

“处理?”姜小贞僵硬地发问。

“你是指,那些每天塞满我书包的,一定要我分给朋友们的零食?或者,你想要找老师,找上级,叫他们还我个公道?你们要怎么处理?给我的同学们下跪,让他们陪我玩吗?”

徐美茵哑口无言。

“妈,我去找工作了今天。”

她拎起被遗落在地上的黑色小塑料袋,打开,拿出里面的东西。

治伤口的药,零星一点钱。

“我的年龄可以合法打工了,不上学也可以。我去了好多家店啊,好不容易找到个理发店,他们在招学徒。我洗了一晚上头发,觉得自己学得挺快的,今晚时间短,赚的钱少,但如果我固定去打工,能拿的工资就多了。”

徐美茵握住女儿冰冰凉凉的手,不停地打量,默默地流泪。

姜小贞帮她妈妈擦眼泪,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温柔,又坚定。

“你把药擦了,伤口不好怎么行,然后,我们母女出去吃东西。何玉的钱还给他们,接下来,我和你还有爸爸,我们一起好好打工,还债。全家努力,等我们不再欠别人钱,我们一家人团聚。”

她抱住妈妈,取走她上衣口袋里,从何玉那儿借的钱。

徐美茵没有反抗。

来这里的路上,徐美茵跟何玉说过,这不是她家女儿第一次闹着不上学。

何玉尚未得知,年幼的姜明珍不愿意上学的原因。但他很快地知道了,那一次姜明珍不去上学,最后她的父母是怎么将她说服的。

“啪。”

徐美茵往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何玉和姜小贞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她的另一个巴掌,又抽了下去。

两颊立马显了红,她用了十足的劲,眼睛眨也不眨。

“怪我!”

“我让小珍受苦了,我们小珍不应该受这样的苦。”

“怪我!”

姜小贞发抖。

“妈,你别这样,求你了。”

前面那一段艰难的话,她说得那么坚定;如今这几个简单的字,她嘴唇打颤,语不成调。

徐美茵继续扇自己巴掌,口中念念有词:“我们小珍,帮人洗头,没有学上,被人欺负,都怪我,是我没有本事。”

“不是啊……”

姜小贞开始哽咽。

“您冷静下来。”

何玉上前扯住徐美茵的双手,不让她继续自虐。

徐美茵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冲姜小贞磕头:“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

额头的伤口破开,何玉拉也拉不住,他听见姜小贞的尖叫。

她崩溃了,她过来拦她妈妈,乱糟糟的头发、鼻涕、泪水,她手上沾了她妈妈的血。

“我上学……”

她声嘶力竭,每个字都破碎。

“上学,上学的,我错……你停下来。”

徐美茵没有停,她的手脚被制住。

但她不停地哭,不停地,跟姜小贞道歉。

“妈,我上学。我去拿书包,我去穿公主裙,我还有发卡,一个抽屉的发卡。我真的很快乐,每一天都很快乐。妈,别哭了,你没错,你真的没错,我很幸福。”

那么是谁的错?

姜明珍,姜家的掌上明珠,无上珍宝。

明明给你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是哪里出了错?何时出了错?

身在泥潭的父母,用力举起双手,要你脱离这片泥泞。

是那时,母亲生病,咳嗽了大半个月,没钱买药,却有钱在你生日的时候送你一条漂亮的纯白的公主裙。

是那时,你路过西餐厅,无意的一瞥。父母拉你进去,点了一份牛排,你说一个人吃不下,要分他们,他们怎么也不肯,要你吃。你不吃光,他们宁愿剩下来。回到家之后,两个成年人,分着一块馒头吃。

是那时,家里的大闸蟹只买一只,是你的,他们帮你剥壳,蘸酱,没有一点眼馋的意思。

还是那时,父母不肯你跟着,你偷偷溜出门,见到他们放弃自尊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死乞白赖地和人借钱。

或者是不久前,你看到妈妈被人殴打,她死死攥着钱,不肯撒手,一副宁愿被打死的样子,为了守卫你的生活费。

究竟,是谁,在哪里,何时,让你错成了这个样子。

当姜小贞凝视镜子里的自己。

花俏的打扮,毫无必要装饰着丑陋的脸;一身肥肉,肩上端着无人在意的体面。

这样的她,是爸爸妈妈用血和泪供养出的,最爱的女儿。

她是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命。

姜小贞无人可怪。

她没有资格不快乐,没有资格抱怨。

☆、不为人知的

姜小贞被何玉拉离了她妈妈的身边。

他要她跟着自己一起出去买晚饭。

他对徐美茵说, 他会帮忙劝姜小贞。

何玉的动作却不是那样一回事,他扯走姜小贞的方式粗暴急切, 仿佛徐美茵是天大的危险。

姜小贞脸上的泪水未干, 他们走出小区的时候,她仍在一抽一抽地吸气。

路人侧目, 何玉默默把她挡住。

他脑子很乱,为刚才看见的那一幕,为不知该如何安慰的姜小贞。

何玉儿时记忆中的姜元、徐美茵, 是好得挑不出毛病的父母。而和姜小贞重逢之后,他同样是那么认为的。纵使十多年的时光过去,纵使经历了风波,他们还是一如往昔地宠爱自己的女儿……直到何玉亲眼所见,徐美茵对她自己重重的掌掴。

分明有些东西变了质, 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你走吧, 我家的事不需要你插手。”在他背后的她停下脚步。

何玉回过头, 才发现自己一直拽着姜小贞的手腕。

他松开她。

自己抹掉泪痕,姜小贞立刻掉头,要往回走。

何玉只好追上去, 重新将她的手攥住。

“我把钱收回来会比较好吗?”

姜小贞的背影顿了顿。

她没甩开他,转身, 对何玉笑了笑。

“不啊, 我之前胡说的。谢谢你们借的钱,我会好好读书。”轻松的明快的,非常“姜小贞”的笑容, 非常“姜小贞”的语气。

何玉忽地心中一颤。

这样非常正常的姜小贞,却让他觉得非常的陌生。

他了解她吗?

也许不。

那要怎么样才能帮到她呢?

“姜小贞……”

何玉蹙起眉头。

“可以跟我讲你的故事吗?”

他望着她,像医生面对疑难杂症。像学生面对一道难解的算数。

从来没有人对姜小贞问过这个问题。

何玉抓着她的手,一副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模样,自己要找麻烦上门。

“没什么值得听的。”她说。

“你愿意讲的话,我在这儿,我要听。”

他的手,由抓改为握,与她十指紧扣。

“姜小贞,我是你的朋友。”

何玉不知道,仅仅是他这一句话,已经帮到姜小贞很多。

她帮人洗了一晚上的头,手冰冰凉凉。

她失去方向,偌大的世界无处可去,心中的痛苦无人可诉。

那双温暖的手,在这样的时刻牵住她,牵住她不再往更黑更冷的地方坠落。

姜小贞的故事,从他们分别的那年说起吧。

六岁的姜明珍问妈妈,什么时候她才能跟妈妈长得一样漂亮。妈妈说,每朵花都有它开放的时候,现在还不到小珍的季节。于是姜明珍从那时候起,就每日每夜地,悄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季节到来。

七岁,姜明珍听见爸爸妈妈吵架。她家饭店定位的是高端人群,生意却跟不上高水准的服务,亏损之下,她爸爸不愿意转型,开始向熟人们借钱。

八岁,饭店破产。

同年,她爸背着一身的债,带着妻女逃跑。他们家不算山穷水尽,她爸爸手头留了一笔钱。他打算在别的城市继续做点小生意,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东山再起。

九岁的一天,姜明珍从学校放学,被她认识的一对叔叔阿姨接走。他们说,她爸爸没空,她今天先去他们家玩。那天,叔叔阿姨的车开了好远,最后开到一个姜明珍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你女儿在我们手上,还钱,我们会送她回去。”

“报警?报警正好,你欠了我们那么多钱后逃跑,报警了你自己也坐监牢。”

对着话筒讲完这段话的叔叔,在听完电话另一边的回复后,将话筒拿到姜明珍的嘴边。

“跟你爸妈说话。”他指挥她。

姜明珍不明白自己该说什么。

“说你是姜明珍,让你爸妈还钱。”

扁着嘴,姜明珍不愿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