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没。”

张静瑜看了儿子一眼,笑说:“那你操什么心?”

李知行哑然。

李正远摇头:“如沁平时飞扬跋扈一点儿也就算了,但这事不一样,孝道做得不好是修身做人出了问题。”

“这事儿呢,你姑姑是做得不地道。”张静瑜靠在沙发上,但事情也没那么简单。

“你姑姑这人,别人欠了她的,她要记一辈子的。”

李知行一愣:“妈,你在说什么?”

“你姑姑当年找了唐卫东,不顾你爷爷奶奶的反对,要死要活地要跟他结婚,你以为她不知道唐家穷得响叮当?真要瞧不起唐家人,也拖不到结婚去。刚结婚的时候,你姑姑也是想跟唐卫东过日子的,还诚心诚意跟他回了他们那个什么村子里去——结果,唐卫东他妈却气得要命,根本不肯接受她,直接把她赶出家门。”

李知行一怔:“啊?”

“你姑姑这辈子娇生惯养,哪受过这种气,从那时候开始,恨了他们唐家一辈子。”

李正远当即反驳回去:“人命关天,她恨归恨,但只为了出口气,置婆婆的生命于不就十万而已,她平时买个包都要这个价,却舍不得拿去救一条命?”

“爸爸说得没错。”李知行也说,“妈,姑父的妈妈十几年前得罪过她,现在就要赔上一条命?我听说,就算是放债人,听说欠债人家里有人要钱救命都会宽限一段时间。那是因为大多数人还有点儿做人的良心,知道别人的性命也很珍贵。”

“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当然,我不是说如沁做得对。”张静瑜说,“但唐卫东是可以想办法的。和医院打个招呼,跟人借钱这都挺简单的事,他无非拉不下脸去求人罢了,再说他名下还有套房子。他非要让外甥女来妈的生日宴上要钱,不外乎是彻底撕破脸,不留退路,一定要离婚不可了。”

李正远眉目冷峻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你搞错了重点。现在的问题不是唐卫东怎么样,而是如沁的德行问题。”

“怎么不是唐卫东的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有的问题都是他引起的。”张静瑜从沙发上坐起,“钱在如沁那里管着是没错,但你们以为这是为什么?如果不是她管得死,唐卫东早就出轨一百次了。”

李知行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妈,你怎么这么说?”

张静瑜瞧一眼儿子:“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你不知道就不要发表意见。”

“如果觉得老公要出轨,就早些离婚,既然没离婚,还是唐家的媳妇儿,就别让人抓到把柄!”李正远冷冷道,“德之不修,行之不远。她这种飞扬跋扈的个性再不改改,我们李家被她拖累,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看到丈夫真正动了气,张静瑜想说什么,忽又哑然。

书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李正远挥了挥手,一副不再谈下去的模样。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离开了书房。在书房之外,张静瑜收了脸上的笑容,瞥了儿子一眼:“知行,过来。我有事要跟你谈。”

母子两人走到会客室,李知行说:“妈,什么事情?”

张静瑜端着红茶慢慢喝了一口,倒是笑了:“着什么急,做人要沉得住气。”

李知行皱了皱眉头,直觉没什么好事。

“坐吧。”

“我站着就好。”

“那个女孩子,你姑父的外甥女,是叫唐宓吧?”

“对。”

“你姑姑说,你和她关系不错?”

李知行隐约猜到了母亲要说什么,准备也是早就做好。

“还可以的,比普通同学关系好些。她学习非常好,高三这一年,她帮我补习过数学。”

“嗯······”张静瑜若有所思,“好像长得也不错?”

基本不用想就知道,这也是姑姑说的。

李知行顺着母亲的意思往下说:“是啊,挺漂亮。”

张静瑜笑了一声“他们唐家人都生得不差啊。”

李即行没吭声。

话说到了这一步还不知道母亲的潜台词,那李知行也不是李知行了。

“你一直是个好儿子,我很为你骄傲,但你大了,有些话也不能不说。”张静瑜说,“你今天做这些事情,如果只是帮她出气,那没事。但如果你喜欢她,那我提醒你,你跟她不可能,李家永远不会接受她。看看你姑姑和你姑父,就知道身份和门第不般配的两个人结婚是什么后果。

李知行觉得自己几乎听到了母亲大脑的所有细胞都发动运转的声音。那瞬间他几乎想说:“你和爸爸倒是身份般配,但你们也没夫妻和睦”——但他到底忍住了这即将脱口而出的讥讽,只慢慢说:“妈,你想多了。”

“你刚刚说她学习不错。”张静瑜置若罔闻地说下去,“她考的是什么大学?”

“京大。”

“那和你一所学校,这么说来,上大学了也可以在一起了?”张静瑜意有所指。

李知行说:“我说了,妈,你想多了。”

“我有没有想多你自己清楚。”张静瑜说,“上个月二十一号,你和唐明朗又去了哪里?”

他本来也没指望这件事情能瞒过家里人,回答道:“是明朗叫了我,我顺便去明朗的奶奶家玩一玩。”

张静瑜忍不住笑了,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知行,告诉你一件事情,别在自己母亲面前撒谎。虽然高中三年你不在我身边,但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别狡辩了,你为了帮她出头甚至找你爸帮忙压着你姑姑。”

“妈妈。”李知行轻轻说,“姑姑这事儿做得不对,让人齿寒,还不许我告诉爸爸?我以为,这事是非如此分明根本没什么可以争议的。妈妈,你管理着慈善协会啊。”

“正因为管理慈善协会,我才知道,她遇到的根本不算什么事情。这世上最凄惨的,是连求助都找不到门路,哭声都穿不过一堵墙,被践踏了基至都无法溅起泥点。”张静瑜站起来走到窗边,“她的情况已经比底层的人好太多了,就算天塌了也有唐卫东顶着。”

李知行想起了唐宓的家——那是一栋土墙黑瓦的房屋,一块砖都没有,大约因为房子年代太久,黄土所垒的外墙已经褪去了本来颜色,变成偏黑的模样,一点儿亮色都看不到。家徒四壁,房檐低矮,以他的身高进屋时不得不低垂着头。现在,李知行终于明白,唐宓刚刚说的十年前的事情没有错。他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冷静得近乎冷酷,对别人的生死都可以淡然相对,把别人的苦难放在天平上称量,以此来判断谁应该接受多少援助。

“因为她还没沦落到最底层。”李知行说,“所以跟我们没关系?对她的遭遇视而不见?”

“我没让你视而不见。但我提醒你,保持理智的态度。”

“不会有任何人赞成你们,就算你爸。”张静瑜瞥儿子一眼,“你爸很开明也很宽容,但就算是他,也绝不会同意你和她往来过多。”

李知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脊背笔直,犹如青松。

“当然,我也知道现在说这话太早。人生很长,你也才十八九岁,以后发生什么,就算我们也无法预测——”张静瑜轻轻叹了口气,“缘分其实很浅,稍纵即逝。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和初恋携手终老呢?”

李知行许久没有说话。

“这几天好好陪陪你爷爷奶奶,你奶奶好不容易回宣州一趟。”

“我知道。”

|第十六章|有你就足够

八月初时,外婆的病情有了显著好转,各项身体机能也慢慢恢复,陈医生诊断后认为,外婆的肾脏功能可以完全恢复。被胡蜂蜇伤后的治疗情况,恢复时间不等,通常在一两个月,甚至三个月。她挺感慨地说,外婆到底是干了一辈子农活的人,身体素质不错,耗时四十天就可以恢复,已经算是很快了。

另一件好事,几天后唐宓收到了大学通知书——通知书送达了唐家村,是由村支书专程送到宣州的。她拿着通知书给外婆看,外婆爱不释手,久病的脸上浮现艰难的笑容。她知道自己疾病即将痊愈的时候,都没有笑过,这还是第一次这样高兴。

病房里没有秘密,几个小时后半层楼的人都知道了613病房出了个京大学生。一时间外婆病床前访客如云——询问学习经验的,纯粹看热闹的,大部分人参观完毕,都会对外婆说“您这孙女真好啊”。外婆不是那种被人吹捧就晕头的老人家——毕竟,唐宓也不是她养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但孙女被人赞美总是值得喜悦的事情,外婆也很难得地微笑了一下午,心情是入院以来最好的一天。

通知书到达的当天,严晓冬给她打了电话。这一个多月来,她和以前的同学没有任何联系。她清楚自己交友关系,关系不好的同学不会联系她,关系好点儿的同学知道她的家境,任何活动都不会叫她,毕竟同学聚会都要花钱,而她根本没钱人也不在宣州。

严晓冬在电话那头问她开学时间,得到了两所学校开学时间一致后,她说:“我们起坐火车去燕京吧!把你的身份证号给我,我来订票。”

唐宓心头一热:“这太好了,谢谢你。”

严晓冬历来体察人心,但唐宓没想到她连这件事都替她想到了。

“别客气。”严晓冬向她通报喜讯,“你看了前两天的新闻吧?叶一超再次得到了奥教金牌。”

“啊?是吗?”

严晓冬感慨吃惊兼而有之:“你真是山中不知日月啊。他应该明天就要回国了,你记得到时候恭喜他呀。”

“好的。”

如果仅仅是不知山中日月就好了,她这段时间太忙,脑子里除了各种医学名词再也没剩下其他任何事情,因此完全忘记了叶一超参加比赛的事情——比赛的确是前几天举行的。

她的确准备等叶一超回国后就发信息恭喜他——但没想到的是,反倒是叶一超先给她打了电话来,告诉他自己回国了。

他得奖是意料中的事,唐宓拿着手机走到医院走廊上,连声说“恭喜”,饶是叶一超素来淡定,对名誉置之度外,也笑了起来:“谢谢你的恭喜。”

叶一超又问她家在哪里。

唐宓没搞清楚他的意图,因此有点儿吃惊。

叶一超的笑意透过话筒传来,十分清晰。

“我从欧洲给你带了礼物回来,想给你送过来。”

她完全没想到叶一超会给她带礼物,连连道谢:“礼物就不用了,谢谢你了。”

“其实我本来也没想到的。离开慕尼黑的时候,我们去路上逛了逛,其他几位队友都给朋友带了礼物,我觉得我也应该送你礼物······”叶一超说,“不说这些了,你家在哪里?我记得你家是在嘉台县的一个镇子上?我妈妈说可以开车送我过来找你。”

唐宓这次的吃惊程度比之前更甚:“不不不,不能麻烦你。”

“不麻烦,特地给你买的。”

唐宓说:“你最近应该很忙的,不用了啊。”

“给你送礼物的时间总是有的。”

叶一超要送礼物给她的心情是如此坚决,以至于唐宓多次劝阻也无效,他坚持着说要送礼物去她家,眼看着也瞒不下,她只好说出了实情。

唐宓没想到叶一超来得这么快,她甚至疑心他是不是放下电话就打车过来了。宣州怎么也是座大城市,从城东到城西也够远的,他只花了半个小时。

她当时正陪外婆在医院里散步归来,看到叶一超已经在病房里左顾右盼了,呆了一下后方迎上去。

近半年时间不见,叶一超似乎没什么改变,只剪了一下头发。他的头发本来有点儿自然鬈,剪短之后,似乎鬈得更厉害了,看上去也更精神。

“给你的礼物。”叶一超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又看着唐宓身边的老人,“这位是你外婆?”

外婆疑惑地看着叶一超。

唐宓连忙介绍:“外婆,这是我同学,叶一超,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外婆看着面前挺拔的男孩子:“你就是唐宓的同学啊,很聪明的那个······”

外婆说话很慢,叶一超毫不介意,直接坐到床沿,握住外婆的手笑起来:“外婆,唐宓说过我很聪明啊?”

“是啊,她常常夸你聪明。”外婆身体恢复之后,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

“她太夸张了。”叶一超认真地说,“我觉得唐宓更聪明一些,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叶一超如此熟稔的态度让唐宓有点儿不适——她怎么以前没发现叶一超是如此嘴甜如此讨老人家的欢心呢?以至于外婆也露出了微笑:“有劳你来看我啦,好孩子。”

叶一超笑着说:“没关系的,我和唐宓是好朋友。”

外婆很欣慰:“朋友多了好啊。”

“外婆您身体好了点儿没有?”

唐宓说。医生说再住院一两周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了。”

闲聊之后,叶一超回过头看着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礼物,笑着说:“你打开品尝看看。”

唐宓打开纸袋,取出只精致的褐色方盒,方盒上都是英文单词,她被这些语言迷晕了双眼。

“这是······”

叶一超说:“巧克力。导游说,这种巧克力是世界第一好吃的,非常甜美,女生没有不喜欢的。”

其实她这一辈子也没吃过巧克力,自然也不知道那是否甜美。

“给你爸爸妈妈吃吧。”

“我给他们带了礼物啊。”叶一超笑眯眯地瞧着她,“这一盒专门给你的。”

“可是——”

“不要推三阻四。”叶一超木着脸,不高兴得非常明显,“我第一次给你送礼物你都不要?”

外婆也说了:“阿宓啊,你收着吧。”

现在再拒绝也显得不近人情,唐宓百感交集:“谢谢。”

“不客气啊,你打开尝尝看。”

“啊,现在?”

“是啊!”

这巧克力大概很贵——光是这复杂的包装就很值钱了。在叶一超目光的威逼之下,她不得不拆开有着烦琐包装的巧克力盒子,移开盒盖之后,露出犹如列兵般整齐排列的黑色心形巧克力。唐宓小心翼翼地取出二块,慢慢放到嘴里。

确实可口,入口即化,含在舌下,微甜,微酸。

“怎么样?”叶一超凑到她面前,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啊,果然喜欢啊!真是太好了。哈哈,我没买错!”叶一超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献宝一样端着巧克力盒子送到外婆面前,“你也尝尝。”

外婆很震惊:“哎哎,这是你们年轻人吃的东西,我怎么能吃。”

叶一起闻言而笑:“谁说的,您就很年轻,尝尝看嘛。”

叶一超有着天才的头脑兼之长得俊朗,笑起来时宛如阳光,只要他愿意,是可以非常讨人喜欢的,因此,哪怕是顽固的外婆也觉得不能辜负人家的好意,用拇指和食指捻起一块,犹犹豫豫吃了一点儿。

这也是外婆这辈子第一次吃这么时髦的巧克力,她咀嚼了几下,才慢慢说:“这味道好像有点怪······”

“可他们说女孩子喜欢的巧克力都是这样啊。”叶一超有些遗憾,“不过大概是不符合您的口味吧,我妈也说不太好吃。”

外婆笑了:“挺好吃的,就是太甜了。”

叶一超陪着外婆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陈医生前来查房。

检查结束之后,陈医生却没像往日一样离开而是把目光转移到了叶一超身上,她盯着他看了几眼后,有些犹豫地问:“你是不是叶一超?参加数学奥数的那个?”

叶一超心思根本不在回答问题上,随口说:“哦,是我。”

陈医生惊喜道:“我还怕认错了呢,我女儿可崇拜你了。”

叶一超对这个话题兴趣不大,随便“哦”了一声。

陈医生有点儿尴尬,唐宓赶紧补救:“陈医生的女儿也是宣中的。”

“你比报纸上看着要高一些。我女儿天天跟我说叶一超怎么样怎么样······”陈医生笑眯眯地瞧他一眼,又看向唐宓,“你和唐宓是同学?”

叶一超点了点头:“对啊,我听说她外婆生病了,来医院看看。”

陈医生也难得有些八卦,左看看右看看:“你们关系很好?”

“是啊。”叶一超承认得很爽快。

陈医生感慨得不得了:“你们都很优秀,要我女儿有你们的一半就好了。”

大抵世界上的妈妈都是喜欢“别人家的孩子”的,就连如此睿智知性的陈医生都不例外。

“不过接下来我没办法常常来看你了。”陈医生走后叶一超很遗憾地说,“我要去学车,得在上大学之前把驾照拿到。”

据严晓冬的说法,的确是有不少同学在高考之后准备考驾照,连严晓冬都在学。

世界上任何考试对叶一超来说大概都是浮云一般,但唐宓还是说:“你好好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