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文笑了笑,转开了话题。

“对了,姑姑给明朗找了个家教,说起来你可能认识。”

“是谁?”

“是知行的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一个女孩子,姓郭。”

这件事对唐宓来说倒是个大新闻。她睁圆了眼睛:“啊,是郭嘉颖,她当明朗的家教了啊……”

她的眼睛本来就大,震惊时睁大,宛如漆黑的宝石沉入了一泓清水之中。

李泽文嘴角一扬,觑她一眼:“你还挺吃惊的?”

“不是。”唐宓连忙说,“我只是没想到。如果她能教明朗的话,非常好。”

“明朗很听她的话。”李泽文补上一句。

“她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好,高中阶段,她做了三年班长,后来还是校学生会主席。教明朗完全不在话下。

她想,李知行在给明朗找家教的事情上,也足够费心了。

培训中心到学校两条街,平时唐宓骑车,单程二十多分钟就到了,今天因为堵车,竟五十分钟。唐宓在西门外下了车,跟李泽文道谢,他坐在车里冲她颔首:“不用谢。”

李泽文坐在车内目视她骑车离开后才吩咐蒋园开车——蒋园是自己父亲的秘书,也是他高中时的同学,两人说话完全不必客气。唐宓在车子里她一句话没说,车子开起来后她才开了口。

“刚刚绕了点儿路,现在去环海酒店的时间会很紧张。”

“不要紧。”

李泽文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敲了敲膝盖。

“明天晚上的酒会,我记得江老和傅女士也在名单上?”

名单是蒋园亲自处理的,她完全不用想就马上回答:“是的。”

“嗯,你待会儿回华宇,给我拿一张入场券。”

“你现在打算去参加了?之前伯父二番五次叫你去,你可都拒绝了。”蒋园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

“此一时彼一时。”

李泽文不再多言,拿起手旁的书继续看了起来。

大约是李泽文气场太强,自那日以后,那秦先生未再来缠她,而她为期五个星期的培训课程没什么波折地结束——七月底的时候,她终于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笔自己劳动所赚的钱,连日来顶着炎热的太阳奔波,也终于有了回报。

大一这一年中,唐宓多次发现电脑的短缺造成的影响,以至于查资料的时候,她不得不去学校机房用电脑。并且在以后的学习中,电脑和手机也都是必要的,她不能再落后于时代了。

她对于电脑了解极为有限,拿到钱的当天,便打电话咨询李知行。

李知行没半句废话,直接叫她去学校附近的大型IT卖场门口等他过来。

唐宓说:“你跟我推荐一下型号就可以了……”

“没事。”李知行笑着说,“我恰好有时间。”

她到达卖场后,李知行也到了。暑假期间卖场相当热闹,各种促销活动此起彼伏,唐宓简直看花了眼。李知行问了问她的需求,带着她直接去了笔记本电脑的卖场。

“前几天,我哥说之前碰见你了。”

“啊,是的。”唐宓再次认识到,李家兄弟俩的关系非同一般的好,什么事情都会通报一下。

“那变态的事儿,解决了吗?”

“是的,要谢谢你哥哥。”

“举手之劳而已,有什么好客气的。”李知行话锋一转,严肃地看着她,“再有人缠着你的话,你就叫我。”

“嗯。”

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遇到变态的,唐宓想。

不愧是计算机系的高才生,李知行对电子产品有着很深的了解,各种参数也如数家珍,两个人上上下下把商场都溜达过一圈,最后才选定了一台笔记本和智能手机,价格很合理,而唐宓这个暑假兼职赚的钱也被消耗一空。

浪费了人家整个下午的时间,唐宓感激李知行的帮助,说他不介意的话,请他吃饭。

李知行笑着摇头:“不用的。”

“我虽然没多少钱。”唐宓很认真,“但该花的还是要花的。”

李知行忍俊不禁:“那你准备花多少钱?”

唐宓翻出钱包给他看,抿嘴说:“我只有两百的预算,所以请不了你吃太贵的。”

“先攒着。”李知行笑着帮她盖住钱包,“我会记账,等你以后请我吃大餐。”

”……”唐宓仰头看了看他,“那你会等很久的。”

“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

他跨上自行车,冲唐宓微微一笑。

“走吧,回学校。”

“嗯。”

买回电脑的第二天,唐宓上了火车,回了宣州。回家之后,唐宓给外婆展示了自己的手机,用手机拍了许多自己和外婆的合照,上传到电脑里去,招呼外婆来看。

外婆对这些新式工具很好奇,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时,还摸了摸自己的脸。

“哎呀,这都照出来了?”

“可不是啊。”

外婆这辈子就没照过几次相,此时看到电脑上自己放大的脸,格外惊奇,连连惊呼。

唐宓很满意地把自己和外婆的合照设置为电脑桌面——从这一瞬间开始,她感觉从原始社会进入了信息社会。

这个暑假她只能待在家不到三周,然而忙碌的事情还不算少。她的初中母校东阳镇镇中知道她暑假回了家,还特地请她去给中学生们做了一次演讲报告。她并不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有什么可以在学弟学妹们面前宣讲的事情,但碍于当年老师的恳求,还是去了。

自从外婆和舅舅的关系缓和之后,外婆本可以不用在田间辛苦劳作,但她一如既往拒绝儿子的帮助,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是绝不会懈怠一秒钟的,她还保持着以前的习惯,继养着鸭种着水稻,还扩大了菜园地。

当唐宓以为这个暑假可以轻松愉快地度过时,意料之外的事情却发生了。

八月中旬的时候,她起了个大早清理鸭舍,百多只鸭子的粪便在鸭舍下方也堆积了不少,有必要清理一下。

她把粪便扫出来,装了两簸箕,准备待会儿扔到水田里去时,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敲门声非常有规律,显示出了相当的礼貌,“砰砰砰"三下。

唐宓觉得很稀奇——和大部分村民一样,祖孙两人的这间土屋的大门只要有人在家从来都是虛掩着的,村民们要找谁,直接拉开嗓门儿大喊就是。

她拿着扫把和簸箕穿过堂屋,走到门前,往外看了看是谁敲门。

酷暑时节,阳光极盛,落在这农家大院落中,衬着两名来客如此显眼,如此贵气凛然。

来人中的那名女士有着银色短发,穿着款式简洁的西裝短裙,长度直到小腿,显得优雅知性;而那名老先生身材高挑,脊背挺直,西装革履的打扮,很有风度。两名来客年龄应该不会太低,但大约是常年养尊处优精心保养,以至于她完全看不出来人的真实年齡,只能估摸着他们五十多岁。

瞧见唐宓出来,两人对视一眼,未开口说出任何话之前,先冲着唐宓极为友好地微微一笑。

唐宓拿不准来人的用意,客气道:“你们好,有事吗?”

来人中的那名女士开了口:“这个……我们想问问,这里,是不是张家琼女士的家?”

外婆在唐家村通常是没有名字的,囚为外公排行老二,被人唤作三婶,“三嫂”等,乍然从这两名陌生人口中听到外婆的名字,唐宓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

张家琼,是外婆的名字。

但“女士”二字,这辈子从来也没能有幸出现在外婆的姓名之后。

"嗯,是的。”

来者是客,唐宓指了指门外小院子里的两条木质长凳,示意二人坐下。

“外婆去田里了,你们先坐一下吧?”

"啊……”那名女士微笑着看了唐宓一眼,在那和身份不太适合的简陋木凳上落了座,“好的。”

唐宓解开了头巾和围裙,又去洗了手,从厨房里盛了两碗温水端出来,拖过一条小板凳落座,陪着二人说话。

“抱歉,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们喝点儿水。”她说,“外婆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你们找她有什么事情?如果你们着急的话,我去田里叫她。”

“我们的事情不着急,等她回来后再说也可以。”那很有风度的男人说了话,“你是张家琼的孙女?”

“是的。”

“你叫什么?”

“我叫唐宓,”她问,“你们是?”

那女士微笑看着她,回答:“我姓傅,这位是我丈夫,姓江。”

“你们好。”

傅女士一眨不眨地看着唐,试图和她聊下去,“我们这一路找过来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夸奖你,说你非常优秀,正在京大上大学呢。”

唐宓从来不觉得学习很好是多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但她还是领情地点头。

对方继续问:“你回家过暑假的?”

“是的。”

“一放暑假就回来了?”

“也没有……”

“那暑假你在学校干什么?”

“一份兼职。”

“说起来,你学的什么专业?”

“……”

他们的问题太多,简直是查户口,但来者是客且对方也是老人,她还是一五一十地规矩问答。眼看着谈话一路往着奇怪道路狂奔而去时,外婆终于背着半背篓青期来了。唐宓小跑过去,把背篓接下来,放进了厨房。

对于客人是何方人上,外婆也相当茫然:“你们是谁啊?”

唐宓吃惊:“外婆,你也不认识他们啊?他们到家里来找你。”

“那个……”那位傅女士看着祖孙两人,很认真地说,“我们是江凌柏的父母。”

“江凌柏……”外婆起初像是没想起这人是谁,困惑了一小会儿,想了一想后变了脸色,脸上和善的笑容顿时不翼而飞,“你们怎么来了?”

“请放心,我们没什么坏心思,”傅女士面露哀求之色,上前一步,恳求地看着外婆,我们想来看看唐宓。

外婆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腰,脸色沉下去:“她好得很,看什么看?”

唐宓本来一头雾水,但听到这席话的时候若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对不起她的智商了。

她匪夷所思地看着面前通身气派的夫妻二人,奇怪,明明刚刚觉得他们还是一对和善的夫妻,可一瞬间那种和善感完全不翼而飞,她在他们身上一点儿亲切感都找不到。

而此时,外婆的愤怒达到了顶峰,她后退一步铁青着脸,伸手指着两人:“我都不知道你们怎么有脸找到这里!”

她这么一个小老太太,此刻气得呼吸不畅,连背都佝偻了。

“外婆别生气了。”唐宓心头一紧,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外婆面前,“不值得。”

傅女士视线转向唐宓,眼神充满哀伤:“阿宓,我们是你的爷爷奶奶。”

唐宓面无表情:“我知道了,那你们可以走了吗?”

“当年的事情,我们非常抱歉。”她继续说。

“我对当年的事情没兴趣,”唐宓重复道,“你们可以走了吗?”

江先生也上前一步,说:“啊宓,我们可以补偿你的……”

唐宓连半个眼神都懒得给这两人,扶着外婆的手就要进屋。不止一人说过,唐宓这个人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坚持,她不喜欢辩解,寡言冷情,从不以外物的意志为转移。

她觉得自己再说第三遍撵人的话也没什么意义,于是扶着外婆一起进了屋,顺手带上了自家的木门,落了锁。

进屋之后,外婆还兀自坐在堂屋里的板凳上发愣。

“外婆,没事了。他们走了。”

她这时候才发现,外婆的神色很不对劲。外婆的眼睛历来非常明亮,而此时,她眼神灰暗,里面都是哀伤。

唐宓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捶着外婆的背,说:“外婆你怎么了?”

夏天的阳光从老旧的木窗里照过来,落在外婆脸上,照耀得外婆脸上丘邻纵横,她想,真是难以相信,外婆和她的那个“奶奶”差不多年龄,但看上去,起码差了十岁。

“阿宓啊,给我端杯水过来。”

“好的。”

“刚刚的那两人。”外婆慢慢喝了一口水,很慢地说,“是你爷爷奶奶……"

唐宓说:“外婆,我爸妈当年的事情,二姨去年过年的时候跟我说过,我都知道。”

“唐月告诉你啦……”外婆苦楚地开口,“你爸爸车祸去世后,他们说你妈是扫把星克死了你爸爸,撵走你妈……”

这些故事唐宓已经知道,更不希望外婆因为回想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不高兴。她握着外婆的手:“没事,你不用说啦……我已经长这么大了,妈妈要是知道我现在这么能干,一定也会高兴的。”

外婆没有因为她的话而觉得安慰,只是坐在灶前,好半天才叹息了一声。

“这都是命啊!”

灶台里的火尚未完全熄灭,一点点火星跳动着,炸出点点飞花。

爷爷奶奶的出现牵动了往事的细弦,也牵动了唐宓的神经。

宓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脑子里空空如也。她坐起来,踩着楼梯下了楼,走到屋外,夜晚的乡村可以看到很亮的星空,四周宁静如水,蚰蚰在不知疲倦地歌唱。

她拿出手机,给唐卫东打了个电话。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电话那头的舅舅大约还没睡,手机铃声响了一声之后就接通了。

大半夜来的电话通常不是好事,他一接电话就问:“你外婆出了什么事情?”

“外婆挺好的,是其他事情……”

唐宓也挺后悔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不谈,待她讲完了那从天而降的“爷爷奶奶”的事情后,唐卫东说了四个字:“动作挺快。”

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没等她置疑,唐卫东也回答了。

“几天前,你爷爷奶奶在到处打听你的消息,然后也给我打了电话。”

唐宓微微一怔:“舅舅,给你打电话是干什么?”

你的消息。我没理他们,不过除了我,他们也还有别的渠道可以打听你的消息。”唐卫东解释说,“但我没想到,他们直接找回了唐家村。”

唐宓握着手机坐在田埂边上,表情木木的。

“舅舅,他们为什么要跟你打听消息?”

“因为,你爸爸是我大学时代的师兄。”唐卫东说。

“……”

唐宓吃惊,一时间没说出任何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