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文双手交叉抵在下颌处:“为什么觉得不太要紧?”

“我以为是我爷爷奶奶找人跟踪我。”

李知行再次放下了拿咖啡杯的手,诧异地问:“你爷爷奶奶?这又是怎么回事?”

唐宓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讲述了一下事情经过。

“也就是说,今年暑假,你爷爷奶奶知道你的存在之后来找过你,但是被你赶走了?”李知行盯着她。

唐宓嗓子发干,只哑哑地“嗯”了一声。

“以目前的线索来看,这事儿和你爷爷奶奶没关系。”李泽文一丝不苟地询问下去,“对方给你留的字条是什么样子?手写的还是打印的?”

“是打印的。”

“还在吗?”

"我已经扔了。”

李泽文手指敲了敲膝盖:“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怎么说?”

“我有一种推测,此人知道她的手机号,又隐藏自己的笔迹,兼之短信里没有泄露任何私人信息。”李泽文说,“说明唐苾根本就认识此人,你们偶尔有交流。”

“没有。这两周我天天盯着她周围的情况,也没发现谁很可疑。”李知行很严肃地说,“否则今天也不会来找你帮忙了。”

“你发现不了很正常。”李泽文视线投向唐宓,“这样吧,这周日,就是后天,你有空吗?”

唐宓慌忙回答:“有的。”

“到时候我去学校找你。”

李知行一愣:“大哥,你这是?”

“在她身边待一段时间应该就能找到跟踪狂了。”李泽文说,“她平时连校门都不出,能遇到多少跟踪狂?大学校园里的人脉关系相对单纯,只要仔细观察,我想找到人并不难。”

唐宓绝没有想到李泽文会提出这种建议,蹙眉想了想:“这样,会不会麻烦你?找不到跟踪狂,我想就算了吧。”

李知行眉毛一竖:“怎么能算了?”

李泽文也摇了摇头,变得非常严肃:“不行,一定要找到跟踪狂。”

“啊?”

“跟踪狂是偏执狂的一种,你这次听了他的话,下一次对方会得寸进尺,要求更多。”

李泽文说,“你们不用再装下去了,平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知行一怔,“可是她现在有危险……今天甚至发生了这种事情。”

“你们不在一起就没事。”李泽文抬了抬手,示意李知行不要再说下去,这件事你不要再多管,我来处理。”

唐宓仿佛不认识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她想说请他不要麻烦,但半晌后又低下头去,轻声道谢:“谢谢你。”

“不用客气。”李泽文微微一笑,“我觉得,这件事情大概很有意思。”

墙上的挂钟“吧嗒”一下,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时间过了十二点。

李知行心里估量一下时间,京大的本科宿舍大门通常在十一点关闭,现在开始回到学校,肯定过了凌晨,请宿管老师重新开门也不是不可以,但始终有打扰同学之嫌。

“现在回宿舍也太晚了,就在这里睡一晚吧。”

这个提议唬了唐宓一跳。

李知行在他堂兄家睡晚上没问题,但她到底是个外人。

唐宓平生从没有外宿的经验,连连摇头说:“这怎么可以?太麻烦你们。”

“房间是足够的,也不会给我带来麻烦,要不要留下你们两人决定。”李泽文瞥了两人一眼,长身而起,“我还有论文要赶,先回书房了,失陪。”

作为房间主人的李泽文快刀斩乱麻地把话说得如此清楚,唐宓也没辙了——现在回学校确实太晚了。她和李知行对视,终究还是道谢:“那,麻烦你们了。”

李知行莞尔:“不客气。”

这套四室的房间,除了李泽文的书房之外,还有一个主卧和两个次卧——次卧之一在二楼,李知行带着唐宓由实木楼梯盘旋而上,又把客房和浴室指给她。

你要是愿意,可以洗个澡,卧房里一切齐全。这客房有些简陋,但东西都是新的。

李知行开了个玩笑,试图缓和气氛。

唐宓没有看出这房间的“简陋”,以从小到大的生活标准而言,这是她住过的最华丽的房间了。房间贴着米色壁纸,面积不大,没有多余的装饰,靠窗处摆放了一张铁艺单人床,对面墙上挂着几幅黑白版画。

唐宓郑重其事地道谢:“很好的房间了。今天谢谢你。”

李知行拍拍她的头:“别客气,我哥人挺好的。就是睡一晚罢了,明早咱们就回学校去,你别多想。”

“嗯,我知道。”

站在卧室外,李知行听到水声响了起来,也放了心,下楼去了。

客厅的灯光被调暗了,因此显得书房里漏出的一线灯光格外醒目。李泽文端坐在书桌前,在电脑上快速地打字。李家兄弟被祖父的棍棒调教出来,从小坐姿非常端正,脊背笔直得一丝不苟。

李知行走过去敲了敲敞开的门,明知故问:“大哥,还在写你的论文?”

李泽文“嗯”了一声,飞快地输入文字:“今天才拿到数据,需要分析。”

“为了写论文,你也辛苦了啊……”

李泽文没接茬,转而问:“唐宓已经睡了?”

“差不多了,不过我估计她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李知行坐在书房的沙发上,从侧面盯着兄长的脸。直到现在,兄弟两人才有时间单独说话。

“未必,唐宓适应能力应该不错。”李泽文说。

李知行说:“跟踪狂的事情,大哥,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我觉得最后的结果应该很有趣。”

“有趣?”李知行说,“对她来说,是折磨啊。”

他声音不重不轻,带着些微抗议。

“咔嗒咔嗒”的码字声停了好几秒,李泽文手指搭在键盘上,回头看了堂弟一眼。因为他个人的论文写作习惯,书房的灯没有全开,只有书桌前的橘色壁灯打开了,不算很亮,但暖意十足,清清楚楚照出了李知行脸颊上的每一丝表情,他正皱着眉头,表情严肃。

李泽文瞥了堂弟一眼,说起了别的事。

“关于跟踪狂的事情,有一点我还不太清楚。”

“什么?”

“跟踪狂给你发短信的时候,说你配不上唐宓。”李泽文说,“我很想知道,这跟踪狂究竟是为什么会这么想?仅仅是因为你们一起上了几次自习?”

“宓平时和男生打交道比较少,偶尔看到我出现在她身边……大概就起疑了。”

“那跟踪狂的语气完全不是起疑,是十拿九稳的态度,跟踪狂对被跟踪者的了解,是相当丰富的。”

“神经病的想法谁知道?”

李泽文瞧着堂弟微笑道:“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你和唐宓之间发生了十分暧昧的事情,被那个跟踪狂看到了,因此才这么疑心。”

“我和她能有什么暧昧的事情?”李知行当下反驳。

李泽文眉梢一挑:“那么,就当我想多了吧。”

李知行别开话题:“大哥,我想麻烦你帮我调查下唐宓的爷爷奶奶。”

“不用调查。”

兄长的回答是如此果断,李知行有些郁闷,“大哥,你帮帮我,你知道我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能力。”

“我只说,不用调查,没说我不知道。”李泽文一脸轻描淡写,仿佛随口说出来,“她的爷爷奶奶,你也认识。”

李知行瞠目结舌地站起来:“啊?”

“是江老和傅女士夫妇。”

李知行觉得自己一年分的惊讶配额都在现在用完了,他几乎拍案而起:“什么?是江老和傅女士?”

相对于堂弟的震惊,李泽文的平和淡定简直就像是异世界来的人。他手指抚了一下书案,转椅带着他转了个流畅的九十度,正对上堂弟愕然的脸。

李知行震惊极了,“我一直以为她爷爷奶奶早死了或者怎么样了,哪里想到我居然认识?”

“不然你以为我们的姑姑是怎么和前姑父认识的?”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李知行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平静的兄长,半晌后终于冷静下来,发现了兄长这番话中的疑点。

“我调查过她。”

这么重要的事情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李知行恨不得掀桌了。他觉得自己挣扎在理智和暴走的边缘。

“调查她?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不,关键是大哥你怎么不告诉我?”

“一年多前顺手调查了一下。”李译文态度从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要不要喝咖啡冷静一下?”

喝了咖啡还怎么冷静!

李知行深吸一口气,终于平静下來:“是奶奶生日之后你调查她的?”

“还不傻。”李泽文微笑着看了堂弟一眼。

“为什么?”李知行说完这句又抿了抿唇,今晚他说“为什么”的次数大约超过了平时一年的分量了,他换了个说法,“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调查到了什么?”

李泽文态度自然从容,脸上笑容半点儿不失:“你很想知道?”

“我当然想知道!”李知行快抓狂了。

“你坐下。”

李知行才发现自己因为太惊讶早就站了起来,他犹如听老师话的小学生那样马上坐回沙发里,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兄长,等着兄长说起往事。

二十多年前,随着唐卫东考入宁海大学,唐家两兄妹在宁海再次聚首。当时唐雪在宁海的一家宾馆做服务员,周末的时候,她通常会去宁海大学看望自己的弟弟——唐雪很好学,有时候会托弟弟从图书馆借书给她看。大学去得多了,机缘巧合之下,她认识了当时在宁海大学读大三的江凌柏。

年轻的男女从认识到熟悉,再到产生感情不需要太多时间。江凌柏大四的时候,和唐雪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当时李如沁在宁海的另一所大学读书,和宁大距离很近,李家和江家关系匪浅,李如沁和江凌柏从小认识,关系不错,兼之江凌柏恰好也是唐卫东同系的学长,因为这一层关系李如沁也认识了唐卫东。

江凌柏的父母完全不赞成儿子和唐雪的这段恋爱——两人身份差距实在太大,一个出身极好兼名牌大学的高才生,一个是出身穷苦、家世学历无一可取、只有一张脸长得好看的宾馆服务员。江家的父母一早就给自己儿子规划了人生,希望他出国留学深造,但江凌柏为了自己的恋人,坚决不肯出国,表示自己绝不离开唐雪。

江凌柏这个人倔强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遵循了自己的诺言,毕业后就和唐雪住在一起。两人很想结婚,奈何他的户口还在父母那里,结不了婚,同时,他盼望着自己和唐雪的爱情能得到父母的祝福,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父母能接受他们。

于是这一场和父母的拉锯战开始了,僵持了一年多时间。

江凌柏本科学的是机械自动化专业,大学毕业后去了机械厂当工程师,那几年机械行业不算景气,常常发不出工资只能打白条,小两口的日子过得不算轻松。机械厂地处城郊,距离市区非常远,每天公交车上下班往返需要三小时,耗在路上的时间非常多。在唐雪怀孕之后,他为了照顾恋人,买了辆二手摩托车骑车上下班一头摩托车后不足一周,他出了车祸去世。

这个消息对江家父来说,宛如晴天霹雳。

江家父母认为,如果不认识唐雪,他们的儿子是绝对不会死的,因此对唐雪这个“狐狸精”恨之入骨。这份痛恨如此之深,他们甚至不让她看一眼江凌柏的遗容就把她赶出了灵堂。在江家父母的痛骂和威胁声中,唐雪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孑然一身回了老家,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唯一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的,大约就是李如沁了。

虽然江家父母当时把儿子死亡的罪过怪在唐雪身上,但是外人看得分明,这桩惨事是意外事故,不是任何人的过错,非要责怪某个人,与其说是唐雪的责任,不如说是江家父母一意孤行阻挠孩子恋爱责任更大些。

当时李如沁和唐卫东也已经开始交往,李家的反对声音也颇多——李如沁便用江凌柏的故事说服了父母,表明了“哪怕要死,我也要和唐卫东结婚”的意愿。

李知行的祖父祖母看着江家父母老来丧子的惨剧,觉得阻挠年轻人的恋爱真是毫无好处,于是点了头,默认了两人的恋爱,乃至之后的结婚。

这个故事太凄惨,李知行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开口:“有一点,我很想知道。”

“你问。”

“唐宓的母亲,在这次事情中,是什么态度?”

“她喜欢江凌柏,愿意跟他在一起,江家的父母带来的阻力在她看来都不成问题。”

李泽文说,“因为爱情,人们会做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唐宓的祖父祖母当时不知道唐宓的母亲怀着孩子?”

“不知道。”李泽文说,“你看唐宓就知道,她妈妈也很骄傲,怎么会告诉他们这事?”

“那唐宓的舅舅也没告诉二老?”

“那自然是不想告诉他们。”

“总有原因吧?”

“原因很多,也许是唐雪不允许他告诉江家人,也许是他讨厌江家人不想告诉对方,还可能,就是忘记了忽略了。”

李知行又问:“后来,唐宓的母亲也去世了,年迈的外婆带着外孙女生活得那么辛苦……唐宓的舅舅就完全没想过帮忙?”

“帮倒忙吗?有钱有势的爷爷奶奶和年迈的外婆来争夺孙女,你说谁会赢?有钱也未必会让唐宓过得很好。”

“……”

李知行哑口无言。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两家打交道的时间也多,姑姑一家也是常常和江家来往的。”李知行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事儿还有疑点,“怎么就一点儿口风也没漏?”

“哦,姑父是有过一次口误……”李泽文说,“不过,姑姑跟他们说,那是唐雪回乡又找了个男人生的。”

“姑姑这事做得也真是不厚道……”

“不能完全这么说。”李泽文说,“对十几年前的唐宓来说,生命里忽然出现爷爷奶奶,未必是什么好事。”

“那他们现在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泽文淡定开口:“我告诉他们的。”

宛如一记闷棍猛击头上,李知行呆若木鸡。他刚刚准备说什么来着?不好意思,完全忘记了,只有那句“我告诉他们的”不断敲击耳膜。是不是应该惊讶一下呢,可是,刚刚他的惊讶份额好像已经用完了啊。

“此一时彼一时。”李泽文说,“虽然一时犯了错,但不等于这辈子都错下去,唐宓到底是他们的亲孙女。”

李知行从石化状态回神,也终于找回了自己应该表达的情绪。

“哥,你为什么……哦,不是这样,江老和傅女士没怀疑你的说法?”

李泽文眼皮都没抬,顺手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又把笔记本递给堂弟。

屏幕上是一对少男少女的合影,照片看上去有些年头,且有着明显的照片扫描痕迹。

照片里的少女十三四岁,脸颊微胖,有些稚气;少年十七八岁,目光似水,气质清冷。

“啊……”李知行一瞬间就明白了缘故,“是唐宓的爸爸?眼睛真是一模一样。”

“DNA的胜利。”李泽文点评了一句。

李知行看着照片:“这女孩是?”

“江凌柏的妹妹。”

李知行把照片还给了兄长,又道:“大哥,你就没想过,这样会给她带来麻烦?”

“他们是祖孙,一不是死敌,二也没有不能化解的矛盾,更重要的,唐宓已经成年,不再毫无根基,不会被人轻易动摇和左右。”李泽文轻描淡写,“至于麻烦,总不会比疯狂的追求者和跟踪狂更麻烦。”

所谓醍醐灌顶也就是这样了。李知行完全明白了兄长的用意。

对唐宓来说,无论她自己对“爷爷奶奶”是个什么态度,但终究来说,在社会上工作,有背景总是比没背景好。江老和傅女士两人既然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孙女,也不可能放任不管,多多少少总会照顾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