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宓也不觉得自己弱到要人相送,于是附和了一句:“应该的,你不要客气。”

毕竟郭嘉颖当了唐明朗那么久的老师,让他表达一下尊敬也未尝不可。

“那……好吧。”郭嘉颖抿了抿唇。

于是,接下来三人自然是各走各路,唐宓返回学校,朝着校门所在方向走了几步后,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去,却冷不防看到唐明朗手掌轻轻落在郭嘉颖的头顶,而郭嘉颖也并未因此生气,她仰起脸,对明朗露出粲然微笑。

唐宓倏然一惊。

这事儿颇为诡异啊。易地而处,若是比自己小的男生这么摸自己的头,自己一定不会高兴,绝不可能笑,更别说笑得那么心满意足,唐宓情商是不算高,但不等于不了解,她直到这时,才觉得郭嘉颖和唐明朗的关系可能不仪限于“师生关系”。

真的难以想象啊,而这一切,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怀着这样奇怪的思索,慢慢回到了宿舍。

冬天的尾声,就是寒假,时间过得非常快,半学期的研究生生活之后,终于放了寒假,唐宓回到宁海,去了舅舅家对她来说,在哪里过年都不要紧,只要外婆在,就是家。

过年无非访亲探友,唐宓祖孙二人在这座城市里毫无根基,舅舅又离了婚,无非也和之前的一些年一样,祖孙三代人坐在一起过。

不过,放假阶段唐宓没闲着。回来这几天,她都在和唐卫东讨论一些实际的金融经济问题唐卫东虽然是工程师出身,但这么多年企业高管当下来,现在又是资管会的公务员,各行各业的情况都极其了解,他结合政治和社会详细的分析,让唐宓受益匪浅。她现在就是脑子里理论太多,落不到实处,有唐卫东给出的各种案例和数据,对社会的经济金融环境的理解上了一个档这样一个舅舅真的太奢侈了,不能不珍惜。经济金融属于社会科学领域,最缺乏就是案例,成功的失败的,什么案例都好,有案例才能发现问题,进一步说明问题。案例牵扯到的金

的金钱动辄几千万,哪是那么轻易就能给出去的呢?就连自己的教授等人,要和唐卫东这种级别的管理者吃顿饭都不是容易的事情。无论是本科阶段还是研究生阶段,自己身边的同学里,又有几个有这种资源存在?

唐宓的收获很大,心情满足,然而更吃惊的是唐卫东。

他当然知道这个外甥女很聪明,当然,继承了唐雪和江凌柏的基因,不聪明都不可能,但是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唐宓,那么多的数据,她只看一次,只听一次,不需要计算机,就可以准确指出各项数据的增减变化趋势,做出八九不离十的预测,甚至,她直接指出有几份数据可能存在问题。

她的天分如此之高,真是唐卫东平生仅见。

寒假里唯一的变故,就是除夕的前两天,唐卫东家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当时祖孙三代人已经吃过晚饭,三人在客厅,外婆在看电视,舅甥二人和以往一样,讨论各种经济发展世界金融趋势。

讨论到兴奋处,两人一连串的英文冒出来,唐宓拿起了纸笔运算,外婆看着舅甥两人,倒是摇头笑了。

这时候门铃声响了唐宓走到玄关看了看可视门禁,顿时没了言语。

傅女士微笑着:“不好意思,打扰了。可以让我上来吗?”

忽然上门的客人让唐卫东情绪复杂,但也不好拒之门外他很清楚,江家人上门的目的绝不是他。

唐卫东摁下开门键,看着傅女士消失在显示屏后,跟唐宓说:“既然都来了,不能赶走吧。”

的确是这个道理,唐宓下意识地去吞外婆的态度,外婆苍老的面容上什么表情都没显示,只微微叹了口气。

“对方的确是你奶奶,否认也不行。”外婆站起来,“我去休息了。”

外婆不愿意和对方碰面,只能回避了。

看着傅女士面带笑容地进了客厅,唐宓也抬起了目光。傅女士微笑着和唐卫东打了个招呼,询问他身体状况如何,又让跟随的司机把带来的一大篮子水果放下,态度亲切而自然。

唐卫东以完全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主人架势,请客人坐下。退一万步说,对方年纪大,也是长辈,礼数不能缺。唐宓找出别人送给唐卫东的茶叶泡开,倒在瓷杯里,端出去放在傅女士面前,陪坐在一边。

傅女士笑着跟她道谢,又看向这套房子的主人:“卫东,你妈妈呢?”

“休息去了。”

傅女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样啊,老人家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可以。”

外婆在宁海也待了一年半,要说习惯,实在谈不上;没有了重体力劳动之后,外婆的苍老速度却没有变缓,有时候精神还不如以往好。

“不过在宁海生活,应该也习惯了吧。”

“还是不太习惯,她想回村里。”

“老人总是思乡的。我现在也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情。,傅女士满怀感慨地笑了笑,目光挪到唐宓身上,问她,“你什么时候放寒假的?”

唐宓老神在在陪坐在一旁,随口回答:“前几天。”

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明天有时间吗?“傅女士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态度非常自然。

唐宓的思维有些卡壳:“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明天我们要去给你父亲扫墓,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跟我们一起去。”

唐宓微微一怔她真的没想到,对方提出的是这么一个不曾想象也无法回避的请求。

唐卫东在一旁也听得清楚他能想到江家一直准备和唐宓联络感情,但从来不觉得

这事儿容易,没想到对方直接拿出了“扫墓”这样的手段。这确实是撒手锏一样的存在。

唐宓并不是他能管束的,但还是委婉给出了建议:“明天你要没事的话,去给你父亲扫墓吧。”

唐宓心中本就有些犹豫,加上唐卫东的劝说,终于松了口。

傅女士满意地站起来:“那明天上午九点,我来楼下接你。”

唐宓本来想说自己去就可以,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生父的墓地在什么地方,于是点了头。

“好的……”

送走傅女士后,舅甥二人在客厅重新落座,唐卫东轻声感慨:“去给你父亲扫墓也好。”

唐宓在沙发里仔细琢磨了一下,问:“舅舅,你说过,我爸爸是你的学长?”

“是的。高我一级。”

“那,我爸爸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爸爸啊,我认识他也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唐卫东坐在沙发上,回忆着往事,“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那时候我上大学的条件比你更差,学费是全村人凑的,连件不带补丁的衣服都没有。在学校里,按现在的说法,完全是‘土鳖’。好在其他同学也不比我条件好很多,我们那个班上,一半是乡镇和小县城考出来的学生,但是,你爸爸不一样。”

“不一样?”

“你爸很特别。我们这些乡镇县城里考出来的学生,见识非常有限,对整个世界、整个国家几乎一所无知,连普通话都说不好。上大学是我们生平第一次出远门,连火车也是第一次见到。但你爸爸和我们完全不是一类人。他出身优渥,你的曾祖父和曾祖母,都是曾经的留美学生,在社会上颇有地位;你的祖父祖母也是高级知识分子。

“那时候西方思潮很流行,有一次学院里办了个化装舞会。唐卫东说着自己都笑了,不知道什么是化装舞会,自以为是地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就跑去参加活动了。但是,你爸穿着燕尾服。

唐宓的脸僵住了:“燕尾服?”

是的,现在的大学生和当年的大学生不可同日而语,时间也都过去了快三十年,但是,唐宓这辈子也没见过现实生活中谁真穿燕尾服这种高大上的衣服!连李知行都没穿过这种东西啊!

唐卫东拍了拍外甥女的头,大笑:“你的表情和我们当年也差不多了。想象一下鹤立鸡群的场景,你就明白当时的现场是什么样子了。”

确实是明白了如此卓尔不群的存在,难怪能骗得妈妈死心塌地了。

认识他之前,我已经听说过他的不少事迹。他平时骑着进口的山地车去上课,呵三十年前,大部分学生骑的不过是普通的破烂自行车。我还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时,他穿的衣服我连样式都没见过,他还有一辆摩托车,有一次我碰巧看到他骑摩托车离开学校,卷起一阵风。

唐宓脑海里的父亲的形象,从来是斯文冷静的,可自己的父亲居然还会骑摩托车。

只存在于照片里的年轻人的形象,忽然就那么鲜活起来。

“我是大二才跟你爸爸认识的。那时候我时常跟系里的教授请教问题,教授工作忙碌,没有时间完全解答,于是建议我请教师兄,也就是你爸爸。那时候你爸爸正在帮教授翻译本外国教材。

“你爸爸平时独来独往,认识他的前辈们都说他为人高冷,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我也犹豫了一阵子要不要请教他,想来想去还是找他帮助,这才发现,他不完全是别人说的那种孤傲的性格。对我的问题,他悉心解答,如果回答不了,他就跟我一起查资料。

“有一次,我们遇到了非常严重的困难,实在无法解决,他带我回了家用电脑查询资料。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计算机,那时候叫微机。我也是在你爸爸家,第一次听说了互联网。”

唐卫东语速不快,但那微抬高的语调充分说明了当年的震撼。

唐宓点点头,她能想象那种震撼。她才进入宣州中学的时候,也被同学们那些五花八门的电子产品惊花了眼睛,那种感觉和刘姥姥到了大观园也差不多。

“你爸爸是外冷内热的那种人,朋友的确不多,一旦有了朋友,就极为赤忱。”唐卫东说,“他借书给我看,都是欧美新出的英文资料和图书,学校图书馆里都没有。当年和现在不一样,查资料实在困难至极。

唐宓问:“和我妈妈也是这么认识的?”

“这倒不是。你妈妈和你一样,很喜欢读书,她一直很遗憾自己没能上大学。她当时在宁海一家酒店工作,准备攒几年钱后去读夜大,我给她找了一张同学的图书证,让她可以来大学的图书馆借书看。她来学校的次数多了,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你爸爸。”唐卫东轻声一叹,“他们两人是怎么发展为恋爱关系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没有问过他们这件事。不过你也是大学生,应该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不难想象。年轻男女之间的恋爱,无非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两种可能。

至于这种故事发展到最后是好是坏,那再没人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傅女士在约定的时间内,准确到达了楼下。唐宓上了车,然后傅女士吩咐司机开车。

墓园在宁海市郊,非常僻静。因为到了年末,墓园外还算热闹,车辆在街道上排成了长队,行人也是三三两两然而傅女士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的,司机把祖孙两人放在墓园门口,自己寻找停车位去了。

祖孙两人下了车。唐宓环顾四周,她对宁海从来不熟,看了看周围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傅女士跟她笑笑:“稍等一下,还有人要来,在另一辆车里。”

唐宓不介意等一等,说道:“那我先去买点东西。”

傅女士没拦着她:“去吧。”

唐宓目标是花店。墓园外的花店因特殊性质,各色菊花最多,当然其他诸如玫瑰百合也是不少,唐宓对花语语没有研究,想了想,最后选了一束百合。菊花太萧索,玫瑰太浓烈,也只有百合适合了。

时节特殊,花店里结账的人有点多,唐宓等了好一会儿等着店主包好花。她付了账着急离开墓园大门外,江家人已经全部齐全了,除了江老之外,江源生一家三口也赫然立在一旁。

江源生笑着介绍了自己的丈夫,又拉过自己身边十五六岁的少女:“这是我女儿孔斐然。”

孔斐然跳前一步握住唐宓的手:“表姐你好!”

唐宓说:“你们好。”

这位自来熟表妹个子较高,身材匀称,兔子大衣短裙的冬装搭配显得非常可爱,这种感觉,大概就是“萌”了吧孔斐然的五官和江源生不太像,倒是更像她父亲。

傅女士挽着丈夫的手臂:“走吧。”

一行人沿着林荫路向山坡上走了几分钟,一眼望去,目光所及都是一排排整齐的墓碑。

江源生夫妇拎着果篮走在最前面,唐宓随其后,再后面则是二位老人,手挽着手,走得不快。

孔斐然个性活泼,跟在妈妈身边走了几步,又故意落后几步,走到唐宓身边,和她搭话。她比唐宓矮了一点,可以和她并肩而行。

孔斐然时不时地侧头看她:“原来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的表姐啊……你真的很漂亮呢,我还以为我妈妈夸张了呢。”

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地和“传说”有关系了,唐宓抽了抽嘴角,对她露出一点笑容。

“你好像不爱说话啊。”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也是哦,你为什么要买花呢?”孔斐然伸手指了指她怀中的花,“舅舅花粉过敏的,你看我们都没买花,就是因为这个啊。”

这才注意到,江家人的确都没带鲜花,只有江源生手上提着一个果篮。

孔斐然“呃”了一声:“我知道了,我妈他们没跟你说吧!”

“是没说。”

唐宓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的百合,忽然笑了。

她笑容清冷,简直和这墓园的氛围融为一体。孔斐然吃了一惊,直接问:“这事很好笑吗?”

人都死了,还在乎是不是花粉过敏?父亲死得早,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带来的任何花,恐怕也都只能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我们每年都会来看舅舅两次……”孔斐然对唐宓的好奇远大于其他感情,因此继续问,“你心情一定很复杂,是吧?”

“算不上吧。”

“那是什么意思?你心情不复杂?”

“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唐宓说,“我没有实在的感受。”

她说的是真心话,却让孔斐然困惑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宓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

孔斐然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不太理解这位表姐的意思,决定不再跟她谈论这么复杂的问题,转而拿出手机晃一晃:“表姐,你的联系方式可以给我吗?”

唐宓告知了对方自己的手机号和邮箱,孔斐然熟练地将她的号码存好。唐宓注意到她那花里胡哨的手机,桌面是动漫人物,灿烂的手机外壳上也贴着唐宓不认识的二次元帅哥。

“还有朋友圈微博,全都告诉我吧。”孔斐然兴致勃勃。

“我没有这些东西。”

孔斐然难以置信:“天哪,表姐,你还生活在原始社会吗?”

“是的。”

她想,自己当年就被表弟说是“原始人”,现在被表妹说是原始人,也算首尾呼应,有始有终了。

孔斐然挫败道:“没有就算了吧……表姐,我听说,你在京大读研究生啊?”

“是的。”

“好厉害,那你读书一定很厉害。”

“一般。”

孔斐然小声嘀咕着:“你可不要太谦虚啊。”

唐宓摇头:“我不是谦虚,比我优秀的人,学校里还有不少。”

孔斐然撇嘴,用“我知道你是安慰我”的脸部表情表达了自己的不相信,在此之前,她已经从自家母亲那里听说了唐宓的种种光辉事迹,深知这位表姐绝对是成色最足的那种学霸。

唐宓对这个飞来的表妹感觉不错她天真活泼,想什么都表露在脸上,目光里心机全无,没有江家人的装模作样,唐宓不介意多一个这样的妹妹。

“世界上有很多优秀的人才。”唐宓指指她那花里胡哨的最新款手机,“在你看来,好玩的手机游戏只是打发时间的工具,但在有些人看来,那不是游戏,而是算法和公式;再比如,遇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你花了五份钟想出对策,但是对真正优秀的人,五分钟时间足以让他们想出十种对策并且选出最佳的那种。”

“这,这样啊……”

孔斐然讷讷着不知道说什么了。其实她没太理解表姐的话,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她也能确定,这位表姐嘴里的“优秀”,和自己完完全全不在一个境界。

唐宓也没打算充当她的老师教育她,转而问:“你念几年级?”

“我上高二。”孔斐然很高兴她转移了话题,“不过我没什么可能考上京大,我爸妈说到时候送我出国。”

那就是说,她大约比自己小六岁,比明朗也小一点。

“出国也不错。”

“嗯,我也这么想。大家都出去,好像我也只有出去啦。”

“好了。到了。”孔斐然收好了手机,伸手指了指前方的墓碑,“表姐,舅舅在这里。”

宁海不是北方,就算是冬天,依然绿树成荫,无数松柏之下,一座座墓碑安静矗立,气氛更显肃穆。恰好前几天宁海下了雨,冲刷得墓碑很干净。

方形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刻着一个名字江凌柏,名字上方的照片不大,但是照片里的人是那么年轻,那么俊美。

唐宓凝视着墓碑上的照片。

真的好年轻啊,皮肤一点皱纹都没有,清俊眉眼透露出一点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二十四岁,仅仅比她现在的年龄大了一岁。

二十四岁,本可能是开创无限未来的时候。

多么难以置信啊,这么美好的年轻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死于意外事故。

傅女士走到墓前,用毛巾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

“孩子,你女儿来看你了。”傅女士抚摸着瓷像,轻声说,“过了这么多年才带她来看你,真的对不起。”

气氛虽然哀伤,好在她并未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