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莘奴的神色,便知她已知情。当下说道:“你要如何?”

“自然是跟家主说清,莘奴不才,不必让他人受过。”莘奴答道。

白圭却摇了摇头:“故人有照拂之意,你自当领情。再说鬼谷选试非同儿戏,不可朝令夕改。你在此处也是无益,若是真不想辜负故人,不若去准备复试吧!”

白圭是何等的人精儿,一句话便将莘奴的心内的疑惑尽解了。

章祖网开一面,乃是照拂故人的情谊。虽然莘奴的过关有作弊的嫌疑,可是章祖毕竟是鬼谷中的老字辈,家丑不可外扬,只能将错就错。而初试这般侥幸,复试便没有这样的好运了。若是再有鬼谷中莘子的故人想要给她暗自留情,那么今日领罚的章祖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这话里的意思压得莘奴有些抬不起头,她微微颤抖着嘴唇刚要说些什么,白圭又慢慢地说道:“你如今也长了几岁,不可再如小时一般任性妄为,一心认为如今谷内之人都与莘家为敌……莘子虽然已经仙逝,可是他的好,众人也是记在心头,自当适时回报。

可是这世间的是非曲直,并非的‘好坏’二字一语能评说的。你总是这般倔强,却又貌美而无父母庇佑,又无安身立命的本事,就算谷主真的放你出去,你又能怎样?与其这般,倒不如学会一个“柔”字,如水一般,皆可徜徉江海,又可安卧沟渠,领受了他人的好意,学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再图他法,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啊……”

话点到这,便不可再说下去。对于向来不爱管闲事的白圭来说,今日起了些怜悯之心,这般指点已经是仁至义尽。至于莘奴能不能听得进去,就不是他所能操心的了。

白圭离去后,莘奴站在戒罚亭外许久,隐约能听到皮鞭抽到皮肉的闷响声。

她的眼底隐隐有些发烫,泪意下一刻便要涌出。直到章祖在仆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出戒罚亭时,她连忙跪伏在一旁。

可是章祖却连看都未看她一眼,干瘦的老者只是微微闭合双眼,嘴里似乎自言自语地冷哼一声:“大好光阴这般虚度,也难怪是个不成器的蠢材!”

说完在仆役的参扶下径自艰难地离去了。

莘奴立在原处,呆立许久。她本是激愤而来,可是回来时却有些魂不守舍,一时心内烦乱。

就在这时,启儿过来小声说,家主吩咐她去准备今晚的晚食。

王诩爱食肉,服侍他起居的莘奴虽然不善庖厨,但是却很会煮羊肉,是以偶尔她也要下厨洗手做羹汤。

莘奴起身回了后院,已经收拾干净的羊排被斩成了小段。将一旁去了肉的羊骨头一起投入鼎内熬汤,再将切好的羊排与羊肉投入汤锅中煮。羊肉煮熟后捞起来沥干,然后切成薄片放入滚开水里一氽,再倒入汤碗中,冲入雪白的羊汤水,撒上碧绿的葱花,香气四溢的羊肉汤就做成了。至于羊排也要捞起,码放在竹盘上,沾取姜末酱汁食用。

当莘奴将是食盘端入书房时,王诩正在院中操剑练功。

玄色的长衫在剑气里微微抖动,手腕翻转间,树上的桃花偏偏跟着一同盘旋飞转。散落在他披散的乌发之上。现出与平日的文雅不同的英气。

王诩眼角的余光自然瞟见了立在院子门口的的莘奴。

如今伊人袅袅,不再是小时的娇憨可爱。

不过此情此景,倒是有些旧时的模样。彼时尚且年幼的她是最喜看他在竹林修习武艺的,常常忘了食饭,一看就是半日……

每次他都对那小小的孺慕者视而不见,只是休息的间隙,任着她如奶狗儿一般蹭过来,一脸艳羡地伸出小手指点蹭着剑柄上的花纹,又小心翼翼地挨坐在他的身边,鼓着肥嘟嘟的小脸问东问西……

那时的他甚是不耐,可是如今竟有些怀念起那般的年少时光……

当收起最后一招剑式,满地花落,莘奴这才端着食盘踏入院中,入了书房开始在小案上布菜。

许是方才被炭火灼烧,她的眼角尚且带着一丝红晕,仿若燕脂晕染过一般,一双素手端着奶白色的羊汤,眉宇间有着遮掩不住的低沉。

王诩自然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这般略显萎靡。一向心高气傲的她,却要靠故人通融才可如其他稚龄少女一般通过初试,更是连累了他人遭受皮肉之苦,这心内的打击,恐怕比亲自责打她一顿都来得刻骨铭心。

“你已经加了三遍了……”他淡然对跪坐在小案一侧用铜勺舀着作料的莘奴开口语道。莘奴这才恍惚回神,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你已经加了三遍盐……”咽下了口内的咸汤,他自倒了一杯清水漱口,又对莘奴补充道。

果然如他所说,待她回过神来,都可以看见碗底尚未来得及融化的盐粒。

莘奴沉默了一会,起身准备再去重新盛一碗过来,却被王诩握住了手臂,一把扯进了怀里。

“哭过了?”王诩轻轻地撩开她颊边的碎发开口问道。

莘奴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又是这副倔样子……王诩的眸光转冷,伸手将她推出了自己的怀中,说到:“去,再盛一碗来。”

对于他的这种冷热无常的态度,莘奴早就习惯了,只是这次被推得一趔趄后,她并没有如获重释一般起身离去,而是重新起身,又咬了咬嘴唇,磨蹭着重新跪坐在他的身旁。

王诩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又重新挨了过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滴点击了铜碗,斜眼看着身旁垂着头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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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许是要开口之言太让人羞怯,那眼角的一点红慢慢地晕染得整个脸颊如晚霞映照一般。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道:“三日后复试,要考文史,恳请家主能借些书籍与我……”

这番请求,却是耗尽了莘奴所有的矜持自尊。从父亲去世以后,她便跟王诩别着一股气儿,无论何种情景,从不肯主动跟王诩索要东西。好也罢,坏也罢,恩宠与耻辱更是坦然受之,鬼谷新任家主给的,她只是被动地承受着,这是作为苟活下来的莘家女儿最后一点坚持!

所以当初她想要看书,也从不肯跟王诩开口,只是自己一个人去书房偷拿,再偷偷的送还回来。这等别扭心思,王诩如何不知?竟是跟一个无知少女杠上了一口恶气,以至于书房内的铜锁大箱是越来越多,铜锁的斤两也是越来越重!

如今,多年的小顽石竟然有些长进,扭捏了一个晚上,到底是开了一道裂口。

莘奴开口后,却并没有听见王诩的回答,她心内一沉,懊悔得无以复加,只能慢慢地抬起头,却看见王诩正端着那碗能咸出胆汁的羊汤,就着新烙的麦饼一口一口地喝着。

待得一碗喝完后,他大口地咬了一口麦饼消散一下口内的咸意后,对莘奴道:“除了看些史书,还要再修习些烹饪的秘籍,这汤真是太难喝了……”

本以为会被百般刁难,可是王诩却轻松地吐了口,待他吃完了晚饭后,王诩便命书童带着大串的钥匙入书房开箱,任凭莘奴拣选。

面对如山的书简,莘奴心知时间有限,就算三日不寝不食,也看不完这么多的书海。她问明了书童后,单拿了王诩新近亲自撰写的三篇时论,还有近十年来魏齐秦赵四国要史。

选王诩的著作是因为寻遍诸侯,再无一人能如他一般通晓时局。而选择四国,倒不是莘奴熟谙四国的政务,而是因为鬼谷的得意弟子俱是在这四国之中。

王诩心机何等深沉,既然得意的弟子俱在这四国,便说明四国四国的实力不俗,均是有问鼎之潜质。可见这些国史一定是考试的重点。

至于只选择近十年的,是因为鬼谷近年来栽培弟子注重实效。像雅音琴律一类,俱无人修习。所以在选拔弟子时,拣选的也应是通晓时事的,像那种如父亲一般沉迷于周公历法的守旧之人,想来王诩也是不屑一顾的。与其看旧史,不如了解新事。

莘奴也不知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可是如今也是盲目一搏,全无胜算,但是莘奴希望这复试时,就算不过也不可如初试那般狼狈而连累他人羞于启齿。

尽量缩减了范畴,可是单是四国的要史已经是看不完了。

王诩也许是食盐太多,口干得很,当夜并没有让莘奴回客舍,而是命她在外屋候着以便家主起夜时服侍汤水。

借着外屋的长明的青铜灯,莘奴将软垫靠在身后,半卧在席榻上,熬夜看了一宿书简。

这几年幽闭谷内,谷外却是风云变幻世事无常,莘奴已经许久没有看过什么正经的书籍了。虽然不耻于王诩的为人,可是莘奴通读了他的时论后,还是不得不情愿地承认,从剖析时局上看,自己父亲是远远不及那竖子的高瞻远瞩。

他的文风一如为人,清冷得透着残酷,字里行间言简意赅,将一国的兴衰命运剖析得一如无足轻重的草芥。

莘奴由初时的不屑,到最后的专注,简直是越看得越来越兴奋,竟是一夜无眠,可是当天色蒙蒙亮时,到底还是耐不住困意,斜靠铜灯旁沉沉睡去。

屋内一直闭着眼的男人这时才缓缓睁开眼,似乎毫无困意的模样。他慢慢坐身,赤足走到外屋,看着那少女手里抓握着自己的书卷,满头长发披散在颊边的娇媚模样,只觉得她睡得深沉而可爱,表情不禁一柔,又低头欣赏了一会,才弯腰将她抱起,安置在自己的枕榻一侧,用被包裹住她微凉的身子,摸了摸她冰凉的额头,在柔嫩的嘴唇上微微摩挲了两下。

然后起身来到外室,他坐在还沾染着少女体温的席榻上,半靠着软垫对莘奴拿来的通史挑挑拣拣了一番后,伸手拿起绘画之用的朱砂笔,在竹简上勾勾点点……

此时也夜色将尽,可是东方的晨曦还沉染在一片混沌的暗沉里,铜灯闪烁,拉长了灯下的人影,竹简轻轻的撞击声与屋内少女沉睡的呼吸声交融到了一处,黎明破晓前,静谧而无声……

当莘奴从酣睡中醒来时,王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离去了。

她有些茫然地在被窝里翻转了一下,一时想不起自己何时上了枕榻。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连忙起身,等她来到外屋时,散落一地的书卷已经被侍女归纳整理到了一处。

她拿起一卷,发现上面突然多了些红色的圈点。朱砂墨痕虽干,但是可以看出是新点的模样。摒弃里宫内的琐事,诸侯的日常,圈点出来的都是诸侯中的要事,这般有重点的看来,三天看完十几卷书简倒不是什么难事了。

莘奴咬了咬嘴唇,一时拿捏不准这是不是王诩所为,若是他画下的又是何意?难道是看自己初试时太过狼狈,而萌生了些许的垂怜?

就像白圭所言,自己不过身单力薄。她一直渴望出谷,可是先前的两次出逃已经证明,自己根本无力逃脱王诩布下的天罗地网这些年的奴仆生活,早就让她与外界的人事割裂。可是直到今日她才清楚地发现自己早已经是井底之蛙。。既然如此,倒不如积攒力量,顺从王诩的心意,按着他的安排顺水而行。

如果说王诩先前提议她投拜到他的门下休息,她还有些嗤之以鼻,可是经过初试后,却彻底被激起了强烈的好胜之心。

若说算数不是她所长,可是文史却是她自幼的喜好,就算比起其他的女子,自己中断了几年的修习,但是有十二岁之前的底子,毕竟要比那绕来绕去的算数要强上一些。

抱着这样的信念,莘奴便在考前结结实实地恶补了三日的书简。

王诩这几日出谷办事,倒是让她得了些清静,可以一心钻研,于是干脆也没有回客舍,只在王诩的书房里苦读了三日。

至于其他女学子问起,只说莘奴感染了风寒,略有些咳嗽,因为怕影响诸位休息,所以特意迁至别处休息。

那姬莹听了还有些不悦,只说为何只有她一人可以独处一室,狠狠地抱怨了一通。

三日后的复试终于来到了。考试的地点依旧是溪园。

不过这次主持考试之人却不再是章祖,而是魏国的国相白圭。

在座的诸位学子们虽然知道白圭乃是鬼谷子的高徒。可是没有想到已经贵为一国之相之人,竟然肯重回师门,主持选拔,一个个心内更是对入谷心驰神往。

白圭看着各自坐在席上上的众位学子们,微微一笑,谦和地语道:“今日我来主持此次复试,然后此次考试考诗文,请各位移目来看。

众人闻言,朝着溪园中央的遮着大布的案子望了过去,待解开遮布一看,原来是一个巨大无比类似棋盘的木盘。只不过木盘上摆放的不是棋子,而是贴着诸侯国名的木块。

就在众人诧异之时,白圭缓缓说出复试的试题:“大家可各选一国,做上卿,然后投掷竹签决定何方攻击,何方防守,而守方需要说服其他诸侯为盟友,攻方则要瓦解对方的联盟。

若守方能说服相邻三国便为胜,攻防能瓦解三方联盟则为胜……”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此番考试的命题是在是出乎众人的意料。虽然此时天子式微,天下群雄争霸,虽然阴谋算计不断,可是还没有哪个诸侯王敢公然宣布挑唆诸侯盟国只见的关系。

可是这小小的一处鬼谷,竟然公然将诸侯的不和摆在了明处,也难怪那些个儒生们提起鬼谷王诩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了。

可是虽然心有腹诽,却无人起身离席。其实能来鬼谷求师者,脑子里装的绝对不是儒家的迂腐之物。天下大乱便是丈夫建功之时,此番复试,不考文史,考的却是以后他们谋求前程的立命的根本啊!

脑子呆蠢的,在初试里都已经被撤了席子,留下的都是聪明活络之人。一时间复又安静下来,各自察言观色,互相张望,筹谋着一会结盟的对象。

就在这时,端坐在席子上的姬莹突然伸手摘下了自己头上所戴的纱帽,递给了一旁的侍女。

她的容貌肖似入宫的姬姜,算是个美艳的女子,此番突然摘下遮面的纱帽,引得溪对岸的少年郎们纷纷移目过来,频频飘向这美貌的女子。

莘奴心内明白姬莹为何会突然这般。众位学子心内鄙薄女子,本就对她们这些应试的女子瞧不上眼,可一会却是不分男女一同应试,若是众位男弟子一力排斥,她们这些本就人数不占优势的女弟子岂不是要立刻落得下风?

而姬莹显然是动了施展美人之计的心思,她解开了纱帽,便要同自己的容貌勾引几个动摇了春心的少年,手下留情,与她结为同盟。

有这样想法的女子显然不是姬莹一人。除了莘奴、妫姜和张华以外,其他的三个女子都除下了帽子。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狂仔已经累得脱形了~~木有存稿星人就是这么拮据。

话说昨天大家做了一天的数学题,偏科严重,痛恨数学,经常分不清个数的狂仔发现有那么多人也算不明白,对此,朕很欣慰,有卿陪伴,朕不孤单~~~~

第2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