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鸡雏毛茸茸灰白色的几团在院落的柴草垛钻来钻,然后在谷内的冬日暖阳下挨挨挤挤地睡了一片,甚至舒服地伸出了细细的脚爪。

受了这些鸡雏的影响,只将略显杂乱的院子收拾了些时日的三人,在院子安放了三张胡椅,慵懒地半躺在竹藤编制的椅子上晒太阳。

那个前来服侍他们的婢女倒是看出了自己现在伺候的三位女子内里都是只说不干的懒骨头,便默默地洗了一盘山果,摆在她们的手边,自己再默默做了其他的活计。

待得日头渐往西去,三个人才盖在薄被,在各自的梦境里醒转过来,

莘奴费力地想了想自己来到谷中究竟有多久了。可是在谷内的懒散日子实在是难以算出时间来。唯有看着自己刻在一旁院落树桩上的划痕才知,当是有一个月之久了。

这一个月并没有她们先前所想的那般心惊动魄。莘奴在谷外的伙计是不是会传递消息,并给她们送来谷外的鱼肉美食。

而妫姜写给姜云君的亲笔书信,也已经送达到了他的手中。

听伙计的意思,好像是半个月前,周天子在祭礼时遭逢了刺客,据说那些刺客们颇有些邪性,竟然如天上掉落的黑色蜘蛛一把,撑着竹竿出现在了高高的墙壁之上。

刺客们个个身手矫捷,直刺的对象是随侍在天子身旁的龙葵夫人。

虽然那龙葵夫人身边的侍女随从也个个是身手不凡的高手,可是到底是腹部被刺了一剑,据说伤势甚是严重。而周天子据说也受了伤,但是究竟伤势如何,却不是市井小民可以打听的了。

而被捉住的一两个刺客,当场便咬舌自尽,褪了脸上蒙面的巾布后才发现,这些人竟然事先都有烙铁毁容,皆是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这就是真正的死士,抱着有去无回的心思,断了后半生的平安,只为了一击毙命。

普天之下,能培养出这等亡命死士的又有几人呢?

莘奴听到这里,自然是望了一下妫姜。

待得送信的伙计过后,妫姜才轻轻道:“他终究是破了自己的规矩,刺杀王侯,而且刺杀的对象乃是天子……”

可是莘奴想的却是另外一层,她深知姜云君手下的能耐,可是这般倾巢一般派出了抱着必死之心的死士,却只是让那龙葵夫人受了重伤而已,可以想见她的手下侍卫该是何等骁勇。而那天子是身旁又是潜藏了多少的能人异士,这显然是与周天子平素每逢年底便向各地诸侯讨要过活钱粮的拮据丝毫不符。

想到这莘奴不禁心内一惊,这个姬扁到底是藏着些什么势力?

妫姜这时看着莘奴的脸庞,慢慢开口道:“莘奴姐姐,你这些日子可在心里怪我?如果你当时向恩师和盘托出,便不必与恩师就此分离。”

妫姜抬头道:“妹妹何出此言?”

妫姜慢慢支撑起日渐消瘦的影子道:“你昨日夜里又说梦话,喊着……诩哥哥……”

莘奴微微一怔,连自己都记不得做了什么梦,只不过醒来时觉得鼻腔略堵,而枕边一片湿意罢了。原来竟然又是与他有关的梦境。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我其实也是如妹妹你一般的,事到临头,想到也是先圆满成全了自己爱的人,这本是人之常情。”

说到这,她缓了一口气,接着道:“然而,你们都道王诩无情,其实他是最多情的,只是他向来不善表露自己的真情,当被自己珍视的人刺伤后,直觉都是用更锋利的宝剑回击,这样才能确保自己不受到更深的伤害。

我若告知于他,只怕他会不念旧情的剪灭对他动了杀机的姜云君。就好像我当初与孙伯私奔,他便在酒醉下在我身上烙印。而我那次下毒害了他,他气急下调动了齐秦两国前来剿灭魏国然后捉住我一把掐死一般……可是待得这之后,他会不会在孤夜时想起昔日与姜云君月下把酒言欢的情谊?会不会后悔再无良友可以肆意挥动拳头,嬉笑怒骂?”

说到这,她轻轻拍了拍妫姜的手背:“所以妹妹不必自责内疚,若非姜云君不是王诩珍视的朋友,你以为我会冒着他会身死的危险解救了你们二人吗?”

当这两位女子在竹林旁闲坐低语时,一个身影正伫立在竹林的深处,安静地听着那女子清丽的声音。

第154章

当那两个女子互相搀扶着消失在额了竹林的边际时,林中的身影这才慢慢地朝着谷外走去。

白圭小心地跟在恩师的身后很识趣地没有去问,为何恩师明明是准备去与秦国的特使密见,却跑到了这里来,偷偷地窥探着谷内三位女子的日常。

走了有一会时,王诩才开口道:“先前姜云君要挟龙葵得到的解药药方是不是被你派人扣下了?”

白圭心内一苦,若不是恩师的暗示,他哪里会眼巴巴地去得罪那一代刺客宗师?当初姜云君设下了天罗地网在龙葵夫人的肚子上刺下的那一剑实则也是带毒的,而这毒恰恰是当初妫姜毒性发作时呕出的淤血里经过足足一个月的时间用特殊的法子才提炼出来的,当龙葵发现自己中毒时,因为伤及内脏,已经生命垂危,当务之急当然是命人配下解毒的药材,而姜云君手下早就潜伏在药房里暗中窥见,并抄录了下来。

可是那药房并没有送到姜云君的手中,而是连人带药方辗转到了王诩的手中。

没有他的首肯,姜云君就算踏破铁鞋也是得不到这苦心设计求来的药方。

“禀恩师,药方正在我这里……要不要给姜云君送去?”

王诩冷冷道:“他们一对男女这等算计于我,我不是那谷中怀孕痴傻了的女人,怎么好白白便宜了他们……且等等吧。”

这话看似无情,可是白圭却一时听懂,恩师这是有了松口之意。内里的功劳当然不是恩师突然迸发的悲天悯人,而是林中那女子的一番话。

白圭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他当初投奔到了鬼谷的门下时,自然也是怀揣着兼济天下的心思。可是跟在恩师的身边久了,聪明如白圭除了敬佩自己恩师的韬略之外,更多的是有些隐隐的惧怕。

这也是当初他放弃仕途转而经商的最重要的缘由,除了个人的兴趣所致外,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远离其后可能会有的灾祸。

因为恩师这样一个男人若是一味地冷血到底,便是无敌的枭雄,乱世的霸主。可是这样冷厉之人,毫无怜悯可言的行事对于天下苍生来,真的就是好事吗?

这一把披荆斩棘的锋利的神剑,却需要一个足够让它收敛锋芒的剑鞘,以免戾气太盛而终是害人损己。原以为这样的剑鞘是不会有了。因为恩师在意的那个少女,也不过挑拨得恩师戾气更胜的一个顽劣惹祸精罢了。

所幸苍天开眼,终究是怜悯天下苍生,竟然让这女子出落得愈加懂事,却不知她这般绵软的绕指柔情能否改变恩师太过冷硬的戾气?

现在看来,倒是有了些许的效用,最起码这次她这般算计恩师,恩师竟然连半刻火星都没有蹦起,反而是平静得有些吓人。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恩师,既然来到此处,就看一看莘姬吧,算一算日子,她也是要临盆的,这是您的嫡子,岂能不在她的身边?”

王诩并没有因为白圭的这番话停顿下脚步,只是毫不犹豫地登上了马车并放下了车帘,当马车开始前行时,他才淡淡地对坐在车外的白圭道:“我累了,不是她走了,我便要去追的,告诉她安心生养,我不会去烦她的。”

白圭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有些拿捏不住恩师的行动与他说的话为何这般的违和,也一时辨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不过莘奴的确是要生了。最后白圭思索了许久,最后到底还是遵照着恩师的吩咐留下张罗着准备妇人待产的事物,又寻来了一位经验丰富的稳婆,然后亲自送入到了谷中。

莘奴虽然自认为行事隐秘,可是对于白圭能找寻到此处也并不是特别的意外。只是将白圭请入茶室问道:“你这番前来,可是他的授意。”

白圭吸了口气,于是开口道:“是我的自作主张,恩师的意思是此后不想打扰姬的日常,请姬放心,恩师并不在此处……”

莘奴漂亮的大眼微微一张,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他可安好?”

白圭又据实道:“吃饭安寝都好,姬这次的迷药不似上次那般霸道,倒是没有折损身体。最近事务甚是冗长而繁忙,我也是不常见恩师的,并不知他最近如何。不过他倒是让我带话给您,让您安生生养,不必躲躲藏藏,他不会来烦扰姬的山野清净的。”

类似于此类两厢撇清的话,曾经是莘奴深切期盼着能听到的。可是现在听闻了这话,却激不起半点的兴奋,只是觉得有一股子浊气堵在了胸口,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可是脸面上到底是要撑住,却不能在他的高徒面前丢了半分的气势,只状似平静道:“那般便好,虽然我与他和离,却也希望他此后一切安好。只是我腹内的孩儿不欲随了他的王姓,而是要随莘姓,这般也算是让孩儿跟了本宗。不知他意下若何?”

白圭瞟了瞟莘奴的肚子,觉得接下要说的话甚是伤人,实在是拿捏不准接下来该不该将恩师交代的话说出来。

最后到底是恩师的积威占了上风,他尽量和缓地开口道:“这些小事尽随了姬的意思,毕竟恩师的年纪不小,此番与你和离后,只怕他老人家会尽早再娶,以后新师母过门自会替恩师生下子女,到时他们可随了恩师的王姓,也就两全其美了。”

这话简直是把利刃,拨断了莘奴脑子里紧绷着的一根弦。虽然她一早心内已经料定,若是自己这番离去,只怕王诩会另行他娶。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在自己刚刚离去,枕席未凉时便早已经盘算着要娶新妇开枝散叶了。

要知道白圭的性格向来是谨言慎行,要不是王诩透漏出此类的口风,他怎么会贸然说出这等的话来?

白圭只觉得眼前的女子突然挺拔了滚圆的腰身,目光炯炯表情透着说不出了冷意,却语调柔和道:“他这般年岁,的确是要早作打算了……却不知可有属意之人,就算我与他缘尽,也当在吉日送去一份贺礼才好。”

白圭只觉得这女子的双眸简直是要放出锋利的冷箭,与恩师相似的气场,愣是叫他这曾经的魏国丞相有些心惊,但是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道:“若是无意外,当是秦王之女嬴姬。恩师之母早先便与秦国的夫人有口头之约,可是因为当时碍着莘姬您,恩师只能辜负了先人的盟约。现在恩师与您和离,也算是了无牵挂了,自当重拾盟约,一尝亡母的夙愿……”

莘奴狠狠地吸了口气,身子略略地往后仰了仰——他是迷药吃多了不成?竟然要娶那秦国的恶女?他不是一心只喜欢龙葵夫人那般端雅脱俗的女子吗?怎么现在竟然这般饥不择食?可是一天都离不得女人,得了便宜便随便迎娶一个入门?

而白圭开了个头后,倒是觉得越发能说出口了,继续自在地做个长舌之人:“因为先前秦王的邀约,恩师这次便要游秦,正好可以顺便定下婚约成礼,只是算一算时间,恐怕不能在莘姬您临盆时及时回转照拂一二,所以便命我备下需要的物品及经验丰富的稳婆,还望莘姬自己多多眷顾自己,照料得宜才好。”

说完了这些,白圭便起身告辞了。

莘奴并没有起身,只是坐在桌旁看着袅袅的热茶杯出神,直到那点热气渐渐地挥散干净……

姬莹因为担心白圭乃是王诩派来申斥莘奴的,一直坐在隔壁的屋子里。自然也将那方才之言听得一清二楚。

待得白圭走远了,这才出来转入茶室中来看一看莘奴。不过对于白圭之言,姬莹倒是没有半点意外。只对犹自发愣的莘奴道:“原以为恩师是个超凡脱俗的,想不到也是要归结到臭男人一流,还真是人走茶凉,半点情分都不讲。姐姐你是气愤他心中有别人,拿了你做了替身,又不是真的与他情断义绝,更何况此番也是为了救下他的性命,他怎么连解释都没有半句,转身就要娶了别人?”

莘奴一向认为自己已经将于王诩相忘于江湖的事情看得很开了,可是被姬莹这般毫无心机可言的几句话顿时击打得有些溃不成军。

她早就习惯了每次转身,都有那一双有力的手牢牢地抓握住自己不放。可是却没有想到,那一双大掌真的会有放手的一天,而且松开的那般的轻松,毫无留恋。

他与她,原来从来都是他才是真正洒脱无情的那一人,而她依旧是小时那个追撵着少年身影,累得气喘吁吁,拼命挪动短腿,却总是追撵不上的那个小蠢货。

作者有话要说:热啊,下午回家总想睡觉,特意找个咖啡厅敲字,与床决裂,也是拼了

第155章

莘奴并没有接姬莹的话茬。最后也只是默默地站起来,一个人回了房间。

待得回房中躺下时,肚子里的孩儿似乎也感受到了娘亲的波动,略显不安地拼命用小脚踹着她的肚皮,撩开衣服,甚至可以在肚皮上看到一个小小的脚印。

莘奴安抚地伸手去抚摸自己的肚皮,轻轻地说道:“是娘亲对不住你,竟让你成了没爹的孩子……不过没有爹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娘亲已经赚了许多的金,将来不会让你冻到饿到,还要在你长大后,为你寻一个饱学的夫子,交给你真正的礼义廉耻,这些你的那个混蛋爹爹都是没法教给你的,所以咱们压根就不需要他……”

也许是莘奴轻柔的声音起了作用,作怪的小孩儿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是莘奴莹白的脸颊上已经淌满的热泪。她能骗得过肚子里的孩子,但是能骗得过自己的心吗?

倒是不争气的,说好的拿得起放得下呢?她不是一早便下决心要与他分开了吗?怎么临了却又怨恨着他另娶呢?

那一夜,莘奴终究是没有睡好。可是无论如何,既然都是自己的选择,总是要往下过的,这一日一起床的时候,刚刚下地走了几步,就感觉到身下一热,似乎有一股水流涌出……

莘奴吓得立刻不敢动了,只能大声地唤着妫姜。

几个人的屋子都是紧挨着的,不多时妫姜、姬莹,还有昨日白圭带来的稳婆全都闻声赶来了。

妫姜虽然医术老道,毕竟是没有生养过的少女,虽然知道莘奴乃是羊水破了,可一时也有些无措之感。

那时那稳婆从来时就做了准备,灶上有常热的开水,备下垫身子的白布也是经过烫洗被阳光暴晒了的。

她让那女仆扶着莘奴平躺,以免羊水流得太快,又娴熟地在一间做产房的屋室梁上系挂上握绳。然后对莘奴道:“姬莫慌张,是女人都要经历这一遭。以往老身接手的产妇都是蹲着生产,只是观姬身子有些单薄,怕是没有腿力蹲着,便站着生产好了。”

说完,她先是检查了莘奴的状况,看得产道已开,这才扶起莘奴站在了铺好的床榻上,让她手扶着握绳又靠在稳婆的身上用力。

姬莹也是快要生产的,见了眼前的阵势,实在是冲击太大,简直快要晕过去的。妫姜连忙扶着她除了产房。

“妫姜姐姐,这稳婆可靠得住?要知道我们魏国的贵妇们大都是坐着生孩儿的。”

妫姜安慰她道:“这个稳婆还是有些经验的,这般站着,看着虽然累,其实能让生产更通畅,加之孩儿自然地往下坠,倒是比坐着蹲着要更省力些,你先在这做好,我要进去帮忙了。”

说着,她顿起灶上已经温热好的米粥进去,让莘奴喝上几口积攒力量。

莘奴虽然身体羸弱,可是在王诩身边时,得益于他甚为严苛的监管,倒是用补药滋补了元气,固化了根本,是以这次生产竟是异常的顺利,不多时便听见妫姜惊喜地说道:“孩儿露出头了,姐姐用力!”

不多时,那孩儿便顺利地生了出来,一声嘹亮的啼哭震响了产房。

莘奴站了一会,早已被疼痛折磨得透力,此时听了孩儿的啼哭声,便是身子一软,倒在了身后那驾着她的稳婆怀里,松懈地合上眼,甚至来不及听妫姜道那孩儿是男是女,便晕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