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里,见丈夫已经醒了。郁枫精神颓靡,坐在床上发呆。其实采筝经过一夜的折腾,也疲惫到了极点,但强撑着笑道:“好些了没有?”

郁枫缓缓点头:“…我…”

“别说话,快躺下。”采筝示意他安静,病人最重要的是休养。

郁枫听她的话,重新躺下,双手放在胸口,直挺挺的躺着,眼睛也直勾勾的盯着上方,许久,眼睛才眨了眨,表示他还没有彻底呆了。

采筝见他这模样,心里一酸,在脑海里把庄咏茗凌迟了一百遍:“郁枫…你什么都别想了,一会赵先生来,我就派人让他回去,咱们休息,不上课了。”

“…我究竟怎么了?”郁枫道:“我听黄御医说…我好像中毒了…”

“你前几天服的药方里,有几味药的分量大了点,停药了,再喝生甘草解毒,已经不要紧了。”

“…哦,这样啊。”郁枫咧嘴笑道:“那你还担心什么,别愁眉苦脸的了!笑一笑。”说着,就去戳妻子的脸颊:“我都笑了,你也要笑。”

采筝便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给他看,然后便别过头去,努力眨眼,不让眼泪掉下来。郁枫见了,坐起来抱住她,扭她的脸:“好采筝,你怎么了?”

“都让你别说话了呀,怎么还说,快躺下!”她皱眉,但眸子里闪耀的泪光骗不了人,反倒显得她威严不足,柔弱有余了。郁枫不从,吻她的泪水:“让我亲亲你,我就躺下。”

采筝雾眼蒙蒙的看了丈夫一眼,便忍不住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他,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再也不要你服药了,咱们就这样过一辈子!”

“…你不是还想改嫁么,怎么能叫一辈子?”

“我哪都不去,就守着你!”她受够了惊恐的滋味,没什么比亲人平安更珍贵的了。

算是因祸得福么?中了毒,却让妻子安分了不少。郁枫紧紧的抱着她,心里有丝丝的满足:“…以后我不喜欢的事,不许逼我。”采筝忙不迭的答应:“都听你的。”郁枫道:“要对我,不许对我大呼小叫的。”采筝低声道:“…我以后一定温柔,再不欺负你了…再不自作主张了。”

这还差不多,就怕你现在答应,转眼就忘记了。郁枫搂抱着妻子,如此这般的想,他昨天听到自己中了毒,也吓了一跳,其实咳出的那口血,是他陷害郁城的。但没想到,经过大夫一瞧,发现他还有中毒的症状,因此,那口血也被归咎于中毒所致了。

他最近确实觉得打不起精神,做什么都懒得动,有的时候,会大脑一片空白好一会的愣怔出神。他还以为是春天来了,季节倒换造成的困乏,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乌头轻微中毒,造成的迟钝。

母亲想必把罪责归咎到庄咏茗头上了,但郁枫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如果庄咏茗真是个庸医,自己一开始为什么被他医治好了?他不是治好了外公的病么,可见是有些本事的,怎么会差劲到用错药物的用量呢。

“采筝…平时都是谁给我熬药啊…”郁枫问,没听到妻子的回答,他低头一看,见她抱着自己,已经睡过去了,卷缩在他怀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十分惹人怜爱。

郁枫轻轻的拂过她的光滑的脸颊,心里无端的叹了一声,唉——她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采筝提心吊胆的过了两天,尤其侯爷回来后,她更是把一颗心悬的高高的。侯爷原本就不待见她,若是知道是庄咏茗的药方害了郁枫,定要对她兴师问罪。不过,李嬷嬷过来了,告诉她说,冷大夫和黄御医那边都打点好了,统一口径,少爷受的是内伤,是被郁城动手打的,咱们这边也要咬死这个理由。

其实想想也是,从太太那边看,庄咏茗是她父亲推荐来的,一旦说出真相,太太难辞其咎。

大家都想自保,反倒把她也给保护了。

不过,也险些穿帮,据说郁彬伤到了腿,侯爷想请庄咏茗过来看看,结果获知庄咏茗下了大狱了。好在当初下狱的时候,为了保护叶家的秘密,令寻了个罪名,侯爷一时没想到岔子是出在自家儿子身上。但为此,也把妻子和儿媳妇叫过去,骂了一顿。

采筝发现自己开年之后,就没顺过,处处倒大霉。她想哪天去寺里烧烧香,捐些银子消灾去难。不等她把这个想法化作实际的行动,另一件倒霉事就找上门来了。

她爹来了。

颜岑安自从女儿嫁过来,从没露过面,这次却不同,带着厚礼登门拜访。父亲的年俸少的可怜,这些厚礼自然又是从母亲身上搜刮的。况且,他来做什么,她心里有数,能猜个七七八八。

给老祖宗请过安,见过侯爷和侯爵夫人,颜岑安在午饭前,终于得空能跟女儿单独见上一面了。

采筝低头把玩手上的玉镯,不看父亲的眼睛。颜岑安清了清嗓子,道:“采筝啊…你别这样,爹想跟你好好说几句话。”

她叹了一声,认真的问父亲:“您若是为了庄咏茗的事来的,我劝您还是回去吧。您想想,您再送礼再说好话,难道侯爷和太太就能让差点害死他们儿子的庸医出狱吗?”

颜岑安一怔:“我还什么都没说…”

“爹!您求侯爷和太太,不如在严大人身上想想法子,就算我们都原谅了庄咏茗,严大人不开口,什么都是白费。您在官场,应该比我明白。”其实,不消说,父亲来找侯爷,必然是因为严大人那边说不通了。拍马屁拍到马腿上,想给人家外孙治病,结果反倒把人害了,严大人估计很死自己的父亲了,升官发财什么的,永远不要想了。这就是机关算尽,一场空。

“采筝,我还没说话,你不要太咄咄逼人。”颜岑安叹气:“你是不是也想把我打出去呀!”

采筝:“…”

“你这个人,怎么分不出轻重缓急,现在大难当前,你居然还要落井下石,你大伯他们不容易了。才给采篮寻了门好亲事,就…唉——”

她冷笑道:“这门好亲事,不是您牵的红线吧。以为庄咏茗能大富大贵了,亟不可待的把采篮许配给他,没想到一脚踏进火坑里,好女婿没捞到,自己也被火烧了。”

“你怎么能说风凉话呢?”颜岑安再次发出疑问:“你这般冷血,究竟像谁?”

敢情不按照他们的要求原谅某个人就是冷血了。采筝道:“爹,说这些废话于事无补,不管您想要我帮什么忙,我都做不到。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然难保,您此时要我向太太求情,是往死里害我!”

颜岑安忙道:“不是让你求情,是让你多留点心眼。”说到这里,对一旁候着的碧荷道:“去,上门口看看,盯着点,别让人进来。”

等碧荷走了,采筝无奈的翻了一个白眼,揉着太阳穴道:“留心眼别再让庸医骗了吗?”

颜岑安把声音放的极低,似乎真的怕隔墙有耳:“你大伯花钱进了大监看到了庄咏茗,他说,这药方没错,错不在他,肯定有人另外加了分量。”

“哦——”采筝点点头,然后冷漠的道:“他为自己开脱,能说点新鲜的吗?”

“啧!你怎么不信?”颜岑安更神秘的道:“庄咏茗还说,其实郁城的病很是蹊跷的,表面看,头部受外伤,淤血致使邪火蒙蔽神智,但他说,淤血不散,跟受伤后,有人别有用心的故意反其道而行,开了凝血的方子有关。他当初看到郁枫,不敢肯定能不能治好他,只跟严大人说,若是服药后有淤血流出,证明还来得及,人能救,如果没效用,他束手无策,另请高明。”

“您想说,有人不想郁枫好,想害他,现在发现庄咏茗或许能治好他,就再次出手,把弄死郁枫?”

颜岑安远不如女儿干脆,见女儿将话挑明了,反倒遮掩起来:“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哼!”采筝把身子扭向一边,冷冷的道:“照他的意思,他是冤枉的喽,成了替死鬼,幕后黑手另有他人?”

“…对,对,你仔细想想有没有道理?”

采筝扯出更深的冷笑:“那请庄咏茗说清楚别人是如何下毒的?我吃住和郁枫在一起,煎药是碧荷负责的,偶尔我也会亲自为他煎药,哪个黑手能这般能耐,只毒郁枫而不毒到我?”

“…”颜岑安没法回答:“一定有你想不到的地方,疏漏了。”

“爹——”采筝气道:“您能不能分清亲疏远近啊,郁枫是您的亲女婿,庄咏茗是您的侄女婿,哪边远哪边远,还用我说吗?他毒杀了郁枫,您却替一个杀人犯开解,未免太寒女儿的心了。”

“这…我…我怎么成了为杀人犯开解?我只是想…”

她倒要看看父亲意欲何为,道:“您想如何?”

颜岑安被女儿逼的无话可说,情急之下,起身道:“我是好心提醒你,小心府里的坏人,这样总没错罢。”

“女儿会小心的。”采筝话锋一转:“但庄咏茗,我没发法求情,也不打算求情。”

“你!”颜岑安脸色铁青,对油盐不进的女儿,他实在没办法了,背着手来回踱步,然后朝门口走去:“我憋的慌,去院子喘口气!”

采筝跟着他走:“我得回去照看郁枫了,没法陪您了,您先喘着。”出了门,向后院回了。

其实父亲的话,她并没有做耳旁风,确实听进了心里。

假如庄咏茗说的是真的,这个家里,谁会害郁枫呢?

将一张张怀疑的面孔在脑海里筛选着…

她谁都不信,瞧谁都可疑。

而且,就算真有人加害,他是如何做到的?就像她跟父亲说的,她几乎日夜跟丈夫在一起,她为何没事?

郁枫的书房内。靠墙立着的那排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其中大部分在他十二岁以前就读过了,至于剩下的,他会在未来的时间内慢慢读完。

当然有个前提,他得抓出害他的凶手,让自己活下去,有命读书才行。

被郁城推搡后,他咬破舌头做出咳血的假象,本来是想诬陷郁城,让采筝更加讨厌那家伙的。却不想阴差阳错,在就医的时候,知道自己中了毒。

如果与庄咏茗的药方无关,那么只能是被家里的人投毒了。是谁做的,他没头绪,但下毒的方法,他大概能猜得到。

桌上摆着一个五彩花鸟纹鱼缸,里面游着一尾金鲫,正适合试毒。

郁枫先从桌上拿起自己最近在读的那本书,用手指揩抹书页,然后到鱼缸前,把手指伸进水中,搅了搅。

过了一会,鱼依然游的畅快。

他又将目光放在笔架上,取了最右侧那支狼毫笔,把笔杆插到水里后,定睛观察。一刻钟后,鱼越游越慢,最后悬停在水中,没一会鱼肚朝上,漂在了水上。

找到落毒的方法了。

他傻乎乎的时候,每当冥思苦想,就会不自觉的咬笔杆。后来恢复了,为了不让赵先生怀疑,他偶尔也会咬一咬。

毒抹就抹在笔杆上面。

如不是发现的早,再待几日,他真的没命了。

58第五十八章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郁枫还是吃了一惊,书房只有府里的主子,和少数几个大丫鬟能来,这样看来,对他下毒的人,就是他身边的人。

这次对他下毒的人,与之前害他至此的人,很有可能是同一个。

他当初不让采筝声张,就有这方面的考虑。如果那个人听说自己能够被庄咏茗治好,绝不会坐以待毙,必然要再对他下毒手。结果采筝把这件事捅了出去,先告诉母亲,后来又大张旗鼓的让全府上下都知道了,这不是等于告诉敌人,他要好了,快抓紧时间给他最后一击么。

郁枫颓然的坐下,瞧着那条死鱼,良久出神。

他只知道家里藏了一个敌人,至于对方是谁,全无头绪,他在明,对方在暗。这次他侥幸没死,保不齐下一次就要他的命。这一切,要感谢他的好妻子,如果不是她积极的联络大夫给他治病,又怎么会再次引起敌人的注意,惹祸上门。

他不止一次的阻止她不要惊动其他人,更不要看大夫,她就是不听。

暗度陈仓,韬光养晦。她难道真的一丁点都不懂?

郁枫在心里发牢骚。

想曹操曹操到。这时,就听妻子的声音在外面跟丫鬟道:“哎,少爷怎么又来书房了?”

郁枫瞅了眼鱼缸,毫不犹豫的一推,让它从桌子上掉到地上,摔了个细碎。里面那条死鱼在地上滑出很远,郁枫上去又补了一脚,才放心。

“发生什么事了?”采筝听到声响,推门而入。见到地上的狼藉,再看看无辜的丈夫:“不是让你好好休憩么,你怎么跑书房来了?平时让你来,你都不来,费尽力气也不能把你的牛头按在书桌上。现在一身的病,非得往这边跑!”

一照面,她就吐出一连串训斥他的话,这让郁枫愈加心生不满,气哼哼的道:“我躺腻了,到这里来玩不行吗?我家,我说了算!”采筝虽然责怪的瞪他,但想到他是个病人,便不跟他计较了,只是关心他:“你要玩也得小心点啊,打碎了瓶瓶罐罐,割伤你。”

反正也要死了,割伤就割伤罢,他置气的想,把不满都写在脸上:“不玩了,我回去了。”说完,就往外走。

采筝让丫鬟把碎掉的鱼缸收拾了,追着丈夫出来,对他的穿戴,又挑起毛病来:“春天,冻人不冻地,别看花草吐芽了,风可冷着呢,你怎么能就穿这么点就出来了。真是,下人眼瞎了,不会给你加件衣裳么?”

“…”以前怎么没觉得她这般废话多?郁枫不耐烦的道:“别唠叨了。”

“你嫌我烦?”她冷冷的质问。

“本来就烦。”

采筝到底体谅他的身体,强压下火气,挤出笑容:“嫌我烦,那我就不说了。”抿着嘴巴,默默的来牵丈夫的手,往屋里走。

一进门,郁枫就扑到床上去了,裹着被子不吭气。他现在不想看到妻子,这一桩桩的事情加起来,不知他还能忍她到什么时候。这个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是个大醋缸。

她见丈夫还穿着靴子,便俯身去给他脱,不想郁枫以为是哪个丫鬟,没好气的踹了一脚:“滚开!”

若是以前,她早暴跳如雷,上去拧他了。但这一次不同,她深深的内疚,丈夫本来就是个病人,又因为自己差点丢了性命,他难受是应该的,自己多担待点罢。默默的弹掉裙子上的鞋印,采筝放下幔帐,转身出去了。

郁枫许久没听到妻子的声音,撑起身子向外喊了一嗓子:“采筝——”这时鸣绯撩开幔帐,回道:“少奶奶出去了,奴婢这就去叫。”

“不许去!”她不在,他能清净一会。

鸣绯不知少爷哪来这么大脾气,小心翼翼的回了声:“是。”但少奶奶吩咐过要照管好少爷,她仍旧寸步不离的守着。

鸣翠是妻子的眼线,主子不在,她代替主子看管他。郁枫上下打量鸣绯,忽而冒出个念头,他带着一点笑意道:“鸣绯,我一个人睡不着,你来陪陪我吧。”说着,便去拽她。

前车之鉴就摆在那里,鸣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爬床,挣扎道:“少爷,您别这样——”

“你以前陪过我的——”他记得挺清楚的,她和鸣翠没少争风吃醋。

“您、您再这样,奴婢要叫人了——”鸣绯力气没少爷,眼看就要被拉到床上去,急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奴、奴婢——您放开奴婢——”

“喊什么?!”

此时门口传来一声愤怒的呵斥,不是别人,正是妻子颜采筝。鸣绯见了救星,赶忙辩解:“少奶奶,您要给奴婢做主,是少爷拽着不放的。”

“我睡不着,让她陪我,她不从。采筝,你快打她!”他推开鸣绯的时候,哼道:“以前明明陪我一起睡的,现在要你,你却不肯了,切,竟然敢不听你主子的。”

鸣绯跌坐在地上,爬起来后,捂着脸怯生生的看采筝。采筝冷声道:“没你的事了,下去罢。”鸣绯还想解释,但采筝先她一步道:“叫你下去就下去,有话以后再说。”

郁枫目送鸣绯离开,又去看妻子的表情,见她目光清冷,嘴角微微抿着,一脸的愁容。

居然没吃醋?郁枫道:“你叫鸣绯走了,谁陪我睡?”

她轻声问道:“好端端的,睡觉怎么让人陪了?我陪你,你别动丫鬟。”

郁枫吐舌头:“你身子,我早就腻歪了。”

“…”她慢慢走到床前坐下,挨着他,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是故意气我的吗?我哪点对你不好了?”

哪点对他不好?她还真有脸皮这样问,要不是她这傻娘们,不听他的话,满天下张扬他的病能治好,使得坏人再次瞄上他,他能中毒吗?另外,她前几天是怎么跟他保证的,再不对他发脾气,好好对她,结果呢?扑到他怀里,腻歪了一会,说了一堆甜言蜜语,等第二天,就恢复本性了,对他呼来喝去,动辄训斥,尖酸刻薄的样子一点没变。郁枫别开脸,道:“我不想见你,你怎么又回来了?!快出去!”

她难过的咬住嘴唇,身子抖了抖,低声叹道:“你不想见我,那么你让我去哪里呢?我爹来了,我和他也闹僵了。公婆也都怪我,老太太那边也正糟心,你让我在这里,我能去哪儿呢?”

“…”又打算跟他装可怜么?郁枫不吭气,静观其变。

“郁坪、郁城和郁栋,能得罪的都让我得罪了一个遍。素云虽然没直说,但她两个哥哥都和我起了纠葛,她自然是向着亲人的,内心定要怪我…”采筝靠着床柱,怔怔出神:“现在你也怪我,我究竟错在哪里了,怎么人人都怪我。”

郁枫道:“你刻薄,好多人都说你刻薄。”

她惨然一笑:“…你怎么想?”

他眯起眼睛,凑近她:“你不仅刻薄,还傻。”

“啊?我哪里傻?”

“你嫁给我这个傻子,你说你傻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