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叫曹富贵。”他嗓音也苍老的不像样子。

看他的样子,差不多没几日可活了。采筝道:“不用弯腰,站直了说话吧。”一般叫富贵的,往往穷的不像样子。

曹富贵道:“我是个驼子,挺不直。”

是个驼背,这样的人,在乡下,若是家里穷,更难讨到媳妇吧。采筝不想浪费时间,开门见山的道:“你儿子曹金瓯,告诉我一件事,我不信,找你印证一下。”

曹富贵眼神晦暗的看向采筝,满满的全是恐惧,他抖着声音道:“他、他说什么了?”

“哼,你怎么不问他一个哑巴怎么会开口?”采筝冷冷的道:“他跟了我什么,你也不会没有头绪的吧。”

曹富贵唬的浑身颤抖,竟双膝一软,跪到了采筝面前,良久才道:“少奶奶,您别信他胡说,他是个呆子,满嘴说胡话。”

“有装哑巴的心机,会说胡话吗?”采筝厉声道:“我问你话,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回答!我问你,金瓯的亲娘是宁安侯府的丫鬟吗?”

曹富贵咳了几下,自知隐瞒无果,艰难的点点头:“她说自己是。”

“叫枳云?”

“反正她自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曹富贵道:“家里穷,到了四十多岁才在攒够钱买了个媳妇生娃…那婆娘性子烈的很,打了不知多少次,还是要跑。她见过大世面,哪里肯跟我这个庄稼汉老实过日子。生了金瓯,以为她收心了,结果还是跑了。”

“你觉得她跑到哪里去了?”

曹富贵沉默了,干裂的嘴唇嚅动了许久,才哑声道:“她一直说,她给侯爷生了个儿子,她要回京城认自己的儿子。”

他的说辞与金瓯如出一辙,但采筝想要更详细的:“哪个侯爷,生的哪个儿子?”

“宁安、宁安侯…”曹富贵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咳声,上下不接下气的道:“她说,自己的娃被夫人抱走了。我们后来进京,打听到侯夫人只有一个嫡子,想来就是…您的…”说到此处,他因为害怕,不敢再说下去了。

他的恐惧换来的却是采筝的冷笑:“我的什么?”

“…”曹富贵不敢再说下去了,话锋一转:“少奶奶饶命啊,我们是不信的,从来没信过呀,金瓯的娘卖给我的时候,脑子早就不好了,她说的全是疯话啊。金瓯年纪太小,不懂分辨,他娘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这不怪他啊,都是那个疯婆娘的错。”

“哼,你们既然不信,那么跑到这庄子上做什么?”她冷然质问道。

“…我们只想找到他娘的尸骨,背回老家。等我死了,跟我合葬,我花了一辈子的钱买了个老婆,不能死了,还是自己一个人呀。”曹富贵字字泣血:“她跑回京城,肯定惹怒了侯爷,被打死了,随便埋了。我们就想混进来,偷偷找到她的尸骨带回老家,真的没旁的想法了。”

假如就像他说的,仅是为了妻子的尸骨,真是悲哀到极致了。采筝道:“可曹金瓯可不这么想,他开口求我,让我带他认亲呐!”

“全怪他娘亲,自小就跟他胡说。我下地干活,顾不着管他们,他们越来越不正常了。少奶奶,您别跟一个疯孩子计较了,饶过他罢。他还小,真的不懂事,他想娘想疯了,才会这样说的。”

“你不用怕,我知道曹金瓯脑子有问题,才来问你的话。”采筝道:“我信你的,两个疯子的话,我不会信的。金瓯现在关在柴房里,我没打他,以后也不打算对他用刑。”

“谢少奶奶,谢您宽宏大量。”

“但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们了。”采筝道:“不过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的棺材本了。”斜睨曹富贵,又道:“你领着你儿子回乡下,永远不要再踏进京城。至于,枳云的尸骨,你们恐怕找不到了,府里的丫鬟,死了的话,一般烧了填井,尸骨早找不到了。”

曹富贵摇头道:“我们不找了,再不找了。我活不了几天了,只想有人在床前给我尽个孝心,送个终。我们这就走,这就走,什么都不要。”

“不要急,你这么大岁数了。如果枳云真的是在庄子上不见的,是我们对不你不起,欠你个媳妇。你大老远的来了,哪能让你们再辛辛苦苦的上路呢,我找个人送你们回去。”不派人看着,她可不放心他们。万一出了门,直奔衙门,那就麻烦了。

曹富贵哑声道:“谢少奶奶,谢少奶奶。”

“你回去了,什么都别说,明个,我就让金瓯回去见你。”她道:“然后派人送你们回乡下。”

“是,少奶奶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不忘,永世不忘。”曹富贵道:“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金瓯,让他清醒,让他明白!再不敢来京城半步。”

“好了,你下去吧。”

曹富贵佝偻着身子,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步步的往花园外挪步。采筝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越发有底了,这是个老实人,年岁也大了,看样子,也没几个月可活了。

再说,他们就是嘴上说说,一点真凭实据都没有,不足畏惧。

给一笔银子,打发回乡下算了。

就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曹金瓯想认亲,不就是为了钱,为了富贵么,现在给他银子,让他过上几辈子过不上的好日子,他必然会妥协。

其实,采筝嘴上说不信他们的话,但内心中却冥冥中自有一股不详的预感,因为金瓯的模样,真的有那么一点像郁枫。这才是她担心的,她终究不是个狠毒的人,没法做到杀人灭口,尤其那个人可能是郁枫同母异父的兄弟。

她能做的,只能是湮没这个秘密,给这个兄弟一笔钱,让他做个跟宁安侯府再无关系的陌生人。

等曹富贵走了好一会,采筝才踱步出了花园。

在等待燕北飞到来的时间,采筝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但为了不让丈夫发现她的异常,她努力的时刻保持微笑,一副快乐的模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要崩溃了。

丈夫可能不是嫡子,可能是个丫鬟的私生子,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这个丫鬟还跟一个又老又丑的乡下老头生了一个弟弟。

郁枫是老祖宗的心头肉,他已经痴傻了,再失去嫡子的身份,他几乎没法过活了。

晚上想到这里,采筝鼻子一酸,紧紧伏在丈夫怀里,不觉间泪水盈满了眼眶:“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只要打发了这两个人,一切都会好起来。

郁枫迷迷糊糊间听到妻子这句话,便假作浑然不知,翻了个身就势搂住她。

他回到庄上,正在逐渐拾回记忆,等到他把一切都想起来,揪住那个想害他的人。太平的好日子便会到来了,他会好好读书,登科入仕,与她白头偕老。

采筝咬紧牙关,给自己鼓劲,一切都会过去,他是嫡子,他们会继续过这样安宁的日子,然后子孙满堂,白头偕老。

一夜没合眼,心里牵挂着事情,她坐立不安的等燕北飞上门。用过早饭,传来令人欣喜的消息,碧荷带着燕北飞回来了。

郁枫又去后山玩了,正给了她处置事情的好时机。

采筝让碧荷把柴房的门打开,领了金瓯到客厅来。

金瓯不明白少奶奶要做什么,但隐隐的感觉到,他期待的事情不会发生了。

采筝不会要他们的性命,但也不会让他全身而退的。她指着桌上的两个茶碗道:“你挑一碗喝了,然后你可以见你的父亲了。”

“啊?”被关了两天,金瓯不知期间都发生了什么事:“少奶奶,您…”

“其中左边的碗是哑药,右边的碗是毒药。”采筝紧张,但故作轻松的笑道:“选一碗喝下去,然后我便让你父亲来见你,他看到的是活人,还是死人,全看你自己怎么选了。”

“少奶奶,您不帮我吗?”金瓯等了这么久,却是这样一个答案。他不甘心,他的全部希望都在四少奶奶身上,可她跟其他人一样,根本不相信他,也不帮助他。

“毁了你自己,还是毁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你自己来选。”采筝严厉的道:“难道你没想过最坏的后果吗?没有荣华富贵,所有人万劫不复。”

“想…想过…”金瓯看着采筝,哽咽道:“我爹怎么说?”

“你爹说你娘和你都是疯子。”

“我知道了…”金瓯慢慢伸出手,去碰其中一个碗:“我喝它…”

64第六十四章

金瓯很识时务的选择了那碗哑药。

这让采筝松了一口气,因为另一碗根本就不是毒药,假如金瓯豁出去,喝下那碗所谓的毒药,却没死成,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她看得出金瓯在害怕,手哆哆嗦嗦的将碗端到嘴边,却迟迟不饮。采筝适时的劝道:“喝了吧,然后拿着钱与你父亲回老家去。”

“…我…”虽然一直在装哑巴,但想到自己以后真的不能再发声了,金瓯还是难过的想掉眼泪:“您觉得我们是刁民,在讹诈您的银子吗?不是的,我只是想…”

采筝见他又犹豫了,督促他道:“你爹是个老实的庄稼汉,我相信他的话,你是被你娘带坏了,相信没边际的疯话。所以不管你说过什么,我都不和你计较了,只要你以后不再说了。我见你爹岁数也大了,趁着还能走,赶紧回乡下罢,省得病得重时,想回也回不去了。”

“我只是想让您主持公道…”金瓯的泪水掉进眼前的碗里,他另一只说抹去泪水,哽咽道:“我娘死的不明不白…哥哥也傻了,只有您是个明白人,却也不帮我。”

采筝冷哼一声:“哪个是你哥哥?”

金瓯紧紧咬住嘴唇,不再说话了,盯着手里的药碗看。突然间,猛地一扬脖,把药汁灌了下去。

他手里的瓷碗应声落地,迸溅的碎片甚至飞到了采筝的裙边。但她并没慌乱,而是稳坐在圈椅上,看着金瓯痛苦的蜷缩在地上,十指弯曲的抓挠喉部,不一会,他虚脱的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采筝注视他片刻,起身向外走,想要让丫鬟去叫燕北飞。就在经过金瓯跟前的时候,他突然撑起身子,面目狰狞的看向她。

她没有被他凶恶的眼神吓倒,反而淡淡的问道:“还能说话吗?”

他动了动嘴,可喉咙里只发出嘶嘶的浊音。

“…很好。”她道。开门吩咐门口的鸣翠:“去把燕北飞叫来吧。”

在燕北飞进来之前,采筝对金瓯道:“你爹年迈体弱,你一个人照顾不好他,我派个人手路上照顾你们。他一定能平平安安的把你们送到家。”

金瓯神思恍惚的看着采筝,目光幽冷,抹去嘴角的血迹后,一直低着头。

这时碧荷来报:“少奶奶,人来了。”

燕北飞还是老样子,见到采筝嬉皮笑脸的道:“您叫小的来,有何吩咐?”瞥了眼地上跪着的少年,他也是一头雾水,这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儿?

“送这个人出京城,回封县的曹家村。”采筝又对金瓯道:“你跟着这个人,他会送你们回去。”

这事,燕北飞嗅了嗅,道:“您让我带哑药是给他吃的?”

“多话!”采筝一直不满燕北飞这一点:“我只问你,你能不能做这件事,不能的话,我另找他人。”

“能能能,少奶奶您吩咐的事,我哪有不能的呢。”燕北飞连忙道:“您吩咐的事,我哪件不是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您就相信我罢。”

采筝便也尽量安慰这个得力臂膀,叹道:“我知道你能干,也信得过你,所以这事,我找你,没找旁人。”

燕北飞嘿嘿笑:“让少奶奶信得过,可不容易。”说完,转身对金瓯笑道:“小兄弟,不能开口说话,我说的话,总能听得见吧。少奶奶让咱们今早动身,你要是方便,现在就走,如何?”

金瓯冷漠的瞟了眼燕北飞,从地上爬起来,晃晃悠悠的向外走。

燕北飞朝采筝鞠躬作揖:“小的走了,少奶奶安歇。”

“慢,先让他回去收拾,我还有话问你。”采筝到门口吩咐碧荷领金瓯先回去,她则先把燕北飞留下来。

家里的事,她要向他打探家里的事。

燕北飞弯腰垂首,等着少奶奶的问话,态度虽然恭敬,却那表情依然让采筝不舒服。

“我大伯和大伯母去家里闹过吗?我爹呢,去闹过吗?”

“都来过。但夫人全没理会。”燕北飞笑道:“还被夫人给骂走了。不过,后来还是帮了点小忙,托人进了大牢给庄咏茗送了几顿好饭,添了几件好衣裳。”

她之前还对庄咏茗的话半信半疑,认为他是给自己开脱,才说有人对郁枫下毒的。现在,爆出金瓯父子的事情后,她相信庄咏茗的确是无辜的。

“…说没说要怎么罚他?”

燕北飞道:“您都不知道,我们上哪知道去。他不就是惹了您们家,才的狱么。颜家老太太据说整日在家骂您呐,说都是您撺掇的,一门心思想坑死您堂姐的未婚夫,让她未嫁先守寡。”

采筝刚涌起的那么点同情心,瞬间被这句话摧毁的干干净净。她冷笑道:“就当我是故意的,让她们尽情去哭罢。”不想再聊娘家人了,她改问别的:“我上次,让你办的事,你确定办利索了?”

燕北飞一怔:“您说的是那个丫头?啊,办的利利索索,那种深山沟,进去了一辈子别想爬出来。”

那么当初卖掉枳云的人,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她被卖到了乡下,一辈子没法出现了,不想她历经十数年,还是没忘记自己的儿子,不仅逃了出来,还摸进了湛明山庄。

“…少奶奶?”燕北飞见她出神,低声唤道。

“啊,好了,我没旁的要问了,你再叫上两个可靠的人手,把曹金瓯父子给我送回老家去!如果可能,最好再盯他们一阵子,等曹富贵死了,再把人手撤回来。”

燕北飞低声道:“少奶奶,您别怪小的多嘴,这两个人是谁?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

“叫你找两个人盯着,哪里算兴师动众?”采筝道:“到了地方,把他家屋子修了,再给曹金瓯买几个奴婢,好好伺候他。”

燕北飞眼珠转了转,低声道:“是,小的一定把事情办好。”

“务必要办好!”采筝说完了,疲惫的道:“最好别让他们再来京城。”

“是。”

其实,这个时候的燕北飞,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天气越来越热了,几场豪雨过后的一个艳阳天。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空气里积满了躁动的闷热感,热的人心里发慌。庄子上本就人少,天气又热,偶尔做事的人,都躲在树荫里走,显得偌大的庭院,更加空荡荡的了。

在庄子的后花园内有一处从山上引下来的活水池塘,偶有微风拂过,漾起一池碧波。但今日,树叶纹丝不动,空气仿佛静谧了一般的,不见半点微风。采筝躺在树荫的贵妃榻上,懒洋洋的摇着团扇。

眯眼看向湖面,波光粼粼,亮的耀眼。她便又闭目养神,摇着团扇纳凉。

人都说心静自然凉。

她的心,现在应该可以安静了吧,曹富贵父子已经走了一个月了,早出了河北地界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们一定拿着银子,好好回乡下修屋养病了。

郁枫究竟是严夫人生的也好,丫鬟生的也罢,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曹家父子想认亲,不就是为了钱么,现在给了他们钱,他们就乖乖闭嘴享受去吧。

丈夫的身世,永远不会被人提起了。

“采筝——采筝——”

她听到丈夫的声音,闭眼笑道:“我在这儿呢,这么大个人在这里,你看不到吗?”

郁枫一撇嘴:“看见了,叫你名字不行吗?”

“行,行。”采筝半坐起来,扯着丈夫挨着她坐下,眉眼笑弯弯的道:“怎么想起来找我了?你不是喜欢去后山玩吗?”

“后山没你好玩。”他噘嘴,说完,亲了她一下,笑眯眯的看她。

采筝看着的丈夫的容颜,心想,果然不太像严夫人。这个念头冒出来,她不禁一愣,赶紧摇摇头,驱散这可恶的想法。她指着池水道:“你热不热,咱们撑船去纳凉吧。”

“不去,荷花没开呢,不好玩。”郁枫道:“我不热,我可冷了。”说着,把手往她怀里放:“快给我暖暖。”

“…”她瞪眼:“别人都快热死了,你怎么还冷?”

“就是冷!”仍旧往她怀里送。她半推半就的给他暖了一会,实在热的受不了了,推他道:“你这爪子热着呢,哪里凉了,就寻思占我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