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不傻了,能照顾自己了,她还操那份心做什么。

在灯下坐,偶有夜的凉风吹进来,她便加件衣裳,继续坐在灯下。翌日,采筝醒来,发现自己枕着胳膊伏在桌上,而蜡烛早就燃尽了,只留下一堆蜡泪。

叶郁枫一夜未归。

采筝揉着酸疼的肩膀,撑着腰站起来。这时,鸣绯一旁打盹的鸣绯也醒了过来,她昨夜数次提醒少奶奶去休息,无奈少奶奶不听,她便也只能陪着主人干熬。

采筝不想过问叶郁枫的下落,要做出毫不关心的样子才行,否则的话,他还当她真的离开他活不了了。

用了早饭,她没去后花园散步,免得碰到叶郁枫,让他觉得她是来找他的。采筝在屋内看书,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碧荷回来了。

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燕北飞。

采筝奇怪,她让碧荷问他那些人的行踪,并没让他登门。

“他怎么来了?”

“他说,有些事情必须要跟您亲自说。”

采筝心里泛起嘀咕,她一边去见前厅见燕北飞,一边让人去找丈夫。

在路上的时候,她就有不好的预感,等见到燕北飞,这种预感成真了。

燕北飞一见采筝,就笑着迎上来,拱手道:“请少奶奶安。”

采筝坐到圈椅上:“我是否安好,得看你是不是按照我的吩咐做事。”桌上有茗茶,她瞧着茶盏:“燕北飞,你把人安排的如何了?”

燕北飞抓了抓鬓角,只一味发笑。

“你笑什么?”采筝道:“曹富贵父子在哪里?在村里?还是镇上?”

燕北飞眼珠一转:“要不说他们命苦呢,不是享福的人,来世上就是受罪的。坐船过黄河,船翻了,人栽进河里了,包袱带人,全没影了。”

采筝大吃一惊,噌的站起来:“你说什么?你前几天回京城,不是说人安排的挺好的吗?怎么,你现在又跟我说人掉进黄河?”

燕北飞苦笑道:“我…上次见你气色不大好,就没跟您说实话。”搓`着手掌,手足无措。

她瞪大眼睛,紧紧握着拳头,走到他面前,扬手便是一个耳光:“混账东西!你是怎么做的?两个大活人,居然这么死了?!我不信!”她指着他气道:“是你故意为之的,对不对?把人弄死,贪了钱,谋财害命!”

燕北飞挨了一巴掌,碰了碰脸颊,没有反驳。

“你要钱,你就直说!你要多少?你尽管开口,你知不知道这两个人对我有多重要?!”采筝气急,指着他骂道:“燕北飞,你他娘的还是人吗?我哪点对不住你,你这么坑我,什么钱,你都敢贪,你也不怕下地狱!”

燕北飞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的模样,捏住采筝的手腕,把她拽到眼前,恶狠狠的道:“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四少奶奶您?!你真当我这么多年是白混的?!他们一定捏住了你什么把柄吧。否则的话,你何苦对他们两个这么好?!这种人不能留,趁早弄死,免得生事端!”

采筝挣了几下,挣不脱:“你懂什么?!这是你该操心的事,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我做决断?!”

“我是不配,但我做的是对的,你外公救过我爹,我不想让你毁在一时的妇人之仁上。”

采筝呼吸急促,冷笑道:“你认了,人是你杀的?”

“是我做的,变成厉鬼索命,只管来找我!”他放开她,大概觉得刚才自己的行为过分了,他深吸了几口气后,道:“…少奶奶,你现在可以清净的过日子了,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采筝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圈椅上,恨恨的道:“你太自以为是了,你、你…”

话音未落,突然门被从外面推开,郁枫站在门口,脸色煞白,他直奔燕北飞:“你说什么,死人不会开口?”

燕北飞奇怪,这四少爷是个傻`子,他为什么要质问自己?他向后躲:“四少爷…”

“人死了?!你居然向他们下毒手!”郁枫眼睛发直,恍恍惚惚的问燕北飞:“你和你家小姐…为什么都是这样心肠歹毒的人?”

燕北飞惊觉不好,看向采筝:“这…”

现在的叶郁枫,可不是那个痴痴傻傻的叶家嫡子了。采筝急的一拍桌:“燕北飞,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

燕北飞本就机警,听到采筝叫他跑,立即夺门而去。

叶郁枫却没追过去,而是晃晃悠悠的向采筝走了几步,突然间双膝一软,栽倒在地。

“郁枫——”她惊声尖叫:“郁枫——来人呐——快来人呐——”

郁枫侧着身躲在珠帘后,在仲夏夜里,觉得全身都浸在冰冷粘`稠的汗水里。

女人呜咽的哭泣声和男人的咒骂声传进他的耳朵里,让十二岁的他害怕的不知所措。

“贱人!你这该死的贱人。”

这样的咒骂,从父亲见到这个女人开始就骂个不停。

他被书童桢儿领到这处偏僻的厢房,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粗使打扮的女人在这里。她哭着不能自己,一声声唤他的名字。

他吃惊、狐疑,却不知为何,不想离开这里。

眼前的女人,皮肤黝`黑,但仔细看来,五官却生的很是精致,年岁也不大,至少比他一开始的估计要年轻许多。

她是谁?既然是奴仆的打扮,为什么敢这么无礼的直接唤他的名字?

可是,她哭的说不出话,等他想发问的时候,父亲却来了。

他见了这个女人,狠狠甩出一个耳光,直接将她打翻在地。郁枫看到,有血迹从女人的嘴角渗了出来。

可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女人哭道:“侯爷,我只是想见见咱们的儿子,这些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他…”

她说‘孩子’,谁是她的孩子。

他,叶郁枫吗?

“侯爷…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头发凌`乱的女人蜷缩在地上,哭着想要争辩,却换来了进一番的拳打脚踢,直到她抱着头,完全不动了。气喘吁吁的叶显德扫见了桌上的铜炉,登时眼中的怒火燃了起来,拿过铜炉狠狠砸在女人的腹部:“贱人,婊-子,饶你不死,你还有脸找上门来!”

响声震的帘子后的郁枫一个激灵,浑身抖开始抖了起来。她会被打死吗?脑海里竟然翻来覆去都是这几个字,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动也动不得。

女人捂着被砸中的肚子,想要坐起来,她的头深深的低着,头发遮住了她的脸颊。可还未等她完全坐起来,飞来的一脚直中她的小腹,接着又是一阵暴打。

“看到你就恶心,当初生下郁枫这崽子,就该弄死你!”说着,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像只猫似的拎了起来。

“侯爷…侯爷…”女人奄奄一息的挣扎:“你…你别打了…求求你…我知道他叫郁枫,他是咱们的骨肉…你都忘记了吗?”

一听到郁枫二字,男人揪住她的头发便往镜子上撞:“你还敢提?他是谁的儿子?是老东西的儿子,不是我的!你这贱人,勾搭完老子又勾搭儿子,我年轻不知事,让你骗了,你不死的远远的,竟然还敢来恶心我!”他的出身限制了他骂人的词汇,翻来覆去的就是贱人和婊`子。

打的累了,松了她的头发,将撞的满面是血的女人,扔在地上。

女人一动也不动,稍事冷静,他重新提起她的头:“上次,是姓严的,让我放了你。这一次,没那么便宜了。”

她仰头看他,忽然诡异的笑开。幽暗的月光下,郁枫觉得笑容像话本里的女鬼的笑般的骇人:“呵呵…侯爷…您说得对,我…我不是婊`子…怎么会背着老侯爷,跟您私通…还生下郁枫…”

“你找死是不是?”他瞪眼。

她却笑,鼻腔嘴里都是血,分不出究竟是哪里来的血迹,腥甜的想干呕。

短暂的僵持,他突然抄起桌上的观音瓶,狠狠的砸向女人的头。待她像偶人一样软趴趴的滑落倒下,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手中的半截观音瓶掉在地上,发出细微的脆响。

郁枫看着从母亲脑后流出的血迹越漫越大,嫣红的血迹落在地上,形成一圈深红色的弧线。

染着血迹的观音瓶的残片,点点滴滴的嫣红点缀在白釉上,像雪地中盛开的红梅。

她是谁?是自己的生`母吗?

叶显德从恍惚中惊醒,他赫然发现郁枫正呆呆的看着这一切。想起层层的过往,他再也无法遏制对这个孩子的厌恶,他抓过郁枫的胳膊,把吓傻的他拎到女人的尸体旁:“你知道她是谁吗?”

女人眼中的光芒晦暗慢慢晦暗下去,但她不甘,眼睛还是睁着的。

“我…我…我不认识她…她是谁?”他含泪看向父亲。

叶显德按住郁枫的脑袋,强迫他的脸贴向女人:“她是生了你的贱人!”

女人的尸体还残留着温热,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生`母的温度,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叶显德这时松开了手,郁枫立即爬开,反手抹去脸上沾染的血迹。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爹…”

“我不是你爹,你是这个婊`子跟老东西的儿子!”这个叫枳云的女人是他一生的污点:“她做丫鬟,勾引老东西,怀了你,却栽在我头上!”

郁枫看了眼生`母的尸体,恍恍惚惚的笑道:“我不是嫡子…不是母亲的孩子…是丫鬟生的…”

他其实想哭的,却不知自己为何在笑。

“要不是姓严的无法生育子嗣,又怎么会抱养你?!”

“那您呢?”郁枫忽然咯咯笑道:“您是谁?”

他是谁,他是他的兄长,却可笑的把他当做儿子抚养。

叶显德怒发冲冠,一步步向郁枫走去。

郁枫本能的感觉到恶意,他向后挪动身子,嘴唇颤抖:“你别过来…你不是我爹…我不认识你…”

“那她呢?”

郁枫盯着那具尸体,恍然道:“不认识…我不认识你们…不要过来——”

叶显德于此时扑住儿子,死死扼住他的喉咙:“你该死!你早该死!”

郁枫试图抵抗,想掰开对方的手,但换来的是对方的愤怒。叶显德把他的头重重的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第六十八章

嘴上说不再管他了,可是看到他就此晕厥过去,昏迷不醒,她如何能放任不管。采筝守着郁枫,自从他昏迷过去,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他还没醒,她亦魂不守舍,心里空荡荡的,太过痛苦和担心,反而有些麻木了。

问了冷大夫数次,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但就冷大夫的医术,自然束手无策。她便也认命了,握着郁枫的手,时不时的探探他的鼻息。

“你什么时候能醒啊?”她难过的道:“我不想咱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吵架。”

丈夫仍旧闭着眼睛,静静的躺着。偶尔他会痛苦的低低哀吟,好像梦到了特别的事情,但更多的时候,他陷入了一种毫无反应的昏睡当中。

夜色来临,她还在灯下守着,如果明天郁枫还不能醒过来,她必须通知老爷和太太们,否则的话,就是她想隐瞒,这院子里上上下下十几双眼睛,她想瞒也瞒不住。

昨天晚上,她就没好好睡过,今天又受了惊吓,她实在太疲倦了,依靠着床柱歇了一会,不知不觉就伏在了床沿边,睡了过去。她梦到自己沐浴在暖暖的阳光里,周身温暖,有人轻轻柔柔的吻自己,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她知道,是自己的丈夫叶郁枫。

“郁枫…”她鼻息一酸,竟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天早就大亮,而原本躺在床上的丈夫不见了。

“来人——来人——”她大声喊。碧荷闻声,急急跑进来:“少奶奶,您醒了。”

“少爷他人呢?什么时候不见的?”

话音一落,就见叶郁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靠着门框,嘴里叼着一块桂花糕,不情不愿的哼唧:“找我干什么?”

“你、你没事,你醒了?”采筝问题一堆,不知先问哪个好了:“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

“肚子饿了,我要吃东西。”郁枫转身出了卧房,去外间继续吃东西了。采筝赶紧下床,追过去,见一桌子的饭菜,她呆呆的问道:“你想吃东西?”

“吃东西怎么了?不行吗?”

“不、不是。你吃,你吃。”采筝拽了把椅子坐下,盯着丈夫看:“你…你…”你是不是又失忆了?

郁枫并不看她,埋头吃饭,吃的饱了,伸了个懒腰:“累了,我要睡了。”说罢,碗筷一推,背着手溜溜达达的往屋里回了。采筝便又跟过去,进屋前把房门关好,就留他们两个在。

郁枫正在桌前倒水喝茶,听到她关门,蹙眉回首:“你不吃饭吗?”

“郁枫,你是不是又失忆了?”

“什么失忆?”他撇嘴凝眉:“你在说什么?”

完了,他这副样子,分明是一夜回到生病前,又什么都不记得了。采筝深吸一口气,干笑道:“没什么,昨天你晕倒,害得我好担心。”没关系,傻就傻了吧,现在只要他活着,她就满足了。

“担心我?你不是该担心燕北飞吗?”

采筝瞬间脑袋变成两个大,结巴道:“你、你没失忆,都记得?”

郁枫坐下来,慢悠悠喝了一口茶,眨眨眼:“谁说我失忆了。”

她立即绷起脸,阴沉沉的道:“你想怎么样?”

轮到叶郁枫不解了:“你是不是有病,我还能想怎么样,当然是想你好好休息,把孩子平安生下来了。”颜采筝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怎么对他这么敌视。

采筝试探道:“你既然记得昨天的事,你肯就这么算了?”曹富贵父子死了,虽然是燕北飞害死他们的,但若是怪到她身上,也不能算是冤枉她。

“不算了,我要怎么办?折磨你,虐待你,把你折腾到小产吗?!”郁枫又押了一口茶:“我是伤到过头,但我没疯。”

“…”

“倒是你,整天疑神疑鬼的,我对你再好,也招架不住你自己折腾自己。”他叹道:“你可长点心吧,都要做母亲了,也不知道整天脑子里想什么。”

“我当然在想你的事!”她急吼吼的道:“你居然还舔着脸数落我,你看看你自己,有事没事两腿一蹬,就不省人事了。我哪里知道你是真要死了,还是假要死。你现在不怪我,还不是要秋后算账!”

“…”郁枫道:“我要算账也不找你。”

“那你要找谁?”

郁枫尽量轻描淡写的道:“我已经把过去的事想起来了,整个人轻松多了,不会再疑神疑鬼了,你也随我一起安心罢。”

她眨了眨眼睛,赶紧好奇的问道:“你想起什么来了?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他瞭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告诉她了,因为他知道,她会追问到他愿意开口为止的。郁枫有些无奈:“是我爹。”

“侯爷…”还算在预料中,郁枫只是个丫鬟生的,却被当做嫡子相待,他真正疼爱的儿子却不能继承爵位,憎恶郁枫也属正常。采筝找了个地方坐下,与丈夫隔的很远,过了一会,她敢鼓起勇气问道:“那其余的,还想起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