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般若的眼神落在木盒上,微微闪动。“这是情根。一旦种下,情根不解则永不移情。”

“我当然知道。”董云薇疑惑地打量她。

“你用什么做了交换?”般若面色从容,语气肯定。盘蒙神君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能令他以情根相赠,董云薇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董云薇仔细地看了看般若,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那日在碧水岸边我见过你,你是湖神之女!”

般若脸上的表情僵了僵。果然被那家伙给害惨了…

董云薇认出她,半是欣喜半是惶恐。“是湖神大人遣神女驾临?湖神大人是否还有其他指点?”

“是。湖神命我问你是否后悔。”般若顺言试探。

董云薇连忙摇头。“不悔,不悔!小女子愿用三世福庇换这一颗情根,绝不后悔!”

“三世福庇!”般若脸色突变,眉头紧皱。“一段虚情而已,值得你用三世福庇交换?怎会如此糊涂!”

大概是董云薇被触及痛处,也顾不得神女之尊,竟冷笑道:“神女出身高贵,又如此美丽,当然不会知道求而不得的苦楚。”

般若面色沉静如水。“董小姐要如何与我并无关系,不过是好意提醒,不听也罢。”

“那么多谢神女了。”董云薇不冷不热地屈膝行了个礼。

真是冥顽不灵,不可救药。

般若站在董宅外,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向来不爱管闲事,若不是董夫人曾对她有恩,她也不会多此一举地提醒董云薇。

当初她受伤回到遥城,因体力不支倒在路边,被董夫人遇见,好心赠予粥饭。这一饭之恩她记挂在心,这才刻意追寻而来,却不曾想发现了这么个秘密。

董云薇即将出嫁,听闻她那未来郎君赵宁生是个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她求取情根是为了什么,一目了然。般若自认已做警告,算还了这恩情,至于董云薇执迷不悟那是她自己的事,再与人无尤。

只是没想到她这不靠谱师父祸害自家徒儿不够,居然开始祸害起普通人。以一颗灵草换取别人的三世积福,难不成他做神君做得腻歪了,想改行当妖孽?

般若略一沉吟,身旁忽然风动,阿菊出现在她身旁,亲热地拉住她的手。

“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求而不得…”般若又转头,望了望身后的深宅大院。“阿菊,你可知道求而不得的滋味?”

阿菊笑了一声。“只要足够聪明又足够努力,世界上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般若愣了愣,微微一笑。

董云薇以为她是神仙不识人间情苦,其实她不过凡间女子,哪会没有所求。她所求的唯有一桩,却比那深情不渝还要难上几分。

般若绷着脸去找盘蒙,当时他正坐在冰泉边顾影自赞。

“惹无数姑娘们苦苦相思,都是为师的错。”他忧愁地叹了一声。“太过俊美也是一种罪…徒儿似乎有些不高兴?”

般若不语,瞪着他泉中倒影看。

“莫非——徒儿正在拈酸?”盘蒙笑眯眯。

般若黑了脸。“你瞒得了玉髓,瞒不了我。神君大人。”

她称呼盘蒙为神君大人的时候,表示她已经很生气,接近暴走边缘。

“取人福荫,不怕受到天罚么?”

“徒儿在替为师担忧?”他眼中光芒辗转,十分美妙。

“别再做了,师父。”般若正视他。“灵物,神器,美酒,您想要什么徒儿都可为您取来,何必自损功德?徒儿跟随师父多年,不想看见某一天师父面对天劫。”

盘蒙渐渐收去笑容,目色沉如深潭,看了她一会儿。

“徒儿,你管得太多了。”

般若微愕,心中忽然传过捏紧的疼痛,细微却不容忽视。

“不过,为师喜欢。”他眉开眼笑,瞬间花开万树。“乖徒不同意,为师不做便是。”

般若在碧水福地待了数日便再次上路,继续下一个夺宝任务。

第十九件神器,是媚蛇青姬的法宝销魂锁。般若没有问盘蒙为何想要这宝贝,知道了原因多半也是给自己添堵,说不定他只是觉得这宝贝的名字十分荡漾,一时好奇想拿来瞧瞧。

媚蛇青姬,说起来也算般若的故交。

两年前般若一时大意,在虞公河被一只狡诈的妖狐所缠,险些受辱。幸好青姬路过,看不顺眼这妖狐行事阴险,出手相助令她脱困。后来这好美色又没眼力的蛇女看上了乔装下界风流快活的宣梧凤王,用了独门的媚术将他诱回了洞府,打算收做第三十四房相公。宣梧王清醒之后怒不可遏——毕竟风流跟被人风流是两回事,于是青姬倒霉了。

所幸青姬那三十多个相公里头还有些有情有义有脑子的,想办法找到了般若。般若思前想后,最后去求盘蒙,终于把差一点就被宣梧王打回原形的青姬给救了下来。

青姬当时感激涕零,她还挺委屈,说媚蛇一族向来是这样吸引异性的,怎么就成了大错呢?很显然她还没意识到跨物种恋爱最大的问题就是理解代沟。

般若虽对她无语,却也欣赏她至情至性,两人的交情就这么结了下来。这回要取她手中的法宝,想来会多些方便。

碰巧的是,青姬的居所正是点昆山,距遥城不过几十里地。

快到青姬的洞府时,但见几名花红柳绿的艳装男子身姿摇曳,正在百花中扑蝶,那妖娆阴柔之气,丝毫不逊于女子。

般若皱了皱眉。她虽欣赏青姬,却始终对她挑男人的眼光难以苟同。她这些相公里,无论花妖草魅,兽妖地鬼或是普通人类,几乎全都是雌雄莫辩的模样。这跟女人有什么区别?!

那几个男妖新来不久,并不认得般若,戒备地打量了她一番,大概是觉得她只是一介凡人,穿着打扮也很朴素,便冷言相赶。般若碍于青姬的面子不好出手教训,心中已对这几个娘娘腔烦厌至极。

正在此时,一位眼角点着合欢花的蓝衣青年快步而来。“般若姑娘,果然是你。”

他目露欣喜,朝她点头招呼。

般若松了口气。“暮云,青姬可在?”

暮云在青姬的相公队伍中排行老三,熟知青姬与般若的交情,自然殷勤相待。“夫人下山处理些事务尚未归来。般若姑娘不如先到洞府小坐,我立刻派人通知夫人。”

青姬的洞府宽阔奢华,帷幔烛台、软垫绒毯堆成十足的温柔乡。暮云引般若到厅中坐下,又命人送来瓜果点心和清酒,招待周到。

般若坐了不到一刻,妖艳动人的媚蛇青姬便飘摇而入,满面笑容。

“般若妹子,怎么有空来看我?”

般若将来意说明,青姬的脸色微微沉凝。

“销魂锁…”她朝暮云使了个眼色,暮云会意,带着闲杂人等退了出去。

“妹子,不是姐姐舍不得给你。”青姬显然挺为难。“你可知道今儿个姐姐下山是为了什么?”

原来青姬向来盘踞在点昆山,占山为王将这一带做了自己的势力,又凭借自己的千年法力和天生媚骨收了不少夫婿,整日逍遥快活,过得无比自在。谁想到前些日子来了个陌生女人,在点昆山脚下开了爿酒肆。这女人手段了得,上这酒肆喝过酒的男人,大多都对她迷恋至极,在酒肆内流连不去。

若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青姬那几十个夫婿里头有好些个也被那女人迷了魂儿,整日往那酒肆跑,只差没直接送她几顶绿帽戴戴。青姬深感自尊受损,这才下山打算探探这女人的底细,顺便给她点颜色瞧瞧。

般若暗自好笑,劝慰她道:“你这些夫婿,靠谱的本来就没几个,那些朝三暮四心思不定的走了倒也好。”

青姬蛇信吐出,卷了颗葡萄入口。“男人嘛,我是无所谓。给她几个又何妨?但她在我的地盘开店,跟我抢男人,让我被人看了笑话,尊严声名不保。你说说,我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她转向般若:“没想到这女人可不简单。我这回贸然前去,险些吃了大亏。”

般若挑眉。“如何不简单法?”

青姬瞟了她一眼。“她不是凡人,只怕比我的道行还要深上几分。”

般若微惊。青姬修行千年,比她强大的妖魔不是没有,但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越是资深的妖魔越懂得低调,这般大张旗鼓地开酒肆引诱凡人实属罕见。

青姬遭遇强敌,得靠销魂锁才能抵御,自然不能割让。般若心中思量,要得到消魂锁,还需先替青姬解决了这桩难题。

5第五章 花三娘

下山之前,般若先去了一趟南侧山麓,看望惨遭师父祸害的元正师弟。

整个南侧山麓全被笼罩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奇臭之中,般若当机立断封了自己的迎香穴,这才免受荼毒。她曾见过楚国南方的一种果实名曰臭莲,以为那已经是人间极臭,谁想到跟这味道比起来简直是小儿科。

难怪青姬数次抱怨,看在盘蒙神君的面子上才勉强同意将多罗兽养在点昆山。

只是苦了元正。

多罗兽被养在山顶的静湖旁,般若离了老远便看见湖边站着三人,一个自然是元正,另两个居然是玉髓和真珠。元正正给多罗兽喂食香叶,玉髓正跟真珠说话,神色很是严厉。

般若的突然来访令三人十分惊喜,尤其是元正,立刻牵了被他养得痴肥雪白的多罗兽过来,献宝似的要给师姐瞧瞧。离得近,臭味更烈,玉髓和真珠皱眉掩了口鼻,元正倒是泰然自若,只说自己跟这兽待久了,早已不闻其臭。

玉髓捏着鼻子问:“为何不索性封了穴道?”

元正摇头,正色道:“我犯了错,甘愿受罚。师尊大人的教导,必须铭记在心。”

元正这孩子法术功夫都算众弟子中的佼佼者,模样也长得周正,就是为人太实诚,还有点愚孝。他从小跟着孟鸟长大,自打跟了盘蒙后才渐通人情,一直视他为父,向来恭谨顺从。这回被师尊发配来管多罗兽,他不仅没有半点怨言,反而心甘情愿地领了罚,兢兢业业地把多罗兽养了个膘肥体壮。

真珠眼波婉转,两颊微红。“四师兄真令人敬佩。”

玉髓冷了她一眼。“人你也看了,跟我回去领罚罢。”

般若问及缘由,才知道真珠这回是偷跑出来,只为了来点昆山看望元正。

自从她知道元正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便存了这个心思,前两日趁着外出采买用品的机会偷偷来了点昆山。也难为她忍受这臭气,只为了陪伴在元正身旁。

果然是真爱。

元正皱眉,一脸不赞同。“师妹,以后万不可如此,偷跑事小,忤逆师尊事大,师尊待我们如同亲子,怎可为了玩乐令他担忧…”

真珠的脸越来越白,最后咬唇掩面而奔。

般若和玉髓略带同情地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玉髓叹道:“心悦君兮君不知…路漫漫其修远兮…多情自被无情恼…”

元正茫然。“大师姐,二师兄他在说什么?”

“吟诗。”般若简要归纳。“元正,师父他早已原谅了你,只是这多罗兽还需人照料。你且在此安心住着,师父他早晚会让你回去。”

元正面露喜色。“谢谢师姐。二师兄,大师姐,能否替我带一句话给师尊大人?”

“什么?”般若和玉髓同时问。

元正神情肃穆,朝碧水的方向深深作揖:“师尊大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两人囧。

般若与玉髓,真珠同行下山,玉髓知道山脚下的那间酒肆有异状后,执意要跟她一同前往打探。

三人临近酒肆时已是傍晚时分,远远望去酒肆中灯火通明,人影烁烁。隔了这么远,已闻到一股诱人的酒香,时而馥郁,时而淡雅,若即若离,勾起体内一阵焦渴。

果然不简单。般若正在心内盘算要如何行事,却看见两人从酒肆中步行而出。红衣男子发插鸦羽,足踩木屐,神情轻佻带笑;黑衣女子容貌冷艳,衣饰朴素,脖子上挂了块碧玉。

玄鸦碧沅,形影不离;玄鸦爱朱,碧沅带玉。这两人正是魔使玄鸦光和碧沅。

般若脑中一片空白,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心。

十年前,灵墟村。碧沅一剑穿透白宴的胸膛,从他体内取出一颗灰色珠子。玄鸦光则妖媚一笑,在般若的眉心下了死咒。

可怜她和白宴大红喜服在身,尚未合衾便要共赴黄泉。

后来,她被盘蒙所救。很久以后,她才知道白宴并非凡人,是山兔修炼成的妖,那颗珠子正是他的内丹。虽然她至今也不懂玄鸦碧沅为何要杀白宴取内丹,但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玉髓见她神色有异,连忙问道:“师姐认识他们?”

“何止认识。”般若再次镇静下来。

这时玄鸦光朝他们所在处遥遥一瞥。般若心下微惊,他却很快又转过了头。

他们当然不会认得她。千年来,死在玄鸦碧沅手里的人不计其数,怎么会记得她这么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凡人?

酒肆那边,玄鸦光感到有人注视,转头一望,随即轻笑着朝碧沅道:“阿沅,你说那姑娘是在看我呢,还是在看你?”

碧沅面无表情。“看你。”

“我想也是。”玄鸦光得意扬首,发上鸦羽轻晃。“许久未来人界,看来本使的魅力不减当年。”

碧沅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两位姑娘可都是美人儿。”玄鸦光摸了摸下巴。“一个人类,一个妖精。只可惜旁边还有个碍眼的,亲近不得。”

“我替你杀了他。”

“那倒不必了。”玄鸦光连忙阻止。“他的来历看来可不简单。再说花花也不喜欢我们在她的酒肆边惹事。”

碧沅冷冷一瞥。“知道就好。”

两人渐渐走远,留下一红一黑两道背影。

玄鸦碧沅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般若留真珠在外等待,自己跟玉髓进酒肆在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招牌春酿。

一听这名字,就够让人浮想联翩。

般若低头近嗅酒香,只觉心动神摇,忽觉四周如梦境迷离。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几段往事。前几段都是与盘蒙游历四方时两人险境求生的遭遇,唯有这最后一段,令她心痛如绞。

那是五年前的随州,她站在盘蒙面前,愤怒地质问他是否曾对白宴被害一事袖手旁观。盘蒙只是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说白宴不过是个资质平平的妖,不比徒儿你有天生灵骨,为何要救?

她哑口无言。原来神君高高在上,却果然是没有心的。

“师姐?师姐!”玉髓几声呼唤将她从迷境中惊醒,般若立刻明白自己着了道。

好厉害的酒,才闻了一下便已跌入幻境,若喝下去…

“这酒如何?”般若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玉髓凑近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气。

“的确很香。”他目露陶醉,却无任何异状。“师尊爱酒,不如带一壶回去给他尝尝。”

这酒对玉髓不起作用?

般若微讶,想起她和盘蒙在南海边救起失忆的玉髓时,盘蒙说过他身份不凡。难道?

此时门口一阵喧哗,一名华服公子闯了进来,嚷嚷着要见老板花三娘。肆中酒客大多是花三娘的倾慕者,自然不容他胡闹,出手将他拦了下来。

那公子生得一双桃花眼,神态风流,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要往楼上去,酒肆中嘈杂混乱不堪,却引出了正主。

铜铃叮当,薄裙婆娑。

那女子身在阶上,却更像是立于云层中。眼角微挑,摄人心魄。

华服公子顿时来了精神。“三娘,自从见了你,宁生日思夜想,辗转反侧…”

“听闻赵公子即将娶妻,”她微眯双目,朝楼下轻描淡写地一扫。“青梅竹马,举案齐眉实乃人间美事,又何必对三娘苦苦纠缠?”

其实论容貌她并不及青姬,只是神态中那分慵懒自在十分撩人,仿佛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这一点,倒跟盘蒙神君有些相像。

赵宁生。般若轻叹一声。浪荡成性的赵家二公子,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那是长辈们的意思。”赵宁生毫不在乎。“若能得三娘青睐,宁生可以即刻拒了这门亲事。”

“是么?”花三娘唇角一勾,缓缓走下楼梯。

赵宁生目露欣喜。

“只可惜——”花三娘纤白的手指挑过他的下巴。“我不喜欢被别人享用过的男人。”

赵宁生的脸色青红交加。肆中众人哄堂大笑,嘲讽之语不绝于耳。

这个董云薇将要以三世福庇交换的男人,除了这副好皮相还有什么?

般若真替她不值。

花三娘打发走了赵宁生,转身却朝般若这边来,手持香扇言笑晏晏。“姑娘看上去面生,可是头一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