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发髻。

般若感到头发一紧,心中知道大概是一枚发簪。

“好看。”神君目露欣赏。

般若哭笑不得。临死之前能收到神君的礼物,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他与她在鼎口站定。

“别怕。”他一瞬不眨地看着她的眼,仿佛要将她深深地铭刻在心。

“我不怕。”般若同样与他对视。

此时此刻,还有何顾忌?

“师父。”她终于开了口。“我选择牺牲,不是为了苍生。”

“我知道。”他的眼神无比温柔。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到唇间有温热一擦而过,随即有一股轻轻的力道将她推入鼎中。

将要碰到融浆之前,她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看他眉间神印,看他温柔双目,看他红润的唇,苍白的脸。

然后听见他说了两个字。

等我。

一年后,人界遥城。

这一年,发生了不少事情。比如盘蒙神君失踪,碧水福地荒废,魔界多了一位倍受尊崇的帝后,天界频频向魔界示好,楚国有一位神医渐渐声名鹊起,据说这位神医给人治病不用针药,无论多重的病痛,只要神医经手一触,必定痊愈。

而这位神医,如今正身在遥城。

遥城人们闻风而来,在神医所住的客栈门口排起了长队。

这长队中有两个孪生姐妹,生得娇俏动人,看上去格外惹眼。

“瑶泉,你说这神医能不能治好公子的病?”姐妹中那个较为活泼的,此刻正双手遮挡着阳光,一副等得心急的样子。

“宣于简要我们来找这个神医,自然有他的道理。”较为文静的那个回答道:“即使治不好,也应当能有些改善的法子。看着公子受苦,我心里真是难受。”

“我也是!”那姐姐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公子以前是多厉害的人物,现在却——我早说过去魔界找大师姐,你们非拦着不让!”

“你也知道,大师姐的身份今非昔比,我们何必再去打扰她?我想公子他也不愿意大师姐看到他如今的样子…”

一名黄裙侍女从客栈内走了出来,朝两姐妹招了招手。

“你们两个,过来。”

两姐妹不知所措地对看了一眼,手拉着手走了过去。

“神医说了,你们可以优先,跟我来吧。”

两姐妹欢天喜地地跟着侍女进了客栈,身后的人群顿时羡慕嫉妒恨,奈何不敢得罪神医,只敢腹诽两句,依然老老实实地排队等待。

房间里没有燃香,却隐隐飘散着一股清冽的香气。神医是一名身形纤长的美丽女子,正在给一盆植物浇水,见到两人进来,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衣着寻常,头发上别了一支看不出质地的银色发簪,这么一笑却显得格外生动鲜丽。

“请坐。”

姐妹俩却怔在原地。“大-大师姐?”

神医却似没有听见二人的声音。“二位有何病痛?”

真珠张大了眼。“你不认得我们?”

神医挑眉。“我应该认识你们么?”

瑶泉朝真珠使了个安抚的眼色,温言道:“请问神医怎么称呼?”

“白归。”神医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倒了一杯茶。

“既然白神医与我们素不相识,为何让我们优先?”

“看你们顺眼而已。”白归打量了两人一会儿,皱眉道:“你们不是来看病的?”

真珠咬唇不答,瑶泉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需要看病的是我家公子,不知白神医是否方便到舍下为我家公子瞧瞧?”

“不方便。”白归回答得干脆利落。“我从不出诊,你们应该知道。”

真珠终于忍不住大声说:“我家公子可是——”

她的话说到一半,被瑶泉阻止了下来。

“我家公子无法行走。”瑶泉恳求道:“还请神医酌情破例。”

白归笑了笑。“在我这儿,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鬼神妖魔,都得乖乖过来排队。回去带你家公子过来,若我看得顺眼了,或许会让他插个队。”

幽静的庭院内,瑶泉与真珠踟躇不前。

“怎么办?”真珠没了主意。“难道真要把公子带过去见她?”

瑶泉叹息了一声。“也只有如此了。一年前在碧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师姐会不认得我们?”

真珠摇头,一脸懊恼。

当初她和赤炼昏过去之后,再醒来时便不见了大师姐和师尊。他俩赶紧爬到盘龙鼎上,却看见鼎内躺了一个未着寸缕的人,居然是他们的师尊,至于大师姐已不知去向。

真珠与赤炼带着师尊出了碧水,四处寻找大师姐和其余师兄弟们的下落,结果听说魔界出了一位帝后的消息,听形容极像是大师姐,紧接着又在长邺遇到了被盘蒙打发去送还皇者之剑的瑶泉和宣于简。

当时在碧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恐怕只有两位当事人才知道了。

赤炼与宣于简开门迎来,见二人此番模样,赤炼连忙问道:“是不是请神医的事不顺利?要我说,我们不如去天界请神仙来替公子看看!”

“没用的。”宣于简皱着眉头。“连宣梧凤王也没有办法,你以为还能找谁?公子这怪病,恐怕只有她才能治。”

“宣于简,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神医是——”

宣于简叹了口气。“我也是猜的。怎么,她不肯来?”

瑶泉将情况简单一说,赤炼捶拳道:“大师姐必定是还记恨师尊,所以不肯相认哪!”

“我看不太像,师姐看上去是真的不认识我们了。”

宣于简抓着头发沉思了一会儿。“为今之计,也只能将公子送过去见她了。”

58五八章 宇文蒙

白归打量着被四人用藤床送来的男子,神情沉静无波。

这男子睡得深沉,脸颊双唇如同被冰雪浸泡过一般,显现出不正常的苍白。他看上去十分消瘦,天青色袍领里露出凸起的锁骨,袖子下修长的双手骨节分明。

瑶泉一直观察着她的神色,此刻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大师姐她果然是不记得了么?

“白神医,我家公子他——”真珠忍不住开口。

白归摆了摆手,失意她不必着急。“他一直这样昏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从一年前就这样了。公子他每隔几天会清醒一次,但也不过只能醒半个时辰而已。”瑶泉回答道:“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们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白归微微一笑。“你们来找我算是找对了。放心,他很快便能康复。”

“真的?”赤炼和真珠喜出望外。

宣于简却咳了一声,皱眉盯着白归。“敢问神医,公子他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白归一愣,随即回答道:“他这是——呃,风寒。”

“风寒?!”宣于简冷笑道:“可是公子的症状与风寒之症毫无半点相似。”

“是风寒导致的弱症。”白归连忙补充。

宣于简的眼神更加锐利。“弱症?!弱症可是先天而来,为何公子他只从一年前才开始发病?再说风寒还能导致弱症?真是闻所未闻!”

白归沉下脸,显然已有些恼怒。

“既然神医说了可以治,你说这些做什么?”瑶泉连忙向白归抱歉地笑笑,让赤炼把宣于简给拉了出去。

白归松了一口气。她本来就不懂医术,只是凭着与生俱来的生之力为患者洗去病痛,重焕生机,谁知道她无意间救了几个病人便名声大噪,从此再也没了清静。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还被人这般质问,也难怪她胸闷,要不是这两个姑娘个性乖巧,躺着的男人看着也挺顺眼,她早就翻脸赶人了。

瑶泉和真珠知道白归为人诊治时不能有旁人在场的规矩,自觉地出了房间带好门。白归在青袍男子身旁坐下,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

尽管患上这怪病,天生的俊美容貌也并未失色多少,只是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样子,总让人觉得有些难受。

白归皱着眉,握住了他的手指,一小股生之力便丝丝缕缕地探入了他的身体。

她闭上眼,内心却满是惊奇。他的身体如同海绵,将她的生之力迅速地吸收,但无论她送入多少生之力,仿佛都无法填满这块海绵,渐渐地,她感到有些脱力,然而要收回手时,却发现自己竟无法阻止生之力被他吸取。

这是怎么回事?

白归心下骇然。储存在她体内的生之力已近枯竭,难不成要被这男子活活吸干了不成?

白归急忙摒弃杂念,另一只手的做了个奇特的手势,开始吸收起周围的生之力,慢慢吐纳,体内的气息进出也渐渐平衡了起来。

身在屋外的瑶泉等四人,惊讶地发现四周的花草树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不过短短一刻,这小屋方圆数十米内再无生机。

终于,这男子的身体像已饱和一般,停止了吸收生之力。

白归张开眼,却发现这男子已经醒了过来,漆黑如墨的眼睛正盯着她看,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如同十里春风迎面而来,暖意逼人。

“是你。”

白归挑眉。“是我救了你。这位公子,你身上的气息很奇怪。恕我直言,你从前并不属于人界吧?是妖族,还是神族?”

男子愣了愣,似乎有些惊讶。随即他沉下眼,认真地想了想。

“不记得了。”

白归哑然无语。“无妨,你好好休息,要让你的侍女进来么?”

男子摇了摇头,依然盯着她看。

“请问恩人芳名?”

“白归。”她往后挪了挪,不知为何感觉到一丝不自在。“你不必谢我,我治病是要收酬劳的。”

男子微微一笑。“我没有银两。”

这个男人看上去颇有气度,却原来是个穷光蛋么?

“不必是银两。”白归好意解释。“家传的神物,随身带的宝贝之类的,都可以。”

男子想了想,依然摇摇头。

“没有。”他意味深长地笑着,眼中满是温柔。“不过恩人既然救了我的性命,我自当以身相报,你看如何?”

白归吓了一跳。“以身相报?”

“不错。”他缓缓地点头,倾身向前。“在下宇文蒙,对恩人一见倾心,愿以身相报救命之恩,不知恩人意下如何?”

白归连忙往后一纵,脸已经红了几分。

“我-我已经有夫君了。”

宇文蒙一愣,眉头飞快地皱了皱,脸上的笑容却不变。

“那不知恩人可有休夫再嫁的打算?”

白归愕然。这宇文蒙真是个怪人,刚醒过来就要以身相许,还要她休夫?他可知道她的夫君是谁,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她此刻已有些恼怒,索性别开脸不看他,冷冷道:“没这个打算。”

“那太可惜了。”宇文蒙叹息了一声,须臾之间已靠近她。“只好做个地下情人,男宠也无妨,不知恩人你意下如何?”

白归此刻已经完全惊呆了。难道这个宇文蒙是病坏了脑子吗?

她飞速地开门逃了出去,在门口遇见了瑶泉和真珠。“你家公子醒了,不过——他一直都那么怪吗?”

本来还期待着白归与宇文蒙相认的瑶泉和真珠顿时傻了眼。“怪?”

白归一脸难以启齿的表情。

“比如,随便向人表白,要做人家男宠什么的…”

瑶泉和真珠齐齐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白归释然。“原来是病坏了脑子。你们进去的时候小心些,他神智不清,恐怕会做出一些怪事——”

“恩人,你怎么走了?”宇文蒙慵懒的声调自屋里传来。

白归神情一僵,把瑶泉和真珠给反手推了进去。

“酬劳我也不要了,你们赶紧把这个祸害给带走!”

瑶泉和真珠进了房间,只见宇文蒙半躺在卧榻上,若有所思。

两人面面相觑,难道真出了什么问题?

“师尊…”真珠小心翼翼地唤他。

“我说过,我已不是你们的师父。”宇文蒙的神情冷淡,音调沉静,已与之前判若两人。

“公子。”瑶泉赶紧拉了拉真珠的袖子,示意她改口。“你感觉怎么样?身体可恢复了么?”

“我很好。你们不必再跟随我,自寻出路去吧。”

“这怎么可以!”赤炼神情激动,自门外大步而入,身后跟着宣于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绝不会离开公子!”

宇文蒙无奈地扶额。“如今我不过是肉体凡胎,再无半分法力。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我要保护公子!”赤炼斩钉截铁地回答。

宣于简却道:“他既然不让你们跟随,一定有他的打算。就算他没了法力,也未必就需要你的保护。”

“可是…”瑶泉犹豫地说:“目前的形势这样危险,想对公子不利的人又那么多…”

“不必多言。”宇文蒙已起身,从容自得地抚了抚袖子上的褶皱。“赤炼,宣于简,你们照顾好真珠和瑶泉。至于我自有去处,你们不必多虑。”

白归逃出了院子,这才停下脚步,勉强平静下来。居然被自己的病人吓得惊慌失措夺路而逃连酬劳也不要了,她后知后觉地想想,实在是觉得颜面尽失。

“殿下。”

一道白光闪过,白归身旁已多了一人,正是银色长发,有着漂亮容貌的少年。他朝白归笑着行了个礼,那神态动作与其说是恭敬,不如说是温情脉脉更为恰当。

“重华?”白归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阿宴他也来了么?”她不由得朝四周看了看,没有看见熟悉的那身白衣,这才松了口气。

“陛下他没有来。”银重华看她露出紧张的表情,笑意更加深。“不过他遣我来寻你,命我无论如何要带你回去。”

白归皱着眉头。“我还不想回去。”

“殿下赌气出走,是因为天界要将幽江公主送给陛下为妃的缘故么?”

白归沉默不语。

“其实陛下也很为难。”银重华观察着她的神情,语调柔和了许多:“陛下如今不是还没有答应这次联姻吗?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想必陛下最终也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