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会。”他下意识地否认。

“但王累说有啊。那个会叫什么来着,人工智能方面的。”

“哦对,是有一个,计算机AI的混沌学模式,一个国际论坛。”侯冠回过神来说。

“可是王累参加的会不是这个啊。”

侯冠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变青。

“还有裘文东参加的也不是这个,但你们会碰见的是吧。两年一次。”

“你知道,另一些人,会在五月,明年的五月,对吗?”

侯冠突然探手抓住我的胸口,用力一拽。我的衬衫纽扣顿时飞了几颗,露出胸膛。

他盯着我的心脏部位看,那儿既没有胎记,也没有伤疤。

我并不着恼,微笑着对他说:“那么,能引荐我加入吗?”

他松开手,竖起一根手指轻蔑地摇了摇:“你,不够资格。”

他又要再说些什么,却停了下来,又张开嘴,然后努力合拢。如是者几次,令他看上去像个可笑的小丑。他突地愤怒,摇摇晃晃站起来,倒抓起桌上的红酒瓶。瓶里的残酒顺着袖管流淌,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冲我举起酒瓶,用力一敲。

他敲在自己的额头上,瓶子碎了,血流下来。

他笑了,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决断,然后慢慢向外走去,这时两个女孩从厕所回来,见他满头是血,尖叫起来。他用肩膀撞开路,径自离去。

我从钱夹里拿了沓钱扔在桌上,让女孩子帮我结账,待要追出去,却见侯冠又走了回来。

他手撑在桌上,血滴下来,恶狠狠看着我。

“我可怜你,你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你,没有未来了。”

“我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我从口袋里拿出来愿望满足器,在侯冠面前晃了晃。

他盯着愿望满足器,我等着他再度开口,然而他却直挺挺倒下去,睡着了。

我在一小时后才到家。我曾想过把醉倒的侯冠拖回家里,结果他在我把他搬上出租车之际突然醒来,不管我再对他说什么,都不回答,并且拒绝我送他。

好吧,反正我已经得到了些东西,回去慢慢整理分析。

我家楼下站着一个女人,一瞥之间,只觉得她虽已不再年轻,但身姿笔挺,犹有风韵。我并没意识到她是在等我,直到她叫出了我的名字。

“你是?”我确信自己之前并未见过她。

反常的是,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说任何话,贰拾沉默着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摆弄。

看上去是个麻烦,我耸了耸肩,刷开了楼道安全门,走了进去。

我不想费脑子去猜她到底是谁,所为何来。既然要来找我,那就别装腔作势,该说的一会儿总要说,我倒看你跟不跟上了,别到时候再摁门铃。

出乎我的意料,那人竟真的没有跟来。

门轰然关上了。关门的震鸣声还没有停歇,另一个声音从我的口袋里冒出来。

我的心猛然一跳,掏出愿望满足器。

它正在一闪一闪。

新的信息!

只有两个字。

是我。

五、一百年来人类最大的隐秘

楼道里的声控感应灯已经灭了,我兀自盯着愿望满足器发呆。

是我。

在半分钟之前,我问门口候着我的中年女人是谁,回复却出现在愿望满足器上!

这不可能是巧合,那就是对我问题的答复!最直接,毫无异议的回复。至于她是怎么通过手机来发信号到愿望满足器上,想来只要编个软件就能达成,要想不被追踪,改装一下硬件难度也不会太大。

如果她说自己就是一直通过愿望满足器答复我的人,说自己就是站在这个小匣子背后,不知多少次被我想象成各种神秘形象的人物,我未见得就会这么轻易的相信。但这样的两个字在我面前一闪一闪,却是以最直接甚至粗暴的方式,证实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月前,我向愿望满足器提出了我的愿望“你是谁”,而今收到了这份回答。但是,之前在愿望满足器上显现的那一串人名,朗克凡、侯冠、胡显阳……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知道,解答就在几步之遥,一门之隔。

只是,伴随着即将到来的答案,更有巨大的惶恐扑面而来,仿佛有一头来自洪荒的巨兽就趴在门外,它低低喘息着,原本的命运被它的牙齿割成支离破碎的危险湍流,等着我踏入。

我努力让自己从这种臆想中挣脱出来,没有怪兽,糟糕的命运预感是错觉,那儿只有一个中年女人……还有她带来的秘密。

然而,即使剔除感性,回归理性,我也明白,我的处境已然不同。

之前的一个多月里,我抽丝剥茧,步步追查。尽管从冯逸的死开始,就感觉周围有一张若有若无的网,而那些人名更是将我引导向某个未知的方向,但无论如何,我是掌握有一定主动权的。至少,我自认为,随时可以抽身而退。

但如果我重新踏出这扇门,来到那女人面前,我的主动就彻底丧失了。

我不禁笑了,在想什么呢,既然她已经来了,已经站在那儿,已经在愿望满足器上打出“是我”,难道我还想抽身么,我还能就这么上楼睡觉,幻想着一切没有发生过吗?

我已经身在湍流中!

也罢,就看它会把我卷向何方。

踏前两步,转动门锁,锁芯发出“喀”的轻响。我推开门走出去,她就在几步之外,没有任何表情地注视着我,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你好。”我说。

“你好。”

“怎么称呼?”

“王美芬。”

普通到极点的名字,不知是否真实。只是我却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

我晃了晃愿望满足器,说:“这么说,这东西,是你给席磊的吗?”

“可以这么说。有时间吗?”

我摊了摊手:“你已经在这儿了。”

我以为她会去我家,没想到她却引着我往小区外走。

时间已近午夜十二点,小区里没见到其他行人,只有一只猫从车底下窜出来,没入草丛。我等着她开口,她却一直沉默着,直到走出小区,来到街上。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全知全能的神吗?”

淡淡的一句话,却让我的心猛地一跳。

“不相信。如果真有全知全能的神,能掌控我们的命运,那么我们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虽然从冯逸之死到现在这段时间里的经历,让我时常生出“也许真有命运之网”的感触,但我还是这么回答了。与其说是我坚信如此,倒不如说,是我期望如此。我希望命运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看见那家药店了吗?”她指着马路对面。

“看见了,怎么?”

她穿过马路,走到早已关门的药店前,开始用力拍打着上锁的玻璃门。

“这不是24小时的药店,没人的。”我说。

“有人。”她继续敲门。

我皱着眉,站在她身后看着。一分钟后,店内亮起一盏灯,一个男人穿着拖鞋啪嗒啪嗒走出来。

“买药。”她说。

店主咕哝了几句,然后问:“什么药?”

“西瓜霜喷剂。”

“你们现在改24小时了?”我奇怪地问他。

“哪有,今天家里来了人住不下,我临时在店里睡一晚,算你们运气好。”

店主回去拿了西瓜霜从门缝里地出来,王美芳付了钱,然后把药给我。

我把药接在手里,愣住了,不仅因为药店里竟真的有人,还因为她买的是西瓜霜,并且把药给我了。

她真的什么都知道?

王美芬冲我微微一笑。

我的心沉了下去。

没错,她竟真的知道。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嘴里正在发口腔溃疡,很痛。

有些人经常发口腔溃疡,但我却是极少发的。

她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店主今晚会临时睡在店里的,知道我需要治疗口腔溃疡的药物?

还有她是怎么知道荔枝姐妹的秘密,又是怎么知道我们的推理游戏,并且我在那个时候,会说那样一句话。

难道这世上真有全知全能的神,而这神就是她?

我不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四十多岁,面庞消瘦,眼睛很亮,眼角上挑,如果她愿意,那会是颇有风情的一双眼睛,但现在却显得深邃莫测,不知藏着什么。除了这双眼睛,她的整张脸都偏刚毅,下巴薄且向后缩,显得有些刻薄。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套装,严肃之中带了几分难以测度的气息。

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壮汉从前面跑过来,与我们错身而过。

“如果我说,这个人每天晚上要跑一个多小时的步,他老婆会趁着这时间和别人偷情,而他假装不知道,你相不相信,要不要赶上去问问他?”

“不用了,我怕被打。”

“所以你现在相信了?”她问我。

我欲语还休,是啊,既然脱口而出怕被打,就意味着心里已经信了。

荒谬,无稽,哪里会有这种事情,世界上可没有神。这种种信念或者说情绪在我脑中交错,但依然无法改变一件事,即我真的相信,那身上满是肌肉疙瘩的壮汉默认了老婆出轨。

我只能笑一笑,说:“你想说,你是神?”

“我不是神。”她说,“我只是一个程序员。”

“程序员?”这真是意味深长的三个字,里面隐藏的东西太丰富了。莫非她想说,这个世界就是一组程序,而她是程序员?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任何特殊的指代。”她猜到我在想什么,“程序员,或者软件工程师、计算机学家、互联网学家,但归根结底,我就是个程序员。”

我终于想起,她是谁了。

她真的是个程序员,中国最好的程序员之一。

身为一个记者,接触到的信息很庞杂,会需要采访各行各业各种各样的人物。我自然没有采访过她,但曾经看到过关于她的报道,具体的内容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是一个在编程方面很牛的人,计算机和互联网一些细分领域里的权威。最近一次看到她的名字,恰是在查阅侯冠资料的时候,有两个地方对侯冠的介绍里,有类似“和王美芬并称为中国最……”要知道,凡是说和谁谁谁并称的,一般来说,名气或实力还要稍弱一些。

在这个领域里最活跃的天才人物,一般是十几二十几岁的男性,王美芬能把她的地位保持到今天,可见她有一颗怎样惊人的大脑。测智商的话,压我几十分是稳稳的。

好在她还不是神。

“既然你不是神,那我这里就有太多问题了,简直不知该从何问起。”说道这里,我忽地灵光一闪,问,“你该不会和朗克凡他们一样,也要每两年开一次会吧?”

她转头瞧了我一眼,微微点头:“看来我没有找错人。”

“找我?你,或者说你们,不是无所不能的吗?”我半认真半调侃地说。

我们走到街头转角,这儿有个露天小公园,移种了上百棵大树,林中小径有几张长椅,我们在最外面一张上坐下来。

“希望我没有做错,你将要听到的,是这一百年历,人类最大的隐秘。”

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见多识广的人,十年来经理了太多秘密事件,任何一宗拿出来,普通人都会惊呼绝不可能,如果在这件事之前,有人声称有一个人类最大的隐秘要告诉我,我只会笑她见识太少,但现在,我却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竖起耳朵。

“你大概对我不是很了解,但相信朗克凡、胡显阳、楼怀晨、方振、裘文东、王累、侯冠这几个人,你应该很熟悉他们的情况吧。”

“是的,那些邮件,也是你发给我的吧。”

王美芬点头。

“这些人在学界的地位,如果放到世界范围,也是有相当影响力的,是第一流的学者,以他们现在的学术成就,即便有几位还没有获得格子领域内最高学术奖项,但那也是迟早的事。”

说道这里,她停下来,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这笑容里有无奈有嘲讽,还有更多的复杂内涵,在星光和路灯下,一闪即逝。

“我想,你已经看出,他们背后有着某种联系,甚至已经推断出,他们是某一个组织的成员吧。”

“他们?难道你不应该说‘我们’?”

“是的,我们。”王美芬坦率地承认了,“像我们这样的人,中国也就只有这八个,因为毕竟在学术方面,比欧美还是有差距。”

“你的意思是,你们这个组织,汇聚了人类各学科最顶尖的学者?”

“不是各学科,是生物、社会、心理、经济、气象、天文、数学、计算机和网络这些领域。此外,说到最顶尖的学者,其实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们,是最顶尖的学者?”

“难道不是吗?你刚才自己也说了,是第一流的水准。”

“有些事情,光表面的资料,是看不出来的。一般来说,一个人的学术理论,有一个形成的过程,特别是突破性的理论,从灵光一现,到形成雏形,到慢慢完善,要经历几年乃至几十年,这个过程,身边的人比如同事,会看得很清楚。但是,就比如朗克凡吧,他的人际场理论,是突然出现的,第一篇论文就相对完整了,而在此之前,他的同事同学同行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有这方面的想法。也许你会觉得这是天才式的灵感,或在书斋中埋头研究不与他人交流以期一鸣惊人,但如果我告诉你,包括我在内的这八个人,基本上都是类似的情况,你会作何感想?”

“难道,难道……”

“如果你做一个对比,发现所有人最重大的学术突破,都是在参加了你刚才提到的那种每两年开一次的会议之后作出的,你又作何感想?”

“那不是你们的理论,是别人告诉你们的?”我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如果这个推断是真的,简直太惊人了。

没等我细想,王美芬又发出了更强力的一击。

“如果我再告诉你,这些理论,这些一出现就被全世界惊叹的理论,其实只是一些落后的过时的甚至似是而非的东西,这世界上有一群人,他们有的执学界牛耳,有的默默无闻,然而在各自领域内,领先时代至少三十年,却把这些成果秘而不宣,你又作何感想?”

我深深吸了口气。

“生物、社会、心理、数学、天文、气象、经济、计算机及网络。这些合起来,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无所不能。”

“什么?”我听得很清楚,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再问了一遍。

王美芬却叹了口气。

“让我从头说起吧,你知道摩尔根吗,T.H.摩尔根。”

“他是……是……”这名字也依稀有些熟悉,比王美芬的名字更熟一些,但我还是反应不过来。

“果蝇。”她提示了一句。

“啊,你是说遗传学之父,通过对果蝇的研究创立了染色体遗传学理论的那一位?难道说他也是你们组织的成员?”

王美芬摇头:“我要说的是摩尔根就读霍普金斯大学生物系时的一位同学,爱略特。”

“摩尔根……读大学时?那是上世纪初?”我记得摩尔根获得诺贝尔奖,肯定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事。

“1886年。当时的霍普金斯大学是全美国最重视生物学的大学,造就了一代美国动物学家,而摩尔根和爱略特,是生物学系最早的一批学生。因为爱略特,摩尔根曾有一度起意放弃生物学改修其他学科,他在和家人的信件中多次提到这个想法。”

说到这里,王美芬看了我一眼,用略带感慨的语气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爱略特太过优秀了,他的光芒让摩尔根无法直视,更令他开始怀疑自己在这门学科上到底有没有前途。”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让后来的遗传学之父怀疑自己的天赋以至于差点放弃生物学,这是个什么概念。打几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似托尔斯泰被打击到不敢写小说,巴赫被打击到不敢创作音乐,我那位惊才绝艳的好友梁应物被打击到弃理修文一样,当然尽管我对梁应物一向有很高的评价,但还不至于觉得他的才华足够和遗传学之父比肩。

“那这个爱略特后来呢,难道摩尔根对果蝇的研究也有他的一份?”

“不,这就要说到最让摩尔根难以接受的事实了。爱略特之所以去霍普金斯修生物学,是因为他对一门当时的新兴科学——社会学的兴趣。他从来就没有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生物学家。”

“啊?”

“爱略特坚信从生物学着手,可以对社会学的许多问题进行解答。当时他的主要观点有两方面,其一,他认为对动物或昆虫的种群研究可以极大帮助到对人类社会的研究,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人类学会了撒谎,惯于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和性情,还时常披上道德的外衣,给自己带上一重又一重的面具。但生物的原始本能是不会变的,只是经过了这一重重的面具后扭曲了,所以拿其他生物的群体模式来比对人类社会,常常会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另一方面是,微观层面上,搞清楚细胞是怎样分工合作,以维持人体的正常运转,也有利于研究整个人类社会,包括因为细菌病毒的侵入使得人体局部或整体系统混乱,也就是生病,同样可以用来比对人类社会的各种突变,比如战争、灾荒造成的后果。”

“这真是天才的想法。”我一听,就觉得非常有道理。由小见大,触类旁通,这样的理论,更有种哲学的美感。

“那是当然。当时社会学还处于开创期,没有多少前人的论著可以学习,大学里也很少开设相关课程,所以爱略特为了实践他的理论,先系统学习生物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摩尔根了解到爱略特的真实想法后,更是大受打击。一个生物学天赋高得让他难望项背的人,竟然只是把生物学当成社会学研究的手段!”

我摇了摇头,不禁有些同情摩尔根。如果梁应物算是精英,摩尔根是天才,那么爱略特这样的任务,该怎么分类?让天才绝望的,已近乎神。

或许能相提并论的,只有爱因斯坦、牛顿、达?芬奇这样的人了吧。

“那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