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哈哈一笑,说:“要是我被托盘整死,你觉得它不会把短信或电邮这种东西删掉吗。要知道它在数字世界几乎无所不能,你已经领教过了吧,Linda的邮箱。”

“那可不一定,如果托盘有自我意识,它当然主动会把一切威胁扫除。但显然喂食者协会不会玩火设计一个可能诞生自我意识的程序,所以只要没人下达针对性的指令,你的信息是能够传出来的。”

“你就别管这些了,无论怎样这事都轮不到你来插手,别忘了还有潜伏在喂食者协会内部的王美芬。”

席磊摇摇头:“这种惜命龟缩起来的家伙,能指望她豁出去?”

我愣了一下,这么说倒也没错,王美芬这个始作俑者,现在缩起来的确不够意思。不过……女人嘛,还能指望多少。寄希望于女人从来不是我的习惯,连漫画里的超级英雄和超级反派都基本为雄性,这个世界,不管是毁灭还是拯救,都是男人的事。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找出通往放弃D岛这个最终目的的反应链,并且切断它,对吗?”

我点了点头:“对,更确切地说,我要找到郑剑锋在哪里。他身上的核弹,必然是反应链中的一环。”

“这样说是没错啦。”

席磊有些犹豫,吞吞吐吐,我问他怎么了,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

“你觉得,郑剑锋造了颗核弹,然后他会通过某种方式把核弹运到日本境内,最终引爆核弹,通过惨烈的后果,引发中日两国间的巨大事端,甚至战争,最终达到割弃D岛的目的?”

“对。”

“从逻辑上也很能说得通,但是……这和斯蒂凡石油公司有什么关系?”

我一愣。

“托盘对这项复杂测试给出的第一个动作,是让斯蒂凡石油公司上马了一位女性副总。这条反应链,会在什么时候和郑剑锋的核弹交汇呢?从你现在的分析,好像根本用不到斯蒂凡石油公司这条线呀。”

我皱起眉头,这的确是个问题,核弹这条线看似可以直达最终的效果,但是作为反应链的初始,斯蒂凡石油公司这条线,肯定会达成某个必要条件。会是什么呢?

“也许斯蒂凡石油公司这条线,会在核弹引爆后,两国乃至国际上的复杂形势中,起到必要的推动作用。”我试探着分析。

“我觉得不会,这是托盘给出的第一个指令动作,序列排在郑剑锋之前。从时间顺序上说,它发挥的作用,不应该在郑剑锋引爆核弹之后。”

我意识到席磊的话是对的。斯蒂凡石油公司这条线,应该是郑剑锋这条线发挥作用的先决条件。因为照王美芬的说法,托盘一直等待着第一个动作的影响,发酵到一定程度,才会给出第二个动作指令。

可那会是什么呢?

如果想不出来,那么我只靠郑剑锋这条线推出的反应链,就肯定是错误的!

但我和席磊面面相觑,苦思冥想了半个小时,都没有答案。

“不想了。”我说,“先想法子把郑剑锋抓出来吧,总之他身上那颗核弹,一定是反应链的核心,这点绝不会有错。”

我和席磊说了再见,相约无期。走出去时,心里却还是空落落,仿佛一整张凶手拼图,虽然有了心脏,但缺了脑袋的感觉。

但我不能因为这空荡荡的感觉而停下来慢慢想。我没有时间,不仅对于D岛,也对于我自己的性命。

我对席磊说想法子抓出郑剑锋,当然不是说从现在起想法子,这两天我并不是光坐着等待警方的消息,自己什么都不做。事实上,我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进展。

我的查案能力,能动用的资源,当然和高度重视起来的警方不能比,但我的优势,在于我所掌握的那些不方便对警方透露的信息。

比如半个多月前,郑剑锋曾经在他的QQ空间里发布过这样一条心情:又做到哪个可怕的梦了,我讨厌黑色!

分析疑犯的网络痕迹已经是当下警方的必修功课,所以这条心情警方肯定也看见了,但他们最多将其分析为郑剑锋因为刚杀了一个人,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开始做噩梦。

而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托盘给出了涂黑站牌的指令。

指令发出前几小时,即当天清晨六点,郑剑锋更新过心情状态——一个竖中指的动态图。托盘一定据此,或者还有其他某些我不知道的资讯,判断出郑剑锋再一次做了噩梦。同样的噩梦他已经做过很多次,黑色是梦中的主要基调或者特殊象征。以托盘的能力,很可能通过无数碎片,把这个梦境还原出了一大半。它下达指令,让执行者把郑剑锋工作场所对面的站牌涂黑,让郑剑锋在上班时不断看到怪异的黑站牌,从而使他联想到梦境,以为这是冥冥中某种预兆,他的情绪突破临界点,做出了一个符合托盘需要,符合反应链需要的选择。

如果我能知道这个梦的具体内容,也许就可以对郑剑锋下一步的行为作出判断。不过我没有托盘无远弗届的触手,看不到更多郑剑锋关于噩梦的表述,但幸好,我有其他的途径来弥补。

既然我已经推测出,郑剑锋要把核弹带去日本,那么就只有空海两条路。空中显然不现实,不说机场的安检,只要他的身份证在机场一扫进电脑连上网络,立刻就会被警方抓起来。

那就只有海路。

偷渡。

不论是在小说影视剧中,还是现实里,说到偷渡最多的,就是福建。哪怕上网查“偷渡日本”,最先跳出来的那些页面里,也都是些以福建沿海为基地,通过渔船或货轮偷渡的内容。

而郑剑锋恰恰祖籍福建,甚至他初二之前,都是在福建读的书。想必在他幼年时,听过许多关于偷渡客的轶事。所以他一定会回去,找他的某个有门路的亲戚或者同学。郑剑锋在福建老家都只剩下了不常联系的远亲,所以警方既然不知道他会偷渡,就没有特别注意这条线。我考虑再三,觉得如果提醒警方的话,指向性太明确,无法解释清楚理由,所以还是自己先去查探。

我已经在去往福建的火车上了,之所以没有搭乘飞机,是因为飞机上了就下不来了,万一出事,还会连累一整机的人。

一路上我来回翻看着郑剑锋的QQ空间、校内社区、腾讯微博。其实这些的主要内容我在这两天都已经看过,现在我看的算延伸内容,比如他和别人的互动留言,及与他交往密切者的具体情况。

郑剑锋对日本的敌意在这些信息中时有体现。意料之中,这和我推测他会携核弹去日本呼应起来,说起来有点倒果为因。我也调查了一下这敌意的来源,发现已经传承几代。百度百科中郑元龙的词条下,提了一句郑元龙的父亲,也就是郑剑锋的爷爷。他是一个不幸的幸运儿,极少数从日本731部队魔掌下逃脱的人,但感染过鼠疫和结核病菌的他,落下了病根,身体一直虚弱,在郑元龙两岁时就死了,时年三十三岁。

所以,对于郑剑锋来说,对日本的敌意,并不仅仅是民族主义,更有家族仇恨的渊源。当他有一颗可以自由支配的核弹时,没有选择向导致父亲死亡的圣战天堂复仇,而是准备将其投向日本(当然,也可能是他面对一个残破的小恐怖组织无从下手,而日本作为一个国家,总是在那儿)。

这段日子,我的神经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看起来精神,其实人非常疲倦。上一刻还在看郑剑锋的微博,下一刻从睡眠中惊醒,怎么睡过去的完全回忆不起来。电脑还在前面的小桌板上放着,显示器自动转成黑屏,身边的学生妹还在玩手机,东西没少,一切如故。我点开电脑看时间,过去不超过半小时。我在心里给自己敲了个警钟,托盘是不知疲倦的,但我不是,必要的休息能让我活得更长。

于是我打算好好睡一觉,要是托盘在这两小时里发动就算我倒霉。

关电脑前,我发现有新邮件提醒。顺手点开,立刻就忘了刚才的休息计划。

是郭警官的来信,关于我前天提出的请求的答复。

那天我提醒他,希望警方能多关注一些郑剑锋的网络活动,不仅是他的微博QQ记录,还包括他平时经常上的网站。同时,能否告诉我郑剑锋常去哪些论坛,在论坛上用的是什么名字。这属于个人信息,需要网络警察动用相当的技术手段才能查出来。不过以郭警官对我的了解,他肯定觉得,如果警方不提供,我也总能有自己的渠道去获得这些密级并不高的信息,就乐得做个人情。他可不晓得,有很多关系,现下的我已经不方便动用了。

邮件里是郑剑锋在失踪前一个月内曾登录过的论坛,及他在这些论坛中的名字,并附送了登录密码。值得一提的是,从他失踪到现在,再未上过这些论坛。这是一个非常小心的人。

我扫了一遍论坛的名称,有杂谈类的,有文学类的,还有军事类的,让我眼皮一跳的,是一个名叫“湖州铁血BBS”的论坛。新进展一出现,我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奕奕,再顾不得什么休息,准备把这些论坛一一登录,搜寻郑剑锋留下的蛛丝马迹。

我从名字看起来最极端的湖州铁血BBS开始。登录之后,发现这是个湖州民族主义者的聚居地,从发布的帖子看,观点都颇“铁血”。针对的对象,以日本为主。

郑剑锋在这个论坛里的ID叫作“钉子”,发表过几十个主帖,算得上资深。这些帖子多事说中日关系,或者中国对日战略的,观点极端。我点开站内短信,里面已经被清空,估计是他自己做的,不会是警方。我反倒来了精神,这是否说明了他在这个BBS里的活动,和他的去向有关?

郑剑锋删了站内信,却没有把自己的回帖都删了。根据这些回复,很容易就筛出一些经常与他互动的ID号,其中一个让我觉得有几分熟悉。

这个ID号叫“森林行者”。我苦苦思索半晌,终于啪地一拍小桌板,震得电脑差点掉下来,让旁边的女孩侧目而视。

想起来了,是刘朝华。王美芬根据临湖桥公交站牌附近的监控录像,给出的185个可疑者名单中,经我筛选,最可疑的那个人!

他是一个淘宝店主,而他的淘宝ID,就是“森林行者”。

我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人,我之所以觉得刘朝华可疑,就是因为他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一个在湖州的反日民族主义者,怎么会不上这个BBS?

那天他经过黑站牌不知是否偶然,或许他进过便利店和郑剑锋打过招呼,或许郑剑锋根本不知道“森林行者”的真实身份。但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多次组织人前往D岛的经历!我立刻搜索他在论坛上发布的帖子,果然,就在两周前,他发起了新一次的前往D岛的召集。

D岛离日本本土还有相当距离,哪怕是冲绳也隔了四百公里,但我不会忘记,尽管我推测郑剑锋要把原子弹带上日本本土引爆,但整件事的核心,终究是在D岛。

一个在郑剑锋常去的BBS上发起的D岛示威活动,会和郑剑锋乃至整个反应链无关?打死我都不信。

或许郑剑锋要去的是D岛,而不是日本本土?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就被我排除了,在D岛引爆核弹是件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所以关键应该还是在船上,偷渡到日本需要船,去D岛也需要船。一艘能开到D岛的渔船,一样也能开到日本。如果在一艘去D岛示威的船上,有一名成员突然提议说,这一次不仅要在D岛打横幅,更要把船开到日本本土去示威,得到响应的机会有多大?

我想,我开始摸到事情的脉络了。

郑剑锋,我就快逮到你了。

十一、杀机

我确信我是对的。

昨天,森林行者在论坛上发了一个帖子,主题叫“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内容是一首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很多人跟帖问什么意思,但森林行者没有回答,并且他再未在论坛上出现。而以往,他每天都会在论坛上泡很久,说许多话,这很异常。

有些人说话就是这么前言不搭后语,但我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联系之前的D岛召集,我想他是准备好要出发去D岛了,诗以咏志。

这次他的召集和前两次不同,虽然没有说得太详细,但明确表示联系好了乐清附近的一艘渔船,即便最后没有志同道合者同行,也会独自上路。以他一贯的性格,上路之前,一定会发一个长帖详述经过,并且发上个人照片以壮行。而今却如此隐晦地发了一首诗,此后再不出现,这般反常,必不是森林行者的本意。

森林行者销声匿迹的时间和郑剑锋的失踪时间对上了,他反常地将一次保钓行动转为地下,也和郑剑锋的保密需求对上了,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这两个人肯定是一路。

甚至诗中“万里长征人未还”这句,让我怀疑是否也对应了此行的终点并非D岛,而是更远的日本本土。

乐清附近的渔船嘛?这范围可就小了许多。

我身在去厦门的动车上,乐清正是其中一站。我把森林行者的根线理清楚时,火车正好在台州站停下,这是乐清的前一站。我犹豫着要不要为了避托盘而提前下车,想想还是算了,哪种决定都可能是错的,而森林行者发帖到现在已经近二十四小时,从口气看,很可能昨天就出发了,最迟也是今天,我哪还耽误得起时间。

台州到乐清只是半小时的动车车程,这半小时里,我一直在担忧时间问题。如果时间充裕,哪怕还能给我个二十四小时,我觉得都有把握把这艘渔船找出来,可现在没有时间。

列车在乐清站短暂停靠。我跳下车的时候做了决定,给郭警官打电话。

尽管我知道这个电话一打过去,那边很可能会有些疑心。但事到如今,总不能因为担心那些事而兀自强撑着拿许多人的性命和国运去冒险。

打过去的第一个电话被按掉了,随即一条短信发过来。

在开会,稍后回电。

我皱着眉,心里急躁得很,谁知道他一个会要开多长?

我握着手机,在站台上呆立了一会儿,又给他拨电话。

电话铃响了很久,他终于接了。看来是溜到了会场外面。

“嘿,那多,我给你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你心里有数。我又不是负责这个案子的,中间转了几个弯呢,很不方便的。再有什么要求的话,你最好告诉我是为什么。”郭警官一接起电话就说。

“恰恰相反,我这次是为了回馈。”我心头略定,边通电话边往出站方向走去。

“你不会想说已经抓到那个家伙了吧。”

“我又不是警察,哪有权力抓什么人。”

我似乎听到电话那头哧笑了一声。

“但我有关于郑剑锋下落的情报,希望你能第一时间告诉浙江警方。”

乐清站下车的旅客不多,我沿着铁道往前走,站台很长,前面是地下通道入口,应该要走这条通道才能出站。

因为打电话,我走得很慢,所有下车的旅客都超过了我,没入地下通道中,我成了拖在最后头的一个。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正在和郭警官通电话,没有多余的脑容量去思考到底是哪儿有些问题。

“他在乐清,他会搭乘一艘渔船出海,目的地原本是D岛,但现在我确信应该是日本。同行者叫刘朝华,在湖州铁血BBS上的ID名是森林行者。船是他租的,可以从他身上着手。必须要快,有可能船已经开出了。”

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测,但我用相当肯定的口气说出来,仿佛我得到了极肯定的情报一样。既然要说服警方立刻行动,我的口气就不能软,什么“大概”“推测”之类的词尽量少用,免得警方觉得我不靠谱,浪费时间再做调查。

火车慢慢驶离站台,一节接着一节从我身边掠过,越来越快,带起风。我正要走进地下通道,这时忽然明白了刚才那丁点儿不对劲是什么。

我下车前,听见车内广播说停靠两分钟,但实际停了不止两分钟。至少有三四分钟。

想明白了,我心中释然,不是什么要命的问题。郭警官这时在电话里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发了一级通缉令都没能抓到他的尾巴。你知道如果不告诉我具体的消息源,我要说服浙江警方会有点困难。要知道这不是我自己的案子,他们没有我对你的了解和信任。”

他说了不止这些,但后面我已经没在听了。

车笛长鸣。这由远而近的尖厉声响,并不是我面前这趟就快要驶出站台的动车发出的。

我一边往后退,一边转头望去。

在动车流线型的子弹头车尾后不远,一条黑色长龙正疾追而来。那是一列货运火车,除了鸣笛之外,竟似完全没有刹车。动车的车速还没有提起来,追尾已经不可避免,就在几秒之后,而且会很猛烈!

我不禁庆幸自己及时下了车。如果不是收到了郭警官的邮件并且从湖州铁血BBS上发现端倪,我此时还在火车上,而我所在的车厢,正是倒数第二节。

我脑海中已经虚拟出撞击后车厢内的惨烈情境,这惨烈就将在几个眨眼之后上演,也许车厢内会有幸运者,但被托盘盯上的我,赌不到这份幸运。

这一刻,思维的速度如光如电。就在撞击发生前的些微时间里,我脑子里已经近乎本能地盘旋了许多念头。其中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将之前那丝刚刚萌发出的庆幸击得粉碎。

我在乐清站下车是个偶然事件吗?,用掷硬币来决定的吗?不是,我前天提出请求,郭警官今天邮件回复,我根据回复在短时间内找出端倪,遂决定在乐清下车。这一系列抉择有逻辑关系,完全可以预测,如果即将发生的撞车是托盘安排的,它会算不到我已经不在车上吗?不,它一定把这点算进去了!

那么这会是托盘安排的吗?当然是,这样的大事故必将震惊全国,我那么巧遇上?

所以,在托盘的算计中,我在不在车上,都要死!

我把手提行李随手一扔,发力往地下通道里钻,希望这地下通道足够结实。

我人本就站在通道入口处,这时哪还会一步步往下走,跳着往下奔跃,我已经竭尽所能地快跑,神经和肌肉的反应却和刚才的思维速度不能比,只迈出一步,脚刚触碰到第二级台阶的时候,巨大的声响就轰击在我背上。这一瞬间我根本无法分辨那是怎样的声音,甚至第一反应不是这声音有多么震耳欲聋,而是那股毁灭性的力量。这不是什么气流产生的推力,那还没有来得及传到这里,纯粹是声音的力量,仿佛固体一样,拍击在我身上。

我只觉天旋地转,神经系统一片混乱,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摔倒,顺着台阶一路往下滚。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并没让自己停下来,而是在滚落中不断调整姿势,连滚了近十级台阶,才在下一个翻身中成功借助手掌的撑劲站起,接着三步跨了十三级台阶,不要命地冲到底,踉踉跄跄稳住没再摔倒,向前跑去。不知道是之前的声响还在持续,还是我已经短时间丧失了听力,整个世界这时对我是混沌的,没有任何可分辨出的声音。

这片混沌几乎要把我的思维也冻住了,但终于没有。我想,我现在这么冲进地下通道,在不在托盘的盘算内?反应敏捷的正常人,在遭遇这种事故时,是否第一反应也是冲进这类似掩体的地下通道内躲藏?不妙的预感潮涌而来,几乎要把我冲垮。对了,刚才我下车后走的速度慢了,没打通电话时还原地站了一会儿,如果按照正常速度算,我现在本就该走在这条出站的唯一通道里!

所以在托盘的算计中,我就算躲在这地下通道中,也一样要死!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返身冒险往回冲吗?这反应会不会也被算到?要掷硬币吗?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必须立刻做出决定,就在这一秒,不,就在这十分之一秒内!

不回头,向前冲!

混沌被打破了,我的听力还在,那是一声沉闷如滚雷的响,贴着地而来,甚至这地也随着这声闷响震颤着。

那是什么东西,简直像是霸王龙的脚步。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略小些,却绵延成一片轰隆隆,越来越近。

我没命地飞跑,先前在地面上对那列货车一瞥间留下的影像,此时在脑海中重新浮现。我知道了,那是货车上装的货物,每节车皮上都载着一个圆柱形的罐,一瞧就知道里面是易燃易爆物的那种,其中一个肯定在撞击中掉了下来。如果我刚才返身跑回去,就正和这个滚落下来的巨罐碰上。

但现在也非常不妙!

冲冲冲冲冲。我这辈子没像现在这么跑得飞快。身后的隆隆声忽然一停,然后又响起来,比先前响一倍,并且有碰撞声。我知道它一定已经进了地下通道,正顺着台阶往下滚,加速地滚!

到了,那条岔道!这并不是出站的方向,而是通向站台的另一条路。这就是我的目标,一直在地下通道里跑下去是死路一条,我跑不过后面的怪物,更跑不出托盘的算计,我得回到站台上去!

我跑得太急,根本来不及变向,用尽全力,还是把身体侧撞在了岔道的墙上,这时哪还顾得了疼,振作着往外跑,二十几级台阶之上就是生路……也许吧……

别炸别炸别炸别炸,我大吼着冲上台阶,重新跑到了站台上。眼前的一切让我意识到灾难才刚刚开始,两列火车撞击的余音刚刚散去,空气里全是浓重的钢铁气味,眼前的景象惨烈到像是世界末日,货运火车的车头向外侧出轨,被撞上的动车最后一节车厢完全变形,倒数第二第三节车厢高高翘拱起来,最高处离地十几米,而我跑出来的位置,就在这拱起车厢的下面。

车窗早已经在碰撞时粉碎,我一眼看去就至少有两个人吊在窗外。错了,是卡在窗口,半个身子在外面,头冲下,没有一点挣扎的迹象。动车司机大概最后还是紧急制动了,天知道这措施是正确还是错误,反正现在车还没有全停下,拱起来的车厢被向前拉,吱吱嘎嘎的钢铁撕裂声越来越重,耸起的几节车厢开始向我这边倾倒下来。

我往反方向跑,可是没有一点把握能在被压死前逃出去,阴影转眼就把我全遮住了,这就是泰山压顶!

跑不出去,我没那么快。

下来了。

要死了吗?

还有一点点。

我弯下腰,脚死命一蹬,人贴着地向前蹿出。

照到太阳了!

我的身体重重地拍在地上。不对,是原本平整的地面突然变形,像水蛇般扭曲,仿佛地龙翻身,猛地拱了起来,在我落地前,狠狠把我拍上了天。这是地裂山崩——那罐子在地道里炸开了。几米厚的地面根本隔离不了下面的爆炸,顿时就开了花。

那几节车厢砸到了地上,几乎是贴着我擦过,绝不到半米。而我则被拍了回去,在往上升,与车厢交错而过,这感觉真是奇妙。

这时我只剩了思维还在活动,完全失去了身体的控制力。我看着自己向上升向上升,开始有飞向天空的错觉。地底的爆炸声在这时追上了我,一瞬间我被淹没,失去了意识。

如你所知,我没有死,否则也不会坐在这里写出我的故事。

我在黑暗里待了很久。时间像是凝固了,又似是不存在。其间我醒过几次,但都在努力睁开眼睛的过程中重归于寂。

大约是第三次,或是第四次,我把眼睛睁开来。

我以为会看见一片白色,实际上,也是白色没错,但并不是病房里天花板的雪白,而是带点米色,有许多污渍,还有一溜日光灯,以及耳畔不算喧闹但也绝不算安静的人声——那是由许多低低的哀号组成的。两条腿在我旁边走过,走得远了些我才瞧见她的上半身。那是个护士,而我正在医院的走廊上。我并没有躺在病床上,走廊上有很多病床,但我没占着,只是睡在一排座椅上。

让一让,让一让。伴随着这样的声音,一辆平板车推过。我看不见车上的人,只看见垂下来的白布。

我这才回忆起让我昏迷的那场巨大灾难。眼前的景象,到底是死了多少人?

我翻身坐起来,感觉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好像没断胳膊腿儿,真是奇迹。一眼看过去,走廊里放了五六张病床,但病人远不止这些,有像我一样躺在长椅上的,还有直接铺张白被单睡地上的,一个挨着一个,竟塞了二十多人。几乎人人身上都染了血,衣服破碎,简直有哀鸿遍野的感觉,彷佛进了一个战场上的前线野战医院。

我刚站起来,一股晕眩就让我又坐了回去。一个护士瞧见了我的动静,赶过来让我赶快躺好。我说我感觉还好,她说我头部受创,严重脑震荡,本来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呢。

她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后脑勺疼,手一摸,头发硬硬地板结了一块,出的血已经凝固。

我问颅骨有没有事,护士说没有,我说那就好,我觉得没事了,我得赶紧离开,有急事。

说到这里,我心里却想,对啊,我有很急的事情,但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护士很决绝地说不行,不能离开,要再观察一阵子。我争辩了几句,她最后说,外面有武警,把医院封锁了,要等领导来视察。

我呆了一下,这才猛然意识到什么。

这一次的事故有多严重,瞧瞧这满走廊的伤残和几分钟前被退走的死者就知道。我所在的那节车厢是满坐的,那是倒数第二节,我昏迷前的记忆,最后一节车厢被撞烂了,倒数第二三节被拱起来又坠到地上,再加上爆炸,这几节车厢的乘客,能活下来一半吗?当地政府再开明,也会把现场和医院严格控制起来,以防被记者抢先曝出来。

护士也没时间再和我多说什么,我追着问了一句厕所在哪儿,她给我指了一个方向。

作为这场大事故的亲历者,又是一名记者,我有控制不住的报道欲望。但我总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真奇怪,有什么比写这篇稿子还重要的呢?这么惨烈的事故,死了这么多人,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

我的脑袋又开始晕起来,该死的脑震荡。

反正,总得先想法子出去再说。

我再次试着站起来,这下有了准备,总算是站稳了,摇摇晃晃往厕所走。躺着的时候不觉得,一走起来,全身上下的酸痛就开始泛出来,特别是腰,肯定是摔下来的时候伤到了,步子稍微大一点就痛得不行,走到厕所时,汗都出来了。

我在洗手池前的镜子里瞧见了自己的模样,真是够狼狈的,脸是花的,洗干净了才发现左脸颊有道伤口,辣辣地疼。衣服裤子全都破了,牛仔裤倒也算了,多个洞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设计的,外套左袖管扯出的一尺来长的口子可就没法装了,这件衣服算是彻底废了。

我把自己关在隔间,脱了外套扔在地上。既然想要混出去,就不能让人一眼看出我是伤员,最好的办法无疑是扮医生。我指望着能等到个医生来上厕所,脱了白大褂往隔间门上一搭,到时候我一把顺走,穿在身上就可以大模大样地走出医院大门了。

我等了足有二十分钟,都不见一个医生进隔间上厕所。这个计划果然是太想当然了,我从隔间走出,在镜子前整理好仪容,挺起腰板忍着疼,快步走了出去。

怕被认得的护士看见,我特意绕开了先前那条走廊,往另一个方向去。一路上与好几个面色凝重的医生错身而过,面色如常却提心吊胆,终于有一个人停下来看着我问道:“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