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具系在脑后,与发带绑与一处,他只觉得头皮剧痛,接着便已有凉风拂面,乌发倏然散开,间或有缕缕断发掉落。

第三十一章 不久再见

他倒挂在横枝上,墨发垂下,柔泽若黑缎,安久看见他白皙如玉的脑门和如画的眉眼,而下半边竟然还罩着黑色面巾。

他一双狭长的眼眸中似乎漾着笑意,里面清晰的映着她的样子。

安久趁机跃下树,退离三丈之外。

刚刚出手的时候她想依照习惯一击必杀,但是她很清楚自己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对方没有表现出恶意,若是将其激怒反而不妙,所以临时改为拨掉他的面具。

安久原本对他的真容并不感兴趣,不过这个男人眉眼生的真是好看,她这回倒是真想把那层面巾也扒下来了。

男子跟着跃下树,弯身捡起掉落在草地上的面具,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肩上滑落,竟是丝毫不乱。

安久心想,果然是原生态最健康。

“不愧是智长老看中的人,只用看便能学会。”他站在树荫下仔细打量安久,清朗的声音很温和,“相信不久我们就会再见。”

还余尾音,人却已经不见踪影。

安久超群的视力也仅仅看见一道残影没入竹林里。

“那…是在祠堂里见过的…”梅久刚从震惊里回过神。

安久没有答话,回到树下把那本基础拳法捡起来。

安久不知道那个男人的身份和目的,可这短短的一个照面,让她震惊不已。那个男人刚刚说“只用看便能学会”,肯定是监视她有一段时间了,而她根本没有察觉!就连对方如何靠近,她也感觉不到!

一方面,是她与这具身体还没有达到完全契合,另一方面,证明这里的功夫比她从前练的要高深许多倍!就算是从前的她也未必能够与那个鬼面男子抗衡。

也就是说她所会一切技能,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就算加上从前多次杀人的经验,恐怕最多只能对付梅亭瑗之流,这还不算,更可恨的是,她现在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有!

如此想来,她现在的处境实在太不容乐观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自身具有一定的基础,而且似乎对这些功夫的悟性尚佳。

一番思索,安久再看手上这本基础拳法的目光就不一样了——她需要学习,无论在哪里,只有拥有足够的能力才有资格选择未来的道路。

安久翻开拳谱,开始认真的照着上面的人形比划。刚刚展开架势,她便听见有脚步声,于是立刻停下动作。

梅亭瑗正在受罚,不敢停下来找茬,看见安久之后冷哼了一声,迅速跑远。

安久继续练习。

梅久能够感受到安久的心态,便没有阻止,她想反正一时半会不可能练出什么成果,并不违背母亲的交代。

可是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梅久的意料!快到傍晚时,安久已经能够流畅的将这套拳法从头打到尾。

梅久不知道她打的怎么样,但能感受到肢体上的劲力,可想而知不是只摆摆样子而已。梅久不晓得应该说些什么好。

傍晚。

安久把羊群赶回圈内,便将身体交还给梅久。

“十四娘。”陆清明站在羊圈外。

梅久施礼,“先生。”

“可有所领悟?”陆清明问道。

安久在看书的时候,她不能避免的也看了,那些动作都很简单,她记性很好,就算是现在让她比划,也能照葫芦画瓢摆出来,可是她心里知道不一样。这具身体她用了十几年,从来没有调动出安久打拳时候的那种力度。

“能比划几下,可是并无领悟。”梅久照实回答。

短短时间也是在情理之中,陆清明点头,“那好,你且比划比划。”

这里除了她就只有陆清明,梅久咬咬牙,决定豁出脸皮。

陆清明对梅久的态度很满意。他很明白梅嫣然的想法,知道梅久自幼是被当做寻常闺阁女子教养长大,哪怕不会像外面其他娘子那般谨遵三从四德,至少也是个举止优雅的淑女。

这个女孩能够放下根深蒂固的东西,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陆清明这样想着,冲她颌首,示意可以开始了。

梅久回忆了一下之前看见的动作,跨步、抬手、旋身、出拳…

夕阳余晖,勾勒少女姣好的姿容,一举一动间宛若仙鹤翩然,美丽不可方物。

陆清明失态的瞪大眼睛,越往下看,一张老脸几乎皱的越难看。

真是大开眼界了!

他活到这把年纪,从来还没有见过有人把刚健的拳法弄成柔若无骨的舞蹈!

简直是在亵渎这套拳法!

“给我停下!”陆清明怒道。

梅久吓的一个踉跄,赶忙收了动作,不安的瞅着他。

陆清明见她一副受惊兔子状,更加不高兴,他深深呼吸了几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记性不错,也挺好看,不过你必须明白,武功是用来揍人的东西!你这样给人挠痒痒还嫌轻啊!”

“是,学生记住了。”梅久眼眶发红。

陆清明无奈的叹了一声,“你先回去仔细想想我说的话,明日我再教你。”

“是。”梅久欠身告辞。

陆清明看着梅久走路弱柳扶风的样子,又是一叹,不到两个时辰就能把这一套拳法比划出来,说明她有很好的记性,不过相较之下,陆清明更情愿她出拳有力一些,哪怕只能打出一招半式也好。

“罪过,罪过,今日又犯嗔戒。”陆清明决定回去抄经。

梅久走到下山的路口,梅如焰早已在哪里等候。

梅久远远的便看见她眼角有一块青紫,满手血红,当下快步走了过去,“你怎么弄成这样?”

“姐姐。”梅如焰声音有些疲惫,抬了抬手,面上笑容一如平常,“练琴弄伤了。”

梅如焰有一双纤长漂亮的手,洁白如玉,十指纤纤,瘦而不见骨,就像拈花佛手一般,此刻尖尖的指头上满是血泡,显得触目惊心。

这样的血泡不是不小心划破,而是练琴过度所致。梅久心疼的看着她,“那脸上呢?陌先生看起来像仙人一样,难道会动手打人?”

“他?”提到陌先生,梅如焰神色古怪,“他才不舍得动弹那双尊贵的手!他要整治我,动动嘴皮子就行了,还用得着出手吗!”

“要不干脆换个先生吧!清明先生很好,不如你同赵山长说一声,以后咱们也能作伴。”梅久道。

梅如焰语塞,别开脸轻声道,“他也就是性子高傲的让人生气,倒也不是特别坏,是我懂得少。”

第三十二章 梅嫣然的恐惧

“为何要这般拼命呢?”梅久想告诉梅如焰,等到学会功夫,将来日子会很难过。

梅如焰道,“我自问见识不浅,却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大家族这般古怪,我不知背后的原因,但多少能揣测一二。姐姐,寿命大约都是有定数的,什么时候死,真是由不得咱们,可是,阎王管不着咱们怎样活!”

她笑着,斩钉截铁的道,“我就是想让自己变的强大,哪怕最后争不过命,我也想笑着去死。”

所以即便知道练成了武功将来日子也不好过,她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使自己变强的机会。

梅如焰和梅久都没有武功基础,想变强就不能藏拙,因为武功一直没有进展或者进展太慢,陌先生就不会更深入的教她。简单的说,在武学上,藏拙都是发生在武功达到一定境界的人身上,基础入门,根本没办法做到。

而安久不同。天下武学归根究底是相通的,她从前并未接触过这一类的功夫,但是曾经经历过高强度的训练,令她懂得怎样极致的控制身体、激发身体的潜能——刨去武学的一切外在形式,终归于此。

梅如焰和梅久一起下山,然后各自回了居所。

一路上梅久耳边都在回荡梅如焰的话,当她说到“笑着去死”的时候,梅久心中的震撼无以伦比。分明是差不多的年纪,为何她会有那般魄力?

回到玉微居时,梅嫣然早已在堂屋等候多时。

“娘。”梅久见到母亲,心中很踏实。

“今日回来有些晚。”梅嫣然道。

梅久道,“妹妹受了点伤,下山不方便,我就陪着她慢慢走了一会儿。”

“受伤了?”梅嫣然拢了拢袖口,顿了一下道,“我一会儿过去看看她,你今日没事吧?”

梅久知道她问关于练武的事,“清明先生给了我一本拳谱,我看了一遍倒是能将上面的动作记下来,可是比划出来时却把清明先生气的不轻。”

梅嫣然抬袖掩嘴轻笑,“清明先生讲禅讲的头头是道,可总也控制不住自己。”

“娘,我今日见着一个黑衣人。”梅久决定把放羊时遇见鬼面男子的事情说出来。

安久没有阻止。

梅嫣然笑容退去,神色严肃起来,“黑衣人?你在哪里瞧见?”

“今天在山上独自放羊之时。”梅久一五一十的的道,“之前我在宗祠中曾经见过,当时有十个戴面具的黑衣人,五个乾达婆,五个夜叉,今日见着这个人,是带着夜叉面具的男子。”

梅嫣然突然紧张起来,追问,“他可曾与你说话?”

“说了,他问我是不是智长老新收的徒弟。”梅久还是掩掉了关于安久的事情,“还说不久以后就会再见。”

“什么?!”梅嫣然面上已经是毫不掩饰的惊骇,“怎么会…怎么会…你能否辨出那人多大年纪?”

梅久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但是她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此时无论怎么回想都没有印象。

“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安久道。

当时时间太匆忙,她只能从声音和一些小细节判断出一个大概的年龄段。

“大概二十到三十吧。”梅久道。

梅嫣然回想了一会,“应该不是咱们家的人。”

梅久很疑惑,“娘,那些都是什么人?”

“控鹤院的人。”梅嫣然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向梅久隐瞒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现在还处于被半禁足的状态,无法时时刻刻照顾梅久,梅久不适合再继续懵懂下去了,“按照常理来说,你刚刚回府,资质尚不明确,应该不会这么急着让你入族谱,除非是恰好赶上族中有一批人要送入控鹤军…”

原来,每个梅氏族谱上记录多少人,都要在朝廷有记录,每当梅氏有人要被记入族谱时,朝廷会专门派人过来查看资质,将一切都记录在册。时间凑巧,所以家主才决定顺便让梅久尽快入族谱。

“很早以前控鹤军主要是由四个家族组成,分别是梅氏、赵氏、李氏、楼氏,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家族。先帝觉得这样容易失控,所以朝廷设立了专门培养控鹤军人才的地方,就叫控鹤院。”

控鹤院成立之后,不再只接受这些家族的人,而是大量从民间吸收一些资质好的孩子,从小进行培养,欲图改变家族占据控鹤军势力的局面。

这些家族了解皇室太多秘闻,成为废棋之后的下场可想而知!几大家族没有退路,只能想办法死死握住手中权力,从而求得生存。

梅氏的后代已经逐渐凋零,所以迫不急待的要把梅久和莫思归纳入族谱,甚至明明知道梅如焰不是梅氏后代,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梅嫣然思量道,“控鹤院的人,大概是想试探你的资质…”

思及此,梅嫣然忽然伸手捏住梅久的脉搏,敛眉仔细探查了半晌。

梅久不敢出声打扰,直到她收回手才问,“娘,怎么了?”

梅嫣然摇头,“我是在想,那人为何会说不久后再见。”

梅久遗传了梅嫣然的根骨,底子极适合练武,否则梅嫣然也不会刻意的把她往柔弱胆小这条路上培养。如今梅久十三岁,在入梅府以前从未接触武功,按道理来说,就算是有些天赋也为时已晚,为何能让控鹤院的人看中?只因智长老之故,绝不会让那人说出“不久就会再见”的话来!

“久儿,你到底有何事瞒着我?”梅嫣然握住梅久的手,“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娘?”

“我…”梅久恨不能马上把一切都告诉母亲,但是听见安久一声冷哼,所有的话语瞬间哽在喉咙里。

梅嫣然叹了口气道,“久儿,娘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只盼着你好好的,若是事关紧要,万万不要瞒着娘啊!”

再次回到梅府,梅嫣然就知道再逃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唯一的打算就是拼上自己的一切换梅久下半辈子安宁。

天色不早,眼看梅久没有任何松口的意思,她便没有再继续追问。

晚膳过后。

梅嫣然让人去准备跌打损伤的药,等候时又与梅久说了会话。

“嫣娘子。”遥夜急促的声音突然传来。

梅嫣然道,“何事?”

“老太君来了!”遥夜压低声音。

屋内灯火通明,梅久清楚的看见梅嫣然嘴唇在发抖,脸上的血色霎时间退去。

“老太君是谁?”梅久只知道梅氏只有两位老夫人,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老太君,还是一个让自己母亲如此忌惮的老太君!

“看来…”一个嘶哑的声音蓦然从头顶传来,分明是在笑,却透出一股冷杀之气,“你还记得老婆子。”

梅久大骇,抬头往屋顶看去,然而纵使她目力过人,也没有能发现人影。

“闺女都这般大了。”那嘶哑的声音瞬间又从主座上传来。

梅久看过去,只见那里坐着一个佝偻的黑衣人,她身子微弓,双手放在手杖上,浑身包的密不透风。

第三十三章 极其彪悍的一生

“祖母!”梅嫣然拉着梅久跪下,急促的道,“久儿,快给太祖母磕头。”

梅久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母亲这样失态过,不,是从来没见过母亲如此恐惧,她不敢怠慢,忙依言磕头。

安久何曾对谁屈膝?!何况这个老人无处不在的肃冷之气,让安久极度戒备。

这是杀过很多人才会有的气息。

安久试图控制身体,但一念闪过,又放弃了,任由梅久做出这个让她倍感屈辱的动作。

老太君不曾理会梅久的动作,只看着梅嫣然道,“你天生聪慧,当能揣测我今日来的目的。”

“祖母!”梅嫣然虽然恐惧,但是语气里却没有任何犹豫迟疑,“只要放过久儿,我愿付出一切代价。”

梅久猛的抬起头来,不安的唤道,“母亲。”

老太君是指微微一动,沉默了许久突然嘎嘎笑了两声,“分明惧怕,竟敢反抗!嫣娘,你向来都是瞧起来胆小如鼠,实际上整个梅氏没有比你胆子再大的了!”

“祖母,久儿不懂武功。”梅嫣然示弱,“只求祖母放过她。”

“傻孩子。”老太君的声音突然温和起来,像个普通老人般,然而出现在这等场景,便显得十分怪异,“你一心让她变得懦弱,这个世道,软弱之人命如飘萍,没有你,她日后的境遇亦不会比跟着我好。”

“手上沾染人命,心便不会安宁。”梅嫣然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两个,“我在外面从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睡觉永远睁着一只眼睛,我不想久儿过上这种日子。”

“哈哈哈!”老太君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到声音更加嘶哑,“你很聪慧,但是记性不好!或是…你根本不了解自己闺女?”

她指的是梅久射杀武师的事情,梅久手上早已沾上人命。

“不一样!”梅嫣然辩驳道,“为了求生杀人和以杀人为生,根本不一样!”

“我们都是为了求生才杀人!”老太君的气势陡然凛冽,“若心坚不可摧,刀剑下亦能寻得安宁,若心彷徨无依,再平静亦能生出惧怕。我今日多言,是看在祖孙一场的份上,既然你这个娘不能教她无所畏惧,从明日起就由老婆子来教!”

老太君既然亲自前来,便没有逆转的可能,事情突然进展到这个地步,超出了梅嫣然的预料,她已放弃挣扎,只想弄明白原因,“族中为何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

“朝中局势不佳,族中决定两年后再送一批人进控鹤院。”老太君毫不隐瞒。她微微侧脸,像是把目光放在梅久身上,“懵懂无知的孩子进了那个地方,无非就是一个死字,智长老让我过来,是出于殷切希望,我不逼你,自己看着办吧。”

智长老一生在追寻弓道的巅峰,他如果一直对梅久抱有希望,就不会放任她学到一半便被送到控鹤院中,哪怕只能多留几年也比两年之后就送到控鹤院送死强。

老太君意思很清楚,智长老看中梅久在弓道方面的天赋,又觉得梅久骨子里太懦弱,所以才请老太君帮忙教导梅久,使其心智坚强。

“我明白了。”梅嫣然很快冷静下来,恳切道,“还请祖母多宽限几日,容久儿准备。”

“娇气!”老太君斥责,人已经如鬼魅跃上房梁。

梅嫣然浑身像是被抽去力气一般,瘫软在地上。

梅久伸手扶住她,焦急又担忧,“娘,你怎么了?”

无知者无惧,梅久只看见老太君诡异的装扮,并未感受过她的残忍,所以只被那种无形的气势所震慑,心中的恐慌远不及梅嫣然。

缓了许久,梅嫣然才干涩的道,“无事。”

然而就在说话的同时,眼中瞬间汇聚雾气,泪水毫无预兆的落下来,她伸手捂住脸,狠狠的抹掉水迹,缓缓吐出一口气。

“娘。”梅久扶她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