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他旁边的,是同样一身缟素的梅亭竹和梅亭瑗。

梅政景和梅亭竹都不弱,可是安久居然走到跟前都没有发觉,心中不免惊奇。

“你已精进至此了。”梅政景道。

他没有欣喜,也不曾欣慰,因为他很清楚,梅十四对梅氏没有任何感情,若非说有,恐怕只有恨罢了。

“我来是与你做个交易。”安久道。

梅亭瑗先前见到安久还有些高兴,一听到她如此说话,脸色阴沉下来,“梅十四,你不出现便罢了,一出现就说这样冷漠的话,好歹梅氏也养了你一阵子,竟然如此无情!”

梅政景反应平淡,伸手道,“请坐。”

这副做派,是彻底的把安久当做外人来对待了。

安久不曾拒绝,几个人各自落座之后,梅政景等着她说明来意。

“在谈交易之前,我想了解一下,还有人会梅拳吗?”安久问。

自从梅氏重视内修之后,梅拳便成了一门很鸡肋的武功绝学,习惯了内修的路数之后,它在战斗中能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少,若是直接丢弃吧,又觉得太过可惜。

“当然。”梅政景道,“虽然前任家主过世之后,便再无人学会整套梅拳,但拳谱还在。”

“梅氏家主临终之前曾告诉我忠正守义楼是梅氏命脉所在。”安久见梅政景神色严肃起来,继续道,“他交给我一块玉佩,或许与所谓的命脉有关系。我替梅氏保管如此重要的东西,索要一点报酬在情理之中,你说呢?”

“你本是梅氏嫡出,即便没有这件事情,亦可修习梅拳。”梅亭竹插了一句话,“为何要说交易?”

第二百一十九章 姐姐

“因为我乐意。”安久言简意赅的道。

梅政景道,“靠着大树好乘凉,梅氏还没有倒,你确定急着离开不会后悔?”

安久毫不犹豫的道,“不会。”

这世上就没有白吃的午餐,依靠家族就得遵从家族的规则,就要为家族做出贡献,安久一个人可以生存下去,何必背上家族责任?她不愿与梅氏有丝毫瓜葛。

“好。”梅政景能判断她话中真假。

他一直被当做梅氏下一任家主来培养,自是知道忠正守义楼里的秘密,这件事情就连梅亭竹他们都不知情,梅十四刚刚回到梅花里不久,若非家主临终所托,更不可能得知。

“去把拳谱拿来。”他对梅亭竹道。

梅亭竹看了安久一眼,起身出去。她自然明白安久是不想背负家族责任,只是她想不明白,当初那个柔弱的女子,在控鹤军里凭什么有自信可以独自一人活下去?短短时间,柔弱女子变成盖世高手?抑或,寻到了更好的去处…

梅拳一直摆放在书房里,没有刻意隐藏,一是因为当今外修很罕见,能闯进梅氏的外修更是没有;二是,最危险也最安全。

堂内鸦雀无声,梅亭瑗红了眼眶。

她与安久没有什么感情,只是见不得梅氏七零八落。梅氏虽然是暗影家族,常要生活在危险之中,但是有族长、族老,有从小到大熟悉的亲人在。自然有一种归属感。

“智长老算是你的师父,你身在控鹤军中,不打算去拜见?”梅政景打破沉默的场面。

安久神色没有丝毫波动,若是不提起,她都快忘记这个人了。当初她经脉尽毁,有自己一部分原因,但更有一大部分部分都是因为智长老一意孤行。不难想象,以智长老对弓道的痴迷,根本不会顾及她的意愿。结果都一样,只是她配合或不配合的区别。

简而言之就是敌强我弱,安久败的无怨尤。而她对那个老叟,就像对这件事情一样,在她心里,都是过去的人和事。

安久道,“他毁了我经络,教了我一点东西就算是报酬。从此之后与我再无关系。”

梅政景表情微变。面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讶的神色,“那你刚才…”

一个经络尽毁的人如何能够做到悄无声息?

安久打断他的话,“忠正守义楼中的秘密。换梅拳,也换我和我娘与梅氏一刀两断,这笔买卖,你们不亏。”

“我既然答应你。就不会反悔。”梅政景不再追问,“若是何时想通了,梅氏还欢迎你回来。”

凡是留一线余地,这是梅氏上一代家主的处事之道,梅政景以前觉得优柔寡断,可如今梅氏遭遇重创之后没有树倒猢狲散,也没有被人落井下石。竟全是上一代家主的功劳。

安久有几分动容,好像孤身在外漂泊的孤船有了停泊的港湾,让她险些没忍住答应。然而,她微一抿嘴,没有回答,心里却告诉自己不再回头。

梅亭竹捧着一个匣子进来,放到安久旁边的桌上。

“看看吧。”梅政景道。

安久打开盒子,看见里面放了几卷破旧的书。

梅政景解释道,“为了不破坏原卷,族中誊抄了三份,这是其中一份,你可以带走。”

安久翻看了一下,问道,“这是全册?”

“或许是,或许不是。”梅政景倒是没有隐瞒,“我可以承诺,倘若它不是全卷,我发现其他内容亦会派人一并交给你。”

安久观阅过不少外修武功秘籍,对这方面有一定的辨识能力。她收起书卷,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放在桌上。

屋内三人看见,表情刹那都有些暗淡,他们都认得,那是上一任家主挂在腰间之物。尤其是梅亭竹和梅亭瑗,她们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可说见玉如见父。

“告辞。”安久起身出门。

她脊背绷紧,一直提防着他们得到玉佩会想着夺回梅拳秘籍,不过,一直到大门外也没有人跟上来。

堂内,梅亭瑗冲过去抓住那块玉,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阿瑗。”梅亭竹抱住她,闭上眼睛轻轻抚着她背。

梅亭瑗忽然嚎啕大哭。

梅政景别开脸,紧紧握着椅子扶手。

待梅亭瑗哭罢一场,才想起问,“六叔,梅十四都巴不得和咱们撇清关系,你为什么还对她这么好?”

“她不简单。”梅政景望着门外皎白月光,“她能悄无声息的潜入这里,我们没有一个能发现,不会是寻常之辈,那拳谱…”

他看向梅亭竹,这个侄女一直很聪明,很多事情不需要他一一交代。

“我留了最后一册。”梅亭竹道。

梅政景颌首,以后再把这一卷给安久的时候就是施恩,就算她不感动,至少能换她为梅氏做一件事情。

“叔,楼里有何物?可能助我们重建梅氏?”梅亭竹问。

梅政景叹息一声,“能。那里不禁有梅氏百年来积聚的巨财,还有一个密卷,其中记录了梅氏秘密培养的势力。”

梅亭瑗听他这样说,不禁道,“好在梅十四没有起私心!”

“即便她起了私心也进不去,我从小在那密道里来来回回,现在走一趟也要摸索好几日。”梅政景想起往事,眼睛里浮上一点笑意,“我曾经有几年不在家,你们都以为我又到外面游历去了,其实是被困在里面几年没有出来。那里面有密林,有果子也有野畜野禽,吃食不成问题,不过运气不好的话可能会被困一辈子。”

“大哥也曾出去游历过,莫非也去那里…”梅亭瑗想起梅亭君,整张脸都苍白起来,目中露出痛苦之色。

在寺庙里,梅亭君为了推开她而被蓝光弩射中,化作了一滩残肉血水。这一幕,梅亭瑗今生今世不会忘记,午夜梦回时,一切历历在目,甚至很多当时忘记的细节也越来越清晰。

时间模糊了很多东西,也令一些东西越来越深刻。

月影西坠。

安久在城中晃荡,快天亮的时候,何采来告诉她任务已经完成了。

又可以休息几日了,可以练习梅拳,安久心叹。

“姐姐?”

安久正要加快脚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第二百二十章 不在乎

安久转身,看见一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她穿着灰黑色的劲装,却是一个清秀男子的容貌。

“果然姐姐!”她激动道。

“梅如焰。”安久道出她的名字。

梅如焰脚步一顿,梅久不是唤她“妹妹”就是“阿顺”,几乎不会喊这个名字。

“姐姐怎么这样生分。”梅如焰走过来,神色很是受伤,戚然道,“我在扬州没有等到楚大人的回信,便冒险跟到汴京来了,猜想姐姐可能会回梅氏,已经在这附近守了一个多月。”

她揭下面具,露出一张明艳的面容。

在安久眼中,梅如焰的美极具东方特色,细长的眼睛,可以很凌厉也可以很妩媚,但同样的,在她眼里,这张面孔很会欺骗人,“如果你想利用一个蠢货,很抱歉,那个蠢货已经不在了。”

梅如焰表情一僵,旋即道,“姐姐说什么?”

“不要装了。”安久淡淡道,“魏予之精的像鬼一样,精神力又能操纵外物,你凭什么从他手里逃走?”

“他身体底子原本就弱,施展过一次操纵外物需要休养很长时间,我才能趁机逃走。”梅如焰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姐姐,你要相信我,我跑出来救你们,也是想着以后能投奔你,你若是不管我,待魏予之缓过来,我早晚是个死!”

她急切之下,拔剑横在自己脖子上,“既然早晚都会死,不如现在就了断!免得惶惶不可终日。”

笑容缓缓爬上安久的面庞,美是极美,只是在月光下冷如霜,“从今天开始。我对你改变看法了,你也不过如此而已。”

安久是有些失望的,她从前觉得梅如焰从艰苦的环境中成长。如悬崖之花一般,固然太过世故狡诈。却有种坚韧的美,比梅久那朵被养在羽翼之下的柔弱小花朵强多了,可是她现在觉得,梅久其实也不赖,最起码,比眼前这个横剑以死相胁的女人强的多了。

梅嫣然垂下剑,看着安久疾步离开的背影。扬声道,“你为何这么认定我不安好心?”

“因为,我根本不在意你。”安久头也不回,答非所问的抛下这句话。

因为不在意。所以无视她的生死。

梅如焰僵立。

这不是她所认识的梅久!一个人,就算再怎么改变也不会如此天翻地覆吧?

安久在城中穿梭,身形恍若箭矢。

不多时便回到控鹤军中。

她首先去了莫思归的院子,将梅拳秘籍丢在他面前,“看看少了没有?”

莫思归正在专心致志的修指甲。没工夫抬头,“我又不姓梅,怎么知道拳谱长什么样?”

“别的武功秘籍你都能看出来,怎么唯独这个看不出?”安久坐在他对面,直直盯着他。“你最近眼瞎了吗?”

“嘶!”莫思归锉的手指发疼,恶狠狠的瞪过去,“你这是求人的态度?”

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安久才撇了撇嘴,正准备说几句好话哄哄他,谁知被他一抬手制止了,“你的心意我全明白,但是话就不必说了,脚指头想想都知道,狗嘴里永远都吐不出象牙。”

“能吐出来。”安久道。

莫思归大奇,拿过桌上的两卷书,心情很明媚,“你竟然还会自嘲,我还以为你只会说难听话刺挠别人。”

安久伸头凑过去跟他一起看,嘴里答道,“我就觉得你常常说话挺有道理。”

啪!莫思归把书卷往桌子上一摔,“老子不看了!”

安久忙去检查那书卷,见并无散碎,才道,“心理医生说,经常不能自控情绪的人很容易患上心理疾病,你经常无故发怒,还是小心点为好。”

“无故?”莫思归拔高声音,旋即又泄气,重新拿起秘籍,“老子都快被你气的没脾气了,我想语重心长的告诉你——大久娘子,小心哪天老子投毒喂死你!”

“你不会的。”安久笃定道,“因为你对我身上的伤感兴趣。”

“…”莫思归有一种被人逮在手里搓扁揉圆的感觉,这种感觉来的太强烈,太突然,以至于都“惊喜”的说不出话来。

安久见他不动,催促道,“快看啊。”

莫思归默默翻看,速度很块,直翻到第二册最后一页的时候突然咧嘴笑起来,一撸起袖子,“来来,让老子猜猜,你为了得到这个肯定花了不少力气吧?结果还是被人家摆了一道,这书根本就是缺了,后面最起码还有两式拳法,诶呦喂,真是风水轮流转,总算让老子等到今天了!”

“果然。”安久对莫思归的话很有共鸣,摸了摸书卷,道,“是花了不少力气,前任家主临死前交给我的玉佩,辛辛苦苦保存了这么长时间,说给他们就给他们了,我也犹豫了一整天。”

莫思归的笑被噎住。

“他们这么轻易就给了我秘籍,又没有抢回去,我就料想是被扣下了一些内容。”安久继续说着,纤细白皙的手指屈起,轻轻敲着桌子,“我练习到后面还需要几年吧?我琢磨,到时候梅氏不给我余下的拳谱,或者要求太过分,我应该有实力去抢,最不济,偷总行吧?”

莫思归一脸嘲笑的道,“没看出你这么有本事,失敬失敬。”

他的嘲笑太夸张,安久想不注意到都困难,“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莫思归抓过指甲矬,“带大久和小月一边玩儿去,莫打扰我做正事。”

安久心想挫指甲算什么正事啊!但是转眼就发现他用毛笔把挫下的指甲粉末轻轻扫进了一个纸包里,“你收集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配药。”莫思归好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笑道,“这是给你配药的啊!慎得慌?”

“你剁了手指头我也照吃不误。”安久目光在他手指上停了停。

这回反倒让莫思归慎得慌,他揣起纸包,“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

安久回到自己房间去仔细研究梅拳。

梅拳发力的方法与断经掌有很大不同,断经掌的劲力刚猛,在断人经脉的同时也会损伤皮肉,几乎就等于把对手打残废了,而梅拳则是“隔山打牛”,蕴含的力道柔中带刚,照秘籍上面的说法,若将梅拳练至炉火纯青,可伤人脏腑而皮肉不留丝毫痕迹。

第二百二十一章 战场

安久埋头研究了几日拳谱,刚刚琢磨出一点门道来,便突然接到了上面派下来的任务——赴战场协助宋军作战!

这一次是在高大壮的带领下,整队人马一起出动,而这么远距离的任务,来回少说也要三五个月,何采他们无法跟随。

一得到消息,何采立即把消息传给了楚定江。

安久这边,除了楼明月接的任务尚未完成之外,其他人已经连夜上路。

星夜快马疾驰。

待日出之时,已距离汴京几十里之外。

越往北地,越是能感受春寒料峭,汴京如今早已卸下厚厚的冬装,而此地清晨枯叶上还结着厚厚的霜。

高大壮栓好马,哼哼道,“定是被人算计了,才接到这份任务!”

李擎之是个血性男儿,当即道,“不错了,去战场助一臂之力,比成天杀些身份不明的人好的多!”

“你知道什么?”高大壮拈着兰花指狠狠点了点他宽厚的胸膛,“咱们大宋的军队,有多提不上把,你没见识过,根本不能感同身受!”

听他这么说,隋云珠道,“高大人莫非是…”

高大壮的声音听起来很娘气,难免让人想到太监,只不过没有人敢张口去问。

出乎安久意料,高大壮竟然没有生气,反倒是幽幽叹了口气,“当时我是亲眼看着那些草包临阵逃窜,真是不堪。”

安久冷不丁的插了一句,“我还以为太监做监军才是毁了宋军的关键。”

“…”

春风轻轻拂过,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高大壮突然爆发,一手叉腰,一手点着她,“你懂什么?!太监少的是一条腿又不是少脑子!别以为有楚大人护着你。你就可以胡乱给人扣帽子!”

安久一脸淡然的看着他,“我不会同你这个残障人士计较。”

高大壮别的没在意,但是“残障”二字听的明明白白。顿时掳起袖子就要掐架,“你个小矬子。小地墩!你给我说清楚,谁残障!”

“大人息怒。”隋云珠伸手挡住他抓过来的一爪,“梅娘子心直口快,并无心诋毁侮辱,大人有容人雅量,还请饶过梅娘子这一回,一切以任务为重啊!”

还未到达目的地。就出现内讧,这在控鹤军中是受到处罚。

高大壮一经提醒,想到方方面面的顾忌,又有了个台阶下。便甩手道,“罢了!反正我也不是太监!”

众人听罢,心说没看出您哪儿不像太监,再者便是无奈,您不是太监跟人急什么啊!

“大人能否详细说说战场之事?”李擎之在没有进入控鹤军之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从军,满心热血的希望能够率军击退辽国,因此他对这次的任务尤为上心。

高大壮见众人都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八年前。我身在控鹤军中,那回也是被派到战场协助宋军作战,那会儿我才十六七岁,跟你这傻大个一样满腔热血,办事不计生死,比领其他任务时要卖命的多!记得当时我们豁出命潜入敌军阵营,搜集到许多至关重要的消息,当时宋军将领也是信心满满,可是待首战之时,辽军铁骑气势磅礴的逼近,呵呵,咱们军队的士兵吓的蛋都软了,有一个逃兵起了头,便一窝蜂的逃窜,诶哟,当时我站在半坡上,那个场面叫一个壮观!铁骑还没有到跟前,宋军已经被自己人踩踏死伤。”

“待到宋军撤离,偌大的战场上只有辽军和一个太监。”回忆起那一幕,高大壮至今感慨,“我听见那监军高呼吾皇万岁,便抓着剑孤身冲向辽军!震惊至极。”

后来那太监被乱箭射杀,但是辽军给予的足够的尊重,并未损毁其尸首。

高大壮亲自裹了尸首为其下葬。

“那太监六七岁便被断了子孙根养在深宫里,没有什么见识,也就是识得几个字,知道怎么看人脸色罢了,哪会做什么监军!”高大壮叹息,“只不过他算是好的,不懂也不会乱指挥,咱们都只当这个人不存在,心里没有人瞧得起,不想,临了就属他最忠心,最硬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