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莫思归道。

盛长缨闻言便起身离开了。

安久正要转身,却听闻莫思归道,“阿久,陪我说会话。”

安久驻足。

可是两人皆是沉默。

站了半晌,还是莫思归先开口,说的却是,“没事了,你回去歇着吧。”

莫思归与楼明月,两人都固执的走向自己选择的道路,唯有一个人妥协才有可能有所交集,可惜楼明月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尽管莫思归稍有动摇,可安久不认为能劝得他为了一个女人放松对医道的追逐。

有些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人,过多的交集只能平添痛苦而已。

安久没有思虑的太深,只觉得求而不得,不如放手,便未曾去劝他,却也未走。

莫思归一口一口的抽烟,烟斗中的药烧尽,又塞了一粒,直到第八粒的时候,安久伸手按住烟杆。

“莫管我,你…”

砰!

莫思归话未说完,便被安久一个劈手砍晕过去。

“抽什么都不如这样来的快。”安久抓住他的衣领拖进屋里,眼见床上躺着楼明月,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他扛起来放到床上与楼明月并排躺着。

做完这一切,安久便回屋歇着去了。

和衣躺在榻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就莫名出现了一个画面,连枝灯耀耀,满挂红绸,楚定江深沉的说着要娶她的话。

翻来覆去,这一幕居然挥之不去。

分明。当时也没有觉得特别。

直到夤夜,安久起身走到院子里。月光透过薄如轻纱的雾,泛着朦胧的光晕。

她抬头怔怔望着天上几乎全满的月亮,暗自后悔,实在不应该把莫思归砸晕…

上京无月,大雪纷纷泱泱,几欲将建筑淹没,辽国皇宫出现了一会儿短暂的嘈杂之后,归于平静。

偏殿中,耶律凰吾紧紧抓着手中的水杯。里面已经不冒热气。但她脸色沉郁。周围伺候的人也不敢上前替换。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有个内侍快步走进来,朝她躬身道,“殿下。圣上已经无恙,宁神医说要调整药方,遣奴先过来禀告。”

耶律凰吾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那内侍不知是何意思,略略站了几息,“陛下那边还需人伺候,奴先告退了。”

“去吧。”耶律凰吾道。

少顷,一袭青衣的宁雁离匆匆赶来。

“主子。”她躬身行礼。

耶律凰吾屏退屋内闲杂人等,低声问道,“皇兄的病情如何?”

“不太好。”宁雁离在耶律凰吾这里从来不说什么场面话。直接道,“原本正是取用心头血的大好时机,可惜神药已丢,目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属下只能尽力拖着。少则一两载,多则七八载。”

“一两载。”耶律凰吾皱眉,“就算皇兄能等,那心头血怕也早就没了。”

宁雁离道,“心头血药力极猛,每日不能服用太多,如今丢失的时间不长,肯定还有大量剩余。”

耶律凰吾冷哼一声,“魏云山被关了那么多年,始终没有变聪明一点,出师未捷身先死,魏予之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宁雁离未敢接话,隔了一会儿,听她又道,“刻不容缓,看来此番我须得亲自去取药了。”

“主上,其实…”宁雁离犹豫了一下,俯身压低声音,“您未必非要推旁人上位,那心头血对您也有大用处。”

啪!

耶律凰吾扬手,宁雁离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巴掌,面上迅速泛起红色掌印。

她连忙跪下。

“宁子,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如今越发放肆了。”耶律凰吾声音平静,然微垂的凤眸含着冷光,若利剑乍然出鞘,“有些话,我不想再听见第二回!”

“是,属下知罪。”宁雁离立即道。

耶律凰吾起身,理了理衣袖,“你留在宫里伺候皇上直到病愈。”

宁雁离匍匐在地,“是,属下领命。”

听着脚步声远离,宁雁离才敢抬起头。

耶律凰吾是会武功的,一掌下去毫不留情,她半张脸很快肿了起来。跪了须臾,她才从药箱里拿出药膏抹在火辣辣的脸上。

抹完药,宁雁离垂手抬头,将眼泪逼回去,脸上露出了一点倔强之色,那所剩无几的尊严只能在这无人的时刻小心翼翼的流露在脸上。

她是跟在耶律凰吾身边很多年,可是她也从未看清楚过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心里想些什么。

耶律凰吾为辽国殚精竭虑,倾尽所谋,宁雁离就不信她从来没有肖想过皇位。契丹素有女子掌权的习俗,辽国历史上也有不少先例,其中耶律凰吾的母亲萧太后便是其中佼佼者。她圈禁那么多年,隐忍那么多年,一直暗中小心翼翼的谋划,助兄长回来继承皇位,总算恢复了昔日的尊荣,又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辽国皇宫。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一个起点还是一个终点。

寒冬蔓延,很快连大宋的疆域也全部入冬。

“凌将军叛国案”有了结果——从凌子岳的营帐中找到了一些被销毁一半的信件,在他汴京家中的地窖里,搜查出大量金银珠宝,其中有不少是大宋送给辽国的礼物。

地窖中存储的是过年所用的菜和腊肉,经常打开不利于食物保存,这段时间不缺新鲜食材,凌家人不会没事跑到地窖里去看,他们也说不清一窖的过冬菜怎么会莫名变成了金银珠宝!

一时之间,百口莫辩。

其实月前便已经查出这些,但是皇帝拖了往后拖了二十几天。他也不想轻易杀了凌子岳,毕竟在文官当中没有能够真正与华宰辅抗衡的人,大宋虽然一向重文轻武,但凌子岳好歹手握重兵,能够制衡华宰辅。

皇帝最在意的除了通敌之外,凌子岳还有没有私下与华宰辅联手。

可是迟迟未有结果,而百官喊杀声越来越凶。

 

第二百八十八章 去不去

凌子岳与辽国通信,不管是欲图谋反还是叛国,都是灭族的死罪。

戏本中常常有灭九族的戏码,实则,这种事情不太常发生,就算凌子岳如此“重罪”,最终判了全家抄盏,族人中男丁全部入奴籍,女子则全部充入官妓。

戎马半生为保家国,一朝却家破人亡,令人无限唏嘘。

将门明显比寻常人家要有骨气的多,如此惨烈的抄家,竟是没有几个人放声哭号,就连垂髻小儿亦不例外。

凌子岳处斩的日子是在腊月初九,高大壮提前半月偷偷把武器运进梅花里,请安久等人届时相助。

高大壮放下刀剑便离开,一众人在堂中坐了一圈,沉默盯着堆在桌上的兵器。

良久,隋云珠问道,“去不去?”

“凌将军为人忠勇,是大宋良臣,我去。”梅嫣然首先表态。她如今已经稍稍看开了些,不再执着与梅久之间的母子情分,她甚至有些悔恨,觉得是自己过多的插手女儿的人生才致其一缕香魂寄于别处。

李擎之见隋云珠看过来,紧接着道,“不需问我,我一定会去!”

“我们不去。”朱翩跹直接把盛长缨也算上了,他不会武功,帮不上什么忙。

隋云珠点头,“十四呢?”

安久环臂而坐,闻言微微抬眼,“去。”

难得遇见一个比较入眼的人,如今遭受冤情,伸手帮一把也不是难事,反正他们逃出控鹤军之后就已经是犯人,高大壮能瞒的住一时,瞒不住一世,暴露是早晚的事。

“真是没有天理。满朝文武,独独容不下凌将军。”李擎之叹道,“凌将军若真要叛国岂会等到今日?他们也不想想。凌将军一死,他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其实凌将军未必没有错。”隋云珠道。

“什么?”李擎之瞪眼。好似今日隋云珠不说出个原因来,他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一般。

隋云珠道,“他错就错在不懂权政,不知大宋国情。”

李擎之不以为然,“大宋的国情就是懦弱,瞎子都能看出来!”

“朝廷不给钱粮,并非全然是怠慢边关战事。大约是一时之间需要周转凑齐粮饷。”隋云珠笑笑,“凌将军以为国库充盈,准备与辽国做旷日持久的拖延战,这并不现实。”

“大宋居然这么穷?”李擎之惊诧道。

朱翩跹插嘴道。“大宋当然不穷,穷的是国库。大宋冗兵冗官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每个官员的月俸、田产、衣料钱、鞍马费、炭火钱、冰钱…林林总总加起来便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大宋又素来爱以封爵升薪做赏,挂着闲职领钱的人比比皆是。到头来是富了官员,穷了朝廷。”

汴京的繁华,说是天下独一份也不为过,官员、勋贵、商贾,有钱人一抓一大把。可他们之中除了商贾之外,不是靠朝廷养着就是鱼肉百姓。

这座华美的屋宇之下,框架已然腐朽,随时可能崩塌。

“可眼下将军若有闪失,辽国难免不会反击。”李擎之忧心道。

“不会。”盛长缨总结了最近的消息,“据闻辽国新任皇帝前不久才一脚踏进鬼门关,辽国今年春夏又被凌将军拖得无法全力从事生产,今冬必然艰难,北院大王野心勃勃,辽国不会选择在这个当口对大宋大规模反击。”

凌子岳死了,影响是肯定有的,可大宋还有其他将领,断不至于整个军队因为少一人便突然瘫痪。

况且皇帝想撤换凌子岳已经不是一两日了,必然早有安排。

“可是这也不能怪凌将军!”李擎之不禁为凌子岳喊冤,“将士在外只知保家卫国就够了,大宋冗兵冗官导致国库空虚,是朝廷处事不妥当,就算凌将军不知也不为过!”

凌子岳知道时局,或许就能暂时按捺住反击辽国的心思。

梅嫣然叹道,“如今也好!凌将军能一举攻入南京(析津府),对辽国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而宋人至少也看见了,夺回烟云十六州并非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正因凌子岳有这个能耐,所以才值得二皇子不惜一切代价的去营救。

于他个人来说,这未必是一个坏的结局。

“我们这几日先去菜市口附近勘察地形吧,最好五日只内能有个营救计划。”隋云珠道。

安久道,“这次营救我们不是主要力量,高大壮也没有透露任何讯息,适时加以援手就好。”

他们不知道二皇子一党具体如何营救,也无从配合,万一不慎打乱他们的计划,反而不妙。

“不过我总觉得有些奇怪。”隋云珠道,“我们能从深宫中逃脱,必然是借助了外力,高大人应当不知我们的底细,却为何还这般信任?”

二皇子欲图私下营救罪臣,如此重大之事,能够随随便便泄露吗?

“会不会有什么阴谋?”盛长缨在控鹤中与高大壮共事这么多年,还算了解其秉性,他可不是什么善茬。

安久突然问,“你们有办法联系楚定江吗?”

她与楚定江认识这么久,到这一刻才发觉,一直都是他主动出现在她面前。

“在宫里的时候倒是知道如何联系他,现在却是不知了。”隋云珠叹了口气,“若是楚大人在,或许事情会更明朗些。”

众人在堂内说着话,那边莫思归的寝房里气氛十分怪异。

楼明月伤势尚未痊愈,脸颊消瘦而苍白,两腮凹下去,颧骨凸出,两条英气的眉斜飞入鬓,英气之外更添冷郁刻薄之意。

“这次谢谢你。”楼明月总算主动开口对莫思归说了句话。

莫思归不断的抽着药烟,整个人被浓厚的烟雾包裹在其中,身形和面容都有些模糊,“我既是承诺过,就不会食言,日后你若有任何伤痛,都可以来找我。”

楼明月不语,抚摸着腰间佩剑。

安静了一会儿。

楼明月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不知是谁曾说过,人要向前看,不向后看。楼明月也尝试过忘记仇恨,可她做不到。

第二百八十九章 情之一字(补更)

莫思归未尝不想与她一起走复仇之路,然而他有太多事情还没有做,说懦弱也罢、自私也罢,他的性命和时间绝不会浪费在复仇上。

这天底下能懂他的人只有寥寥几个,楼明月是其中之一。

原本可以做一对神仙眷侣,可惜,他放不下医道,她放不下仇恨。

“明日…”

莫思归打断楼明月的话,“你三日之后再离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难道连三天都等不了?”

“知道了。”楼明月没有反驳。

烟斗里已经没有火星,莫思归在桌上磕了磕,“记得小时候,你比男孩还要闹腾,掏鸟摸鱼,回回都是你领头,捅了篓子都是我给你兜着。”

楼明月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些,听着心中隐隐作痛,眼中浮起薄薄的水汽,她忙垂下眼帘,遮住难得流露的出的星点情绪。

莫思归缓缓道,“想哭就咧着嘴就嚎啕大哭,想笑就捧腹大笑,我一直以为一个性情豁达之人。”

楼明月忍住泪意,眼睛里布满淡淡的血丝,“你既然知我并非如此,又何必说这种话?”

“那我是否可以问问,你这次因何受伤?”莫思归放下烟斗,看向她。

“刺杀耶律凰吾。”楼明月抿起了嘴,倔强的神情中露出一丝不甘。

莫思归道,“据闻耶律氏都患有一种病,大约都只能活到中年,耶律凰吾已经逼近大限之年了,你还不如去刺杀宁雁离更快些。”

“你不懂。”楼明月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子,漫天星斗隔着薄薄的雾气映入眼帘,“我幼年有多么快乐、无忧无虑。如今便是十倍的痛苦,宁氏夫妇虽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但于我来说并无差别。因为辽国之谋,害的我家破人亡。父亲拼死保了我一条命…”

楼明月话语突然哽住,双眉紧紧皱起,任是再如何忍耐,泪水还是禁不住滑落。

犹记得父亲身中数箭,带着她逃出十几里路,身后追兵来时,他急急将她投入江水之中。“爹给你留了一封书信,放在你平素爱藏身的假山洞里。吾儿若能生还,当取观之,万不要为爹娘报仇。”

寥寥数语。父爱如山。她每每赌气便会藏在那洞中好几日,连贴身侍婢都不带,只有一个厨房的烧火丫头知道,常常给她送吃食,却原来…

她在江水中浮浮沉沉。亲眼看见父亲惨死在两个黑衣人剑下。

当年楼明月被宁氏夫妇保护的很好,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死人,更何况是朝夕相处的父亲惨死在眼前?那种冲击,令她惊骇欲绝。

每每想到那一幕,她觉得即便将那两个黑衣人碎尸万段也不能解恨。

楼明月的亲生母亲是个很冷肃睿智的女人。对她要求很严苛,但也不难看出一片爱女之心。于楼明月来说,她亦母亦师,甚至还有些像知心好友。

而她竟然不得不活烧了亲生母亲!

她忘不了,大火之中母亲微微张开的眼睛,尽管可能是毫无意识的动作,但在她梦里被解读成了无数含义,质问、怨恨、不解、痛苦…令她夜夜从梦中惊醒。

两度家破人亡,楼明月未曾倒下,反而越发刚强,全是因为这一腔的仇恨!

她站在窗前,任夜风吹干泪水。

莫思归走上前,伸手从背后抱住她。这是时隔十年,第一次如此贴近。

“宁玉。”莫思归声音干涩,看着她寂寥的背影,心中有一股随她生死的冲动,然而最终却只道,“你无需与我划清界限,虽不能与你出生入死,但愿成你的后盾。”

楼明月感受从背后传来的温度,没有推开他。

有时候她多少有些怨怼,但冷静下来想想,他又不欠她什么,凭什么要求他为了不相干的仇恨而放弃毕生追求?

如果能够放下,她也可以与他相伴,逍遥于山水之间。可惜了,只要仇人和活在这世上,她就寝食难安!

相较于毕生理想和血海深仇,楼明月与莫思归这份感情反倒显得轻淡了,不是什么非君不可的缠绵悱恻,只是一种难以斩断的羁绊。

青梅竹马,其中更不知有几分亲情几分男女之情。

繁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翻腾,待渐渐归于平静,楼明月说了声,“谢谢。”

窗外星辉万丈,从夜空倾泻,落入湖水化作细碎黯淡的波光,一如这一刻两人的心绪。

夜色静谧,烛台微亮。

翌日,天色将明,安久便前去勘察菜市口地形,其余人则忙着准备。

高大壮送来兵器显然不够,不管当日营救成不成,他们是不能再回到这里了,因此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安久未到午时便返回岛上,小舟刚泊岸,便听轰隆一声巨响,大群惊鸟飞起,直冲云霄。紧接着,林中冒出一股浓烟。

岛上众人暂时放下手中的事,急忙赶到楼小舞的院子。

安久最后一个到,一只脚才迈进门槛,便瞧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儿扑了过来,一张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十四,十四,你看见没有?”

“快来救火!”隋云珠急忙拉了拉安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