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大把的钱财却无暇花,今年他已经快要四十,还是孤孤单单一人,曾与控鹤军中几个女子相好过,但女杀手不允许怀孕,曾有过一次,被逼迫流掉了。没有香火延续,他最好的结局便是化作一捧灰,魂灵挂上控鹤军的屋檐,要么就是在这片永夜之中面对无止境的杀戮。

拿到这个药,皇帝有没有驾崩就不那么重要了。暗都虞候内心略做掂量,很快便下定主意,“走!”

有些人迟疑,但连暗都虞候都撤退了,双方力量悬殊。根本不可能夺得奇药,不如拿那有把握的!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些人经过短暂的挣扎,飞快的跟着撤离。

在楚定江谈判的时候。安久丝毫不曾放松警惕,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平复自己的情绪。

眼见危机解除,安久放松了些,双剑刺在地上支撑身体,呼出一口气,问道,“皇帝真死了?”

“没有。”楚定江伸手扶住她。

安久笑道,“我猜就是。”

暗都虞候会相信,首先是因为楚定江叛变了,其次是有了掩藏气味的药。再则皇帝就算没死也没有多少时日了,趁乱闪人才是上上策!现成的康庄大道若是不走,定会遭天谴。

不战而屈人之兵。

楚定江能省点力气就省点力气,他不像安久那么喜欢砍人。

两人在凸出地面的树根上坐下稍作休息,安久想到闭眼靠在他的臂弯。“楚定江,皇帝濒死,大宋很乱吧?二皇子那边不忙吗?”

楚定江略略顿了一下,“不忙。”

不是不忙,而是千钧一发!

自古成王败寇,二皇子现在进一步是巅峰,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楚定江内心挣扎了几个时辰,终究还是选择两边兼顾,二皇子能不能顺利接掌天下一切遂天意,而安久,他亲自来了,定要保她无事。

“我还是来晚了。”楚定江温热的大手覆在她的眼上。大约猜到她方才精神力遭到重击。

“不早不晚。”安久向他怀中缩了缩,唇畔泛起一丝笑意,“你总是在我感觉到吃力时从天而降,这样下去,我应变能力会越来越糟。”

“那就让我来应变。”楚定江垂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我极少做出什么承诺,既然说过要保护你,自当倾尽所能。哪怕有一天力不能及,至少可以并肩作战。”

“你回去吧。”安久睁开眼睛,仰头吻住他唇。

两人都没有再深入的意思,却觉得此刻灵魂交融,在血泊尸堆中互相汲取温暖。

结束这长而清浅的一吻,楚定江打横抱起她,“等会,控鹤军刚刚撤退,我不放心。”

安久没有答话,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一般。

楚定江用精神力探查到岛上其他人的位置,便带着安久过去。

凌子岳已经调息好,守着其他几个还正在调息的人,蓦然发现屋内多了一个黑袍汉子,浑身紧绷,险些一剑招呼上去,转眼间看见安久才收了戒备,“她没有大碍吧?”

楚定江把安久放在榻上,摸到她放在身上的药瓶,倒出一粒给她喂下去,“无事,修养一阵子便好。”

凌子岳看着浑身是血的安久心里挺羞愧,他们几个男人在这里,竟让一个女子打头阵。

“凌将军不必多想。”楚定江回身瞧见凌子岳的神情,大致猜到他的心思,“阿久是主动挑衅百余控鹤军,否则不至于伤成这样…”

“是意外。”安久突然打断他的话。

楚定江拧眉,愠怒道,“如果我不来,的确会发生严重意外。”

安久微不可查的撇撇嘴,“按照一般情况推测,我会以一人之力灭了百余人,你一出现,把计划好的事情都打乱了。”

“谁的计划?”楚定江真是恨不能把她从床上揪起来揍一顿,“这个计划可曾考虑到结果?”

“考虑到了啊!”安久不服气的睁开一只眼睛看着他,“哪怕同归于尽也是稳赚不赔。”

死了还拉百余号人做垫背,确实够本了,安久真心这样想。

“你就这么死的干干净净,我连报仇都找不到人!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楚定江这回是真的怒了。他甚至把理想摆在了她之下,紧要关头哼哧哼哧的跑过来救火,这家伙就是这么对待他的?

安久严肃且慎重的想了想,见他火气旺盛,于是小心的道,“也不一定能杀完,肯定会有余党…”

所以你不要怕找不到人报仇了!

楚定江顿时泄气,心知如果她不想听明白,自己就算说破嘴皮也没有用,“你想的周到,快休息吧!”

安久满意的闭上眼睛。

这一次她话虽如此说,但心里很明白楚定江的情意,并且珍藏于心底,她渐渐有些明白母亲当年的心境。父亲拿她做实验,她忍受了一次又次而不反抗,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心里有几分甘愿的吧。

爱情令人盲目。

第三百二十四章 糖果

有时候明知道爱情中有不可预测的危险,依旧无法自拔的沉沦,一面惴惴一面享受。

这大概就是女人普遍的心态,尤其是有过阴影的女人。

安久听母亲说过,当年他们也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是最终父亲的所有热情全部都投入到事业中,而母亲依然深爱。

最残酷的爱情,不是同归于尽,不是生离死别,不是渐渐淡漠之后各自天涯,而是一个人抽身而出,另一个人还在不断深陷。

安久没有亲身体会,但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的更加清楚,所以才怕重走母亲的旧路。

可是…好像她越努力挣扎陷落的越快啊!

楚定江坐在床边,盯着她细微颤动的睫毛,猜不到她此刻正在想什么,也无从安抚。

坐了一个多时辰,屋里其他人都已经调息完毕,楚定江试了试了安久的脉搏,确认伤势在慢慢修复,便准备离开。

在这一个时辰里,汴京的一切可能已经成定局,可他还是要去看看的,毕竟是自己花费了许多心血的结果。

楚定江赶到梅花里之前内心一直在挣扎,这是他两辈子唯一一次为做一个决定而痛苦纠结。他上辈子有不少成功,也有很多失败和遗憾,眼看很快就能将那些遗憾弥补却让他放弃!

坐在二皇子府的屋顶上,楚定江想了很多,如果他真的为了理想或家族责任而弃感情于不顾,与前一世又有什么不同?半世飘零,他已经尝尽了世间的孤独,如今既然有一份感情摆在眼前,还是得珍惜时且珍惜吧!

“阿久。”楚定江摩挲她的手,轻声道,“你看此刻这般静好,真想时光凝于此刻,不奢望永远。也奢望来世。你也不要想太多太远,至少在此时此刻一切都真实。”

其他人站在外间,听见这句呢喃,神情各异。

隋云珠、李擎之、楼小舞等人都没有太多感触。惟独凌子岳忽而满心苦涩,若说他这一生最有负的人是谁,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妻子!她为他生、为他生子、为他操持家业、为他死,而他却连她死前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每每想到这些,凌子岳便痛苦万分。

楚定江一句随口的感慨,不但触动了凌子岳,也正中安久之前所忧。

“知道了。”安久睁开眼,看见他埋在胡子里的脸,“果然还是这样顺眼。”

“你是说我非得把脸遮起来才能看?”楚定江佯怒。

安久懒洋洋的道,“难得遇见你这么有自知之明的人。”

楚定江伸手使劲揉乱她的头发。顺势将帽兜罩上,阴影瞬间覆盖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满是胡子的下巴,“我走了。”

“回来的时候带点栗子。”安久不想说“一切小心”、“平安归来”之类的话,宁愿这般云淡风轻。好像无论他出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都不过像喝一盏茶那样简单。

“嗯。”楚定江笑笑,转身出去。

分别仿佛没有拖泥带水,可是楚定江走到外屋门口察觉到蔓延出来的精神力,扬声斥道,“老实点!”

声音里灌注了一点内力,众人都被吼的一哆嗦。

安久动了动脚趾头,把头扭向墙壁。一脸不屑道,“神气啥!”

楼小舞抱着被子缩在墙角,“好可怕,吓死咱们了。”

“麻烦你不要替别人说话,我就没有被吓到。”药童不服气道。

楼小舞眨了眨眼睛,前一息还是水汪汪。后一息便冲他做鬼脸学老虎叫,“吼!”

药童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楼小舞得意的哼哼两声,转眼看见一脸沉郁的凌子岳,瞬间感觉到低气压,抱着被子悄悄往里间挪。快要进去的时候又停下,垂着脑袋装作自己是空气一般悄悄在凌子岳身边蹲下,用被子裹紧身子,只露一张脸。

安安静静的坐了许久,待屋里其他人都出去,楼小舞憋了好久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你吃糖吗?”

凌子岳没有看她,只摇摇头。

楼小舞摸索了半晌,总算在兜里掏出一粒糖递到他面前,“姐姐说,吃糖就心情就会好了。”

“楼明月?”凌子岳跟楼小舞相处一段时间,从她口中听到最多次的名字便是“楼明月”。

“不是呀,是我亲姐姐。在控鹤院试炼的时候,从山崖上跌落下去。”楼小舞神色有些黯然,“咱俩果然是亲姐妹,练武天赋都可差呢!”

凌子岳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拈了她手心里的糖果放入口中。

果子干外面裹了麦芽糖入口,甜中透着酸冽,由味蕾刺激了全身的细胞,似乎真的将他的苦痛驱走不少。

“有用吧!”楼小舞敏感的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瞬间笑容灿烂。

“嗯,怪不得你喜食糖。”凌子岳摸了摸她的脑袋,“长虫牙了吧?”

楼小舞连忙捂住嘴巴,眼睛写满吃惊,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

于是凌子岳说了一件令她更加震惊的事,“我听觉敏锐,住处距你又不远,每到半夜便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刚开始我以为是老鼠,后来有一次循声过去,看见你正蹲在墙角往嘴里塞糖。”

凌子岳说的话也不尽实,他并不是被咔嚓声吸引,而是听见了楼小舞的哭声。那时楼小舞做了噩梦,泪眼婆娑的爬起来,一边呜咽一边猛吃糖。凌子岳透过窗纸上的洞便看见这个平日里单纯彷如不存丝毫心事的女孩所在角落里,像一只偷吃的老鼠,又像是被人丢弃的孩子。

自那以后,凌子岳为了多照顾照顾她,便与之多亲近了几分。

楼小舞紧张的凑近他,压低声音道,“你没有告诉别人吧!”

凌子岳咬着糖果,挑眼问道,“为何不能告诉旁人?”

“你知道,我现在是楼氏家主,要有一家之主的风范。”楼小舞表情严肃紧张的看着他,“你不会说出去吧?”

凌子岳沉默须臾,不答反问,“你怨恨楼二姑娘吗?”

楼明月快意恩仇去了,把重担撂在了这么孩子气的楼小舞肩膀上。

楼小舞掏出一块糖塞进嘴里,“家族中的事情是姨在打理,我就只背个虚名,武功又差,不能为家族雪耻报仇,窝在这里还有什么好怨。”

第三百二十五章 我是蘑菇

凌子岳见楼小舞说的认真,不太忍心提醒她屋里头还有一个人。

安久躺在床上,装作自己不存在。

“作为一个家主,你做的很好。”凌子岳鼓励她道。

楼小舞把被子往下扯扯,托腮道,“别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做的不好,如果不是有姨在,二姐不会把家族交到我手上。不过,我也在努力。”

楼小舞凑近他,悄悄道,“我做了好多种武器,只要朝廷军队用上这些武器,对踏平辽国一定有帮助!”

有句老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朝廷挺不直脊梁骨、战场上没有狠劲,国家只能任人搓扁揉圆,人心已弱,就算有再强悍的武器也不过就像是稚童持硬弓,终究只是摆设罢了。

凌子岳戍边这么多年,对此体会尤深,只是此刻看着楼小舞暖阳似的笑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改口道,“嗯,那你可一定要好好干!”

安久察觉到凌子岳语气中的鼓励和无奈,联想整个大宋的状态,心中有一小簇火苗悄悄燃起,是愤怒,抑或是——希望。

她能够精准杀死目标,同时又被全世界通缉,过着四处躲藏的日子,她是最强悍的狙击手亦是活在阴暗面的弱者。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站在裁决者位置的快感,以及活在最肮脏角落里的憋屈的挣扎。

也许,从现在起,她终于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安久此时的精神力受伤,比平时弱了许多,但是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原来,人生不断的追逐才会更加精彩,自己心底最深处一直想要的并不是隐退放羊这么简单!她想改变,改变现状,让自己活的更加畅快肆意。

从前安久每每徘徊在生死线上时总是渴望过平淡的生活。可是当安宁祥和的生活就摆在眼前时,她却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也丝毫不觉得满足,她一度怀疑自己贪得无厌。更怀疑自己是不是永远抹不去血液和灵魂深处对于杀戮的依赖感,所以她觉得矛盾又彷徨。

然而直至今日,安久才终于想明白——没有解开心灵上的枷锁,就算得到了想要的放羊生活,也只不过是带着镣铐在放羊,像是犯人劳作,没有一点享受,何来欢喜?

“我不要做老鼠,我所在的国家也不能是老鼠…”安久喃喃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终于放肆的笑了出来。“我不是老鼠!哈哈哈!我不是老鼠!”

我们,都要活在光明的日光之下,向着希望,向着未来,大步高歌前行!

原来自己一直希望过的是这样的生活。

安久的笑声响彻梅花里。

楼小舞和凌子岳面面相觑。

隋云珠端着刚刚做好的饭跑进来。面色有些发白,“十四又犯病了?”

话音方落,安久便出现在门口,扶着门框满面笑容的看着他,“我决定了!我不要做老鼠!也不要做放羊的老鼠!”

“糟了呢。”楼小舞不安的捉住凌子岳的衣角,小声道,“十四的病情仿佛更严重了。以前她犯病顶多是发发癫,这回竟然以为自己是老鼠了!还是能放羊的老鼠!”

三个人六双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安久。

屋内陷入诡异的静默。

“不是一个世界果然不懂我。”安久心想,如果楚定江在的话一定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也一定理解她此时此刻有多么欢喜激动。

安久也不解释,手一挥,哼着小调出去。

“十四。你要去哪里?”隋云珠忙问道。

“我出去晒晒太阳。”这样美好又值得纪念的日子,必须看看昭昭日光。

隋云珠不敢阻拦,眼睁睁的看着她出去,转头对其他两人道,“她知道外面在下雨吧!”

“或许忘记了?”凌子岳瞧着她的样子和平时发疯的样子有些区别。

“完了。”楼小舞泫然欲泣。忧心忡忡的道,“十四觉得自己是一只放羊的老鼠,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下雨天要出去晒太阳,关键是她还唱歌了!”

“那怎么办?”隋云珠已经完全相信安久又疯了。

凌子岳持保留态度,给了一个很靠谱的建议,“我们在武力上没办法强行压制住她,所以手段还是以柔和为主吧,小舞看起来最无害,你试着去接近安抚她,如果情况不妙,先保护好自己为上。”

隋云珠仔细想想,安久发疯之后的确没有伤过人,而且有时候还认识他们,于是也赞成这个办法。

楼小舞咬咬牙,义不容辞的起身,裹着被子挪到屋外。

安久出门之后看见一片雨雾迷蒙,才想起来之前作战的时候还在下雨,自己竟然兴奋的忘记了,遗憾之余却也不影响好心情,索性蹲在屋前面的草棚里观雨,在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岛,所有的景色半隐藏的雾气之后,若隐若现,宛然若一幅水墨画。

楼小舞听安久哼哼唧唧的不知唱些什么,有些担忧自己不懂老鼠语,会没有办法沟通。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在安久身旁蹲下,紧张的酝酿言辞。

安久知道楼小舞来了,等了半晌没听见她说话,于是回头狐疑的看着她。

楼小舞连忙自我介绍,“我…我是蘑菇。”

安久怔了怔,见她模样可爱,心里既好奇又有想戏谑一番,“蘑菇为何会说话?”

楼小舞心中一喜,看来不存在语言障碍,同时又只好绞尽脑汁圆谎,作为一名研发者,她向来追求真理,是个实事求是的好孩子,对编故事可谓一窍不通,“这个…这个…我其实是个蘑菇精,我在这里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于是…所以…然后…然后…结果就…就…就…”

楼小舞一张小脸憋的通红。

草棚距离药房不远,在屋里的两人听见她这番话,不禁扶额。

“总之你不要害怕,我是好人!”楼小舞信誓旦旦的保证,表情严肃,好像安久说不信,她就立刻要指天发誓。

“你究竟是蘑菇还是人?”安久憋住笑意,继续逗她。

楼小舞顿时泄了气,耷拉着脑袋,“你看出来啦,我其实是人类,但我是个好人。”

安久点点头,“有什么事,说罢?”

“你不想做老鼠,想做人类吗?”楼小舞虽然满脸忧色,但问这话的时候依旧显得一派天真。

安久挑眉,不可置否的表情。

楼小舞想也不想,权当她是默认了,“那你要不要和人做朋友?”

见安久不回答,她诱惑道,“我有糖唷!”

摸摸索索了半晌,掏出一角糖块递到安久面前。

屋里面,隋云珠哭笑不得的嘀咕,“这孩子还挺有策略。”

凌子岳站在窗前,一直含笑看着草棚里的两个女孩,抛开一切不谈,这场面实在纯真的不能再纯真了,见惯了厮杀和尔虞我诈,凌子岳觉得此刻所见分外珍贵。

安久拈起糖,想起楼小舞说吃糖会让心情变好,她也不介意让自己更愉快一些,于是笑眯眯的塞进嘴里。

楼小舞此时认定安久犯病了,因为安久正常的时候绝对不会有这么多笑容,现在看起来倒是很随和亲切,可她总觉得怪,不由想念那个冷着脸说话满嘴带刺的家伙。

或许是因为之前与凌子岳聊天,触到了心底最深处的伤口,此刻楼小舞变得特别敏感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