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定江问莫思归,“阿久之前看起来并无异样,为何会突然病发?是否魏予之病发有所关联?”

莫思归原不打算与他说话,但听楚定江一语道破,心里对他的敌意立刻少了几分,他这个人的情绪就是这么怪异且瞬息万变,“是啊,这件事情玄的很。”

 

第三百六十四章 国恨家仇

多一个人想事情会更全面,于是莫思归便把今日想到的都与楚定江说了,倘若能从他那里得到些许启发,莫思归可以考虑不记仇。

楚定江听完便从中挑出一个问题,“既然你认为那血中携带的精神力已经不受魏予之控制,为何他们之间会有关联?”

“这…”莫思归陷入沉思,片刻之后答道,“我的结论的确草率了一点,但是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性。我认为人不仅仅是脑子有记性,身体各个部位应当都有记忆,心头上的血应当也会有吧。”

这些东西听起来很玄,莫思归以为不会得到一般人的认同,谁料楚定江却道,“或许吧。”

有过他这种经历之后,面对这些事情比莫思归还要更信几分。

“阿久与别人有了瓜葛,你心里不舒服了?”莫思归本意是想幸灾乐祸,但话说出口之后难免有种同病相怜的意味。

楚定江抄手看着外面雪地里的鸟雀,半晌才答道,“人心,最难料。”

莫思归砸砸嘴,“阿久的为人你还信不过?”

“我信她。”楚定江道。

他相信安久的为人,但是人心最易变,何况喜欢谁不喜欢谁也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的住。

他也想开了,不能因噎废食,如果想和一个人过一辈子,那就全力以赴,没有捷径可以走。

“愁。”莫思归道。

若是撇开感情,他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可每每想到这件事情就觉得坠入了无底深渊。

放又放不下,拿又拿不起。

真是愁煞人!

莫思归从腰间的袋子里又摸出药烟塞进烟斗里,一会儿功夫,屋里又升起了雾气。

抽完神仙乐,莫思归才觉得身心放松了点,回屋里倒头就睡。

一觉睡醒之后便开始一门心思的钻研药方。

住在华府有个好处,就是想要什么东西。一般华容添都能帮忙找到,莫思归对华容添的办事效率十分满意,所以当楚定江提出离开时,他第一个表示反对。

安久整日里就是吃睡长。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已恢复如从前,只是精神力还得慢慢养回来。

安久原定的重铸身体时间因为昏迷这半年要向后推迟一断时间,莫思归便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研究她与魏予之之间的关联上。

“上次小魏魏昏迷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安久皱眉,同一个问题莫思归问了一个多月,而且对魏予之的称呼由“魏先生”变成“魏予之”,之后又变成“小魏”,这没几天又变成了“小魏魏”。这表示莫思归已经把魏予之看的很重要了。除了楼明月之外,安久这还是第一次在他嘴里听见这样喊旁人。

“心口疼不疼?”莫思归伸手想指出位置,但总感觉一旁楚定江目光阴测测的。

他只好忍住,继续问。“哪儿疼,怎么疼法儿?”

“你至少问过四十遍了,我拒绝回答。”安久道。

莫思归捧着记事用的羊皮卷,思绪不知道又飞到那里去了。这段时日,他寻了很多道家书籍。想看看能不能有所帮助。

很幸运的是,楚定江极为了解道家,从道家起源以及各种主张、典籍都了然于胸,仿佛历经了道家的兴起与衰落一般,每次谈话莫思归都有所得,于是眼睛上的淤青还没有退,他便已经把仇抛到脑勺后去了。

莫思归回过神。又扭头问魏予之。

魏予之的耐心,天下难寻第二份,明明生命短暂竟然还愿意浪费时间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今日依旧耐心回答了,但是有些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安久似乎能看穿他平静表情之下的沉重心情。

魏予之微微一笑,“无事。”

他从不习惯倾诉。

魏予之走的是一条崎岖险路。一着不慎大宋和辽国都容不下他,没有人能够告诉他在这条路上应该怎样走,也不会有人能够体会站在这条险路上的心情。

二十天前,他拿到药便与下属取得联系,也得知耶律权苍将缥缈山庄交给了梅如焰。

连耶律权苍都不知道。魏予之手里攥的除了缥缈山庄之外还有很多私人势力。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缥缈山庄最终会是一颗弃子,而他到时候也有可能会被一并抛弃,辽国人不是没有人才,岂能容得下一个宋人占据高位?

耶律权苍作为一个君主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却不够狠绝。他不是一个心软之人,但是要鸟尽弓藏,对魏予之还是有点下不去手。

当初耶律权苍恶疾缠身,几乎不能理事,全是魏予之独自支撑,甚至他还想办法为耶律权苍续命。

那年耶律权苍命悬一线,眼看等不到取药人心头血的时候,是魏予之囚禁了魏云山,用魏云山深厚的内力和他自己的精神力救活耶律权苍。

可以说,没有魏予之就没有耶律权苍。

除此之外,早年间他们还不知彼此身份时,也曾有过一段情同手足的日子。耶律权苍年纪虽比魏予之大,但是因身子不好,平常都是魏予之多照顾他一些。

耶律权苍之所以没有杀魏予之灭口,更多的还是记着曾经有过如此纯粹的兄弟之情,而不是后来的相互利用。

“耶律权苍既然如此对你,何必要抓着辽国不放?”一个沉厚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魏予之回过神来,才发现莫思归和安久不知去了哪里。

“你知道?”魏予之有些惊讶,毕竟这件事情很隐秘,但是旋即一想也就明白了,楚定江能够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却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楚定江摇头,“我早已不关注这些事情,只是想说一句话。”

“请赐教。”魏予之道。

“你不觉得空负了一身才华?”楚定江把那天魏予之问的话,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

“此话怎讲?”魏予之问。

“若不是顾忌某些事情,你的一身才华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这世上不止辽国一块地方,大宋新君登基,一切大有可为,你不会不清楚。”楚定江放下手里的书卷,看向他,“可你情愿热脸去贴冷屁股也不愿意效忠大宋,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仇恨?”

 

第三百六十五章 过年

被人猜中藏在心底的秘密,魏予之并未有丝毫惊讶,只是淡然一笑,“是。”

他也理解了楚定江那句话的意思,家与国,究竟是哪一个更重要?对于稍有眼光的人来说,都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有国才能有家,可是魏予之早就没有家了,而最亲近的人就是因为这个**的朝廷才含冤,他空有一身才华,却不得为江山社稷施展。

楚定江望着魏予之的满头银发,“你想做的终究不过是报仇,与江山,与百姓,并无任何关系。而你的仇人,究竟是大宋皇帝还是整个大宋?抑或只是大宋的腐朽?”

楚定江的这番话,无异于当头棒喝。魏予之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其实心底一直都有数,眼下真相这样被人**裸的揭露出来,想装作不懂都不行。

然而明白归明白,他苦笑道,“我在这里是罪臣之后,即使有办法隐藏身份进入朝堂,但纸终是包不住火。”

有太多原因不去选择走这条路了,他说出来的只是极小极小的一点,就算他能够一辈子都隐藏住自己的身份,但在官场上想混到权倾朝野的地位,不仅仅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更需要有很长的时间。

魏予之没有一个好的起点,亦没有任何关系、助力,想要走到权利的巅峰,哪怕一切顺利,至少也需要十几二十年的时间。

可惜,他没有这般长的寿命。

魏予之道,“我还有几年好活?能赌一把的时候,只好孤注一掷。”

楚定江也烦透了大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孱弱的朝廷,外表花团锦簇,其实则屋宇将颓,更可气的是住在里头的人发现情况,不仅没有想着加固支撑,反而不断往上面装饰,虽看起来更加繁荣,但是沉重的负担也令它加速倾塌。

“我已不再关心朝堂之事,但若看见希望,有能力帮一把的时候还是愿意伸手。”国之大事匹夫有责,楚定江看清了自己,对于名利、抱负不会再强求,可也不至于做一个游手好闲之徒,“大宋如我这般的人成千上万,辽国有没有你都一样不会成功。”

大宋朝廷**,许多真正的有才之士情愿屡屡无为也不愿意效忠,而当有覆巢之危的时候,谁又能眼睁睁的看着国破家亡?

“如果我是你,我情愿走仕途一道,也许有生之年不会看见寰宇肃清但总算做了点什么。”楚定江的语气平缓,话语却如尖刀每一个字都刺入魏予之心底。

魏予之只觉得已经愈合的伤口又开始刺痛,喉头一甜,有一股热流要喷涌出来,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楚定江见他神情瞬间颓败,没有再说下去。魏予之精神力强大凝实,表明他必然是个心智极其坚强的人,不会不堪一击,只是此事太过重大,他一时心绪难平而已。

砰!

莫思归背着安久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小魏魏你怎么了?”

方才他与安久闻到华府厨房里传出的阵阵香气,皆有些坐不住,于是决定过去借点过来,熟料安久刚刚到厨房外面便一阵心绞痛险些晕过去,莫思归知道肯定是魏予之出事了,连忙背着安久回来。

“没事。”魏予之脸色惨白,但是神情平静至极。

他看向楚定江,“多谢楚先生指点。”

莫思归放下安久,左右手同时给两人把脉。

指尖感觉到血液一下下的搏动,居然像是在为一个人把脉!莫思归讶异,先是松了魏予之的手,仔细探安久的脉搏,然后又去专心为魏予之诊脉。

结果还是一样。

“我就说…这几日觉得哪里不对头。”莫思归一边自语,一边点了魏予之几个穴道。

一场谈话,魏予之病情加重了一些,随后便陷入昏迷之中。

莫思归刚开始担忧他撑不过去,但见安久躺了一天之后又生龙活虎,而他的脉象也逐渐恢复平稳,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因为无聊,这个冬季显得分外漫长。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华府忽然变得忙碌起来,每个人都是脚步匆匆且面透喜气。

安久蹲在墙头上看了好几天,忍不住问楚定江,“他们在忙些什么?”

见多识广的楚定江表示不知道。

又看了小半个月,楚定江才想起来,“他们是准备过年呢!”

“过年?”安久皱眉。

梅氏并没有华氏这样注重节日,安久住在梅花里的时候,大部分精力又都放在族学和弓道上,自然对这些没有太过在意,印象中过年就是整个梅花里聚起来吃一顿饭,而那一顿饭吃得血流成河,积尸如山。

楚定江更是不在意这些。

过了几日,梅久却带着一大批丫鬟婆子过来,亲自操持小院里年前的准备事宜。

除了梅嫣然之外,满院子的人都不知道这么大阵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均拘束的蹲在莫思归的屋子里。

梅久端了盏茶轻轻抿了一口,笑意盈盈的道,“快过年了,我带人过来打扫打扫,顺便给大家添置些东西。”

四人俩虎都没有吱声。

梅久略显尴尬,放下茶盏拉着安久的手道,“我让人给你准备了好些衣裙首饰,女子应当好生打扮,跟我来。”

安久木着脸被拽进了刚刚拾掇好的寝房里。

一进屋,安久便愣了愣,感觉自己进错房间了。眼前一切华贵不可言,所有东西都换了新,大到桌椅板凳,小到一只茶盏。

“你不是来添置东西的吧。”安久道。

梅久正在兴致勃勃的从箱笼里取出新做的女式衣裙,听她这么说,疑惑道,“什么意思。”

安久一屁.股坐到新换的椅子上,下面有软软的毛垫,舒服极了,“我看你的架势简直恨不能把屋子都拆了重新盖一遍。”

梅久笑道,“我早就想过来拾掇一下了,这边原就没有人住,里面物件都陈旧了,只临时添置了一些日常用物,也太简陋了。只是碍于你还病着,不好打扰,这回趁着过年总算能换换新。快来看看,喜欢哪一件?”

梅久把一群一件件的理开在床上、桌上,那箱子里居然还是不减少的样子。

第三百六十六章 脏

安久大多数时间都穿着玄色劲装,对这些衣裙也有些好奇,便随手指了一件墨蓝色衣裙,银色镶边,衣角上绣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玉兰。

“这件老气了点。”梅久知道她不会改变主意,只建议了一句便将衣裙递给她。

安久拿着衣服到屏风后面,满头大汗的折腾了半晌,总算把一套衣裙给穿上了。

走出来之后,梅久眼睛一亮,过来一面给她将衣服理整齐,一面夸赞道,“你穿什么都好看。”

安久低眸看了她一眼,梅久生产完之后养的很好,比以前要丰腴得多,皮肤吹弹可破,“原来你胖都胖在脸皮上了。”

梅久想起来这原来是自己的身体,夸她等于自夸,不由脸色一红,“真是没法儿和你好好相处,你有生以来说过半句好听话不曾?”

“我只说实话,你不愿意接受事实,不要怪在我头上。”安久理直气壮。

“…”

梅久不答腔,理好之后退后几步仔细端详,点了点头,“很好,就是得梳个头,你到那儿去坐。”

梅久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再加上这些年养尊处优,早已不复当年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就算面对安久亦不会像当初那般战战兢兢。

安久依言到妆台前坐下,从镜子里看着衣着华贵的梅久亲自动手给她梳头。

窗外梅花艳艳,仿佛还在梅花里的那些时日,两人共存一体,那般紧密却又那般遥远,如今依旧如此。梅久已经恢复正常人的生活,而安久始终还在沼泽里挣扎。

其实无关处境,梅久以控鹤军间谍的身份嫁进华氏,简直就是九死一生,可是她在这样的形势之下竟安然活了下来。并成为真真正正的华夫人,这里头固然有一定的运气成分,但梅久的智慧和努力不可或缺。

反观安久的处境,其实可进可退。被紧紧束缚的只是她的心。

一个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努力去做,日子过的不会太差,若是迷茫毫无方向,就只能祈求上天眷顾,拼人品拼运气了!

“你比我强。”安久忽然道。

梅久动作微顿,继续梳头,面上依旧是恬淡的笑容,“真难得,有生之年还能听见你夸我。”

“唉!”安久手指敲着妆台。略有些惆怅,“连你这样的人都能做到,我也得加把劲了。”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连我这样的人都能做到’。”梅久佯嗔。

“我说的不恰当么?”安久想了想,挑眉从镜子里看她。“笨鸟先飞?”

“真真说不过你!”梅久仔细的编发辫,“你这个人真是很奇怪,自高自大、言语刻薄、杀人如麻,却总让人感觉你不坏。”

安久挑挑眉,捏了支钗敲着首饰盒,“像你这种白兔感觉谁坏过?”

“安久,我变了。”梅久取了篦子沾了点桂花油轻轻帮她抿了抿头发。俯身从镜子里观察头发梳的是否整齐,“我再也不是那个觉得全天下都是好人的傻子,我也…会杀人了。”

“唷。”安久无甚表情的道,“说来听听,让我见识一下兔子是如何咬人。”

“我虽没有亲手去杀人,但我手里谋下的人命已不是一两条。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这双手很脏很脏。”梅久捏着篦子的手有些颤抖,“他们欲害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想死就只能痛下杀手,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双手很脏。”

每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梅久都假象自己还是与安久活在一个躯壳里,仿佛那样就能安心点。

安久倏然扬手抓住她正在颤抖的手,“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停止杀戮,本来就是自然的事情,人杀畜食肉是因为要活下去,如果你不除掉敌人就会死,为什么要内疚?”

镜中,安久黑眸冷厉沉着,“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杀人了,忘了吧,就当那些人是被我杀了。”

梅久笑了,眼里泛出水光,“其实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只是安久的好,是对极少数人。

梅久很快收敛了情绪,劝道,“安久,不要再做那种事情了,好生过日子吧,你说过想放羊呢?”

安久垂头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里却是坚定,“我现在就可以实现当初的梦想,但我暂时过不了这种日子,如果有一天我不能解脱,就算放了全天下的羊也不会感到愉快。”

她伸出莹白的双手,放到眼前,“我也觉得脏,每当血液中不可遏制的渴望杀戮,我便会觉得自己更肮脏。”

安久也想明白了自己以前为什么会那么讨厌梅久,出了厌烦她的懦弱,更嫉恨她的干净。

安久并不是一个自己堕落就渴望全世界堕落的人,如今梅久说自己杀了人,她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有一种难以表达的心塞。

“好啦,不提这些糟心事儿,如今你醒了,我也生下了你的干儿子,以后日子还长呢。”梅久说着,飞快的将发髻绾好,然后开始挑拣适合的首饰。

梅久很喜欢那种垂挂的样式,觉得那样的饰物在头上,走起路来会显得妩媚。

但显然她估计错误,安久才走了没几步便烦了,伸手拔掉满头的发钗,“穿裙子已经挺不方便,还弄这些玩意,纯粹给自己找事儿!”

“女人为了美,担待一点有什么关系?”梅久要给她插上。

“以前我不能怎么你。”安久转脸盯着她,“现在却可以揍你。”

梅久手一抖,连忙收起步摇,以她对安久的了解,可不会以为这是在开玩笑,安久一向是说揍肯定会揍,一点不带含糊的,管你是太后还是皇帝!

“罢了罢了,你不戴就不戴。”梅久泄气。

不过想到楚定江看见安久的表情,梅久立刻又兴致勃勃了,给她披上一件狐裘,撺掇道,“走吧,去表哥那里。”

安久不反对,跟着她一起去了那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