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简叹了口气,把伞塞进她手中。“早些回去,你现在是大人物。很多人打你主意。”

“恩。”她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街上一片白茫茫,临近傍晚,没有多少行人。

华容简望着她孤身一人走在御街上,面上笑容渐渐敛去,“阿久,原来即使你已经不记得他,仍旧没有人可以取而代之。”

御街两旁都是房舍,街上的风很小,鹅毛的雪片徐徐飘落,悠然自得一般。

天色有些擦黑,街上的店铺门口挂起了红灯笼,照得天地间一片暖橘。

她是女将,化境高手,是这大宋朝最强的女人,然而这世上恐怕没有知道她现在满目茫然,孤独无依。

放眼望去,这御街竟如此长,一个人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安久漫无目的的转悠着,走到潘楼街口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一股熟悉的精神力隐约浮现。

她循着那一线牵引慢慢循过去。

从聚宝斋旁边的巷口向里面深入,转了好几圈,才发现一个卖馄饨的小摊。

摊主是个高大的男人,高大到弯身看锅里的馄饨都显得有些费力气。他身着一袭藏蓝色衣袍,须发整齐,刀刻一样的脸部线条,眉目俊朗,看起来并不像是为了几枚小钱在雪天还要出来摆摊的人。

腾腾热气扑在他脸上,他仿佛发现有人前来,自然而然的抬头冲她温然一笑,用沉厚的声音问,“姑娘吃馄饨吗?”

看着这张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容颜,安久不知怎地,喉头哽的有些发疼,慢慢走过去,在桌旁坐下。

他什么都没有说,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的馄饨放在她面前,转身要走的时候,安久一把抓住他的衣角。

“大叔,我…”

男人身子一僵,回过身来,沉沉的黑眸中若有星子闪耀,动容的看着她。

安久眼眶发红,“你真像我娘。”

这个熊孩子!

楚定江自问是个脾气很好且很能忍的人,这一刻仍忍不住想抓住她的衣领丢出巷子口。他从她找到人生目标开始就为她谋划,想方设法促成凌子岳做三路军统帅,改变朝堂格局,又设局让她在营救河北大营立下军功,还特别调动秘藏已久的势力去相助,最后煞费苦心的诈死以便皇帝能够放心用她。

如果不出意外,她从此便走上他铺设好的光明大道!而他,就算一辈子隐姓埋名也无所谓。

就算用了莫思归破解催长功力的药,解决那些伪高手,那他也是九死一生。

结果她倒好,援军才晚到了那么一小会,她就将自己陷于险境。

楚定江身负重伤,又为使诈死显得逼真,忍住一个多月不给她传消息,这一个多月他心中十分忧心她着急之下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最后一打听,敢情他老人家自作多情了一把,某人身负重伤早将一切都忘记脑勺后面去了!

他这样拼了老命的算计,这熊孩子现在吃着馄饨叫着娘算怎么一会事?他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不过…

楚定江看着她眼睛鼻头都红红的样子,只能把一腔纷乱的情绪化作一声叹息,伸手揉揉她的发。

尽管她不记得他是谁,但还有依恋他的本能,她把他们的关系刻入骨子里,还有什么好挑剔呢?

安久被热气熏得鼻子发酸,这温暖太熟悉也太让她留恋,于是不禁抱着一丝希冀问道,“这位大叔,你是不是有失散多年的女儿?”

楚定江刚刚安抚好自己,登时又被人敲了一个闷棍。

他把抹布往桌上一丢,大马金刀的坐在她对面,暖融融的火光映着两人的面容,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叔没有失散多年的女儿,叔失散了一个为我生女儿的人。”

雪在棚子周围静静坠落,碗中热气袅袅。

安久脸颊发烫,垂头搅动一会儿馄饨,小声道,“我是不是应该生气?可是我被你调戏的实在高兴…”

说罢抬头疑惑的看向楚定江。

四目相对,须臾,楚定江忽然探身吻上她的唇。

刹那深巷中自成天地,雪漫了时光。

ps:一生爱,一瓢饮,也是疏狂也任真。这句是化自黄文择的一句词。想想这位是现代人,引用其诗词应当注明。

全词如下:

拂长剑,寄白云,一生一爱,一瓢饮

舞秋月,佾江风,也是疏狂,也任真

挥剑问路,路崎岖,依云寄情,情沉浮

回首一生,终是乱,提酒卧醉,忘烦忧

秋分皎月,相思起,江风弦歌,舞涟漪

也曾豪气,贯九宵,也曾无为任逍遥

番外 她的模样

番外

广华宫琉璃宫灯被夜风摇动,雪中落下浅浅长长的影子。

暖阁里,年轻的皇帝一袭华服躺靠在围床上,由太监侍奉饮了醒酒汤。

“副指挥使急着回去?”皇帝搁下茶盏,目光淡淡的看着安久。

方才在大宴方罢,就见她步履匆匆的往外走,皇帝早就查清楚梅氏一族都搬到关外,如今汴京并没有一个家人。

安久耷拉着眼皮,“臣不习惯这种场合。”

“其实,早年朕曾见过指挥使的夫君。”皇帝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她。

安久不擅撒谎,却可以不露丝毫情绪,她不打算浪费时间兜圈子,“圣上既敢用臣,可见是有魄力的明君,大宋风雨飘摇的时候有如此魄力,怎么现在安定下来却越发胆小?您大可放心,不是每个人都惦记您屁.股下面位置。”

“放肆!”皇帝身边的太监尖着嗓子呵斥。

皇帝反倒笑了,“你说的对。但朕不得不弄明白,你一介女子,为何甘出仕为朕傀儡?”

“我以前也是傀儡,只不过不喜欢呆在黑暗里,想晒太阳。”安久抬眸,直直迎上皇帝的目光。

有如实质的目光恍若刀锋,令人浑身紧绷。

如果此刻她要杀他,实在是轻而易举。

皇帝倏然放松下来,“你去吧。”

安久躬身施礼,退出暖阁。

短短时间,皇帝已经反复试探安久许多次。也许正像安久所说,江山风雨飘摇的时候能豁出去拼,一旦安稳下来反而时时担忧旁人取而代之,没有哪一个皇帝不想攥紧这世间第一尊位。

安久身影消失在雪中,瞬息之间便到了宫门外。将身后的尾巴远远甩在身后,径直去了聚宝斋。

厅里早已架起了锅子,冒出腾腾热气。盛长缨和梅嫣然还忙里忙外。

莫思归靠在圆腰椅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小月趴在脚下。大久蹲在桌旁,痴痴盯着盘中的肉,楼小舞拿拨浪鼓逗朱翩跹怀里的虎头虎脑的孩子。

楚定江第一个看见安久,过来握住她的手。

“大人回来啦!”隋云珠领着虎妞起身迎上来。

莫思归抬了抬眼皮,哼哼两声。

“阿久!”楼小舞把拨浪鼓塞到朱翩跹手里,窜过去抱住安久的手臂,“怎么才回来呢?皇帝有没有让你到边关任职啊?”

“还没说。”安久道。

楼小舞鼓起腮帮,怯怯的看了楚定江一眼。“姐夫说皇帝一定会派你去边关呢…”

楚定江本不大愿意搭理人,但楼小舞一声“姐夫”让他颇为愉悦,“安心等,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

“啊,一年!”楼小舞惊呼,“那还是不指望你了。”

楼小舞身上的伤全部养好也就需要一年,在这之前离不开莫思归,如果安久到边关任职,莫思归一定会跟着…那她就能提早见到凌子岳了。

而那时。楚定江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刻意隐藏。

“着什么急,放心吧,我看凌将军早晚都会从了你!”朱翩跹笑道。

“怎么不急!很着急!”楼小舞半点羞意都没有。十分惆怅的道,“他都这把岁数了,分开一年少一年!”

莫思归动了动,慢慢坐起身,揉了揉微乱的头发,打着呵欠晃了出去。

“神医去哪里?”隋云珠问道。

“困了,睡觉。”莫思归道。

“吃完再睡吧。”隋云珠道。

莫思归没有答话,一摇三晃离去。

“我去看看。”安久追上去。

自从楼明月死之后,他的失眠症不治自愈。也不知是心境原因还是之前抽多了助眠的药烟,现在一天至少要睡七八个时辰。平时只要不在摆弄药的时候仿佛随时随地都能睡着,为人也越来越孤僻。尤其不喜欢热闹的场合。

院子里灯火通明,雪地里凌冽的空气令人头脑清醒,莫思归加快脚步。

因为,越清醒越痛苦。

安久默默跟到他那间堆满药材的屋子才出声,“莫思归。”

“跟过来作甚!”莫思归挥手,“滚去吃饭。”

“你搬去山谷吧。”安久道。

莫思归把楼明月的骨灰带回来,寻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山谷葬了,安久便把那山谷买下来,免得常有外人过路扰了清静。

安久原本觉得把他留在这里免得他一个人孤独,可是越是这样热闹的日子越衬得他形单影只。莫思归原是个多洒脱的人,现在就连楼小舞一句玩笑话都能勾起他的心伤,安久终于明白,留他在这里是一件极为残忍的事。

莫思归桃花眼微挑,没好气的道,“腿长在老子身上,咸吃萝卜淡操心!去去去,莫扰我睡觉。”

砰!

房门关上。

安久站了片刻,终究没有强迫他。

安久回到厅里,热气袅袅,气氛却有点沉重。

“是不是我说的话惹他不高兴了?”楼小舞问。

“神经病,别管他。”安久坐到桌边,“吃饭吧,饿死我了。”

众人纷纷落座,朱翩跹坐在安久旁边,眼见气氛不大好,她又只顾着飞快的夹菜往嘴里送,其他人迟迟不动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用筷子敲敲桌沿,“你先别吃!”

安久顿住,两腮鼓鼓的动着,转头皱眉看她。

“老娘拼死拼活的赚钱,你这个败家货,说!有十五万两金哪里去了!”朱翩跹痛心疾首的问。

她原以为自己特别能赚钱,结果两个东家败家的速度比她赚的可快多了!

安久含糊道,“我就花了五万两黄金给莫思归买了个几个山头,我家夫君上回拿了十万两买消息了。”

就这么把楚定江给卖了…

“咳。”楚定江清了清嗓子,“拿了钱交子的那个人活不过今年,这笔钱的挂在一个死人头上,若是谁拿了交子来兑钱直接揪送官衙,账目上重新做做就是了。”

“你果然老谋深算。”朱翩跹满意的点点头,“还算你们有点良心,这可都是血汗钱!”

楚定江道,“以后不准在我面前说‘老’字。”

众人一阵大笑。

屋里气氛终于缓了点,而院子一角仿佛被冰雪冻住,永远化不开一般。莫思归已经陷入睡梦中,她的模样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