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到这里来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男人显然不满于她的反抗,指了指这桌上另外两个男人揽着的流莺,“看人家多安分!”

眼见人群里几个巡回的身影,未晚眼里的焦虑之色更甚,却又不敢轻举妄动,额上都沁了一层薄汗。

“她说不方便,是因为我已经要了她了,”熟悉而低沉声音在身后扬起,一双健臂将她搂了过去,紧接着一个金元宝丢到了桌面上,“怎么样,各位大爷,赏个脸和小弟一块玩几把?”

这声音分明是——未晚惊讶地抬起头,眼前的男人络腮胡,黑发随意地束在背后,额头棱角分明,是张陌生的容颜,可却有着一双叫她难忘的绿眸。

果然是易了容的谢钦——算他还有点人性!

 

十六、旧识

未晚悬着的一颗心忽而就放了下来,整个人都放松了,莫名地,他的怀抱让她觉得安全。

“光赌钱也没意思,要玩就玩点刺激的!”右边的男人开口,手趁势摸了一下怀里女人的胸部,惹出一声娇呼,一桌的男人都哈哈大笑。

“不如这样,哪位大爷赢了,他选中的女人就要亲他一下,这个玩法怎么样?”另一个长相妖艳的女子暧昧出声。

“好极!有意思!”那几个男人抚掌而笑,连谢钦也跟着附和。

好个鬼!

未晚趁人不注意时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视若无睹,反而假戏真做地把她搂得更紧:“我的小心肝,你喜欢这个玩法么?”

凌乱的胡须衬得他的笑越发地魅惑,比起他之前邪美的容貌,他这样的扮相有种落拓不羁的英俊,一时间竟让未晚没有勇气和他对视下去。

她一定是昨晚烧坏脑袋了,居然会觉得这个家伙有些迷人!

未晚懊恼地咬唇,低着头不去理他们。

“小弟这厢是满园春色,”谢钦揭开骰盅得意一笑,“各位,对不住了。”

“晦气!”对桌的男人大叹,将面前的银两推过来,随即起哄,“快选个女人!我们再来过!”

“不用选,”谢钦瞅着怀里死命低着头的女人,“我就喜欢她。”

温醇如酒的告白入耳,未晚浑身一僵,愣愣地抬起头望着他——天哪,她跟他有仇吗,一桌的女人他随便拣一个就行,他不用这么整她吧?

那双危险而迷人的绿眸意味深长盯着她,他缓缓勾起唇角,浅笑不改,狂妄依旧,正以看好戏的姿态等着她的反应。

“妹妹你倒是亲啊!”旁边的艳妓们看不下去了,纷纷娇声催促着她。

未晚瞪着眼前这张英俊又可恶的容颜,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这是明摆着在捉弄她!

“哎,我在等着呢。”他轻声督促,声音温柔得未晚头皮一阵发麻。

眼角瞥过接近的人影,他忽然捧住她的双颊,深深地吻了下去,以迅猛狂乱的姿势侵入她的呼吸,灼热而放肆的舌纠缠住了她的,那一瞬间,未晚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一桌人暧昧的起哄声和调笑声,被抱得那么紧,她觉得胸口的空气尽数被挤了出去,只剩闷闷的疼痛,心里慌乱却又空落落的,而他扰人的气息侵袭周身,霸道地凌迟着她的意识。

她觉得恍惚而晕眩。

——我喜欢你。

她记得她这样对谁说过,那个人的唇很温暖,虽然止于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虽然恍若梦中。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灼热,这样的放荡,这样的猝不及防,这样的随便——她猛地推开了坚实的胸膛,反手一掌甩过去,突兀而清脆的声音之后,俊朗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红印。

一桌人都愣住。

谢钦舔了下嘴角渗出的一缕血丝,静静地瞅着她,眼潭深不见底。

那刀一样犀利的视线令她心里一阵战栗——她完全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

“真是个欠管教的娘们——”那个彪形大汉骂出声,打算替谢钦教训她。

“没事,”谢钦挡住他的手,慵懒一笑,“好的很,我就喜欢这样的,够泼辣,玩起来才有味。”

未晚垂下眼,衣襟几乎被她捏皱成一团,她试图从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了听出点什么,可是他搂住了她的腰,轻笑出声:“你太任性了,小野猫…”

“…该罚,”他忽然抱着她起身,又往桌上扔了两个元宝,“大家慢慢玩,我要和我的心肝宝贝好好聊聊。”

“去去去!”众人哄笑着催他,未晚埋首在他肩窝默不出声。

走到一条无人的小巷,他将她放下来,湛深的眸盯着她。

“不过是一个吻而已,值得这么大的反应么?”他冷嘲出声,语气里满是不以为意。

她不理他,径自低着头,似仍在负气。

他心里一阵莫名的烦躁,不禁低咒一声,有些粗鲁地抬起她的下颚:“你——”

声音消失在半空中,他表情僵硬地看着她眼里闪烁的水光,在暮色摇摇欲坠。

晚风悠悠拂过,扬起了她的发,一滴泪就这么顺着姣好的容颜滑下来,消散在风里。

“你凭什么这样…”无限委屈的声音在风里颤抖,她头一回在他面前展露脆弱。

他望着她,原本解释的话语到了嘴边,忽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年少轻狂时,什么荒唐事都做过,至于女人,千娇百媚也经历了不少,并不是头一回遇见像她这样玩不起的,可此刻,不知为何他心里堵得慌,这样无措的感觉让他十分不痛快。

他自问这么多年识遍人情冷暖,沙场上刀光剑影里来去,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可他却看不明白眼前的女子——看不透那双沉静而倔强的眸,参不明她眉间若有若无的愁。

竟又开始下雪了。

落雪无声,在彼此间静静地飘扬。

他伸出手,雪白的碎花在他掌间消融成晶莹的泪滴。

他湿润的指落在她的眉心,轻轻地擦去为了遮掩原本那粒朱砂痣而故意描绘的艳红花钿。

“韩未晚,”他淡淡一笑,对上她震惊的双眸,“你的脾气和从前一样坏。”

十七、雪遇

嘉佑十二年的大年初一,雪下得特别大。

从清晨到日落,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歇了又下,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城西的梅林,纵使枝桠密密地覆了一层冰雪,那清幽的冷香却越发地浓郁,粉白的花瓣也顽固地从白絮的缝隙里钻出来,瞧着就叫人心动。

木屋里火炉里焰色渐褪,他又扔了一根木柴进去,火星蹦出来,噼哩叭啦的声音在宁静的屋内叫人格外心慌。

本来想过来找守林的老赵喝一壶,推开门却发现人不在,这种天气也不知他跑哪里去了,只好就这么等着。

拿起酒壶,他仰头自酌了一口。

此时几十里以外的家中,应该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谢铸出使南蛮成功议和,皇帝赐宴全家——年轻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冷笑,他可不认为也不屑自己是这“家”的一分子。

十四岁,他已经尝尽种种屈辱辛酸,看透人情冷暖——亲情?不过是虚伪而荒谬的东西。

屋外传来一阵狗吠,应该是老赵养的那条狼犬。

他站起身,推门走到外面。

“你这畜牲,跟着我做什么!”雪地里传来一声懊恼的娇叱,一团火红的身影骑马而来。

狼犬不依不饶地跟着马匹,不时发出威胁的沉吼。

“啪”地一下,响亮的一鞭毫不留情地甩在狗身上,狼犬顿时发出一声痛呜,在鞭子再次落下来之前,他上前一把捉住鞭梢。

“你是谁?竟敢拦我?”不可一世的质问声在头顶响起,粉雕玉琢的娇艳女娃高高在上地瞪着他,漂亮的明眸里充满着美丽的暴戾之气。

一袭如火般耀眼的大红锦袄,领口襟袖都纹着金丝暗花,雪白的貂绒披肩和同色的皮手套,明明还是八九岁的孩子,骑着匹枣红小马,那满身的高傲贵气却叫人几乎无法直视。

可惜,除了他之外。

最烦的就是这些权贵之后,整天只会靠着家族庇荫作威作福。

“我没兴趣让你知道我是谁,”他冷冷地瞅了她一眼,“只是做人的反而挡了狗道,真是匪夷所思。”

“你!”女娃气得双颊绯红,连眉心那颗朱砂痣也是充血了一样,红的惊人,却越发地娇艳。

她努力想拽回她的鞭子,可他却牢牢地握着,不动如山。

忽然间他松掌,她措手不及,因为惯性而往后一仰,狼狈地从马上摔下来。

地上雪花扑腾,尽数沾在她的身上,脸上,乌黑的发髻里更是掺进了星点的白。

他嘴角噙着一丝嘲笑,朝她伸出手。

她一掌狠狠拍掉他的手,恼羞成怒地站起来:“不用你假好心!”

他微笑,弯腰轻抚蹲着身旁的狼犬。

“韩小姐!”老赵匆匆地跑过来,离老远就焦急地喊,“你丫环正在找你,说韩大人要你早点回去赴家宴呢!”

女娃听见老赵的话眉头不爽地蹙起来,转身神情倨傲看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少年,眼神里满是不甘心:“下次再让我遇见你,你可要小心了!”

他瞧着那张愤怒又倔强的小脸,因为她的威胁之语而有些想笑——真是个刁蛮的丫头,脾气竟比他家里那些没用的兄弟姐妹还臭。

“你惹她做什么?”老赵不赞同地望着他。

“不能惹么?”他嗤笑,望着那道远去的火红身影不以为然地开口,“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小丫头?”老赵皱眉,“她可是韩丞相的千金,整个韩府的宝贝!”

“是韩之山的女儿又怎么样?”他冷冷一笑,“人臣望重必危,功崇难保。”

“你说什么?”老赵不识几个字,完全不明白他在讲什么。

他摇头:“走,回屋喝酒去。”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就把性子养得这么阴沉,也是个难侍候的!”老赵无奈一叹,先进了屋。

他转过身,洁白的梅林尽头,红影闪逝于视线之外。

她还记得吗——记得她最后对他说的那句威胁?

并无太深的交集,她只不过是他心底一抹淡色的红影,正随着时光慢慢消褪,也本以为她应该于多年前那场大火之中遇难,却不想那夜大漠再次相逢,他竟尽数回忆起过往那短暂的片段。

——事情,似乎开始变得有趣了。

他凝视那张因为极度震惊而几乎失却血色的容颜,沉默以待她的反应。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撇开眼,声音冷淡。

“撒谎,”他轻柔出声,灼热的呼吸是逼供的折磨,暧昧地在她耳畔缭绕,“你懂的。”

未晚咬唇不语。

她其实很想问他从何得知她的真实姓名,却又倔强地想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这个男人,实在太危险,稍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他布下的陷阱,弄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只是此刻,她是真的方寸大乱。

 

十八、去留

“你可以忘记从前的自己,但你能够忘记记忆里那些人吗?有些事情就像刺青一样,当时刺入肌肤时有多痛苦,之后要尽数毁掉也是血肉模糊的酷刑。”

残忍却尖锐的话语,字字都刻到心上,划破了那些自以为结痂的旧伤,然后才发现里面早已是溃坏化脓,从来都不曾痊愈。

“你认错人了。”未晚只觉得喉间梗塞,每说一个字都艰难万分,索性一个转身就要离开。

手腕被人自身后扣住,她回首怒视,双眸泛红:“你究竟是谁?到底想怎样?”

“关键不是我想怎样,而是你打算怎样,”深不见底的绿眸望着她,谢钦意味深长地开口。

“你要离开,自然是可以,”他松开对她的钳制,浅浅一笑,“或许我真的是认错人了,你不是那个我记得的韩未晚。”

垂握在身侧的双拳紧了又松,未晚僵站在原地良久。

“想好了么?”他居高临下地瞅着她,面容英俊而冷冽,“走还是留?”

她的心里,有一头沉睡了六年的猛兽。

她用无数的怨愤与仇恨喂养它,用无尽的耐性和隐忍压制它,她曾经很努力地强颜欢笑,假装这青春年少一切都阳光美好,假装着没心没肺天真率性,假装着游手好闲饱食终日。

因为那个人说,往事不可追,她已经再也回不去。

因为那个人说,一切有他。

终究还是谎言,终究还是假相,剥除重重伪装,她依旧还是那个大火之夜家破人亡,无处可去的可怜虫而已。

其实只要有一点温暖,她也许真的可以就此撑下去,真的有勇气将前尘往事渐渐忘怀。

一个来自地狱的孩子,这么多年来梦魇一直如影随形,既然没有资格拥有阳光,那么就让一切都随她堕入黑暗。

“带我走。”冷静得几乎决绝的声音在风雪中回响,几乎是微弱的声音,却有种泣血的决心。

一步之外的男人深深凝视着她,眼里闪过一丝赞许却残酷的笑意。

“从今以后,世上再无韩未晚,你要彻底忘了这个姓。”

她抬头看着他,眼神清亮锐利:“你又是为了什么?”

“记住两件事,”他勾起嘴角,悠然冷语,“第一,你只是我的合作伙伴,第二,我不喜欢问题太多的人。”

“彼此彼此。”未晚毫不相让。

“很好。”他低沉一笑,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未晚低头看着雪地里他踩出的那一串脚印,抿紧了唇,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了上去。

雪势越来越大,从深蓝的夜空飘落,有种让人屏息的美,谢钦听着后头细碎的脚步声,频率比他的快些,却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不曾回头,脚步也并未放缓。

此时并不知道,在多年之后,当他独自于雪地里回首,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时,会那么后悔当日他逼着她留下来。

再骑马回到驻地时已是午夜,未晚跟在谢钦身后进帐,有人立刻迎了上来,竟是容湛。

他披着件天青的锦袍,微敞的中衣里依旧可窥伤处的血色,样子随意却依然有种倜傥风雅的贵气。

“爷,容公子听说你回来了硬是要起身出去迎你,属下好不容易才劝他留在帐中等待。”容湛身旁一名灰衣男子上前对谢钦禀报。

未晚瞅着他身形魁梧且表情严肃,料想他应该不是名武将就是谢钦的贴身侍卫。

“我的伤势已无大碍,颜萧就是瞎紧张。”容湛温和一笑,“说起来还要多亏魏公子——”

他的目光落在从谢钦背后走出的未晚身上,顿时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想不到您竟是天姿国色的女儿身,恕在下之前唐突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连忙致歉,即刻便恢复了镇静的神态,但那双如墨的黑眸却仍是有一些恍惚。

谢钦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低下头似是微微一笑。

未晚却没有错过他那抹戏谑的笑容,心里暗恼,于是冷淡出声:“我累了,要个地方休息。”

“替我去收拾下东西,我搬到这里来,我那儿就先让给她了。”谢钦朝颜萧吩咐,后者瞅了一下未晚,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却还是应声而退。

又有下人提着食盒过来,摆满了案几,还放上了一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