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是宣州曹氏名匠出的最后一对笔,貌不出奇却落纸惊风,倾城之价求不得。

而万水的主人就是宣扬——尤记得从前她总是拿了那支笔乱写一气,用步天青的话来说叫做暴殄天物,而宣扬也不恼,任她在那折腾。

想到这里,心里突然十分难受。

谢钦也没追问她,只是淡然出声:“要试这支吗?”

未晚接了过来,握在手中细细端详了一下,笔身是差不多的,只是万水是狼毫笔,坚韧沉敛,千山是紫毫笔,锋利霸气。

书字书性,原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轻吸了口气,蘸了点墨汁,秀丽却不失爽气的字迹跃然纸上。

——把酒莫惊春睡重,读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写就收笔,人却愣在那里,好半天回不过神,心中浮光掠影,怅然若失的感觉如原本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骤起,一波波地荡漾开去,无止无休。

如果可以再见一面,她真的很想问那个人,他对她可曾动心,可曾思念,可曾有一点后悔离开她?

“想什么这么入神?”手中的笔被人轻轻抽了去,紧接着下颚被人抬起,一双慑人心魄的绿眸正盯着她,“当时只道是寻常——你怀念着‘当时’?”

未晚抿紧唇不答话。

“告诉我,你复仇的决心到底有多大?”他凑在她的耳畔,声音低沉而危险。

未晚蓦地转头看向他,目光森冷。

薄唇勾起一缕浅笑,他徐徐出声:“那就忘记你的‘当时’。”

“自以为是!”被踩到了痛处,未晚下意识反击。

“你心知肚明。”他反而悠然一笑,静静瞅着她僵硬的表情。

营地里来了另一队沙漠商旅,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未晚下午独自在帐内看书,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人正趴在案几上,全身上下都酸痛得很。

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腿却麻得连走路都困难,龇牙咧嘴地挪到门帘边,一掀开却一头撞上颜萧,他皱眉瞧着她的怪模样:“你怎么了?”

“腿麻了。”她悻悻地答,心里还有点记恨他那天的怠慢。

“睡觉睡的?”颜萧顿时笑出来,露出两颗尖而可爱的虎牙,他撇撇嘴,“果然不像一般女儿家那么文静,连睡觉都不安稳。”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未晚白了他一眼——初见他那副严肃的模样原来都是装出来的,实际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颜萧的年纪和她相仿,谢钦生性冷沉,他也不敢轻易说笑,容湛的皇子身份更让他敬畏有加,现在来了个未晚,他反而找到了一个可以随意调侃拌嘴的人。

他抱着肩,故意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矮他许多的未晚:“哎,小丫头,外头正热闹着呢,容公子要我叫你出去透口气。”

容湛?

——未晚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开口:“走吧。”

 

二十二、受伤

残阳将天边染成一片血红,无垠的沙漠更显得辽远空旷,平静得如镜面的深幽湖水边,是红柳摇曳的身姿,在岸边缀成一片片淡紫色的云朵。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心跳骤然疾奏如鼓点,她循声飞奔。

“喂——”颜萧一头雾水地望着她步伐凌乱地擦肩而过,只好加紧步伐跟了上去。

犹记得一湖清碧,粉色莲花朵朵沾着晶莹朝露,她与他同乘小舟,他抚琴,她玩水,偶尔调皮地采下一朵偷袭他,修长的手明明前一刻还在琴弦上流连,下一瞬却准备无误地接住她扔来的莲花。

乐声潺潺,震动的不知是琴弦,还是她的心弦。

安静下来的时候,她拖着下巴凝视他俊逸的侧颜,不害臊地暗自幻想她方才丢的是绣球,觉得脸红了就转头假装看湖上风景,生怕叫他瞧出了端倪。

傍晚微蓝的空气里,篝火已经被点燃,明亮的火光中白衣男子席地而坐,膝上枕琴,手指翻飞,轻风渐袭,吹起了点点火星,也吹起了他的衣带。

未晚就这样隔着火堆望着他,清俊的容颜,缠绵却澄净的琴音,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朝她淡淡一笑。

未晚也笑了一下,终于垂下眼,眸中最后那点星芒缓缓地熄灭——她想听的琴音,她想看的那个笑容,始终在千山万水之外。

一阵绮丽又激荡的笛声打破了琴声的安逸,却又出奇地契合,一静一动,尽显一种奇特的风情。

那笛声时高时低,似轻喃细语,又如恣意吟唱,挑逗着每一个人的感官,未晚循声望过去,毫无意外地触到一双邪美的绿眸,谢钦瞅着她,嘴角轻扬。

紧接着一道婀娜的身影跃至他身前,围着他旋舞——是个挺鼻深目的异族女子,漂亮又野性的脸庞,正以极放肆的姿态大送秋波。

乐声停下的那刻,她顺势偎进谢钦怀里,一双手臂紧紧地缠绕在他的颈间,后者倒是来者不拒,一把搂住怀里的美人,大概是美人靠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欢畅地笑出声:“喜欢,我当然喜欢你!”

未晚眉间一蹙,想起那日在赌坊,他也是搂着说就喜欢她,那日是情势所逼,今日是逢场作戏,可见这个男人当真不正经,那些情爱恐怕在他嘴里一文都不值。

正出神间却听得一声惨呼,方才还在撒娇承欢的美人整个人摔出去好远,差点滚进火堆,而谢钦手中正扣着一枚匕首,声音冷得如寒意浸骨:“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转眼间,笙歌艳舞的湖边变成残酷厮杀的修罗场,未晚震惊地望着方才还与他们把酒同欢的商队成员一个个抽出弯刀扑向谢钦他们,刀光剑影里,血雾飞扬,染红了诡谲的夜色。

凝眸处银光闪过,她飞身扑了过去,只觉得背后剧痛划过,便失去了意识。

“人都让开!”容湛大声喝道,素来优雅的面容紧绷,他将怀里的女人小心地放到床上,撕开她背后的衣服,神色更沉了几分。

“刀子喂了毒。”谢钦瞅着伤口周围暗黑的肌肤,简短出声。

“秦戈,拿清水过来。”容湛不假思索地吩咐。

“殿下——”秦戈惊得连称谓都忘了改。

“还不快去!”容湛抬眼,声音格外严厉。

“你要做什么?”等到秦戈端着水上来,谢钦伸手架住容湛俯身的姿势,语气淡淡地,“你自己的身体都还没恢复,想两个都倒下吗?”

容湛怔了一下,蹙着眉道:“不管这么多了,她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我不能让她出事。”

“那就让我来。”谢钦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一刻已俯下身去吸未晚伤口上的毒。

许是有了痛感,原本在昏迷中的人儿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容湛出手要按住她,却被她捉着了手,狠狠地握住。

他忍住疼让她握着,却看见那双紧闭的眸里逸出两滴泪来,晶莹剔透,顺着苍白无暇的脸庞滑落,浸入枕间,她口中轻喃,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只是那张小脸上透出的痛楚和绝望,竟叫他看得心酸。

情不自禁地,他伸出手抚去她额上的薄汗,撩开掩在她脸颊上的乱发,手指下意识地在细腻的肌肤上流连。

谢钦眼角余光瞅见了他的动作,眸中微微一闪,却什么都没说。

二十三、手段

醒来时不辨晨昏,灯火朦胧。

未晚趴伏枕间,觉得背后是火燎般的疼痛,浑身无力。这样虚弱的感觉,让她想起十三岁那年她贪玩爬上树,然后倒霉地摔了下来,在床上悲惨地躺了半个月。记得那时某个人幸灾乐祸地说,要是变成个瘸腿,看你还怎么嫁得出去。

她满不在乎——治不好我,我赖你一辈子。

他听了只是笑。

他总是那样地笑,风轻云淡,却又意味深长。

尝试着动了下手臂,才感觉温热的触感,转过头,才发现自己竟握着一个人的手。

“对不起!”困窘地望着眼前人和他手上被抓出的红痕,未晚连忙道歉。

“没什么,”容湛摇头轻轻一笑,“你睡了很久,足足两天两夜。”

他没有提她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做梦,那样焦躁不安,每次来探望她,一靠近就被她紧紧地握住手,要很用力才能挣开。

“哦,”未晚淡淡地应了一声,“真好。”

“好什么?”容湛微惑。

“睡着的时候,时间过得比较快。”

越是清醒,越是难捱,日子消失得越快,离从前就越远,这样很好,不是么?

“不怕也老得快?”他问。

“一瞬间苍老又有什么不好。”她答。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觉得这样无趣这样地倦?

“不可惜么,尚未嫁人生子。”

“这很重要?”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容湛笑了一下,“总是要体会心有所属的感觉。”

“倒不像是你会说的话,”未晚皱眉,“你在试探我?”

容湛嘴边的笑意更浓:“你这么年轻,不该这样敏感,女孩子还是单纯点好。”

“怎样算是单纯?养花刺绣,弹琴吟诗,天晴放风筝下雨躲在深闺发春梦?”

“这样不好?”

未晚本想回他一句这样好么,却还是吞进肚子里去——她也不是没有做过梦,可惜当真是春梦了无痕,醒来全是空。

“并非嫁娶之人,就一定是心中之人。”

说完后她不禁后悔,觉得漏了心思,抬头看见容湛有些失神,他只是轻声回了一句:“也对。”

帐外隐隐传来列队行进的声音,未晚抬起头环顾四周,却是陌生的摆设,简单却透着强硬的男性气息。

“我们已在漠北大营里,”容湛解答了她的疑问,“之前在绿洲遇上的商队是沙漠流匪,专门乔装打扮抢劫过往旅客和商队,解决了他们之后我们不便久留,这两天一路赶了过来。”

未晚心中隐隐怅然——到漠北了么?关山万里,在意识昏沉的时候,原来她竟已渐行渐远。

“你救了我两次。”容湛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未晚吃力地撑起身子,靠在床塌上没有说话。

“为什么?”黝黑的眸子盯住她,容湛回想着那日她飞身挡住他的情景。

未晚对上的他的视线,目光平静:“第一次,是为了那头红狐,第二次,是因为你的琴声好听。”

容湛错愕,随即抚额无奈而笑:“听起来我的命不怎么值钱。”

真是叫人的意外的理由——他望着眼前那双聪慧的明眸,心头不由浮现一丝赞赏。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你的确救了我两回,我该怎么谢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要求你就一定能做到?”未晚反问,半开玩笑的语气。

容湛挑眉:“就算现在不能,不代表以后都不能。”

灯火摇曳间,未晚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低下头去,藏住眸底泛起的一抹轻浅笑意,然后她听见他向来温和的声音徐徐响起:“既然那日你错过了琴声,那往后你想听,我便弹给你听。”

容湛走后,未晚本合着眼昏昏欲睡,却听见有人掀帘而入,接着是金属碰触时细碎的声音。

“既然醒了,何必装睡?”冷然而霸道的嗓音忽然传来。

未晚挣开眼:“谁说闭着眼就一定是装睡?”

这个男人说话从来就没让她听得舒服过。

“伶牙俐齿,”谢钦轻嗤,摘下黑色的头盔,“能这么精神地回嘴,你恢复得挺快。”

未晚隔着烛火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上罩着一身铁甲,更显他向来冷肃的气质,他应该是刚刚外出回来,线条俊朗的脸上笼着微薄的尘灰之色。

“听容湛说,是你救了我。”她硬着声音,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他听出了她语气中那股别扭,撇嘴淡嘲:“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反正我也不赔。”

“什么?”未晚不解,疑惑地看着他唇际那抹可疑的笑容。

“你腰后那个花瓣刺青,甚是诱人。”绿眸染上一缕邪气,他暧昧地开口。

“那不是刺青,是胎记!”未晚的脸蓦地涨红,下意识地反驳——这个淫徒,竟叫他看了去!

“哦,是胎记么?那就更香艳了…”他走近床,俯身凝视她脸上的粉霞,戏谑出声,“害羞了?莫非我是第一个看到的?”

她恼羞成怒的反应印证了他的想法,莫名地,他竟然觉得愉悦——逗弄她还真是件有趣的事情!

“你到底想怎样?”未晚恼恨地瞪着他,若不是有伤在身不便动弹,她早就一巴掌挥到他脸上去。

“不想怎样。”他淡淡地答,直起身,笼在未晚身上的庞大影子也退开了去,让她觉得心头一松。

“你还不笨,有点手段,”锐利的视线又回落在她身上,“只是以后还是不要玩得太过,别一不小心把你自己那条小命搭进去。”

未晚心头一震,对上那双深邃的绿眸——他竟完全看穿了她!有这个人常伴左右,不知是福是祸。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妨碍你,”他紧紧盯着她,声音低沉而迷人,“恰恰相反,我会帮你。”

“是么?”未晚仰望那张冷酷而俊美的容颜,不去细辨心头那缕不舒服的异样感觉是因何而起,沉着脸简短出声,“那谢谢了。”

 

二十四、误会

灯火通明的军营里,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问啊。”有几人压低声音,推了推身前的同伴。

“干嘛都叫我问…”被扔了烫手山芋的人郁闷地嘟囔一句,抬头偷瞥了一眼正在熬药的男装丽人,深吸一口气豁了出去,“那个…魏大夫,你是雅王的女人还是谢督军的?”

未晚正要拿药罐盖子,被他这么一问差点烫到了手,幸好以前常在瘦西湖画舫上游玩,早已习惯了那些大胆露骨的话语,于是即刻便恢复了平静:“我不是任何人的女人,你怎么会这么问?”

“噢,”那名士兵有些遗憾地挠了下头,“大伙好奇啊,你是来咱们漠北大营的第一个女人啊,你也应该听说了,谢督军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谢钦不近女色?那她在赌坊的所见所闻是撞鬼了?要不是碍于众人认真的眼神,未晚几乎要当场大笑。

“既然他不近女色,你们又怎会联想到我,不是矛盾。”她嘲讽一笑,语气轻淡。

“这不希望他早日修成正果么。”大伙也有好戏看啊。

“呵呵,这祝福算上我一份,”她将药汁倒入盛着热水的木盆中,悉心吩咐,“早晚各泡一次这药汤,脚上的冻伤就能快些恢复了。”

“谢谢魏大夫,”士兵脱下军靴,爽快地扔在一边。

未晚眸光一闪,一声不响地提起他的靴子,“这是你们的棉靴?”

“是啊,”那士兵回答,“薄得很,实在不御寒,所以大伙才都冻坏了脚。”

出了军营,月色清朗,大漠的夜空看不见一片浮云。

忽而想起从前有个人说,不要难过,晚儿。

是否,我真的如你所说,是从月亮上来的孩子,幸福也要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跟过来,要经过那么多颗星星,漫长而艰辛,所以才来得晚了。

但是,它总会来的。

我知道,那只是我伤心的时候你哄骗我的话,我有爹,有娘,曾经有那么多亲人,我当然不是月亮上来的孩子,可我多么希望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