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钦盯着她半晌,嘴边缓缓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怎么,后悔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后悔。”

“未必。”他的脚步停了下来,未晚也止住,仰头望着他。

“你很清楚,能扳倒太子的人,要么是他,要么是贤王容清,凭你一己之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而眼下你能选择的,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未晚嘴唇咬得发白,许久没有吭声。

谢钦说的完全没错,六年来,锦衣玉食安稳闲适的生活下隐藏的是一个一直为过去梦魇缠绕的灵魂,即使那道清俊风雅的身影也无法彻底抚平她内心的暴戾和怨恨,早在他弃她而去的那天,她就决定了不再回头。

如果时间不足以让仇恨消融,她所能拥有的温情也少得可怜,那么不如让一切和她一起毁掉。

“那么你呢,可曾后悔过?”她凝视那双深邃的碧眼,恍若看见一个与她相似的灵魂。

“如你所言。”他的话语干脆冷绝。

所谓的永不后悔,很多时候并非不想后悔,更是无路可退。

天上流云涌动,星月时明时暗。大风又起,身后猎猎旌旗鼓动,成一曲连绵的鼓点,密密地砸在人心头。

“你救了他两次,他是不会强人所难的,聪明人不需要别人多费口舌,往后的日子你自己看着办,”低沉的声音自风中传来,“哭要一个人躲着哭,笑要全世界都陪你笑,若是你真的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那么所有人都会给你让路。”

言毕,他便转身离开。

未晚站在原地望着那道高大的身影,他的话语还回响在耳边,依旧是孤傲清冷的语气,这一刻,她的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温暖。这样的感觉,轻淡而渺小,连他也不知道。可是她却觉得,在这霜冷边关,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过去和现在,让她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能平静一些。

二十九、逢变

烛火摇曳,光影在摊开的地图上跳动,谢钦扫了一眼墨迹圈住的那两个字,沉声开口:“鄂荻一直是皇上的心头刺,一日不除,他决不会安心。”

“早在父皇是前朝大将时,他就一心想夺回这个地方,但始终未能如愿。此趟他派我过来,明为巡察,实则与昌平商谈,我若是没有个结果拿回去,是万万不行的。”

“只怕是各路人马都争先恐后了。”谢钦微微一笑。

几个皇子中,谁要拿下了鄂荻,就意味着从今以后这片领地属于谁,离帝位也就更近了一些——这何曾不是皇帝的一次实验?至于结果,非和即战,而中间的过程就是扑朔迷离了,鹿死谁手,谁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后天你就要随我起程,营中的事都安排好了?”

“能有什么事?”谢钦冷冷一笑,“陈永年那厮就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若是战,他年纪也不小了,正好趁机捞笔军功好养老,若是和,他瞅准了谁是他拍马屁的对象就成了。”

“说起来,大哥手下除了李瑜,其他的人我都不担心。”谈及这个名字,容湛眉心微蹙。

“回京之后,咱们要和他好好聚聚。”谢钦神情微讽。

“可以进来么?”低沉而淡然地声音在帐外响起。

“可以。”未晚放下手中的书册,目光落在幕帘上,看着它被人自外头掀开,高大的身影探了进来。

“有事?”她望着眼前那张总是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容,轻声问道。

“后天随我们去昌平。”他简短地命令,毫无商量的余地。

“好。”她平静而利落地答应,没有表示吃惊,也没有追问他去做什么。

谢钦抬眼看了一下她,幽深的碧眸里眼神微闪,却只是淡淡地开口:“没事了,你早点休息吧。”

未晚没说话,点了一下头。

他走到门边,手刚上布帘,却又转过头来:“北地天寒,多带点衣服,你是大夫,不要连累我们。”

未晚一怔,随即轻轻应了一声,眼里却不由泄露了几分笑意,他瞅着她,神色微僵,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出门。

未晚觉得有趣,不禁摇了摇头——这个人啊,真是…一时间她竟想不出有什么词语可以形容他。

“魏姐姐,中原的人都长得很好看吗?”篝火边响起稚嫩的童音。

未晚将烤架上的羊腿转了一下,油滴在火里,发出诱人的“滋”声,香气扑鼻。

她侧首笑着询问身边留着光头朝天辫的男童:“保儿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魏姐姐你,雅王爷,谢督军都长得很好看啊。”

未晚失笑,割了一块烤羊肉放到他碗里:“喏,奖励你的,真会说话。”

保儿咧嘴一笑,欢呼一声专心对付眼前的美味,未晚瞅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有些失神。

来昌平也已经快七八天了,容湛他们与昌平王的商谈似乎也一直没什么进展,如果到最后两国还是免不了一场战争,又不知将会有多少生灵涂炭,家园遭毁。而这回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于在位期间看到一个结果,否则容湛他们这些天也不会一直都神色凝重,忧虑重重的样子。

这时不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正是他们一行人,步伐都是急匆匆的,谢钦原本就面无表情的俊颜似乎比平日更冷了几分,连容湛也是抿紧唇沉着脸。颜萧朝她瞥了一眼,目光中似有无可奈何的焦虑,未晚估计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也站起身跟了过去。

一室沉寂。

从入帐之后,整整一杯茶的工夫,众人都未发一言。

啪——容湛丢下手中方才一直把玩的玉镇纸,声音不大,但每人的心头都是微微一震。

“拿克桑换鄂荻,以地易地,原本已有眉目的事情,居然半路跑出个程咬金,”容湛的语气仍是不疾不徐,却有种紧绷的感觉,“江南商贾集资义购鄂荻半数土地以报国家和百姓?大手笔啊,真是忠心爱国的壮举。”

未晚冷不防听到“江南”二字,心中竟是一颤。

“我们的人已经开始查那个人的来历了。”秦戈站在自己主子的身后,沉声汇报。

“一个昨日才到的人,就能和昌平王谈到这个地步,不简单哪。”谢钦的声音懒洋洋的,听起来却满布危险的气息。

“你来自江南?”下一刻,他的视线忽然牢牢地锁住了未晚。

未晚浑身一僵,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莫名地,心跳开始加快,她有些慌乱。

“是。”她点头。

“你印象里,江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物?”他继续追问。

修长飘逸的身影在脑海中闪了一下,未晚心中一痛,咬唇摇了摇头。

纵然他是最出色的那个,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天他走得那样潇洒决绝,彼此又怎可能轻易相见?

见她不答话,谢钦也没有追问什么,只是之后的时间里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探望着她。

未晚只是避着他视线,却不明白此刻心中的凄惶与茫然是为何而起。

三十、风寒

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在夜里坐在外面仰望清冷星月。

彼时在江南,长街十里霓虹,湖岸画舫歌舞升平,楼阁灯火通明,竟想不起来那时的夜空是什么模样。或者更早,儿提时候在京城看花灯,举着糖葫芦追着捏面人的师傅跑,差点迷路了都不知道。

到如今,对于夜晚的感觉,似乎只剩这大漠戈壁空阔辽远的星空,冷月如钩。

夜已深,只是还有依稀的羌笛声,随风而来,绵远动人。常常是这样,看见美丽的风景,吃到美味的食物,就希望心中那个人也一样能在身边共同分享,就如此刻,很想有另外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听着这首曲子。

寒意渐袭,未晚才发现自己忘了加件衣服出来,可身子却懒得动,不想就此回去。记得从前她也总是衣衫单薄,同玩的伙伴们大冬天脸冻得红扑扑地问她,她说穿得少,体温就凉得和外面的天气差不多,自然就不冷了。大伙半信半疑,她就很爽快地说是她干爹说的,等人都信服地走了之后,她一转身看见宣扬站在面前,瞅着她慢悠悠地开口,我几时那么说过?她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远,却听见身后他低沉的笑声,恁地动听。

回忆纷涌而至,未晚不由恍惚,凉风拂面,她扶住微烫的额头,觉得昏昏沉沉的,心知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于是站起身准备往回走。

步子还没迈出去,只觉得远处的灯火一片朦胧,身子一软就滑了下去。

意识模糊间她感觉自己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漫入鼻间,她心中一惊,挣扎着想睁开眼,却觉得头顶一麻,坠入更深的黑暗中红。

晚儿。

——她听见有人在耳边幽幽地叹息,那声音温柔得让她几欲落泪。是谁在唤她呢,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唤她了啊…

她睡了吗?她的灵魂去哪了?

她不要做什么韩公子、魏大夫,她想要的,一直是那轻轻的一声“晚儿”。

人生最漫长的六年,因为一个人,日子变得不那么艰难。曾经牵着她的那只手,温暖厚实,她以为人潮拥挤也不会走失,忽然间,周围迷雾一片,她再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她想告诉他,她还不够坚强,不够勇敢——就这么一个人走下去。

她努力伸出手…纤细的指被人握住,紧紧地包覆。

她的心,忽然安静下来。

是谁?是谁握住了她的手?是他回来了吗?

仿佛自蛰伏已久的冬眠中醒来,她艰难地睁开眼。

一双深不见底的绿眸,静静地注视着她。

总是面无表情的俊颜,是一贯的冷漠。

视线相触,未晚有些怔忪。

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了良久,他抿紧薄唇,眼睫微垂,未晚只觉得右手一松,他的手臂不露痕迹地收了回去。

“你得了风寒。”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遮住烛火的光亮。

“对不起。”她平静地道歉,没有忘记来这里之前他那句“不要连累我们”的嘱咐。

他眉间一蹙,却没有说话。

“是你带我回来的?”她仰起头问。

“不是。”他否认,“别人。”

“哦,”水眸里闪过一丝错愕,下一刻她却微笑望着他,“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他瞪着她。

谢他什么?他有些恼。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凝视她。

光影在她脸上跳跃,姣好的面容依旧苍白没有血色,可她却朝他轻松地笑着,眼睛弯成月牙…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故作坚强的表情…他听见她在昏迷的时候,压抑地唤着两个字,听不清楚,但应该是个人名…有那么小小的瞬间,他的心有一点烦躁,他的人有一些恍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这里足足坐了一个时辰,只是望着她的睡颜。眼下鄂荻的事急在弦上,战和难定,脑海里诸多事情纷扰不休,他不知道自己方才都想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在看见她伸出手时,情不自禁地握住。

这样的感觉,很糟。

戎马生涯,他喜欢运筹帷幄的感觉,对于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可最近常常在望着眼前这张脸时,他会微微失神。

幸好,只是“微微”而已。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体的状况一直没有好转,未晚自己是大夫就更清楚不过。

其实也并非完全是风寒作祟,那种困乏和疲劳,充斥整个身心,将她重重击垮。

她只是不想动。

木然地盯着头顶的帷幕,数着上面的花纹,想着人生就这么流逝,也没有什么不好。

忽然间,一种强烈的存在感扼住了她的心脏。

有人在看她。

不知为何,脑中顿时跃入这样的认知。

她缓缓地转过头,营帐的一角映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四更天,早已是万籁俱寂,人人熟睡,怎会有人站在那里?

心跳在那一瞬间剧烈得几乎让她承受不住。

下一刻,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她猛地掀开了被褥下床,连外衣都没披一件就奔了出去。

察觉了她的反应,几乎在同一时间,那道身影迅速遁去。

“站住!”未晚只来得及看见远处白影微闪。

她咬牙,身子还酸软得紧,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

风中,有淡淡的药香。

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就是这样的气息,多少日子以来魂牵梦萦…那天昏迷的时候…原来不是她的错觉。

空旷的野地里,只有她一个人。

“你出来!”她无助地环视四周,声音是带着泪意的沙哑。

“我知道是你,既然来了,为何避而不见?”她轻声央求,心中酸痛难当,“我不会问你为什么离开,只想再见你一面…你出来,好不好?”

回应她的,只有无情的风声。

眼泪汹涌,刺骨的寒冷摧残着本就病弱的身体,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跪在地上直不起身,捂住嘴的手放下来,掌心却是触目惊心的猩红。

原来,她竟被伤得这么重…她苦笑了一下,手中摸索到一样东西。

“不见我也没关系,大不了一切回到从前,”她轻叹,唇际染了血色的笑容带上一抹决绝,“我欠你一命,还你就是——”

她尚未抬臂,腕间便是一麻,手里原本扣住的尖利石头松落开来。

“你做什么?”久违的声音蕴着沉怒响在夜色里。

她缓缓仰起头——月光如水,记忆里的那个人临风而立,素衣飘扬。

三十一、重逢

“你终于肯出现了么?”未晚望着眼前那人,笑容竟是说不出的娇媚,只是染上潮意的眼眸里,那抹空灵的笑意却是那般清冷,如黑夜里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宣扬抿紧唇,静静地望着她,月光笼上他俊逸的容颜,朦朦胧胧,可是未晚没有错过他眉宇间浅淡沉郁。

终于他欠下身子,朝她伸出手。

“起来,晚儿。”他说,声音清朗动听,一如从前,“地上凉。”

未晚眼中一热:“你在乎么?”

曾经是谁牵着她,一路走过大江南北,春夏秋冬,后来又是谁先放开手?

她倔强地不去回应,任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凝固成一个寂寞的姿势。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望着她,手缓缓地收了回去。

她恨他这样,总是以沉默来对待她的疑问,对于她,他始终在逃避。

“我只问你一句,”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难以名状的疲惫。

他似是震动了一下,眼神戴上防备之色:“问什么?”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未晚的目光,如刀一样扫过她的脸。

可是,她依旧窥不透他的表情。

“我无须向你解释。”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容湛他们所说的‘神秘人’就是你?”她早该想到他在江南的影响力。

“你执意跟着他们?”他反问她,也肯定了她的猜测。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