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谢铸显然也有些意外,随即便淡应了一声,“坐下吧。”

未晚挨着谢钦坐下,只觉得众人的视线始终犹疑地落在她身上,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三弟不仅战场得意,情场也是啊,”先出声的,是二哥谢铒,“不给咱们介绍一下这位佳人么?”

“魏晚,过两天赴太医院就职。”谢钦简短介绍。

在场人均是一惊,没想到这等绝色女子却还将是位太医,一时间都对她的出身充满好奇,纷纷在心中排算着京城魏姓的达官显要。

“不知魏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大夫人盯着她问道,笑意却未及眼底。

“魏晚父母早已过世,不过是个漂泊孤儿。”未晚从容答道,嘴角轻冷的笑意与谢钦如出一辙。

众人听见她的回答后,不由都面露轻鄙之色。

“魏姑娘这身行头真好看,想必花了三弟不少银子吧?”有女眷讽刺出声,却是谢钏的妻子二少夫人。

“都是萧贵妃赐予魏晚的。”未晚抬头淡淡一笑,娇颜明艳如花,成功地看到一干人变了脸色。

“对了大哥,怎么不见大嫂?”二少夫人又问道。

未晚明显地感觉到谢钦浑身一僵,那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什么…

嫁人了——忽然间就想起,她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时,他回答的话。

难道——她微讶地望向他。

“澜儿有了身孕之后就经常身体不适,”大哥谢铉笑道,目光扫过自己的三弟,“她说晚点就过来。”

他口中那个熟悉的名字及谢钦冷凝的脸色证实了她的猜测,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心中竟觉得酸闷难当。

最是难堪,桃花犹在,留人不住,前尘旧梦皆消散。

四十一章过往

——你知不知道走出这个沙漠,你面对的是什么?

——是一个更大更无情的沙漠。

忽然间,她就想起那晚他说的话。

或许,在这个繁华庞大的府邸里,他这个血统不纯的庶子得到的温暖并不比家破人亡的她来得多。

无论是风刀霜剑的漠北,还是步步惊心的深宫,他都是游刃有余,偏偏在自己家里头却是如此难捱,连她这个外人看着都觉得辛苦。

一块莲蓉月饼被放在面前的青花瓷盘上,她愣了一下,半晌才迟疑的望向他。

“我看做什么?一晚上都没吃东西,你不怕饿到?”他微微一笑,目光温柔如水停留在她脸上。

望着眼前的俊颜,未晚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只有她看见,那双深邃的绿眸里,盘旋着叫她看不清的迷雾,而他已将真实的自己,牢牢地藏在了那团雾后面。

“是饿了,只是这么大一个我吃不完啦,”她笑,将月饼分成两半,随手就给了他半块,“喏,赏君一半明月。”

她举手投足潇洒与妩媚并存,轻易地就将一桌人的目光吸引到两人身上。谢钦感觉到几道悻悻的视线,嘴边不由浮现一丝隐隐的冷笑。

衣襟忽然被人轻扯了一下,他侧首,却听得她凑近在他耳畔低语:“一切有我在,奉陪到底。”

带着淡淡馨香的呼吸拂过脸颊,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他握着酒杯的手轻轻一颤,思绪有一刻凝滞。

“大少爷!”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一名丫鬟匆匆地奔到谢铉身旁,脸色苍白,“大少爷,夫人好像不大好…”

“什么意思,怎么不大好,把话说清楚!”谢铉神情一变。

“夫人见红了…”丫鬟心急地解释。

“什么?”大夫人惊呼,众人也不安起来。

“快传大夫!”谢铸沉声吩咐。

“我去吧。”未晚开口,瞥见谢钦的表情晦暗不明。

在谢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之前,谢铸已经发话:“那就有劳魏姑娘了。”

娇小柔弱的身段,如云的黑发披在肩头,素净而苍白的小脸上一双翦水秋瞳带着楚楚可怜的惊惧与焦虑…原来,这就是谢钦喜欢的女人。

未晚撸起她的衣袖,准备替她把脉。视线落在纤细的皓腕上,她微微一怔,随即神态自若地移开视线。

感觉到一旁谢铉的目光,她心里的疑问更深——那洁白手腕上的一处处淤青,实在像是他人所为…究竟是怎么回事?

“魏姑娘,我夫人状况如何?”谢铉忽然盯着她开口询问。

“滑脉流利,并无大碍,我会开帖安胎药,往后小心调养。”她抬眼回答,并不是很喜欢这个衣着华丽,神态傲慢的男人。

同样的傲气,有些人让人觉得仰视敬畏,而另一些人则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谢铉就属于后者。

“辛苦魏姑娘,在下定有厚礼奉上。”他致谢,语气里却听不出诚恳的成分,未晚眼尖地瞧见他刚一靠近旁边,那女子却撇过头脸朝里边,似是不想见他。

“举手之劳而已,大少爷不用客气,”她按捺住心头的怀疑淡然一笑,转头朝丫鬟道:“麻烦姑娘带我回去。”

尚未到竹园,却见谢钦一个人在凉亭站着,她让丫鬟先行去向众人报平安,便朝他走了过去。

“在等我?”她微笑,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似有所言,却仍是沉默。

“她没事。”未晚有些调侃地开口,“既然放不下她,何必假装漠不关心?”

谢钦面色一沉,嘴唇紧抿。

未晚瞅着他笑了一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起风了,湖面上的荷叶偏偏摇曳,涟漪打碎了水中圆月,再也不复完全。

“听说京城那家叫俱欢颜的酒楼里,有一种很特别的酒,酒过三巡,绝不回头,名字叫回头太难,”未晚望着他问道,“你喝过没有?”

“没有。”谢钦摇头,冷冷地回答。

“我也没有,”未晚轻轻一笑,“想必应该是不错的。最起码名字就起得很好——人生如酒,不怕回头已晚,只怕回头太难。既然覆水难收,已经再难回头,不如就这样忘却,一醉之后,旧梦无痕。”

相聚有时,离散有时,繁华有时,没落有时…命运在很多时候也许是注定的,人只不过做了些顺水推舟的事情。

“你想说什么?”他猛然抬起的碧眸里,森冷而防备的寒意封住了她的言语。

未晚想起方才在谢铉夫妻房里的见闻,犹疑了许久,终于只是轻叹了一声:“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既然她已为人妻…”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自以为是?”冰珠子一样伤人的话语自谢钦口中蹦出,他盯着她,神情阴沉,“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我的事情?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未晚的脸色顿时刷白。

她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她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去安慰他,剖析他的心情?凭什么认为他一定会欣然接受自己的劝解和关心?是她幼稚,也自作多情了,他今晚在宫中替她解围,带她回家,那些温情的话和举动只是演戏而已,她却昏了头,不知分寸地踏入他的领地…她实在是…太可笑了…难怪他会受不了地动怒。

“对不起。”她道歉,抬起头看着他,表情平静。

他望着她没有言语——她虽然看着他,可是她的目光却像穿过了他,停在遥远的某一处。

她飘忽而疏离的神情让他觉得沉闷,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告辞了,总之,今天谢谢你,”她轻声开口,“还有,对不起。”

她低头转身离开,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瞥见她垂下的眼睫上隐隐有亮光颤动。

他呼吸一窒,觉得胸口有些不舒服。

四十二、香囊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一个人在街头走,不知不觉就会想起谁从前吟过的诗句。

头顶烟火破空,呼啸而去,未晚抬起头,漫天彩色的星雨,洋洋洒洒如一场隔世的梦,短暂而漫长,对于那轮孤高在上的皓月而言,这样的点缀反而煞风景。

今夜的心情忽然特别差,有点生自己的气,自顾尚不暇,却偏偏要管他人闲事,结果是自讨没趣。

其实她一直就不是一个会多在乎别人感受的人,幼时父亲位高权重,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只会被旁人捧在手心里嘘寒问暖,后来跟了宣扬,渐渐也染了他身上那股目空一切,对一切不冷不热的气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今天在谢府,她居然会在看见谢钦沉下脸时,觉得胸口压抑。

说实在是太违反她做人的原则——他被家人轻慢是他的事,心爱之人琵琶别抱也是他的事,她根本没必要去管他那些烂账。

她越来越无法克制、越来越会去注意那个有点冷傲又带点别扭的男人,问她自己为什么,她却又说不出个理由来。

心中烦闷,习惯性地望天,明月当空,但天际依旧有寒星,飘渺遥远,却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闪耀。

她想起那双冷冷的,不屑一顾的绿眸。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我的事情?

或者,她只是为了这几句话而觉得丢脸而已。

这样想着,她有些释然且自嘲地笑了。

“姑娘一个人?”刚跨进俱欢颜的门槛,跑堂的伙计就殷勤地上来问。

未晚点了下头:“我找你们掌柜。”

伙计将她领到柜台前,一个清瘦斯文的中年男子打量了她一下,道:“在下是这儿的掌柜,姓洛,请问姑娘因何事找我?”

未晚将一块苍鹰翠佩搁在柜台上,淡淡道:“我来还样东西。”

洛掌柜瞧见那玉佩还有苍鹰翅膀上雕着的“宋”字,顿时神色一震,躬身行礼道:“洛笙见过新主子,宋老板交代过,让我们随时侯着你接受生意。”

未晚微笑:“洛掌柜不必多礼,魏晚至此一谢宋老板至诚重诺,二谢您以后的帮助和照顾。”

“主子客气了,都是在下的份内事。”洛笙神态谦虚却不卑微,让未晚心生好感,仔细一想,她也觉得是自然,京城第一酒楼掌柜的位置,也不是寻常人就能做得起的。

“洛掌柜,魏晚有一事相托,就是不希望外人知道俱欢颜如今属于我。我想,这一点你一定可以办到。”未晚笑着开口,双眸却紧紧的锁住洛笙,带着不容忽视的命令意味。

后者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洛笙明白。”

未晚微笑,跟聪明人说话果然要轻松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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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层俱欢颜,一层一个阶级,权贵者居高临下。幼时未晚曾跟父亲来过第八层,那日她望着脚下街头缩成一个个渺小黑点的人群,念了一句,高处不胜寒,惹得父亲颇为不快。

如今,她一个人站在第九层,俯瞰世间灯火。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穿梭在空荡荡的室内,笼着灯罩的烛火摇曳不稳,翻飞的明黄色丝帘在火光下颜色显得格外刺目。

那是帝王的颜色——那年当今皇上夺下前朝江山,占据京城时曾登上俱欢颜俯望彻底属于他的天下,从此他站过的这一层便享有九五之尊。

这一刻,未晚心中百感交杂——若父亲泉下有知,看到她今晚站在这里将作何想?或许他还会斥责她无视君主之威,大逆不道…可悲的是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还不肯相信自己曾一心效忠的皇帝会对自己做出兔死狗烹的决定。

此刻的街头,有人在静静伫立仰望。对于别人而言,他不过是一个寻常赏月者。而其实,他的视线循着灯火通明的酒楼而上,最后定在夜色掩映中的一角屋檐上。

“爷,”步天青看着眼前表情沉默的男子,忍不住开口:“我们还要不要进去?”

宣扬缓缓收回视线,望了一眼人声鼎沸的酒楼,摇了摇头举步往前走。

心底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嚣着要他回去,回到那个许久不见的人身旁,可他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又似更快的速度往前走去。

——只要我想,无论从前或者以后,没有什么路是不能去的。

依然记得,她倔强的开口,一字一句地至今在耳边绕。

只是她又怎么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走投无路?他与她之间的纠缠,从一开始就已注定是死局。

不是不想见,而是不能见,多见一次,便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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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萧。”谢钦放下手中的书册,抬头叫住正要出门的人。

“怎么了,爷?”颜萧有些疑惑地问。

“你身上什么味道?”谢钦蹙了下眉。

“怎么,不好闻?”颜萧问道。

“还可以,只是之前没闻到,今早上才开始发觉的。”谢钦铺纸研墨,准备练几幅字,开玩笑地瞅着他,“哪来的香味——莫非昨晚背着我逍遥去了?”

“哪有!”颜萧连忙辩解,将腰际的香囊解下来递到他眼前,“不就是昨天在宫里遇到魏大夫那丫头时给我的,说给每个人的香囊填料都不一样,我这份有白芷和藿香,泰戈的是薄荷和艾叶,雅王的是佩兰、苏合香…爷,你那个是什么的?不会早被你丢到角落去了吧,你向来不喜欢这些玩意儿——”

“没事了,你先走吧。”谢钦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我练完字再找你。”

“哦,好。”颜萧纳闷地看着自己主子忽然阴沉下来的脸色,悻悻地往外走。

墨是昂贵的浸玉墨,纸是上好的珍珠宣,笔是用惯的名笔千山,写的是向来喜欢的诗句,那些本来闭上眼都能书就的熟悉勾画,却是越看越不顺眼,索性撕了重写,笔悬在半空中,竟是半天下不去,只觉得胸口烦闷,怎么都静不下来。

丢了笔倚在榻上,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香味仍在往呼吸里绕…她这算什么?谁都送了香囊唯独缺了他?是记恨那次他朝她发火的事?他才不在乎那些见鬼的破玩意儿呢,她爱送谁送谁去,幼稚!

——对不起。

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她的声音…那天她跟他道了两次歉。

该死的!本来也是她的不对,非要多管闲事,就算当时他口气不好,她也不用耿耿于怀这么久吧?

他没有错过她与他擦肩的那刻眼中泛起的泪花,此刻忆起,竟让他觉得有些心口闷痛…直觉地,他排斥他伤到了她的想法。

可是,如果她真的因此觉得受伤了呢?

他蹙眉盯着纸上的墨迹,神情阴郁。

四十三、太子

太医院设在正阳门内,各位御医分班入宫,轮流待值。未晚入了太医院后,年纪最小又是相貌可人的女儿身,再加上传言有雅王和萧贵妃的背后撑腰,于是众人都对她照顾有加。

除了跟经验老到的御医去宫中轮值外,平时她便研习药物,整理处方档案,日子倒也算充实,不知不觉,数十天匆匆而过。

“魏姐姐,漱玉斋传话说要你过去一趟。”小太监顺丰在门外禀报,魏晚在太医院平易近人,那些宫女太监单独相处时都亲切唤她一声“姐姐”。

漱玉斋?

魏晚眸光一闪,搁下手中的笔平静地回答:“我这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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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漱玉斋,未晚远远地看见有两名太监候在门外,上回来的时候这个小院落还十分冷清,想必今日一定另有别人在。

她心中暗自揣测某种可能性,顿时觉得心跳加快,血液在身体里快速流窜。

待太监进去通报,她便稳住心神等待,脚步声传来,一抬脚竟是李芳兰亲自走了出来迎接,她立马福了一福,“魏晚见过夫人。”

“魏姑娘多礼了,”李芳兰笑道,“我听说太医院来了一名医术精湛的魏姓女大夫,一直不敢确定是不是你,今天才准了差人请你过来,真没想到换了女装你是个这么标志的人儿,我那天还真是病花眼了!”

魏晚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静静一笑。

“来,进去吧。”李芳兰亲昵地拉过她的手,魏晚一怔,在这宫里,还是第一回有人对她如此热忱。

隔着珠帘,魏晚隐隐瞧见有两个男人面对面坐在软榻上,似是在对弈,她跟着李芳兰进房的一瞬间,两人同时抬起头看向她。

坐在东侧的男人身穿紫袍,袖纹金边,腰间束了百玉带,神色闲适,姿态慵懒,但他的视线却如锋利的刀刃,无声无息地扫过她的脸…魏晚只觉得胸口激荡,耳中嗡嗡作响,四肢僵硬地朝他行了一个礼:“魏晚给太子请安。”

她低着头,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奔腾叫嚣,心中剧痛难当——就是眼前这个人,害得韩家数白条生命葬生火海,尸骨无存,三代基业毁于一夜。

“是个机灵的丫头,”太子容滔微微一笑,“怪不得三弟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