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药香扑入呼吸,她讶然抬起头,是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黑纱笠帽的男人。

隔着黑纱,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觉得他很高大,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谢谢。”她接过他手中的书低头检视,有些懊恼地轻呼,那本书斋里仅剩的《梅潭小札》,偏偏沾了泥水,有些污浊不堪。

那人始终静静地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隔着层面纱,未晚依旧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在打量她。

心中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她抱着书继续奔向雨幕。

“这位姑娘。”忽然,那人开口叫住她。

未晚停住脚步转过身,惊讶地望着他。

她惊讶,是因为这个人的嗓音极其沙哑,像是被砂石磨刷过一样,粗糙而干涩。

他抬手,朝她递来一把伞。

“我有人接。”他说。

“谢谢,”未晚犹豫了一下,将伞接了过来,“那我怎么还给你?”

“不用还。”他答。

未晚怔了一下,再一次朝他致谢,然后撑起伞快步往家走去。

那人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久久未动。

六十七、首战

黄昏。

天际流云浮动,被夕阳染上了绚丽的金红,一切都笼罩在暖暖的浅黄中,静谧美好。

有谁在吹笛,悠远缠绵的曲调,似一声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叫人听着有些恍惚。

“扬小姐?”领路的下人迟疑唤了她一下。

未晚回神,跟着他往前走。

眼前的庭院幽静别致,小桥流水,灵秀却不失大气。

这就是杭州城那个神秘富商的家,她试探着求见,不料他居然爽快答应会晤。

“您在这里喝杯茶,小的这就去通报主子。”

未晚点点头,坐在厅里静静等候。

笛声更清楚了些,应该就是住在这个庭院里的人所吹奏,听得出来那人音律功夫颇为精湛,她凝神听着,竟慢慢沉浸其中。

“扬小姐。”

一名外形俊朗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未晚站起身,一时不能确定他的身份:“您是?”

“在下姓季,我家主子让我带您去书房见他。”

“哦。”未晚应了一声,心想此人果然不是正角儿,她就说嘛,过会儿见的人肯定如她猜测的那样,不是药罐子就是糟老头,连见个面都婆婆妈妈的这么费劲。

“请问季公子,府上有人在吹笛吗?”她好奇地边走边问。

“嗯,是我家主子。”

“是么?”未晚不禁一怔。

“就是这里,”季姓男子将她带入房内,朝里头说道:“爷,扬小姐到了。”

未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窗前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夕阳的余晖淡淡地笼在他身上,迷迷朦朦地,给他的背影添了几分寂寥和萧瑟。

他正手执碧玉笛,并未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停止吹奏,悠扬的笛声在房间里浮动,仿佛欲说还休的心事,深沉难懂。

立尽斜阳。

脑子忽然间就浮现了这四个字,未晚狐疑地望着那人——那挺拔宽厚的肩背,说明他绝对不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只是他迟迟未转身让她有些不悦——摆什么臭架子嘛。

就在她微微蹙眉的时候,笛声突然停止,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未晚始料不及,直接碰上他的视线,却在那一刻,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那是一双鹰一样的绿眸,有着湖水一般的清寒和深邃。

完美的线条勾勒着冷峻的脸庞,此人的容貌绝不输于宣扬,只是他右脸上方却覆着一张银色面具,让他的气势显得越发地神秘诡谲。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薄唇紧抿,然后将手中的碧玉笛轻轻搁在桌上,却始终未曾先开口说话。

最初的震撼过去,未晚敛住心神微微一笑:“在下扬未晚,扰了您吹笛的兴致,实在不好意思。”

“扬未晚…”那人轻轻重复她的名字,然后淡淡开口,“我姓韩,单名钦。”

他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让未晚顿时一怔,她似乎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听说你找我,是为了城东那块地?”他在红木雕花椅上坐下,姿势闲适地望着她,碧眸深不可测。

“正是,”未晚迎上他的目光,水眸清亮,“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韩爷转卖给我,价钱好商量。”

“是么?”薄唇泛起一丝微笑,他缓缓出声,“看来扬小姐志在必得?”

未晚点头。

“那好,二十万两。”他瞅着她淡然道,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玉石镇纸。

“你…”未晚顿时火起,压下情绪冷声道,“谁都知道你是花十万两买下的那块地,你现在是漫天要价,根本就没有诚意要和我谈。”

“你说得对,我是没有诚意,”瞧着她因为生气微微涨红的粉嫩脸颊,绿眸里浮现一丝清浅的戏谑,“因为我根本就没打算卖给你。”

“为什么?”未晚盯着他问。

“因为,我想要的,属于我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放手。”昏黄的暮色里传来幽然一句,仿佛是一种宣告。

“既是如此,那我也没什么继续留下的必要了,”未晚霜寒了一张俏脸,“告辞。”

她是看出来了,这个人岂止古怪,简直不可理喻!

“等等。”低哑的声音叫住了她的脚步,她迟疑地转身,心中浮现一丝希望。

“季萧,天色已晚,好生护送扬小姐回府。”薄唇轻启,他淡淡嘱咐。

“不劳韩爷费心!”未晚扔下一句,几乎切齿。

“啪”地一声,精致的金丝木箸一折两断。

“晚儿?”宣扬惊讶地望着眼前那双无辜筷子的尸体——质地坚硬的上好紫檀木做的啊,居然被她吃个饭就生生地折了?

“王八蛋…”几乎快咬碎的银牙缝里挤出一句,未晚脸色忿怒地放下饭碗,“他居然敢耍我!”

“谁?”宣扬叹了口气问,“是生意上的事?你不是已经学会克制脾气沉稳应对了吗,怎么又轻易动怒?凡事要冷静点…”

“我还不够冷静?”柳眉扬起,“我忍到现在已经够冷静了!”

“那个混账韩钦,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没品的男人!他生意做得好,简直老天瞎眼了!”一想起今天的遭遇,她就气打不到一处来。

“谁?”宣扬目光一闪。

“就是抢掉我那块地的那个男人!”未晚愤愤地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宣扬忽然沉肃的神色。

“他叫什么?”

“韩钦,”未晚不耐烦地答,“长了双绿眼睛,跟苍蝇似的,右脸上还戴个面具,装神弄鬼的,比苍蝇还讨厌。”

“是么?”良久,宣扬才缓缓出声。

他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目光温和:“别气了,把饭吃完,回头再好好想法子对付他。”

未晚点点头:“等着瞧,我早晚要他好看。”

宣扬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轻轻地笑了,那抹笑容里,不同于寻常的玩世不恭和慵懒,仿佛有些沉重。

未晚拿起他的筷子继续吃饭,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此刻的神情。

六十八 勾引

她和韩钦不共戴天。

在她杨未晚正式入主杨家五代基业,接连谈下几桩大生意之后,城东那块地成为她耻辱的败笔。

拿步天青的话来说,人世间最痛苦的事之一,莫过于到嘴的肥肉被人硬生生地抢走,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吃得有滋有味。

“你知道你输在哪儿吗?”风恰书斋老板的女儿风月俏,她的闺蜜扬起媚眼说。

“哪儿?”未晚没好气地问。

“首先,他是男人。”

“嗯。”据她目测,应该是的。

“其次,你是女人。”

“废话!”

“你知道你是谁么?”风月俏正色望着她。

未晚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哪,”风月俏顿足,“且不论叫无数男人垂涎三尺的显赫家世,你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惊鸿,婉若游龙的杨未晚啊。”

未晚眨眨眼,一时消化不了她连珠炮似的话语。

“你看你,整天穿个男装晃来晃去,你就不知道好生打扮一下,把那个韩什么的迷得七荤八素,再连人带地地拿下?”

“你让我勾引那只绿眼苍蝇?”未晚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

风月俏舒了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

“你做梦!”未晚怒吼,“让我去勾引他?我现在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没用,”风月俏轻蔑地白了她一眼,“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知不知道?让你去勾引他,又不是让你嫁给他跟他过一辈子,有那么痛苦么?你就不能把那块地骗到手了,再把他一脚踢了?”

未晚看着她表情阴晴不定。

良久地缓缓地,犹豫着开口:“这个法子真的可以?”

风月俏大大地点了个头:“实在不行的话,你每次望着他的脸,就心里默念,这是一块地,这是白花花的银子。”

“那我…怎么下手?”

“我上回给你那本《折柳手记》呢?”风月俏挑眉望着她。

“你是说,那本全城姑娘竞相抢购,讲述怎样成功钓金龟婿的册子?”未晚眼角抽搐,“我得回去找找。”

《折柳手记》第一回:假装偶遇。

未晚默背了一遍书页上的内容,将小册子藏在抽屉里,然后拿起桌上的那张纸。

每隔六日,西郊猎场。

每隔五日,回春医馆。

每隔四日,清净寺。

每隔三日,城南落霞湖。

“啪。”

重重的一掌拍在那张纸上,俏颜上表情凶狠:“姓韩的,拿不下你,我就不姓杨!”

轻罗小扇,纤腰玉带。

白衣佳人款款步出杨府大门,守门的老陈以袖子擦了擦眼睛,大惊失色地望着远去的背景——刚才那女子,难道是小姐?

“苍天哪…”他喃喃自语,自觉地认为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回春医馆,

“戴伯伯。”娇柔的女声唤着柜台后白发苍苍的大夫。

“你是…”戴同舟微惑地看向眼前的女子,随即满脸震惊,“小晚儿?”

“我是啊——”话还没说完,未晚的笑容就僵硬在嘴角。

粗糙的手掌摁向她的额头,戴同舟担忧地问道:“你这丫头,没发烧吧,好端端地怎么穿起女装了?”

未晚表情一滞:“我没发烧,你忘了我自己就会医术啊。”

“那就好,那就好。”戴同舟松了口气,“今天生意不忙?”

未晚摇头:“我就是逛街累了,上你这歇会儿。”

“那你去后头坐吧,茶水自便,我一会还要接待病人。”

未晚点点头,撩帘进里间坐着,耳朵却竖起来,听着外头的动静。

“韩爷。”过了一会,只听戴同舟热情地招呼。

“戴老先生。”熟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未晚一阵心潮澎湃,感觉血液在身体里沸腾流窜。

稳住,她要等最佳时刻——她作了个深呼吸。

“小光,去取药。”

伙计撩帘进来,在药柜上拿了一包预先装好的药。

“我带出去吧。”未晚拍拍他的肩轻语,“我正要走。”

“那就麻烦杨小姐了,我正好去方便一下。”小光感激地把药递给她。

“这是谁的药?”千娇百媚的声音,成功地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到款款步出的美人身上。

“韩爷?”她望向坐在墙边喝着茶的黑衣男子,故作惊讶,将手中的药包递了过去,“是你的吧,真巧,又遇到你了。”

绿眸淡淡地扫过药包上的方子,韩钦沉默了一会儿。

“杨小姐搞错了吧,我只是来看下嗓子,”良久,在她期待的目光里,他缓缓抬起头,耐人寻味的视线落在她巧笑倩兮的脸上,“敝人在某些方面…身体好得很。”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结了。

未晚以异于常人的神速收回手中的药,看向贴在上面的方子,面色顿时刷白,又飞快地涨红。

那是些,壮阳,补肾的药。

“那个…姑娘,”墙角有名矮个子的男人尴尬地望着她,脸涨得比她还要红,“那是我的药…”

脑中轰地一声响,她猛地将药包砸向他男人,仿佛那是个正要炸开的爆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