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谁。淡淡的药香缭绕呼吸间,只是今夜多了浓重的酒气,而他向来是个很少喝酒的人。

“抱歉凤姑娘,爷今天喝醉了。”跟着进来的高大男子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没关系,我来照顾他。”我望着他开口,目送他安心离去。

“茶。”有些低哑的声音传来,他好像很难受,撑着额头,尚有一丝清醒的意识。

我转身倒了茶,又仔细地将茶温吹凉了一些,再转过身时,他已倚在榻上,似乎是睡着了。

那双清冷淡定的黑眸,此刻紧闭着,眉心却仍是深蹙,我伸手轻抚他俊朗的眉眼,试探地轻唤他:“宣爷。”

“晚儿…”几不可闻的声音自他唇中逸出,可我还是听见了,心中陡然一阵锐痛,似乎有鲜血汩汩流出,手里竟失了力气,茶碗顿时跌落在地,清脆地碎裂声划破了夜的平静。

他大概是被惊醒了,吃力的睁开双眼,黝黑而朦胧的眸子盯着我,半晌才问出口:“凤儿,怎么了?”

我现在的名字,叫凤儿。皇城里所有的人都因为四公主的失踪而闹得人心惶惶,没有人猜到我只身来到了杭州,成为西湖画舫里一名蒙面的歌姬。

可是,我不唱歌,甚至连说话也压低了噪音,那一天,我以琴声留住了他的脚步。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抚琴,脉脉情微逗。花径月暗,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

我想他觉得熟悉,但不一定记得,那夜宫宴,我抚琴,他按箫,月光下他白衣胜雪,仿若谪仙,而我从此再也难忘他当日柔情的目光。

后来才知道,那一些屈指可数的柔情,从来都不是真心予我。

“凤儿?”他迟疑地唤我,声音低沉动听。

“没事。”我摇头,俯身去捡地上的碎瓷,魂魄却依旧被他方才那声“晚儿”所打散,未曾归位。

晚儿,我低头苦涩地笑,从前他唤我婉儿,却原来都是想的别人。

指尖一阵刺痛,我怔怔地看着,才发现手上染红了一片。

这时,一只温暖的大掌握住了我的手,他在耳边轻叹:“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鼻中一酸,忍住眼中的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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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替我包扎的手势熟练又轻柔,可当我抬起头,却发现他的额上出了薄薄一层汗。

我拿了丝绢替他擦拭,他却握住了我的手:“我有些不舒服,今天喝多了。”

“我知道。”我淡笑,替他斟了一杯茶,“先喝了吧,睡一觉,就什么都忘记了。”

纵使自己的心已疼出了血,我依然要笑着安慰他,因为我也承受着和他一样的痛楚。

那一瞬,我看见他眼潭里掀起了一抹激狂,我知道那是他压抑许久的情绪。

伸出手,我想触碰他的脸,却被他捉住,整个人都拽到了他的怀里。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被他压在榻上,我抬起眼,看见了他眼里跳跃的暗焰。

“凤儿,为什么你一直蒙着面纱?”他盯着我,声音沙哑。

“我说过啊,我的容貌被毁了,怕吓着人。”我强作镇定地微笑。

“也许,我可以治好你。”他的手指,游走在我的鬓发上。

“不要看,”我拉下他的手,“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更害怕他抽身离去,再也不回头。

“好,我不看。”

他轻声开口,温柔的吻触隔着面纱落在我的唇上,我几欲落泪。

下一刻,疾风骤雨般地热吻袭击了我的颈项,胸前,我感觉自己仿佛待放的花苞,一点点被他打开,累露在他炙热的视线下。

印象中,他是个温柔得几乎冷淡的人,始终慵懒淡然地笑意里,其实带着疏离,可此刻的他,放肆而孟浪,如潮的热情几乎吓坏了我。

可是我不能害怕,也不想害怕,只是伸手紧紧地勾住他坚实的肩背,任他挑起身体深处陌生的火焰,纵然我知道,今夜我只是一个替代品,一个让他发泄所有感情和痛楚的出口。

毫无预料地,近似于粗暴的进占,让我全身颤抖,疼得几乎难以呼吸。

泪水不受抑制地滚落,我从来没有这么软弱地哭泣过。

“对不起,凤儿…我不知道…”他震惊而愧疚地低语,泪眼朦胧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像是在水里,又像是在火里,同时被冷与热折磨着。

他轻轻吻去我眼角的泪水,可他却不肯放过我,那么温柔的他,却总是在让我痛。

我挣扎着推他宽阔的肩膀,可是却无法抗拒他渐渐失控的力量,那近似于疯狂的入侵带来比疼痛更可怕的感觉,我无助地哭喊出声,看见那张清俊的容颜上浮现一丝心疼,便再也承受不住,意识陷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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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来,身上的酸痛和点点淤痕提醒着我昨夜的疯狂。

我抬起头,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他正看着我,眼中有淡淡的血丝,似是一夜无眠。

“对不起,凤儿,”他轻声开口,“昨晚我失控了。”

“没事,”我望着他故作轻松地微笑,“像我们这样的,早晚有这一天,宣爷给个好价钱就行了。”

搂着我的手臂忽而一紧,他看着我,目光晦暗不明。

“明天你就搬到我城南的别院去。”半晌,他才缓缓出声。

“谢谢宣爷。”我依然笑着,却在俯首靠在他胸膛的那一刻,眼里笑出了泪花。

番外之一见檀郎误终生(二)

自从那夜之后,宣扬有一个月没来找我,我像一只金丝雀,被他养在城南别院里,生活精致优渥,丝毫不逊于在皇宫的生活。

喝着丫鬟端来的燕窝,我望着金边瓷碗自嘲地一笑,想起那日在御花园和他并肩散步,我曾殷切地望着他,你留下来,好不好?

他没说话,只是风轻云淡地笑。

那时我不懂,后来才明白他不是寻常的男子,功名利禄,荣华富贵都不在他眼里,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扬府二少爷,那种优雅与矜贵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可令我迷恋的,并不是这些,对于出生皇家的我,皇孙贵胄见得太多,却没有一个人如他一样,若暗夜里的莲花,风雅脱俗,清冷迷离。

如今想来,昔日他嘴边那抺淡淡的笑,可是在笑我的天真与痴傻?

宣,扬。

简单的两个字,每念一遍,心便痛上一分。

不见檀郎终生误,一见檀郎误终生。

滚滚红尘中,我不知道遇上这样的一个男人究竟是缘还是劫。

“姐姐真是好福气,”红豆替我梳着,“宣爷俊雅温柔,身家又是富可敌国,我自小在杭州长大,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把哪家的姑娘收了呢。”

我淡淡的一笑,镜中的容颜却未现喜色——或许他只是发现我是清倌,对我负责任而已,对于女人,他向来温文有礼,杭州城里无论是寻常女儿家,抑或风尘女子,提起他都是满心倾慕,这些,我早有耳闻。

我忍不住想,如果我歇下面纱,他是不是立刻就逃走?

“爷。”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有下人恭敬地唤道。

我身子一颤,头皮传来一阵刺痛。

“呀,”本在替我插簪子的红豆轻呼,“姐姐疼不疼?”

我慌乱的摇头,她手一松,刚刚绾好的长发又散落下来,柔柔地披在肩头。

珠帘轻响,有人已经进了房,我闻着那股清淡的药香,有些无措地转过头:“我起得晚了。”

我感觉自已像个做了坏事被人逮着的小孩子,脸上发烫。

“是我来得早了。”他望着我淡然开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似乎看见他的嘴角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双清亮的黑眸里,映着一个双颊绯红,头发披散的我,我撇开视线,越发的困窘。

“继续吧。”他对红豆吩咐,坐到窗前拿起桌上的书翻看。

早晨的阳光泻了进来,让他整个人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他今天穿了一件浅银灰的丝袍,腰间系了白玉佩饰,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清爽。

我看着他修长的指轻轻扫过纸页,竟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夜他的炙热的指尖在我的肌肤上留连,那一种感觉让此刻忆起的我仍是浑身起了一阵燥热。

我一定是疯了。

将思绪从那些旖旎的记忆里拉回,我懊恼地咬唇,再一转眼,却直直对上他的视线。

心跳在那一刻几乎停止,我怔忡半晌,才慌乱地垂下眼睫。

他究竟看我多久了?

“你用过早膳没?”为了让自已尽量自然一些,我试着搭讪。

“没有,”他摇头,“跟个朋友下了一夜的棋,顺便过来看看。”

“噢,那在这里吃吧。”我微笑,抑制住自已想要问他自已为什么是“顺便”来看我,而且还是隔了一个月才“顺便”一次的念头。

因为我现在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他宣爷的侍妾,而且是幸运得以包养的风尘女子,应该感激涕零,温柔有加地报答他这个贵人。

“爷,这些粥点几乎都是姐姐做的,你可要多尝一些。”红豆边布菜边热心推荐。

“你做的?”黑眸中闪过一丝讶然,他似乎很意外地望着我。

我点头,对他的反应有点困惑,如果他知道现在自已对面坐的是容婉,他才应该意外才对,以前的我过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从来都没有下过厨。这阵子太闲,才开始钻研厨艺,却发现自已似乎颇有天赋。

“怎么样?”我期待地看着他吃了一口,竟有些紧张。

“很不错。”他微笑,语气里难掩赞许。

“那以后你一日三餐,还有夜宵,都让我负责好不好?”大概是太过高兴,话语不经思索就匆匆出口,我顿时怔在原地,感觉到脸上血色尽失,手脚冰凉。

他拿着汤匙的动作果然微微停滞,然后放下手静静地看着我。

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迫不及待地宣布我对他的占有欲,而这恰恰是他最反感的。

我想起那天我举剑抵在他颈上对他说,我不许你离开我,我要你喜欢我。

他微笑,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敢不听我的命令,我望着他,我要你做我的驸马。

他仍是笑了,笑的自负而潇洒,令我深深悸动。

你不能命令我,他说,我不属于你,即使你是公主。要是我想走,没有人能阻挡得了我。

此刻我望着他,有些心慌。

而那双熟悉的黑眸里,似乎染上一抺清冷之色。

然而他没有说什么,低头继续用着早膳,只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开始在空气里弥漫。

“谢谢你的早膳,”他接过红豆递来的方巾拭了下嘴角,淡淡道,“我回府休息了,今天还有点事。”

这是他的地方,我是被他养起来的女人,吃的用的都是花的他的钱,而他却客气地跟我说谢谢。

我难过得想掉泪,却死死的咬住了唇,不让心中那股绞痛在表面泄露半分。

我跟着他后面出了客厅,穿过花园,回廊,中庭,一直到大门口。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却一直没有回头。

他是故意的,明知我在后面跟着。

“早晨露寒,你回去把。”入轿之前,他才转过身淡然开口。

我点头,看着他毫不留恋地掀帘而入,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魂不守舍地缓缓踱回院子,心中难过至极。

脚下一绊,我摔倒在小径上,突起的鹅卵石路面让我的小腿疼的彻骨。

委屈随着痛楚爆发,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掉下来,逐渐酿成一场失控的哭泣。

这样的小心翼翼,这样地隐忍掩饰,却还是无法靠近他的心。

无论是从前的容婉,还是现在的凤儿,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他的脚步,永远都是肯为杨未晚一个人停留,她是他一生都无法逃脱的劫难,于是爱上他的人注定要跟着他陪葬。

我哭得不能自已,坐在地上抱起双臂,将自已牢牢地环起来,彷佛这样,才能驱赶心里绝望的寒冷。

一声轻轻的叹息在头顶响起,我佂仲地睁开眼,视线里出现一双熟悉的深灰缎靴。

番外之一见檀郎误终生(三)

“我忘了我的披风。”宣扬站在我面前缓缓出声,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

清晨的凉薄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我只觉得刺目,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俯身横抱起我,一步步往回走。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哭,甚至哭成这个样子。

我仍是流泪不止,但感觉他的身体紧绷,彷佛蘊藏着什么情绪。

直到走进房内,他才把我放下来,红豆担忧又疑虑地看着我,打算要跟进来,宣扬当着她的面把门关上了。

木轴的轻吱声让我心里微微一颤,我抿唇将椅子上的披风递给他。

“给你,你不是要回去休息么?”下意识地,我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寒气在嗤嗤地往上冒,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脏。

我知道他在看着我,可我竟然不敢望向他的眼睛。

凭着以往对他的熟悉,我感觉有话对我说,可是我猜不到他想说什么。

“我们都别再演戏了,凤儿。”他突然开口,声音彷佛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到我耳里嗡嗡作响。

质地柔滑的布料一点点滑出我的手心,那件披风落在地上,我的一颗心彷佛也跟着直直的落了下去。

我浑身像被冻住了一样,怎么也动弹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抬起头——

就在刹那间,我如从梦中惊醒一样,狠狠地捉住了他的手,抗拒着他的动作。

泪水不争气地一颗颗自眼眶里逸出,我心中的恐惧积聚到了极点,用尽所有力气和他僵持着,我不敢松手,我怕一松手一切全都会结束…

可是他的力量那么大,那双始终淡然无波的黑眸也彷佛看不见我垂死挣扎的绝望——他终于伸手将我脸上的面纱揭了下了,那一刻,我彷佛是传说里落网的鲛女,被人生生的拔去了身上的鳞片,承受着血肉分离的裂肤之痛。

“你早知道是我?”我无力地开口,要扶住一旁的书桌,才能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是。”他的声音平静得几乎冷酷。

“什么时候?”我喉咙干涩,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

“我喝醉,要了你的那一夜。”他的话语,像一把利剑,一点点刺入我的胸口。

“你拿下了我的面纱?”我问。

“没有,”他摇头,“你不想让我看见你的样子,我便不看。”

他望着我,眸光似深的海水一般要将我覆灭:“是你自已在昏睡中哭了,一遍遍地说——不许你再叫我婉儿,为什么不能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