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奈何 作者:煌瑛

第 1 章

在北海最深的地方,流淌着世上最冷的水。即使是龙,也不愿许久在这里徘徊。
在最冷的水中,有四海最庄严神圣的祭坛,每一条新生的小龙,都要在坛上承受片刻冰寒。
这座祭坛不是美玉宝石,而是一个池——海底的池。龙神的神力能分开海水,但这池中的水总是不受丝毫影响,不起一点涟漪。
这是个神奇古怪的池。
池面上,大约有三尺空间。三尺之上,浮着一个个非常大的雪白石环,与池的青石边沿相对。环上压着巨大的水柱,内中流淌着活跃的水光,由下向上仰望,深紫幽蓝瑰丽异常。触手可及的绚烂奇光与周遭海水截然不同,仿佛更浓,又仿佛更纯。然而水柱仿佛被无形的容器拘束,从来不会向外流泻一滴。
父亲告诉过我:那里流动的不是海水,而是天上的水,与天河水相同的水。分不开池水的龙神,也对这水柱无能为力。
每个小龙诞生时,都会被放在水柱与池塘之间的三尺空间之内。虽然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小龙会像漂浮在水中一样安稳地浮在那里。
这时候,下方的池中,会有一位仙女向水面上游来。谁也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总是性急又高兴地冲上水面,温柔地看着小龙,说出一个字。
那个字,通常可以形容当时的海水:有时是海的颜色——青、紫、蓝、碧;有时是水质状况——净、淳、湛;有时是海的动静——静、涌、漩…
她代表大海赐予小龙一个字。
而上方的水柱中,会有一位仙女向下沉来,一直沉到石环附近,从石环中间突破下方的水面,探出身子俯瞰小龙。
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总是沉稳安详,目光带着特别的意味。细细地看上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吐出一个字——一个让孩子父母揣测含义,却往往无果而终的字。
她代表天,给小龙一个字。
那个字,据说是小龙的天命。
很多年前,当我被放在这个奇特的祭坛上的时候,池中仙女迫不及待地说“紫”——当时从祭坛上四望,海水是一片晶莹神秘的紫色。而柱中仙女迟疑很久才说“夷”,所以,我的名字叫做“紫夷”。天和海给的名字,一生一世都不能变更。
有的时候,柱中仙女也会神思敏捷,毫不犹豫地抢在池中仙女前面宣告。比如说,西海的待泫哥哥。当伯父把他放上祭坛,柱中仙女立刻冲下来,庄严地宣告:“待!”池中仙女惊愕地看着上方的同行,眨眨眼睛,才说:“泫。”
她们反常的表现让西海的伯父伯母大伤脑筋,几乎可以预见我这位堂兄身上有着不同凡响的命运。
相比之下,我的名字让爹妈省心不少。毫无疑问,“夷”就是平安,我这一辈子都会稳妥停当。
但南海的三伯父并不乐观。他说:“‘夷’也是蛮荒的意思。这孩子的命,该不会是要流落到还没开拓的地方吧?”
我老爸当时就气呼呼地瞪眼:“你这是什么意思?敢情我家小公主配不上你家小子?”
“没有这回事!”三伯父立刻改口,“这小公主配我家净泽,实在是再好不过。”
没错。我一出生,就被决定为堂兄净泽的妻子。
小时候我实在不明白,老爸和伯父为什么急着要把我和堂兄的终身绑在一起,好像不立刻预订一个新娘新郎,堂兄就有打光棍的可能,而我也有嫁不出去的危机。
后来我才知道:龙族从来都是跟天帝家通婚,没有订过婚的龙子龙女都是太阳神和月女神们的婚姻候选人。而据可靠消息显示,那些高贵的天之骄子娇女们,显然没有结婚的诚意。不想陪他们浪费青春,最好的办法就是族内婚。
当大姐朱艾郑而重之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神情严肃地说出这段话时,我还是不太明白。
不过没有关系。反正嫁给堂兄正是我的理想之一。
这一天,我去南海参观堂姐新配方的玉髓的制造过程。呼——这可是一件精细活儿。四海之内,只有我可亲可敬的堂姐青未大人,能造出最好的玉髓。同时,她也是最好的海香、最好的玉液的制造人。要不是因为我早晚要嫁给她弟弟,她还不舍得把秘方告诉我呢。
我俩正配辅料,就听海面上传来擂鼓一样的声音。这种声音我知道:密集的鼓点是龙入海时激起巨浪的声响。
“哦?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青未说,“看来今天月公主又不见人。”
原来是龙子们去天庭相亲啊。我耸耸肩。
这件事情与我没有关系,不过我不介意补充说明:在天帝选定的好日子,达到适婚年龄又未婚的龙子要集体飞到天上去,与天帝的大女儿娥隐珠公主一起品茶聊天,谈一些高层次的话题。不过那位公主一向低调,基本没露过面。
我的兄弟和堂兄弟们陆续来到南海龙宫,有些脸上写满失望,有些则是无可奈何,有些很无所谓,还有些高高兴兴。在这些表情丰富的脸当中,我一眼看到了堂兄净泽。
“为什么净泽哥哥也会在那队列里?!”我跳起来,冲了过去。
在龙宫中有个严格的规矩:任何一条龙都不能恢复原形。所以我只是撒开两腿跑过去,伸开双臂勾住堂兄的脖子——如果能变成龙,一定要用牙咬他的头,要他给个解释。
“你为什么也去天庭相亲?!”
虽然被我勒住脖子,但净泽还是像往常一样微笑。“夷…”
“‘咦’什么?别装傻!”我抓着他的肩膀用力摇。
周围的兄弟们大笑起来:“未,你请来的客人,你来管管她吧。”
“不要‘喂’来‘喂’去的!要称呼我的全名!”堂姐仪态从容地走过来,叹了口气。“到底为什么要用这样奇怪的字给我命名…真是匪夷所思。”
“我没有去参加月公主的小宴。”净泽揉揉我的头,温柔地微笑道:“我只是刚好和他们一起回来。”
我用非常怀疑的目光看着他,问:“从什么地方回来。”
“啊,去看一位朋友。”堂兄的笑脸非常柔和,他从袖中拿出一支极美的珊瑚,说:“冰渊前的珊瑚树要我把这个转送给我的未婚妻。”
净泽有许多许多朋友,我还没有听说哪个海中的生物见过他之后不喜欢他。他的朋友对他的友谊已经爱屋及乌,那支珊瑚冰蓝透亮,无疑十分珍贵,连我也从没见过。
“我那位朋友,他听说你的名字叫做‘紫夷’,所以正在努力造一枝紫色的珊瑚。”
青未含笑看着她的弟弟,“用来当结婚贺礼吗?”
我没有理她,兴高采烈地接过珊瑚,插在头发上,所有的不快霎时间烟消云散。“当你的未婚妻真实惠。”
听到我这样回答,净泽再一次微笑。
他的微笑非常温柔,而他又常常这样微笑,所以连最深的深渊中的海草也知道他是海中最温柔的龙。
我在一群龙子当中看到了堂兄待泫——那位注定有独特命运的龙子。
他的神色非常古怪,忽而兴奋又欣喜,忽而烦恼又沮丧。他这瞬息万变的反应吸引了我,于是我走到他身边,笑嘻嘻地问:“哥哥,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因为起名时有奇异的征兆,待泫哥哥不受他父亲的喜爱,出生不久就被养在与北海相接的偏僻宫殿。因此他从小与我们北海的龙族很亲近,没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今天他却吞吞吐吐,不像想要隐瞒什么,倒像不知该如何说明。
我陪着他哀声叹气、垂首踱步、欲言又止好多次,终于失去耐心,决定撇下这个郁闷的家伙,继续去和堂姐配玉髓。
他却在这时说话了:“我见到月公主…”
我偷偷开溜的脚步立刻停下来,向他靠拢。“好难得啊!那位目高于顶的公主竟然约见你?该不会属意于你吧?哦,不对不对…哥哥只是‘见到’人家而已,人家未必看见你…难得你对公主一见钟情?”
大概是我那双咕噜打转的眼睛太诡异,待泫噗哧一声笑了,说:“公主也见到我,而且还和我聊得很开心。不过,我说的这位,不是‘目高于顶’的娥隐珠公主。”
“还有其他公主出席?其他的公主…达到适婚年纪了吗?”我挠挠腮,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哥哥,你该不会擅自闯到月轮天吧?不然的话,怎么会见到人家?!”
天帝的女儿们性喜宁静,一向住在人迹罕至的月轮天。只有不得不出席相亲的大公主,才会偶尔离开。
待泫的神情亦忧亦喜。他摇头说:“不,她是因为好奇才…”
不等他说完,我急着打断:“‘她’到底是哪位公主?”
“芬艳璎——紫夷,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芬艳璎…我努力想了想,才想起来:她是天帝的第二个女儿。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应该和我一样,还没有达到结婚的年纪…
“原来天帝的女儿也会对龙子产生好奇,前去偷窥啊。”我嘿嘿奸笑一声,立刻收到待泫责备的目光,急忙改口:“不过二公主年纪还小,哥哥你还得多等几年才是。”
他舒了口气:“哎——我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天为什么给我‘待’字。是天要我等她吧!”
“那天为什么不让你叫‘磨’呢?”我抓头,“好事多磨的‘磨’,磨时间的‘磨’…”
事实上,我们没有猜对天的意思。
那天之后没过多久,被天界放逐人间的后羿做了一件震骇所有神仙的事:他射落天帝的九个皇子,仰赖太阳而生的九个月公主也消失了。
天上地下所有的神为此惶惶不安,不知天命天运是否要将乾坤逆转,不知世界是否要在天帝与天后的悲愤中灭绝,不知神与人是否将要有一场一面倒的大战。但他们都知道:神与人的关系变了,神被杀害,而人类,在为神的死亡欢呼。
从那天起,有些神的心中,对人类产生微妙的反感。其中包括我的堂兄净泽。
当天庭的门终日紧闭时,天空中昼夜飞散出凄哀的哭泣,天神的眼泪化为源源不绝的雨。他们连日悲哭,人间便连年阴霾。
“等着看吧,”我父亲说,“天神再这样哭下去,人间很快会洪水泛滥。”
我的父亲和伯父们也关闭了龙宫的大门:太阳陨落的一刻起,神不再欢迎人类。直到人重新敬爱神,神才把自己的家门向他们再度敞开——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我的姐姐蓝甫一心爱慕太阳神辰宫,当父亲关闭龙宫时,她也关闭了自己的寝殿,独自在屋中涕泣连日,任何人也不见。
当母亲对她的感情,由怜惜她的痴心转为恼怒她的没完没了时,这位高贵的龙后一脚踢开了蓝甫寝殿的大门——姐姐的身躯盘在寝殿中央,瘦得像条大蛇。她的双角干涩如同陆地上的枯树枝,满脸泪痕狼籍,残留隐隐珠光。她盈蓝色的龙鳞带着血迹落了满地,像无数红红蓝蓝的落花,带着死亡的气息洒满洁白的地板。
母亲大哭起来。
姐姐已经死了很多天。她伤心到发狂,扯掉自己的鳞片扔不能分散揪心的痛苦。当父亲抱起她的尸体时,我们都听到她的胸腔中有清脆的破裂声——龙有水晶一样的心,如今,她胸中的水晶碎成了无数个碎片。
四海龙族都派出代表,参加姐姐的丧礼。
净泽代他的父亲送来哀悼和慰问。看到我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无声地让我靠在他的肩头。净泽的姐姐青未同样是太阳神的未婚妻,只是她从未见过她的未婚夫赤冕殿下。她虽然没有像我的姐姐那样心碎而死,但也在南海为早逝的太阳神而悲痛。
当净泽看着我的时候,我明白他的心意:他懂我的伤心,他不忍看到我这样难过。
于是,我为姐姐流落许久的眼泪就此止息。
知道这世上有人不舍得看我心痛时,我就没法继续痛苦、害他担忧。
我抹干眼泪,紧靠在他的怀中。
天下再不会有第二个男子,只是抱着我,就让我忘了悲哀,沉浸在他的温情之中。
待泫哥哥没有来。
他和我们一起长大,与北海众位小龙如同亲手足,但他没有参加蓝甫的丧礼。他捎来一句话,说他病重不能起身。
我知道他为什么病重。
让我姐姐甘愿殉情的辰宫殿下,就是芬艳璎的同生兄长。他的陨落,也带走了芬艳璎的生命。
待泫的使者特意找到我,说:“待泫殿下有句话告诉公主——‘这个等待,竟是终生守候一个遥遥无期的奇迹’。”
除非太阳重回天上,再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月公主回来。
他等待的“奇迹”是这个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样的事情不仅是奇迹,因为奇迹偶尔会出现一次,而他守候的事情,可以说是永远不会发生的。
日子渐渐恢复了平静。
天与人之间并没有发生混战,天的悲痛渐渐宁息,人仍然浑浑噩噩地在世间生生灭灭。龙宫的水漏静静宣告时间流转,而人间在这瞬息已过百千年。我以为一切都可以恢复平常,于是开始筹备自己的婚礼。
以人类的时间来计算,那时我距离成婚年纪大约还有不到三百年,在这个时候开始准备嫁人的行装比较妥当。母亲渐渐从失去姐姐的哀痛中振奋,很庆幸我给她找了这样一件分心的事情。于是她大张旗鼓,从深海的每一个角落为我寻找最好的、最有趣的、最实用的各种宝物。
没想到,当我的宝物塞满第十七个大箱,我的未婚夫忽然跑上门来,说他不能娶我。
父亲和母亲的愤怒引起海面上一波又一波疯狂的巨涛。
我颤抖着冲到他们面前时,净泽正跪在一旁,默默承受他们的恼恨。神色慌张的我,第一个瞬间就看到了他的双眼:无奈又无奈的双眼。
我什么也没说,抓起他的手游出龙宫。
我不知道自己要游到哪里。也许,一直游到海的尽头力尽而死。也许,一直游到海最冰冷的地方,让身体冻结——那样,我的心才不会像姐姐一样痛到破碎…
我拉着他的手,不敢放开。我怕这一放开,再也不能以未婚妻的身份重新携起。
海水越来越冷,我已游到极北的冰流之前。
冰流外缘的冰晶霰珠拍打着我的脸,丝丝生疼,很快就渗出鲜血。我想我明白为什么蓝甫姐姐会拔自己的龙鳞——肉体的痛苦若能在短暂的片刻分散心痛,我也情愿被冰流吞噬。
我的身体真的快要冻结,只有手心传来一点温暖。这温暖融化了我,即将凝固的泪活络起来,迫不及待地涌出眼眶,即将麻痹的心又开始抽痛。我急忙甩开他的手,在冰流中忍受着刺骨的痛苦,大声问:“你不是不想要我了吗?为什么浪费神力温暖我?你没看到我正要拉着你去冰流中送死吗?”
净泽的脸被冰珠划破,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温柔又无奈。他张开袍袖将我包裹起来,我贴在他的胸前失声痛哭,任由他抱着我远离冰流。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现在,忽然说不要我呢?”我的声音哽咽,越是焦急地渴望答案,越是泣不成声,“我们从小就将彼此当作终生的伴侣,我从懂事起就视你为丈夫。难道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共度一生的妻子?”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浑厚的声音在我耳畔低吟:“我一直把你当作未来的妻子。我也和你一样,从小就接受了这个决定。但是,紫夷…如果没有这个决定,你还会觉得我与众不同吗?还会倾慕于我吗?”
当然——这两个字我几乎脱口而出。但脑中有个电光火石般的声音告诉我:不必回答了…他会这样问,因为在他心中,并没有这个“当然”…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双眼,又一次立刻明白他的心思。
这个问题,他一定问了自己好多次:“如果没有父亲的决定,我还会觉得紫夷特别可爱吗?”
最初的答案可能是“当然”,后来变成了“我不知道”,再后来变成了“也许不会”。再往后,他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再用这个问题向内心挑战——因为他一直在犹豫。从他不断提问的时候起,他就该知道:答案是“不会”。
只是看他的神情,我就知道他从头到尾的感受。我一直想要做一个明白丈夫的妻子,所以才会这样明白他,明白得让自己心痛。
这一次,我捂上脸,真正觉得受到伤害。
“妹妹…”他看着我,为我的难过叹息。
我知道,他也会为一只小鱼的落网而叹息,为一片泡沫的破灭而叹息。他的温柔广施于四海之中最微不足道的存在,但只有我得到他带着愧疚的叹息。
从今以后,我未必是最后一个被他亏待的,但我第一个得到他这声叹息。
有这个宝贵的赔偿,我可以对他放手了。
我拉着堂兄的手回到龙宫,坦然告诉父亲:“从今以后,这是我的堂兄。我会像尊敬别的兄长一样尊崇、敬爱他。”
父亲大惊失色:“紫夷,你和他的婚约是我与你伯父在神圣的祭坛前缔结,只要海中的珠蚌仍能生珠,这婚约就不能破坏。”母亲气急败坏,愤恨地瞪着净泽,又想斥责他。
我向神色凝重的堂兄笑笑,让他安心去外面等着。然后直视母亲的眼睛,朗朗回答:“您为女儿准备的嫁妆,没有华美的外表,但都是真正的宝物,为什么?因为您知道:您的女儿从不要虚假的美丽。今天您可以威胁他、责打他,甚至找到南海去向伯父闹事,然后保住这个婚约。但他已经不能给我真正的幸福。”我在这里停下来,深深吸气,生怕眼泪会再次滴落。
“也许净泽哥哥会顺从他父亲的意见,给我一段婚姻,但那身心不一的虚假幸福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勉强笑笑,看着就要落泪的母亲,安慰道:“其实,我很高兴堂兄坦诚地说出感受——他爱护我,但他不会因此欺骗我,所以才能对我说出真实的心意。他不是出于肤浅的原因而离开我,他只是不愿意用虚伪的感情迎娶我。他珍惜真正的幸福,他想要找到自己真爱的人,也希望我能找到真心相爱的夫婿,因此才会不惜承担悔婚的恶名。堂兄没有错。如果他不喜欢却要勉强娶我,才是错。”
父亲不耐烦地抓着胡子,跺脚道:“他和你有婚约,却不喜欢你,这就是错!”
“这种事情怎么能强求呢!”我翻了翻眼睛。“你明明知道,在所有的姐妹中,他最疼爱的就是我。”
疼爱…跟“爱”那么接近,却又那么不同…
我叹口气,尽量开朗地说:“从今以后,我仍然是堂兄最疼爱的妹妹。在他眼中,我永远是与众不同的,我永远能得到他格外的爱护——难道这些好处都抵不上一个无法让我受惠的婚约?难道一个细心周到的哥哥不如一个同床异梦的夫婿?”
母亲看着我,柔声说:“只怕你自己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我不要嫁给他了。”我断然回答。
然而母亲的眼睛却好像在说:女儿呀女儿,我知道你。恐怕你自己还不知道吧?这样努力地为一个抛弃你的小龙辩解,是为了什么?因为你已经爱他爱得忘了自己呀!
我刻意忽略她的神色,转头看着父亲。
父亲终于在我哀求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跺着脚“嗨”了一声,将堂兄召唤到面前。“我这女儿的心胸,比一百个男子还要宽广。你不要她,是你没有这个福气!”父亲说着,从胸前拉出一个系银丝绦的小袋——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儿女换牙时落下的一颗龙牙。
“既然你们都不愿延续这个婚约,我也不再勉强。但是净泽,你要在我面前,用紫夷的龙牙发誓:你永远爱护她,保护她。有任何人胆敢伤害她,你要用最严厉的手段取那人的性命!”
堂兄接过我的龙牙,郑重而真诚地说:“我发誓,无论何时何地,绝不让妹妹有任何危险!”
他说的是“我发誓”,而不是“遵命”,这真心实意的允诺让我很高兴。
挑了一个好日子,伯父和我父亲派出豪华的仪仗,去祭坛宣告这段婚约的结束。
池中仙女好奇地看看我,又看看净泽,好像从没有见过这种事情。柱中仙女依然神色肃穆,似乎一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
“破坏了在天与海面前缔结的婚约,必须受到惩罚。”两位仙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从今以后,北海与南海一千年内不会再有珍珠。所有的珠蚌尽数迁往东海和西海。”
我看到伯父和父亲松了口气,庆幸当初没许更严厉的诺言。如果他们赌咒说南北二海不能再出现小龙,我们岂不是要举家搬迁投靠另外两位伯父?
“紫,”池中仙女叫着她给我起的名字,“难道你没有想过:只要他娶了你,终有一天会爱上你。”
“在那一天来到之前,我就会后悔嫁了一个不爱我的人。”我回答。“也许,在那一天来到之前,我已经开始怨恨他。用那样的方式收场,远远不如我今天的选择。”
“夷,”柱中仙女的目光充满怜爱,用她给我起的名字叫我,“可是这件事情,还没有完。你的名字是‘夷’,有一天,你会到一个远远不及龙宫的地方。就是因为你离不开他。”
我惊讶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名字的含义。在我所知的漫长历史中,她从来不向龙族解读名字的深意。
“那么净泽的名字意味着什么?”我打趣道:“是不是说,他以后会让很多人伤心,泪流成河?”
柱中仙女没有回答,严厉地看着我身边的堂兄,缓缓说:“‘泽’这个字,很久以后才会应验。到时候你会知道我没有给他起错名字。”说完,她立刻向水柱上方游去,远远地离开我们。池中仙女也一声叹息,沉向水底。
仪式终结。我再也不是堂兄的未婚妻。
我以为,我仍然可以很好地活下去。
虽然每个堂兄弟姐妹都知道我失败的爱情史,但他们也知道:我和净泽比其他人清楚什么样的选择对我们更好。所以他们不在这件事上做文章,在我面前也会尽量避开这个话题。
过了一些时候,净泽开始承担一个龙神的责任,在人间行云布雨,因此认识了大地上形形色色的许多神魔。他的朋友再也不会为我准备特别的礼物,但堂兄时常会带来地上的有趣东西,我得到的总是众多姐妹中最好的一份。
那些可爱的小玩艺被我藏在一个巨大的蚌壳里,合上壳就可以把我的欣喜和叹息一并藏起。要是有天,他又有一个未婚妻,只给她特别的宝贝,我会怎么样呢?
我尽量不想这个问题,但内心深处其实知道:如果真有那样一天,我的全部就只剩这个装礼物的蚌壳。再没有任何快乐可以填满我心中为他留下的空白。
噩耗的来临十分突然。
南海的使者匆忙地冲进北海龙宫,拉着父亲的衣襟跪下,泪流满面地求父亲与南海龙王一起上天求情。
父亲大吃一惊,什么都不问已知道是紧急的事情,于是二话不说,立刻更换朝服。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向屏风外的使者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在一旁的我母亲,还没有听完就迅速地拉住父亲,声色俱厉地尖叫起来:“你一定要救他!这也是救你自己的女儿!”而父亲换好衣服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千万不能告诉紫夷。”
可是我已经知道了。
南海的净泽与我有着那样的经历,任何来自南海的消息,都会被同情我的侍女们迅速传到闺房。这样一来,我就还是和净泽连在一起。
然而那天的消息,割断了我们的联系:净泽在没有天帝敕命的情况下私自行雨,雨水覆盖了整块大地。他无论如何都不说原因,甚至不为自己辩解一句。从头至尾,他只说是天辜负了曾经高贵的神,任由无知的人类诋毁、践踏昔日尊贵的神祗。
他说的是谁?一定是他的一个朋友。我知道。他就是会为自己的朋友做这些他认为对的事情。
我无力地坐在镜前,拨着珊瑚梳齿,心绪不宁。
很快,父亲入海时的轰鸣传入耳中。我原以为自己早就脱力,没想到这时候却第一个跑到他面前——他的脸色阴沉,眼睛避开我的目光。
什么也不需要说了。
我眼前发黑,听到胸腔里有“吡呖”一声,然后是吡啪吡啪的细碎回音。
原来,龙的心是这样破碎。
再睁开眼,我的头脑清醒,身体轻盈。我立刻跳起来,打算走熟悉的水路,径直游向南海。
“紫夷,紫夷,别跑啦!”身后有个声音说,“我在这里。”
这声音我永远不会听错,转过头,身后是忧伤地微笑的净泽。
“哥哥——”我扑到他的怀里,“你没有死,你还在这里…”
他抚摸我的头发,幽幽叹息。“你看到我了——我原本只是放心不下你,才来看看。”
我含泪看着他,不明所以。
“我已经成为黄泉的神。”他又说,“因为你在未死的时候看见我,所以,你也有资格成为冥神——是不是很有趣的规定?”
“啊!”我明白了。向后望去,龙宫一片愁雾惨淡——我已经可以看到以前看不到的东西。
“我还没有死?”
净泽点点头,拉着我的手回到床边——床上是面色惨淡的我,周围是无计可施的父母家人。他们脸上都写着绝望。
除了不可以现出原形之外,龙宫里还有一个不近人情的规定:生不见死。活着的,看不到将死的。即使是身为龙神的父亲,也看不到来自冥界的堂兄和将要前往冥界的我。尽管这样,他还是不断地对着周围的空气说:“黄泉的使者,请转告阎罗大王:小龙不日登门拜访,请阎王留小女在冥间盘桓几日。黄泉的使者,请转告阎罗大王…”
父亲的虔诚让我难过地别过头,正好看到堂兄哀愁的神情。
“不要看——不要看这样的我。”我挡住净泽的眼睛,忽然听到身体当中有细微的声音。
我的心还在继续碎裂,但我已不伤感——净泽就在我的身边,拉着我的手。
直到我胸中最后一丝声音泯灭,伤心欲绝的亲人们爆发出悲痛的哀哭。父亲停止了喃喃自语,提高声音说:“紫夷,紫夷,父亲很快去阴间接你。”
他的意思我不懂,我早已不忍心看下去。回身时,发现亲人中夹着两个陌生的身影——一个是周身漆黑的少年,不过十八九岁;另一个是浑白的男孩子,顶多十一二岁。
“你们是谁?”
黑衣少年说:“我们是黑白无常,冥界的使者。”
黑白无常的神号对我而言比较陌生。我们龙族的生命十分十分漫长,见到冥界使者的机会实在不多。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黑衣少年坦然地向我笑笑。白衣男孩垂下头,避开我的目光,沉默地躲到同伴身后。他的长相有些眼熟,但我想不到他像谁。
“我们以前见过面吗?”我问那白衣男孩,他立刻用力摇头,依然低头看着脚尖,一言不发。
黑衣少年充满歉意地向我颔首,“我的同伴不喜欢说话,对陌生人有点提防。你别介意。”
我看看那孩子:小小年纪就死了,想必经历过特别伤心的事情,所以才会这样吧?这么可爱的孩子,不知要过多少年,他才能再一次微笑呢?
“他们来带你走。”净泽说。
“我不要跟他们走。”我急忙收回心思,握紧他的手,“你不也是黄泉的神吗?我跟你走。”
净泽看看黑白无常,拉着我的手说:“好,我跟你一起。”
长久以来,我没有笑得如此舒心。虽然死了,却可以和他共赴黄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婚姻中才有的誓言,我在这天也实现了一部分。
冥界的工作十分繁忙,阎罗大王在百忙之中抽出空当,亲自接见我。但他四处都找不到我的影子——我在等他的时候十分无聊,四处溜达,从三途河溜达到莫名其妙的空间,又从一个空间溜到另一个空间。其实我不过想找堂兄而已。功夫不负有心人,几次莽撞地走错路之后,我终于找到堂兄工作的地方。
净泽供职于一个新成立的部门,人手很是短缺。我想帮他的忙,却插不上手。
阎罗大王好不容易找到我们的时候,当着我的面严厉地训斥堂兄。而我,毫不客气地用我最凶狠地目光回敬这个老头。
“敖紫夷,”他匆匆翻看一本账册,飞快地说:“你在死前看到了冥界的官员,又轻易地在十八层间穿梭——你的魂魄是无形的,不受任何结界拘束,你知道吗?”
我以前从来没有灵魂出窍,怎么可能知道?其实,我现在还是搞不清详细状况。
老头用循循善诱的目光紧紧盯住我,笑眯眯问:“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里工作?”
我还在考虑,堂兄却提醒说:“妹妹,如果你去投生,还可以生在龙族。不必留在这里——这里实在不如龙宫。”
“我的名字是‘夷’,注定要到不如龙宫的地方落脚。如果这是命运,抗拒又有什么好处?”我笑笑,对阎罗大王说:“好吧,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老头高高兴兴地交待一番,向偏殿里大喝一声:“明篁!来见见新手!”
于是,那一天,我被预订为阎罗大王的第二秘书。没有立刻上任的原因是:我老爸已经在等我重新投胎回家,阎罗大王必须给他一个交待,花点时间让他接受这个事实。
这天我才知道:蓝甫姐姐死后,老爸的第十九个妃生下的女儿,就是姐姐。内情太复杂,我懒得动脑筋。只是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母亲对那个女孩那么好。
第一秘书是叫做明篁的神奇女子——她没事的时候总是跟自己说话。她说,她的魂魄中还有另一女子叫“幽篁”。事情太复杂,我也没兴趣去弄懂。我们俩一直帮阎罗大王处理公事,很多年以后,才来了一个叫妙莹的女子,因她强烈的责任心而后来居上,我顺势而下,成了第三秘书——这是遥远的后话了。
若干时日之后,老爸终于放弃争取我的投胎权。
人类有句话,叫做“十个指头不一般齐”。这是偏心的父母形容自己的孩子。龙的指头也不是一般齐。所以,我老爸不无遗憾地说:“如果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某某和某某,死就死了吧,我才懒得操心。但你是我的紫夷呀!你真的不要回家了吗?哎,算了——怎么做对你最好,你自己最清楚。”
在我正式上任的那天,无数的使者来来往往,昔日为我准备的嫁妆如今都成了恭贺上任的一般装备,四海的亲戚谁也不甘落后,纷纷解囊。这熙熙攘攘的场面让我头疼,所以我很不厚道地溜了,直接溜到阎罗宝殿,向阎罗大王狠狠抱怨堂兄的工作多么繁忙。老头子实在不堪被我的唠叨折磨,千挑万选一个秘书出来——其实我本想毛遂自荐,但见过那个人类少女之后,实在觉得她无可挑剔。
“她也是位公主呢。”阎罗老头说。
我领着那个冷冰冰的人类公主去拂水殿时,偷偷打量,认为可以和她成为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萱。”她的回答惜字如金。而她身后的剑精少女则一直充满戒备地瞪着我。
“你的剑精叫什么名字?”
“飞虹。”
“我叫紫夷,我也是今天来上任。”我说,“我们做个朋友好不好?”
“好。”她随口就这样回答,轻率得让人失望。
“真的吗?”我继续追问,希望看到她的诚意。
她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我,说一声:“嗯。”
——大概刚死的人都不容易敞开心扉吧。人类对生死的态度,与我们不同呢。我这样想想,也不觉得难堪了。
因为她冷冰冰的样子太有特色,堂兄在她的名字前面加了一个“冰”字。从那天起,她就叫冰萱。
我以前从来没有工作过。生在龙族,又是女性,从来就是该享受的。但我觉得,每天忙进忙出也挺有意思。何况在这里可以常常见到堂兄净泽。
每当有空闲,我就拉着他一起去三途河边小坐。坐他身边,泡一壶茶,仰望他的侧脸——这样的感觉再好不过。
他还是像过去一样,总是温柔地笑,沉静地想着心事。他看着我的眼神还是充满爱怜,可是深邃的目光中,有一点点改变。
他心里装着一个秘密,我能微微察觉。但那是什么样的秘密,我无法探究。
他不说明,我就不追问——我猜。旁敲侧击的目的不是为了窥探他的隐私,只是想更多了解他。在这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我与他分享我的全部感触,也希望能得到他的信任。
终于有一天,我猜中了。
“哥哥,你该不会是…爱上谁了吧?”这是我最不情愿说出的疑问。
他的回应是一个微笑和一声“嗯”。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是劫火姬吗?是冰萱吗?”这两位是除了我之外,他在阴间最常来往的女鬼。
“不是。”净泽柔和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落在三途河里。
“是我认识的神祗吗?”
“不是。”
“是…你为之而死的那位朋友吗?”
“不是。”他的眼睛微微一弯,脸上是最好看的笑容。“你永远猜不到的,紫夷。”
“是我吗?”我不顾一切地问。
净泽怔了一怔,避开我热切的双眼,轻声说:“…不是。”
啊!我心中失望地长叹,再没有力气问下去。
“紫夷…你不该为了我留在这里。”净泽的口气飘忽,淡淡地说:“我自己,都不想留下。”
我没有深究他的心意。
如果从他说出这句话的一刻,我开始揣测他的心意,也许能够提前预知他的逃逸。然而,知道又如何?就算知道,我也只会目送他离去——他不想留,我就不挽留;他想去哪里,我会跟他去。
除非,他根本不希望我跟在身后。
张皇失措的冰萱奔入阎罗宝殿时,刚好是我在值班。
“我们殿君不见了!”她终于抛开冷冰冰的神气,又快又清晰地说,“今天一整天没有看见他的踪迹!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连十八层也被翻了一遍。”
阎罗大王想了想,很从容地分析:“是不是跑回南海探亲,或者去探望朋友?”
“不是,不是!”冰萱很坚决地否定,“我已经和所有能联络到的神祗打听过,他们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说着,她把期待的目光贡献给我。
可是我,只能用茫然回应她的期待。
阎罗大王张大嘴巴瞪眼的时候,我浑身都痛起来。
哥哥,为什么一言不发地离开?哥哥…一次阴阳两隔,已让我心碎。我已经没有心了,难道这一次,你一定要我难过得魂飞魄散?
我抱着肩膀,咬紧牙关。
阎罗宝殿在这时喧闹起来——大王召集许多使者四处寻找净泽的下落,冥神们叽叽喳喳分析他的动机。
劫火姬说:“你们记不记得上次来阴间的那个流星温莲?自从她离开,净泽就有点古怪。”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
温莲?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堂兄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不会在我面前提起的,只有一种人:将要得到我曾经拥有的婚姻之约的女人。
“温莲是在我们上任之前来过的流星。”冰萱让我靠在她的身旁,小声在我耳畔说:“据说是天地间最接近完美的存在。”看到我脸上的疑惑,她垂下眼,用更加细微的声音说:“是净泽大人这样告诉我。”
在阎罗大王的鼓励下,劫火姬鼓足勇气说出她的怀疑:“也许,净泽是去人间找寻温莲的转世。”
啊…就像我抛开一切为他而来,他也抛下一切,为那人而去了。
我浑身一震,再也听不到他们后面的话。
我一如既往为阎罗大王处理公事。
每天都会有冥神向他汇报搜索净泽的进展——一无所获。
原本我还担心,如果他很快回来,我该用怎样的表情看他。听过冥神们的汇报,我反而开始担心他是不是遇到意外。
原本我想在再见他的时候,责备他对我保留关于温莲的一切。但仔细想想,我没有这个资格。
如今才知道:母亲没有错。她一早就知道,爱净泽让我变得谦卑。
可是没有办法,我已经义无反顾地爱了他,再也不能忘记这段感情、装作我不在乎。
一天又一天,还是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忍不住向大王请愿:“让我去试试吧,也许能够找到他。”
大王只是怜悯地看着我,说:“谁都找不到他,你能吗?就算找到他,你能带他回来吗?他没有把他的行踪计划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因为,他并不想让你找到他。”
听了他的话,我也犹豫了。不是因为我担心自己找不到他。不是因为他如大王所说,不想被我找到。
而是因为,一旦我找到他,一定会偏向他——如果他要留在人间,我会帮他藏匿行迹,甚至向大王隐瞒。还因为,他是去找一个女人,一个据说完美的女人。我还没有做好直面这个女人的心理准备。
“你不行,紫夷。”大王叹了口气,“你无法影响净泽的决定,无法贴近他的命运啊。”
我皱紧眉头,快步离去。
我知道他说的不错。可是在这个时候,我并不想听到真相。
堂兄的出现和他的离开一样突然。
黑白无常带他走进阎罗宝殿时,说他就等在冥界的大门前。
当时在宝殿值班的是明篁,她按照大王的指示,召集十殿阎王一同决定对净泽的处罚。我匆匆由偏殿冲出后,几乎没有认出大殿上那个悲寂的身影。
“哥哥!”我奔上前拉住他的手,留下眼泪。
那完美的女人,一定没有让他幸福。他的微笑荡然无存,眉峰不自觉地蹙起,已经成了习惯。他眼中的温情变得凄凉,无时无刻不闪烁着伤感。
冥神们为他的改变叹息,我为他流泪。
“私逃冥界,错在我。甘愿受罚。”他这样说,声音喑哑失落。说罢,低头看我,柔声道:“紫夷,你永远不要去人间!太肮脏了。”
提起人间,他的神色厌恶,语调轻蔑。这反应让众位阎君饶有兴趣,他们七嘴八舌问他人间的景况,而我的堂兄冷冷地用最贬抑的辞藻作答。
末了,众位阎君面面相觑,问他:“你这样仇恨人,怎么能在拂水殿尽职呢?”
净泽哈哈一笑,凄然道:“幸好我不必再做殿君——我的神力随血脉流转,由我的一个子嗣继承。百年之内,我的神力不能恢复。如果我继续做殿君,一定把所有的魂魄破碎,再也不要他们投生到人间,不要让冥神处理干净的魂魄又染污秽。”
阎君们悚然变色。我用力握着堂兄的手,为他捏把冷汗。
他在愤恨的巅峰,口不择言,完全不在意他说的每个字都将影响他的命运。
阎君们小声交换意见,然后说:“你——去十八层中悔过吧。”
“不!”我代堂兄高声抗议,因为我看出来,他自己已经对未来的归属完全无所谓。“不过是从冥界出逃,为什么要用这样重的处罚?”
阎罗大王咳嗽一声,说:“神的出逃从来都是最严重的犯罪,尤其是逃往人间。神具备人所没有的能力,更要懂得约束自己。何况他还把冥神的血统流溢在凡人之中,自己又因此无法供职…”
“够了。我并没有异议。”净泽冷漠地瞥了阎罗大王一眼,又对我说:“紫夷,不必为我辩解。不值得…”
“你是这世上唯一值得我辩解的!”我提高声音说:“即使全世界和你作对,我也站在你一边。”
堂兄静静地看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众位阎君惊诧地看着我们,若有所思地“唔”一声,好像很期待后续发展。
可是我热切地注视的这个人,只是垂下眼睑,转身。
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说:“妹妹,我们是同一种天真和执着。可让我执着的,并不是你…我这一世,不会再为谁动心。”
他没有回头看我。他要我死心。
他的打算落空了。
若是死心那么容易,我早做到了,不会等到这一刻。

网友:掌心化雪
越看越眼熟…
【心惊胆颤地问】是、是、是、是、是什么地方眼熟…?该不会…跟别人的文章雷同了吧?…我现在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啊!
我说了我的誓言,却只是让他更加冷淡。
劫火姬央求说,她实在不能再代理堂兄在拂水殿的工作。在没有合适的候补人选的情况下,待罪的堂兄又回到拂水殿,做他以前的工作。
我时不时去看他,常常只能看一个背影。冰萱总是乖觉地留我们独处,但有一天终于为难地说:“净泽大人说,以后您来了的话,不用开门。”
可是,世间没有能挡住我的门。
我无形的魂魄穿越拂水殿的结界,径直来到他的身后,定定看着他的背影,说:“哥哥,别装了。要是这么有责任心、热爱工作,你当初就不会溜走。”
他不理我。
“你…真不值得让我担忧。”我叹了口气。
他肩头微耸,转过头,温柔地说:“你终于明白了。明白就好。”
其实我不明白。我只是知道,这个小小的伪装可以让他再一次对我开口。有了“再一次”,就会有“再下一次”。
“哥哥…”我想继续说下去,但他又回过头,处理那些魂魄。
明篁说,我配得上更好的龙神、天神、冥神…
但她的意见我不打算考虑。整个冥界,她最感兴趣的就是那个小鬼白无常。即使在最偏僻的角落里,只要有人提起那小鬼,她立刻会无声无息地出现,用极其诡异的目光暗示对方:“说下去,说下去!那孩子出了什么事情?”
鉴于她有这种奇怪的嗜好,我对她看人待物的标准十分怀疑。
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冤枉了她——她竟然是那小鬼的奶奶。这种事情,谁能想得到呢?这可是天地间最大的秘密的一部分啊。
而我,也有自己的秘密。
自从堂兄被关入十八层,我就有了这个秘密——每一百年,去探望他一次。
只有我,穿过最黑暗的屏障,走到他的身边。只有我,一次又一次坐在他身边,沏一壶茶,仰望他俊美的侧脸。
冥界的神来来往往,亲眼鉴证他的经历的,大多离去。剩下的,也不再把他放在心上。
我把这些告诉他,告诉他时间的改变。他依然那么宁静,总是一言不发。
我曾经那么了解他,看看他的双眼,就明白他的心意。可是他的双眼越来越幽深,我渐渐不明白。
渐渐,我也有点沉默。
所以我决定,去参加庆典,比如新年天冥大赛,比如诗歌大会,比如钓鱼大会。我也像其他神仙一样喜欢这些庆典,经常跃跃欲试——我不能终日把自己埋在忧伤里。要开朗起来,下一次见到哥哥,才能给他一个笑脸。
我没什么特长,但身为龙族一员,对钓鱼有把握。于是我报名参加钓鱼大赛,并且顺利进军决赛,在最后一场比赛中遇到了常常在天河边磨练渔艺的月老。
“根据规则,双方要拿出一件宝贝——谁赢了,就可以把两件宝贝都拿走。”主持大赛的太白金星说着,拿出一个天平。
月老笑嘻嘻摸出一个魔方,放在天平一端。我也掏出一个珍贵的宝镜,放在天平另一端。虽然我的宝镜比魔方大许多、重许多,但天平却向魔方那边倾斜。
“不行。宝镜不及魔方珍贵。”太白金星说。
我赌气又拿出一个白玉瓶,换下宝镜。
天平依然倾斜。
“不会吧?身为龙女竟然拿不出一件珍贵的东西?”太白金星撇撇嘴,很不客气地拔下我头上的发簪——那枝冰蓝色的珊瑚。
这一次,天平平衡。我非赢不可了,我不能失去那枝珊瑚.那是…那是净泽的朋友送给他的未婚妻的礼物…
大约被我充满杀气的目光骇到,月老出人意料地发挥失常,慷慨地把魔方输给我。
“在每一面上写下自己和爱人的名字,然后两人一起转啊转…最后,每一面上可以出现几对名字,就可以拥有几世姻缘。”微笑的老头如是说。
我在魔方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擦去,又写上,又擦去。最后,叹口气,把魔方扔进杂货箱。
就算我逼堂兄写下自己的名字,他也不会和我一起转动魔方。
偶有空暇的时候,我会叫上冰萱,一起坐在三途河边,随便聊些最近的话题。我们几乎从不提起堂兄,但我和她都知道:把我们连结在一起喝茶聊天的,是有关堂兄的记忆。
冰萱总说:“你真傻。”我把自己那份地狱灵茶留给哥哥,总是喝次一等的地狱清茶,时间一久,她大约猜出了原因。
年复一年在最爱的人身边做小妹,于别人眼中看来,是很傻吧?幸好知道的人不多,只有冰萱一个。而她只是嘴上说说,并不笑话我。
只有我们两个,还念念不忘堂兄留下的痕迹。
时间就这样过了两千年。
一直在黑暗中不知想些什么的他,又逃走了。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他逃走的原因的——一开始,谁都说不清;当他们弄明白之后,谁都不想亲口告诉我。
原来,两千年来,堂兄也有一个秘密:他在期待与那个女人再度相遇。
这次我不痛,苦笑着叹了口气。
若干年前,柱中仙女就说过:“泽”字的应验,还需要许多年。今天我知道,她所言不虚。堂兄竟让人间大雨连绵,誓将人世变为泽国。长久以来,他就是我的正义,我站在他的立场上看他的所作所为,总能找到支持他的原因。唯独这一件,连我也觉得过分。
又在十八层看见他时,黑暗中多了血迹斑斑的两具尸体。净泽颓废地委顿在旁,头无力地垂在胸前。
“哥哥…”我把他抱在怀里。
我的拥抱不能驱散他的忧伤,他抬起眼睛,缓缓问:“如果你是我,会不会这样做?”
我说:“不会。我爱你,但不会为你伤害其他相爱的人。哥哥,你要知道,每个生命都有存在的理由,不由你去决定。”
他一言不发。
我拥着他,许久。放开怀抱时,他仰面倒在黑暗里,侧头看着那两具尸体,慢悠悠地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发觉:我的灵魂早就变脏了。弄脏我的,不是人世,是我自己。”
他不再看我一眼,我只得离去。
我看得出来,他心中有个极难的问题在挑战,他需要一个人好好静思。
过了几年,我又带着茶水点心去探望他,发现他还是那仰卧的样子,一动未动。只是,他的胸前浮着好大一片灰白的云雾。
像是与那团飘摇的云雾对话,他在自言自语:“我一直都在追求得不到的,一直以为这种思念很美。但是…静潮快要落入十八层的时候,我才知道——只有真心相爱的人,才最美丽。我想要去除人世的污秽,却破坏了人世的最美。唉…其实,只要世上还有相爱的人,红尘就是纯美多于污秽。”
他的话音渐渐清晰有力,那团白雾随着他的声音咝咝散去。仿佛不甘心就此消失,白雾挣扎着张牙舞爪。
净泽又说:“不对。你说的不对。”好像那团白雾真的在和他一问一答。
那是神心中的“恶”。
我尽量安静地在一边看,生怕他再一次向恶屈服。
感觉到我的到来,净泽微微撑起身看我一眼,白雾趁机又溜回他的心中。
净泽笑笑说,“你无法想象它最初是多么庞大的一团。”
我扑到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
没关系,它总会消失的——我相信,非常坚定地相信。
因为,今天我看到了堂兄久违的笑脸。
要他放弃千年的成见,费了不少时间。
很多很多年之后,他心中的那片白雾才彻底消弭——那个瞬间我没有看到,所以追问堂兄:那是什么样的情形?
堂兄说,很奇妙。恶发出“啊”的一声惨叫,而他心胸“啊”的一声豁然开朗,心中所有的疑问都有了坚定的回答。消灭自己的恶念,不仅需要认错和悔过,更需要相信自己重新做出的选择正确。
“你选择了什么?”我问他。
他温柔地笑笑,说:“继续悔过,永不让恶念复发。还有…相信人世的爱不灭,总有人会让他们自己的世界美丽。”
他的龙角又有了光泽,我想,他应该有了重新做神的资格。
在这段时日中,堂姐青未死了。
在阎罗宝殿上相见时,她是满头华发的老妇,拉着我的手,慈祥地笑。
我又想起当初一起笑闹的日子,想起她教我配制最好的玉髓。“青未姐姐,这是为什么呀?”我无限惆怅地问。
她爱上一个人类男子,为了和他厮守,抛弃了龙神的身份。这话说着简单,实行起来却充满血腥:由龙变人,要刮鳞去角,她竟然忍了过来。
“人的生命只有短短几十年。为这几十年的相伴,值得吗?”
堂姐笑笑,满脸皱纹里都是幸福。她说:“值得。这几十年是很短暂,但若没有这几十年,我之前漫长的千年都白活了。”
阎罗大王看中她调配草木精华的能力,让她当孟婆。
于是我的堂姐每天站在奈何桥上,慈祥地向那些怨女痴男微笑。几天之后她就对阎罗大王说,“这事情我做不了。我不忍心让他们相忘——爱得那么深,却为一碗汤烟消云散,太悲哀了。”
阎罗大王挠挠头,让她去忘忧草园种花种草。
在这段日子中,堂兄待泫也死了。
他一直一直在等待月公主的重生。龙的寿命漫长,可以做很多事情,他却甘愿把漫长的生命用来等待一个不会重现的人。
在阎罗宝殿上再见时,我还保持着当初的少女模样,他已经是须发皆白的老龙,腰板不再挺直,目光却依然灼灼如炬。阎罗大王问他有没有请求,他坚定地说:“我希望还能做龙。这世上,只有龙的生命最漫长,我要继续等她。”
我充满惊诧地插嘴道:“你只见过那位公主一次!”
他却微笑着回答:“这已足够让我等她生生世世。”
真是服了我这个哥哥。
在这段日子中,我还见到了薇香——堂兄的后代。
据说,她长着和温莲一样的脸。果真很美丽。
如果遇到真正的温莲,我会怎样看她?看着薇香时,我偶尔这样想。
温莲是净泽最爱的女人,却没有给我最爱的堂兄幸福。她被爱,这不是她的错。就像堂兄当年拒绝娶我,他被爱,但无法回应我,我们都没有错。
我和堂兄,是如此相似。也许,我也会喜欢哪个叫温莲的女人,至少无法讨厌她。
偶尔,我也会想:也许温莲也很寂寞。也许,就像堂兄当年想要找到自己真爱的人而不需要我去爱他,温莲并不想要别人疯狂地爱她,她只想要找到自己的爱。
这样想想,我觉得我开始了解温莲,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都可以与那个据说完美的女人会面了。
有句俗话,叫做“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这话一点不假。
我偶尔探望堂兄的事情曝光,被阎罗大王抓个正着。
顺便一提:如今的阎罗大王可不是令人昏昏欲睡的老头子啦,而是活蹦乱跳的前任白无常——没错,就是那个当初表现很郁闷的小鬼。
原来啊原来,那小鬼竟然是被后羿射落的最小的太阳。我说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当年蓝甫姐姐的闺房里,挂着他二哥的肖像,两位太阳神的长相有点像。
我那苦苦等候月公主的待泫哥哥,终于如愿以偿——谁能想到,太阳神竟然真的会回到天上,月女神竟然真的能复活,待泫竟然真的跟芬艳璎结婚了。
这样看来,世上真是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
人家都高高兴兴、甜甜蜜蜜重聚了,就剩下我的净泽哥哥被孤零零遗忘在地狱深处。我不过是提了提建议,希望众位冥神能重新考虑哥哥的未来,谁知他们竟然和我叫嚷起来——当然,我的态度可能不太好。但这是关于净泽的大事啊!遇到和自己最爱的人休戚相关的话题,要是还能心平气和、慢条斯理,那才有问题呢!
结果证明:阎罗不好过,小鬼更难缠。加之阎王本来就是个小鬼,我的境遇就十分可悲——被关在他的结界里,三百天不准动弹。
反正我们冥神也没有吃喝拉撒这一说,关就关吧。
只是这件事情实在气肚子。
好在,我并没有气很久。
净泽又把地狱打个窟窿,跑出来了。
阎罗大王冷眼相看,拂水姬红曲好奇地上下打量,十殿阎王屏息凝视,冰萱惴惴不安地在一边旁观——这些都没让净泽的心思有片刻不安。
管理十八层的平等王周凌霄,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净泽不住嘟哝:“你以为地狱是瓶子,摔碎了再买一个就行?你、你、你…”
净泽并不理他,从容地望着我,问:“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啊!我心里有个声音欢快地大呼一声,旋即更加诧异:“你是为我离开十八层?”
他的神情肃穆,厉声说:“我在你父母面前发过誓,要永远保护好你。”
啊…心中那个欢快的声音拖长了语调,变成一声失望的长叹。
他第一次逃离地狱,是为所爱的女人;第二次逃离地狱,是为他所爱的女人。我还以为,这第三次,为了我,就是为了他所爱的女人。
然而,这里没有他最爱的女人,保护唯一的堂妹是他最大的责任。我曾经是多么天真,以为被他格外宠爱和袒护,就可以满足。这声长叹,却戳穿了我长久以来的自欺欺人。
“你别再为我做傻事。”——他这样说。
他的心,还是留在别人那里,不给我。我的心,却给了他,拿不回来了。
这一次关押他的十八层地狱,连我也不能穿越。
再也见不到他?想想就觉得难以忍受。我还留在地狱里,怀抱希望。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有想不到的时,不是吗?那么我总有一天能够和净泽在一起。
然后那一天真的来到了。
净泽在很多年之前就说过,人的灵魂会越来越污秽,总有一天,连冥神也无法净化他们。
虽然他做了很多错事,但这件事情被他言中——人世还有很多美丽的灵魂,可是破败的越来越多。天帝想了想,对众位神仙说:有最纯洁灵魂的,自愿报名去人间投胎吧,诞下纯净的后人,让那样的灵魂代代相传。
每个神仙领到一张白纸签,谁的纸签变红,就可以去人间。十八层中虔心悔过的妖魔也有同等机会。
我的纸签始终都是白色。
而净泽的纸签却变红了。
我早就说过,他排除了心中的恶,早就重新做人,可是很多冥神都不信。这次他们该相信我的话了。但我并不高兴——他要走了,我不能跟去。
净泽走的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温莲。
她果然和薇香的面容相似,只是更加超然出世,仿佛美得不染纤尘。她一出现,净泽的目光就没法离开她——被爱的人就是有这种魔力,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露个面,就胜过我千年的努力。
我垂下头,黯然躲回自己的偏殿。
唯有被他爱的人,才能给他幸福,他想要的幸福。可是这个可恶的女人,竟然只是来为自己的弟弟送行,不会和净泽一起前往人世。
如果是我被一个人这样长久地深爱着,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一次实现幸福的机会。但她却说,不幸的原因,在于净泽一直追求她完美的前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
她会去人世,但不是和净泽一起。甚至,她不让净泽知道她也要去。
她要知道:如果净泽毫无预知,还会不会爱上她。即使他不会再爱,也没有关系。她要找到和自己相爱的人。
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坚决又勇敢的人。
听了她的话,连我也勇敢起来。
“我也要去!”我说这话时,直视温莲的眼。不是为了赌气,不是因为争强好胜,我只是被她眼中那股“不会退缩”的勇气吸引。
温莲微笑着看我,说:“有些事情,试过才知道结果。”
湛熹看着晶莹的屏幕:温莲和紫夷相视而笑,一对美人下面写着“GAME OVER”。
“就这样?就这样结束啦?”真是难以置信!
她抓起桌上的《幻想冥界全攻略》从头翻到尾——果真没了下文。
“不会吧?”湛熹飞快地把疑问敲入屏幕下方的对话框:“喂——我这里竟然说‘游戏结束’!你那边呢?”
很快,“净泽”二字出现在对话框中。他说:“我这边十分钟前就OVER了…”
“你推荐的这是什么破游戏!”湛熹抱怨一句。
“净泽”万分委屈地回复:“一开始,你还不是玩得不亦乐乎?!”
话是没错——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在线游戏《幻想冥界》,其中只有不到八百个固定角色,申请难度为十级:一万个人申请,只有三个人能通过。
当初湛熹通过申请,羡煞周围多少人,就不用多说了。开始游戏之后,确实度过一段如梦似幻的时光。
这个游戏,并不像名字那么阴森恐怖,事实上,血腥暴力的场面极少。比如湛熹扮演的角色“紫夷”,从来没有接过棘手的任务,基本就是一个怀春少女在忧郁地单相思,爱得无怨无悔、义无反顾。
要是换了别人扮演这个角色,估计早就郁闷地砸电脑了。可是扮演她的是李湛熹,十九岁,正在郁闷地恋爱中。她都记不清有多少次跟虚幻的紫夷同病相怜,又有多少次,把紫夷的存在当成生命的一部分——一个被她遗忘,但却真切地存在过的部分。
而湛熹爱的人,就是紫夷爱的人。
净泽。
唐迅是湛熹的哥哥的朋友,高高瘦瘦的一个大男孩,眼神明亮,笑容清爽。
第一次见面时,他和明熹一起有说有笑地走进李家,看他第一眼,湛熹的腿脚就有些颤抖。
这感觉真奇怪——虽然以前从没见过他,却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初见像是等待已久的再见。唐迅也许并没有这样想,洒脱地与湛熹打声招呼,又喋喋不休地对吊儿郎当的明熹说:“来嘛,来试试!这个游戏的难申请可是出了名的,你申请也未必能申请到。就算申请到,也可以不玩嘛!看看自己能扮演谁——明熹,难道你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明熹打个哈欠,懒洋洋地从他手里接过包装盒,随意撇了一眼,“幻想冥界?哈,算了吧。不用幻想,我也知道冥界什么样。”
“又信口雌黄。”唐迅鄙视地哼了一声,有些小小得意,“我已经成功地申请到一个角色。我的同学也申请到了——竟然是最难申请的天帝!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这个游戏的开发人,我认识呢!就是我那个同学的女朋友!”说话时,他已经替明熹打开电脑,登陆到申请页面。“人家送给我一整套游戏装备,我得替她做点宣传。来吧,来吧,来试试。”
“你真是上瘾了…”明熹无奈地耸耸肩,把自己的资料一一填写。
很快,屏幕上蹦出一个金光灿烂的提示框:“恭喜!你的申请获得通过。你的角色是——天帝的第二个儿子,太阳神,辰宫。”
“哟,了不起!”唐迅高兴地叫一声,“以后你要把进展过程告诉我啊!我还没遇到扮演太阳神的人呢。”说罢,他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嘿嘿一笑:“如此说来,你就是挽星和云衣在游戏中的儿子了,嘿嘿,嘿嘿…”
明熹却一点也不高兴,紧紧皱眉,把包装盒一翻,看到了角落里印的小字“版权人:燕云衣。”
“原来她在人间这么闲啊…”他小声嘀咕一句,“名字倒是挺好听。”
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等别人发问,他就毫不犹豫地退出游戏,站起身走了。
“哥哥,你去哪里?”湛熹随口问了一句,唐迅却微微一震,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明熹耸耸肩,“约会。”
“是我们系的系花吧?”唐迅不怀好意地笑笑,说:“她也在玩这个游戏。偷偷告诉你:她申请的角色叫蓝甫。”
这次轮到明熹的身影僵硬。
“太过份了…”他眼中寒光一闪,阴沉着脸,声音很低,“做这游戏的人太过份了。她明明知道,世上再也没有蓝甫。”
“哥哥——不要突然扮正经…好吓人!”湛熹被他的反应吓一跳,“你可是整天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李明熹啊!阴郁风格不适合你。”
听她这样说,当哥哥的松了口气,又恢复了正常的戏谑神情,冲妹妹做个手势,恶作剧似的说:“我出门啦!唐迅,既然你这么热衷游戏,教湛熹玩吧。看看她能申请到哪个角色——到时候不要大吃一惊呀。”
“喂喂喂!”在湛熹和唐迅异口同声的疑惑的大叫中,那家伙不负责任地跑了。
湛熹尴尬地看看第一次见面的唐迅,他也尴尬地看看湛熹。
“要…玩吗?”唐迅礼貌地问。
湛熹点点头。“呃——哥哥…”她犹豫片刻,谨慎地用了这个称呼,又看到他的眼睑微颤。“这个游戏难吗?”
“不,不难。”唐迅不好意思地挠头,说:“我是独生子,听你叫‘哥哥’,感觉真奇怪。”
“是吗?”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付一句,帮湛熹登陆、申请。
一个碧蓝色的提示框蹦了出来:“恭喜你!你的申请获得通过。你的角色是——阎罗大王的第三秘书,紫夷。”
湛熹开始怀疑这个游戏是不是像传说中那么难申请。刚想回头向唐迅质疑,却看到他专注地望着屏幕,神情复杂。
“紫夷…”他的眼神迷离,唇间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呼吸柔柔地扑在湛熹的额头上。
啊——湛熹心里有个美妙的声音大叫。那个瞬间,她浑身颤抖,仿佛等他的呼唤等了一千年。世上仿佛没有空气,让她无法呼吸。
顷刻之间,她就坠入她的初恋。
他眨眨眼睛,说:“真奇妙,竟然让我遇到一个申请扮演‘紫夷’的女孩。”他垂下头,向湛熹微笑,友好地说,“你知道吗?我的角色叫做‘净泽’,是‘紫夷’的堂兄。”
他一望向湛熹,湛熹立刻脸红心跳,好在脑子还管用,结结巴巴问他:“送给你装备的人,扮演谁?”
“哦,云衣是‘天后’。我的死党萧挽星是‘天帝’。”他又笑了笑。
湛熹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仰望他微笑的侧脸,想不出十九年来还有什么时候更加幸福。眼波随着他转,耳中只有他的声音,这种迷失在他面前的感觉,就像温暖不愿醒来的梦境。
“她送你很多装备?做什么用的?”
唐迅顽皮地眨眨眼说:“我用来到处下雨——你要是把进度赶上,就知道了。整个游戏版图,已经被我淹了一半!哈哈。”
于是湛熹开始赶进度。越是进行,越是脸红——唐迅没有告诉她:紫夷不只是净泽的堂妹,还是他曾经的未婚妻。
托这游戏的福,湛熹和唐迅很快熟稔,可以常常跑去找他玩,还不时跟他要点装备。在现实的生活里,他也把她叫做“湛熹小妹”。
每当坐在电脑前,看着那个在碧海中天真悠游的龙女,和唐迅在对话框中交换意见,就有一个声音对湛熹说:湛熹,你真幸福,像和净泽订婚的紫夷一样幸福。
可这是虚幻的幸福。湛熹对那声音说。紫夷从不要虚幻的幸福,湛熹也不想要。湛熹想要真实的幸福。
那声音不再说话。
难道真实的幸福就那么难以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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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废话】
我把这一部分改成了第三人称。第一人称感觉有点诡异。
第一次见到姝茗,是在闹市中与陪姝茗逛街的唐迅偶然相遇。
不需要任何人介绍,湛熹立刻明白姝茗与唐迅的关系。她只是走在唐迅身旁柔柔地微笑,唐迅就忘记周围还有这些不期而遇的朋友。
姝茗很漂亮,不,是很美——漂亮的标准会时常改变,而“美”不会。如果美貌能够凝固,即使过一千年,她还是会令人倾倒。
明熹与唐迅寒暄时,姝茗温柔地望着湛熹,说:“你就是明熹的妹妹湛熹吧?”她的声音真好听,湛熹立刻听出:她是校园广播的王牌主持,那个人人称道、温柔热心、从容宁静的姝茗。
湛熹点点头。
姝茗还是温柔地微笑:“能见到你,真好。”说着,她微微偏头,真诚地说:“我一直在想,‘紫夷’不知在哪里,不知能不能相见。”
“你也在玩那个游戏?”湛熹虚弱地问。唐迅非常热衷于拉人游戏,但她一直以为,紫夷才是他最关心的角色。
姝茗摇摇头,还是坦然地微笑,连眼中也闪烁着调皮的笑意:“不,我不需要。”
有点神秘,优雅又美丽——唐迅喜欢这样的女性,一点也不稀奇。
明熹别有深意地看了姝茗一眼,拍拍妹妹的肩膀,说:“走了,我们回家。”
湛熹浑浑噩噩地跟着他的脚步,不再去看唐迅和姝茗。
闹市不再喧闹,她听到脚下的雪在吱吱地哭泣。
时令不过初冬而已,湛熹却觉得寒冷,裹了两张毯子依然在发抖。抱着热水袋,她直视屏幕上的紫夷。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问,“怎么忍受所爱的人爱着别人?”
紫夷不说话。
明熹敲门进来,端着一杯热牛奶。
“哥哥,这世上真有神吗?”湛熹一边喝,一边问他,“如果真有神,他为什么让我遇见唐迅?如果神已经给他准备了爱人,为什么还要我爱上他?”
明熹想了想,回答说:“要你遇见唐迅、爱上他的,不是神,是你自己。”他拍拍妹妹的背,宽慰道:“没有关系——每个人都会改变。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可是净泽爱温莲,从来都没变过!”湛熹指了指墙上的游戏海报,嘟起嘴,“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她关上电脑,恨恨地说:“为什么只有紫夷没有结局?就算有结局,一定是温莲再一次得到净泽而已——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明熹无可奈何地说:“不是还没有结局吗?谁能说清呢?如果对结局那么在意,就自己为它划上句号!”他用力拍拍湛熹的肩膀,说:“要勇敢!如果不敢争取,来这人世还有什么意义?”
湛熹抿着嘴不说话。
“即使是神,也不知道净泽会选谁。”明熹说,“所以温莲也在努力争取。如果她成功了,并不是命运偏爱,而是她付出努力。你也要加油呀——有些事情,试过才知道结果。不是吗?”
有他的鼓励,湛熹决定努力去试。
净泽不爱紫夷,但她从来没有放弃。
湛熹不知道唐迅喜不喜欢自己。如果这时候就放弃,她会后悔一辈子。
唐迅出现时,街心公园的小广场铺了一层雪,被湛熹踩出鬼画符一样的图案。
她深深吸气,又吸气,决心要自己的声音又宏亮又坚定。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所以我说得毫不犹豫。
他愣了,摇摇头,又摇摇头,开始微笑。“湛熹,你玩游戏太投入了!是不是已经分不清自己和紫夷的感情?”
“不!不是的…”湛熹涨红了脸,大声反驳。“好吧,我承认,在你第一次说出‘紫夷’这名字的时候,我就爱上你。还没有知道紫夷的故事时,我就爱上你…”
“嘘——”他温柔地要她噤声。
可湛熹不能停止。“为什么不想听我说?因为你有了姝茗,还是因为你并不喜欢我?”
唐迅无奈地笑着摇头,说:“湛熹,我现在要你认真想一个问题:如果没有这个游戏,你还会不会喜欢我?”
这是湛熹太熟悉的场面,就像历史重演,就像净泽再一次问紫夷:如果没有婚约,你还会不会喜欢我。
她十指交扣,放在胸前。“会的!”她大声说,说得清晰又有力。
紫夷的故事,只有这一点让湛熹遗憾:那时就该大声说出来——即使没有婚约,我还是最爱你!
即使没有游戏,我还是会爱你!
唐迅怔了怔,走到她面前,揉乱她的头发,在她耳边低声说:“湛熹…你忘了吗?上个星期,净泽和紫夷已经——结束了。在我看来,你是我朋友的妹妹湛熹,一直都是湛熹,就像我一直只是唐迅。你是明熹的妹妹,我是明熹的朋友,再也没有其他。”
他爱怜地叹口气,抚平湛熹的头发,走了。
湛熹的眼泪掉在残雪上,一点又一滴。
紫夷为净泽哭过吗?什么时候?哭过几次?
湛熹不知道。
GAME——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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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废话】
干嘛要弄这样的一段嘛…原因其实很简单啊——我是这样想到,所以就这样写啦…
要是对紫夷的下落没有一个交待,让我感觉像是一口气出到喉咙又憋住,会把我闷死。
当然,因为我的水平实在有限,也可能会搞砸,让喜欢紫夷的大人们郁闷死…
嘿嘿,没办法…谁让我是坏人呀。
撤下房间里的海报,紫夷和净泽的脸在地板上铺成一片。湛熹想了想,不舍得卖掉,整理成整齐的一叠,把紫夷的脸放在最上面。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幽幽问,“怎么能被他拒绝了,还留在他身边、还对他微笑?”
紫夷侧着脸,不回答。
湛熹打开电脑,游戏界面立刻跳了出来。“您的全部任务已完成。要‘放弃’还是‘重新来’?”
放弃吗?就这样放弃?她的目光在那刺眼的两个字上游移。
绝不!
“重新来”代表一个新的世界。
游戏开始时,不再是深紫幽蓝的碧海,而是金光灿烂的云端。
湛熹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周围除了橙金淡粉、静静流动的云团,什么都没有。她向这边走走,又向那边走走,目光所及处不见半个人影。
BUG?湛熹抓抓头,无计可施正发愁,依稀听到了潺潺水声。偱声而去,水声渐渐轰隆——天河在她面前奔腾。
“哇——”湛熹大呼一声,连胸中的忧郁一并吐了出去。虽然只是游戏中的浩渺天河,但眺望无际的水面,一样让她感到世界的广大,自己的微不足道。
河边有座宏伟的高台,台上有个华美的亭。湛熹好奇地仰望,看到台边飞扬一角淡绿色的裙裾。一道金色长纱从天而降,一个悦耳的声音说:“紫夷,抓着它,我拉你上来。”
这口气不容质疑。湛熹握住长纱末端,一瞬间就飞身而上,落在高台边沿。
绿衣女人收起长纱,挥手把长发掠到背后。她很美,脸上有开朗的笑颜,眼中有活跃的灵气。一袭绿色的长裙一拖到地,裙摆像层层铺开的涟漪,又长又好看。仿古花边勾勒出方形小领口,露出细致的锁骨,十分动人。
姝茗也很美,但湛熹更喜欢眼前这个女人——她浑身散发活跃的热力,只是对望,就让人心中充满温暖,渴望亲近。
湛熹对她礼貌地笑笑,这才发现她领口下方别着一枚胸针,是一个微笑的太阳。太阳额头上,用可爱的字体写着:天后羲和。
“要重新来吗?”羲和背着手,把脸凑上来。“你知道重新来,意味着什么?不是把同样的过程重复一遍——如果人生只是一次又一次雷同的循环,再来一次也没有意义。”
“是的。我并不想要同样的历史重现。”湛熹用力点头,坚定地说:“我要改变,唯有改变自己,才能改变结局。”
羲和满意地看着湛熹,偏头微笑,又问:“那么,你想怎样重新开始呢?”
湛熹在她面前,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仿佛这位游戏世界中的天后,将要主宰她的命运。她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首先,我想知道,在他的眼中,我是什么样子。我那么爱他,他眼中难道一点都看不到?如果他看到了,心中就没有一点点想法吗?我要知道他的感觉。”
“这个有点意思。”羲和咯咯一笑,说:“我让你成为净泽,用净泽的眼睛看你自己,好吗?”得到湛熹无限感激地回应,羲和又说:“但是,我这里已经有一位净泽。你要让他注销帐户才能重新申请这个角色。”
“这好办。”湛熹苦笑,“他会注销的。对他而言,这只是个游戏而已。”
羲和望向湛熹,目光闪闪发亮,“对你而言,这不是游戏吗?”
“不是。”湛熹的神情有些迷惘,说:“所有的故事,就好像我曾经拥有的遗憾经历。它们再现,是为了让我这一次实现心愿。”
“你能这样想,也算很有天赋啦——即使是神,也会留下遗憾的。”羲和淡淡地说,“即使是神,也要自己努力,抹平心中的遗憾。”
收到讯息的时候,唐迅正陪姝茗坐在羽禽馆,听各种各样的鸟鸣。
短讯的声音虽然悦耳,却让馆内的人们侧目。管理员走上前来,礼貌地要求他设为静音。唐迅尴尬地对姝茗笑笑,才看到短讯来自湛熹:“哥哥,把‘净泽’这帐号转让给我吧?”
他想也没想,立刻不高兴地回复:“不行”。
姝茗没有注意他的神色,一直专注地聆听圆形拱顶上传来的鸟鸣——仿佛从很高的高空飞过形形色色的羽禽,欢快地一笑而过。她仰着头,闭着眼睛微笑,而唐迅微笑地看着闭着眼睛的她——她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宁静的阴影,粉嫩的耳廓在捕捉短暂的清呖时微微颤动…唐迅看得屛住呼吸,身体无法动弹,心神却飘飘荡荡。
又一条短讯传来,唐迅没理会。
过了片刻,第三条第四条接踵而至。唐迅无奈,只得一一查看——“为什么不可以?反正哥哥只当是个游戏”“你已经完成全部任务,霸占着不让别人玩吗?”“小气鬼!”
姝茗察觉到唐迅心浮气躁,睁开眼,宁静地看看他,问:“什么事?”
“是湛熹那小丫头。”唐迅挠头道,“她非要我的帐号。”
如果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东西,送给湛熹也不是不可以。偏偏她要的是“净泽”——唐迅仍然霸占那个帐号,因为他无法容忍跟别人分享这个角色。真是奇怪,“净泽”明明只是游戏中的人物,却让唐迅觉得:他的所有经历,都像是自己童年的事情一样。唐迅不愿让别人看到这段往事,就像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小时候的相册和日记。
“不行就是不行。”他回复,然后关机,陪姝茗往街角的茶座而去。
姝茗一边走一边淡淡地笑,柔声问:“你喜欢湛熹吗?”
“你说的是哪种喜欢?”
“比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不是怦然心动,好像找到失散很久的亲人?”
唐迅微微张着嘴,看姝茗的目光有些诧异,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但他立刻狡猾地斜睨着她,说:“有人告诉过我:永远不要让你的女朋友知道你对其他女人的看法…”
“我还没有承认呢!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女朋友了?”姝茗轻扫唐迅一眼,落寞地笑了一下,拍拍唐迅的手背说:“你不是说,想要更加了解我吗?先讲讲你自己。等你说完了,我也给你讲一些我的事情。”
“不准反悔!”唐迅坦率地笑笑,“说到第一次见面嘛——那小姑娘,一见面的时候叫我‘哥哥’,把我吓一跳。不过,感觉就好像多年的心愿实现了——我一直想要一个妹妹,可是爹妈不给,没办法。我说完了,该你了!”
他的回答近似敷衍,要求却迫不及待。姝茗不以为意,深深看了唐迅一眼,平淡地说:“我…没有‘爱情’。”
“嗯?”
“我不懂爱情。”姝茗慢悠悠地说,“我学习了很多,但没有学会如何去爱。”她看着唐迅迷惑的双眼,又说:“曾经有个人非常爱我,他愿意为了爱我而犯错,也可以为了爱我而努力给我最好的一切…”
唐迅看着姝茗伤感的眼睛,不禁喃喃:“谁不会那样做呢?”她随意看他一眼,他的整个心思就被她吸了过去。“换了是我,也会尽全力给你最好的。”他在心里这样说。
“我很信任他,也愿意和他一直相守。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如火如荼地爱他。我不知道该怎样让他感受到我对他的信任和依赖。我也不知道,如何回报他的爱情。”姝茗垂下头,披肩长发滑落肩头,挡住了她优美的侧脸。“我很想爱上他,让他幸福。或者爱上别人,干脆利落地告诉他,我心另有所属。可这两件都是我做不到的——世上再没有事情比这难过。”她深深地叹口气。
唐迅呆呆地看着她,胸腔里像是充满轻柔的羽毛,柔软、温暖。
她像中了魔咒的公主,忧伤地不断地对自己说“我不会爱,不懂爱——该怎么去爱?怎么回报爱我的人?”她苦恼的样子是那么单纯。唐迅心中这样想着,拉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他不觉得轻狂或羞愧——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姝茗值得他用最高贵的礼遇去对待。
“我希望我像爱他的女孩一样,那么清楚自己的心意。”姝茗掠了掠头发,望着天空,说:“我希望找到我爱的人——那个人不一定是你。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为你的喜怒哀乐而动心。”
“没有关系。”唐迅握紧姝茗的双手,真诚的目光深深望进她的眼睛,“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深爱的人,一定要让我第一个知道。在那之前,请让我做第一个教你‘恋爱’的人。”
唐迅不回复,让湛熹十分气馁。
她再度登陆游戏,找到那座高台,却没法登上——天后没有放下长纱,她正坐在高台边,和一个光辉的男子一起俯瞰天河。他们并不怎么交谈,神情那么亲密幸福,仿佛一切都在不言中。这种幸福是那样不可侵犯,湛熹不敢出声打扰。
她等了好久,终于等到男子离去。天后放下长纱,笑吟吟地看着湛熹,问:“失败了?”
“人人都像他这样,这游戏还怎么玩下去啊!”话虽如此,若是有人要她让出紫夷,她也未必愿意。
湛熹依然恨恨,天后却好像早就料知这个下场。她偏着头想了想,说:“或者,你可以做另外一个人——我这里还有好多空帐号没人申请。”
“随便给我一个吧。”湛熹闷闷地说,“得不到净泽,其他人的看法对我来说都一样。”
羲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就推荐一个我非常欣赏的孩子吧。”
眼前一黑,又一亮,出现一个新的登陆框——“欢迎回到冥界,小鬼甲!”
“小鬼甲?!”湛熹一声狂呼,“…这是谁?”
提示信息说:“新年天冥对抗赛时,参加长跑接力的一个小鬼。跑得可快呢,还得过冥界的旋风索命追魂奖。”
没想到这次连个名字都没混上…湛熹有点失望,对系统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叫小鬼甲,要叫我湛熹。”
“好的,小鬼湛熹。”系统温婉地回答。“你的第一件任务,是去三途河边接一个女鬼。”不等湛熹抗议“小鬼”二字,场景已经转到三途河。
黑白无常牵着一个期期艾艾的少女,一看她的脸,湛熹就忍不住惊呼起来:“蓝甫!”
她对紫夷的这个姐姐印象深刻,就像对待自己的姐姐一样,为她的悲逝流过无数眼泪。
黑无常把蓝甫的手交在小鬼手上,说:“这个要等等——她父亲这两天大约会过来,和大王商量她的投胎问题。你先带她找个清净的地方转悠转悠。”
蓝甫的蓝色衣裙随着冥界的风飘飘荡荡,面庞虽然悲哀,却洁净无暇,与鲜血淋漓、盘在龙宫中的龙姬相去甚远。
“小鬼湛熹,你呆呆地看什么?”黑无常白了小鬼一眼。
“我还以为…”小鬼湛熹说,“她会是满头满脸鲜血淋漓…她的鳞都被自己扯掉了…”
“你说的那是死尸。鬼又不是死尸。”黑无常又白了小鬼一眼,才拉着搭档走了。
小鬼湛熹瞅瞅忧郁的蓝甫,忍不住开口宽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蓝甫感激地看她一眼,“嗯。”
“辰宫殿下会复活的,你们一定能够再一次见面。”
“咦?”蓝甫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跟辰宫殿下见面?见了面又怎么样?”
“咦?”这次轮到小鬼湛熹莫名其妙,“难道你不是因为爱辰宫殿下才心碎而死吗?”
“我是很爱辰宫,太爱他,已经没法用任何语言表达。”蓝甫的神情温柔,把手交叠在胸口,“我这一生的全部爱都给了他,失去他,我的心也无法完整。对他的爱,就是我的一生一世。”她叹了口气,“这一生一世,已经过去了。”
小鬼湛熹嚷起来:“可是,待泫一直在等他爱的月公主…他说要等生生世世。”
“哦。”蓝甫笑笑:“那确实像是待泫爱一个人的做法。可我不是待泫啊。我爱一个人,就会穷尽这一生全部的心血——用尽生命,无怨无悔地爱到死。当来生降临时,像蓝甫爱辰宫,来生的我也会投注全部真心和生命去爱一个人,即使为他而死也无遗憾——但那个人未必是辰宫。”她顿了顿,说:“每一生,每一世,我都要这样彻底地去爱,不要满腹幽怨地让青春蹉跎。”
“啊——”小鬼湛熹瞠目结舌。
怪不得,明熹说“世上已经没有蓝甫”——爱辰宫的蓝甫,已经变成了爱别人的某某!…可是,明熹怎么会知道呢?
蓝甫坦然地说出她的爱,小鬼湛熹无法挑剔:谁能说她不及待泫或者紫夷专一?她一生只爱一人,爱得可以为那人殉情。谁也没有说过,“专一”就是爱一个人生生世世,不可将真心转移。
“但是,爱他爱到刻骨,留下的痛,那么轻易就可以忘记吗?”小鬼湛熹问。
蓝甫想了想,回答说:“所以世上才有孟婆汤嘛!”
“没喝过孟婆汤的人,该怎么办呢?不喝,就不能重新开始吗?”小鬼湛熹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我不想忘,就是爱他爱得很苦恼,我也不想抛弃对他的爱。”
蓝甫看着她,叹了口气:“你选择了不放手,就意味着承受。不过也别这么沮丧——感情啊,永远没有真正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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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星期(18日-21日)要给报社写东西…我想我已经快把编辑惹毛了…还是认真地去写比较好。所以老老实实跑图书馆搜集资料、研读、动笔,无论如何要折腾一篇2000字的东西出来。
下个星期继续本文。
其实,我还是比较偏心紫夷。温莲嘛,跟俺不是一种类型的人,当然不会讨厌,但也没有特别喜欢。即使如此,每个都是我生出来的啊——总之大家都会幸福滴。
在喝下孟婆汤之前,我爱的是什么样的人呢?
像唐迅那样温和吗?像唐迅一样爱着另一个女人吗?
在喝下孟婆汤之前,我是不是告诉自己,要忘记令我伤心的他,轰轰烈烈去爱另一个人?
还是说,有个人会被深深烙印在心里,即使是孟婆汤,也不能冲淡对他的爱恋…
湛熹不住地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温暖甜蜜,一会儿又酸楚得想哭。
明熹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湛熹消极地抱着枕头,在沙发上东倒西歪——好好的寒假就让她这样糟蹋掉三分之二。
“哥哥,有个人跟我说,如果我爱的人不爱我,那么,我和他的一切就算是过去了——”湛熹哀声叹气,“她说,唯有两情相悦的爱才像一生一世那样珍贵。”
不等明熹说话,她又幽幽地叹息:“可是我不行,不能像她那样痛快地说‘过去的已经过去’——她爱过,被爱过,可以心满意足地放下一切。而我的初恋都无法给自己满意的交待,就这样放弃的话,还会有勇气去找寻两情相悦的一生一世吗?”
明熹想要说点什么,湛熹却视而不见,继续说:“承受就承受!受伤算什么?我不能这样退却!”
“湛熹——你给我到外面溜达去!整天窝在家里反反复复唠叨一件事,你的世界会变小的!”明熹一把抓起湛熹的衣领,不客气地把她丢出家门。
湛熹拿怀里的枕头有气无力地拍了门几下,“这种时候你应该手捧各种零食小吃和饮料,温文尔雅地开导安慰我才对吧?你没见过词典里写着‘手足之情’四个字吗?”
“你没看到‘手足相残’放在‘手足之情’前面吗?我对你已经忍无可忍。”明熹打开门,一把抓住枕头抢了回去,又“砰”一声把湛熹关在门外。“哪儿开心上哪儿溜达去!回来还是一脸丧气的话,我就死给你看!要是路遇潘安一见钟情,我从今天起替你刷碗!”
湛熹无奈地耷拉着头,一边走一边嘀咕:“有这种孩子气的哥哥,真是没有办法。什么时候我能有个有魄力、又冷静又温柔的哥哥就好了。”
她就这样嘀嘀咕咕、漫无目的地随意走,虽说是溜达,却不留心周围的人和物,只是无谓地浪费体力。走着走着,眼前忽然一亮——
她不想承认情敌的魅力,但是姝茗即便是随随便便站在那里,也会让人眼睛一亮。
姝茗穿了一件淡黄色的短短的外套,颜色清淡得发白,下面是一条长及足踝的淡粉色长裙。明悦的颜色一端是她美丽的脸庞,另一端是包裹在棕色鞋子中的纤细的脚——湛熹深深吸了口气:在冬日的阳光下,这个人就像糖果一样甜美可爱。
印象当中,姝茗很少穿这样鲜亮的颜色。难道是有什么好事发生?湛熹看到她胸前紧紧抱着一个褐色大号纸袋,不知里面是不是她刚得到的珍宝。
姝茗面对一扇橱窗,湛熹望进去的时候,发现窗上倒映着另一张脸孔——在姝茗美丽的容颜旁边,有一张深沉而俊秀的男子的脸。
湛熹几乎惊叫起来——姝茗身边分明没有人,她的神情却像是与那男子默默交换意见。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口唇微微翕动,像是在极力反驳。而窗上那男子的倒影也在从容地说些什么。湛熹紧盯他的唇,神使鬼差,竟一句一句读了出来:“别再任性了——你本不是人,一定要学人的感情,必定有一些你永远无法学会。承认这一点,并不意味着失败,而是一种明白。妹妹,快些明白吧。”
姝茗沉下脸,把头一偏。玻璃窗上的倒影也微微侧目,叹了口气:“妹妹,你是流星一族的神女,天地间完美的存在。这种完美也有代价:你的心有所有流星当中最坚固的外壳,不轻易动摇、没人能打开。你只懂得博爱,而无法像凡人那样把爱给一个特定的人。因为一旦爱上特定的人,你那完美的心从此沦为一个凡人的心,不再是神。”
姝茗不再理他,转身便走,恰好是向湛熹的方向走来。“你的心可以像凡人一样爱一个人,岂忧也可以,为什么我不行?…我想当凡人!”姝茗埋头从湛熹身边掠过时,完全没有看到湛熹。湛熹却听到了她低沉的自言自语。
“姝茗!”
听到湛熹的声音,姝茗愣了一刻,仿佛忘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才恍然大悟,笑吟吟和湛熹打声招呼。她的神色虽然变得快,却藏不尽失望、烦恼和隐隐的愤怒。
“你好像不太高兴…”湛熹偷眼瞄了瞄玻璃橱窗,那男人的倒影像一滴溶入池水的露珠,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妖?是鬼?她不敢细想,怕吓到自己。
姝茗没在意湛熹的异样,摇头叹了口气:“世上为什么要有‘哥哥’存在?!总是教训人,自己又不能以身作则——站着说话不腰疼!”
湛熹点点头,深有同感。“这是什么?”她听到姝茗怀中的纸袋发出悦耳的轻轻碰撞的声音,有些好奇。
“这个?”姝茗的脸色顿时开朗起来,打开纸袋让湛熹看,“是我刚刚在古董店找到的——研磨咖啡的磨豆机,手摇的!还有咖啡豆!要不要一起来磨磨看?”
啊!磨豆机!湛熹的心动了一下。她曾经在一本书里看过这种东西,一直觉得很有趣,想试试却从来没有机会。可是…面前的是姝茗,她的情敌…该不该接受她的邀请?湛熹还在犹豫。
“来吧,来吧!”姝茗高高兴兴拉起湛熹的手,走了几步才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
姝茗低柔地嘀咕一句:“我忽然想:这种时候,应该是叫唐迅一起来的——嗯!就这样决定!”
听到唐迅的名字,湛熹的心“嗵嗵”猛跳了几下:这个姝茗,在想什么呢?她知道我向唐迅告白吗?不知道?唐迅一定没有对她说过…如果姝茗看到我和唐迅之间很尴尬,会怎么想呢?
湛熹紧紧盯着姝茗的脸,只看到宁静且洋溢着暖意的笑。
新奇和愉悦,她都要和唐迅一起分享…湛熹心中忽然有点失落。谁说姝茗不爱唐迅呢?
一粒,两粒,三粒…三十,三十一…五十…六十…
湛熹的指尖从一粒粒光亮的咖啡豆上滑过,耳朵里是姝茗略带责备的语调——“不能磨得太快,豆的香味会跑掉!”
磨豆机立刻慢了下来,古旧的手柄发出有规律的咯吱吱的声音,偶尔添上唐迅一两句欢快的讨教:“这样可不可以?这颗粒会不会太粗?”
湛熹急忙抬起头,不想错过唐迅显露的温柔。
磨好了豆,他们嘻嘻哈哈地用姝茗收藏的阿拉伯咖啡壶煮。
“亲手磨的咖啡,喝在口中一定带着醇香。”唐迅充满期待地这样说着。而湛熹却知道,咖啡的味道一定是苦涩。
水开了一次,又一次。三个人忽然沉默。第三次水开的时候,湛熹急忙去提,却陡然看到对面玻璃柜光洁的平面上晃过一个高大的影子…是他!那个橱窗上的男子!
湛熹忍不住惊叫,短短一瞬间的失神,让她不明白接下来的一切是怎么发生:咖啡壶倒了,碰翻了杯子碟子,滚烫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唐迅一声惊叫,用力甩着手。姝茗低呼,飞快地转身去拿药箱。
湛熹来不及找那神秘身影的下落,立刻拉起唐迅的手在凉水上冲。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睛只能盯着他的手上被烫出的一片薄红。
“可以了湛熹,没事。”唐迅不好意思地抽回手。
姝茗捧着治烫伤的药,急匆匆冲了回来,拉起湛熹的手说:“凃一点药比较好。”
“呀?”湛熹这才看到手指上不起眼的星星半点水泡。“这一点点,不碍事。你还是先给唐迅…”她的眼角一瞥,看到了满脸不自在的唐迅
“你是女孩子啊!”姝茗平淡地回答。
湛熹怔了一下,欲言又止。
满屋都是咖啡的香气缭绕,三人的心情却再也不能轻松。
“姝茗,你没有喜欢过任何人吗?”
当唐迅收拾好杯碟碎片去丢掉的时候,湛熹和姝茗摊开一块新桌布,换下染上污渍的那一块。
姝茗的动作轻柔,态度磊落:“是的。所以,我很想…很想去爱一个人。”
“呼——”湛熹吁了口气,眼睛闪亮,“那么我不会输给你——你想要的是爱,而我想要的是他——我不会输。”
身后无声无息,湛熹却凭着本能知道是谁来到,于是微笑着回头,向错愕的唐迅眨眨眼,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姝茗的家。
尴尬的唐迅与若有所感的姝茗面面相觑,各自叹了口气。
“女孩子一个人回去太危险——你送送她。”姝茗不动声色,平静地把唐迅推出门外。
屋外是唐迅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姝茗没有听清。屋内是曲终人散,一片冷清。
“她一直都是这样有勇气。”姝茗淡淡地说了一句,趴在新桌布上,透过厨房的边窗遥望夜色。“爱上别人、坦率地说出来,对她而言是那么简单,就像生命的一部分一样理所当然。我却没有这一部分——我根本不完美,一直都有这样的缺陷。”
桌边坐着一个人——湛熹从玻璃柜的表面看到的那个。他一直在那里,只是没有人注意。
“我嫉妒湛熹有这样的感情,却不会因为唐迅和她融洽相处而吃醋。我也不会像她那样,为一个男人烫伤了手指而着慌,甚至忽略了自己手上的伤…我想尝试像别的女孩那样,和他分享一个午后,却根本没有特别的感觉。”她揉着额头说,“太为难了,哥哥!我没有办法再这样下去——明明不会爱别人,却霸占着他,不把他交给爱他的人——我不能这样做!”
“很苦恼吧?”年轻的男人眼中全是怜爱,“温莲啊…人的爱是很自私的,爱上一个人,就不在乎伤害别人。我和岂忧都做过偏执的选择,但这对你来说太难了。”
姝茗揉揉眼睛,没精打采地把磨豆机重新包好,放回那个褐色的大纸袋。
她撇下那个别人看不到的哥哥,穿好外套,抱着纸袋出门。
虽然不会爱,却会伤心。她不想在家里摆放这个磨豆机,它会一直提醒她:有这样一个午后,笨拙的姝茗想要试着证明自己也会在乎某个男人,却输得一败涂地。
唉、唉、唉——姝茗心头连叹了三口气,一滴眼泪就被催了出来。
第二滴、第三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有个人那么喜欢她,而她又是那么渴望去爱他,为什么做不到呢?为什么心像一颗冷冰冰的石头,不为所动呢?
她腾出手抹干眼泪,可是脸上很快又是一片濡湿。冷风吹着越来越痛,眼泪在风里哗哗不止。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穿过闹市,绕进小巷。
她推开古董店的门,热气扑面而来,泪眼朦胧中出现一个典雅的世界。
“欢迎光临!”一个清瘦的店员背对着她,正不慌不忙地系围裙。回过头来,他亲切诚恳的微笑变成诧异:“这不是姝茗吗?为什么哭成这样?”
姝茗抹干眼泪,把磨豆机放在柜台上,“明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打工。”明熹扭身从一个古董餐巾架上取下一块做样品的软丝巾,礼貌地递给姝茗。
“谢谢…我要退货。”姝茗闷声闷气地说:“老板告诉我,12小时之内可以退货。”
明熹挠挠头,“这个…老板现在不在,我不能做主。”
“有什么关系?”姝茗不悦地反驳:“反正只要你做主收下,他也不会多话。他不是你的‘弟弟’吗?”
“呵呵,”明熹笑了笑,眨眨眼睛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这话不能随便说——别人会误解。”他仔细看看姝茗,低声问:“今天很不好过?不会跟我家湛熹有关吧?”
姝茗摇摇头,垂下头,幽幽地说:“也许是我太着急了。”
小炉上的阿拉伯咖啡壶喷出一股热气,明熹兴高采烈地欢呼:“水开了三次,煮好了!要不要尝试?”
不等姝茗表态,他已经动作熟练地倒了一杯。热腾腾、浓郁的香气有种神奇的魔力,姝茗尝了一口,全身的神经都活络起来,再尝一口,头脑在放松中变得清晰。
“真是不可思议…”她衷心赞叹。
明熹洋洋得意:“我练习了很久!”说着,他把姝茗退货的磨豆机重新找地方放好,“湛熹一直很想要磨豆机。我打算送她一个作为生日礼物——顺便一展我的煮咖啡技巧,眼气她。”
姝茗笑了笑,周身都觉得温暖。
“不可思议。”她又说了一遍,把咖啡杯放到一旁,“我可以这样轻松地面对你,却不能轻松地面对唐迅…”
“你太紧张了。”明熹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悠然地尝了尝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放松——放松——再放松——别让自己太拼命。”
“可是…”
“嘘——”明熹微微阖上眼睛,神情神秘,吓得姝茗不敢作声。
周围骤然安静下来,在无声的氛围中,姝茗的心也渐渐宁静,不由得缓缓闭上眼睛,享受温暖和安宁。
“真是个傻丫头!”沉静许久的明熹忽然说,“爱情是无法刻意追求的。”
“啊!”姝茗的心一震,眼睛睁得大大的,呆呆看着从容的明熹。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爱他,也不必觉得抱歉——这是无法勉强、连自己也不能左右的心意。刻意而为,就不是你在找的那种爱情了。”
姝茗沉默不语。
明熹伸个懒腰,站起来说:“哎呀,你看,我这个服务女性的坏毛病又发作了——别紧张,朋友妻不可戏,这种自觉我还是有的。”他为姝茗端起咖啡杯,轻轻吹了口气,那杯咖啡就再度热气腾腾。
“太阳神的神力…”姝茗惊叹了一声,立刻被明熹制止:“我家里的人都不知道,你要保密!”
姝茗柔柔地一笑,“好呀!”
“世上也曾经失去九个太阳,但最后他们还是回到天上——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要满怀希望!”明熹诚恳地往着她的眼睛,像是安慰。
“嗯!”姝茗答应一声,脸微微一红。
“咦?”明熹像是听到了什么,莫名其妙地端起咖啡杯仔细端详,“有什么东西碎了吗?我好像听到有东西裂开…”
古董店的橱窗上,一对璧人的身影一晃而过,向深青色的夜空飘去。
“动摇了…流星当中最坚固的心,也开始动摇了。”被姝茗称为哥哥的男子微微喟叹:“我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宁馨,你觉得呢?”他问妻子。
“如果是温莲一直渴望的,那么当然是一件好事。”年轻的女人说着,露出比满月更加耀眼的微笑,“可是来得如此突然又不经意,实在出人意料。”她想了想,咯咯一笑,“怪不得总是听人说‘爱情突如其来’。”
他们结伴掠过青蓝的夜空,听到地面上有人发出真心实意的赞美:“有流星——好漂亮的流星!”
他们俯瞰,看到了仰望夜空的湛熹。
“流星的心裂开是开始,龙的心裂开却是结束——希望这龙女的心不要像温莲一样。”他们这样说着,消隐在夜幕深处。
“原来讨一个人喜欢,竟然那么难。”湛熹背着手,仰望夜空,“为了得到一个人的喜欢,情愿变得卑微,不得不用‘讨’这个字——看重了他,看低了自己,却还是没有结果。”
她在说的是自己,唐迅听着,却听到了别人眼中的自己。
“也许本来就不该把自尊放下,也许那样的我看起来还比较值得钦佩。可是我又不知道倔强地保留自尊、只得到钦佩却得不到爱,有什么可取之处。”湛熹长长地发出惆怅的叹息,唐迅却嘿嘿一笑,若无其事。
“你好像乐在其中的样子…”湛熹斜眼白了他一眼,“姝茗对你无动于衷,对你来说应该是一种不幸吧?”
唐迅坦荡荡地微笑,说:“怎么会不幸呢?并不是只有姝茗一个人在寻找幸福啊,我也一样——现在,她是我的幸福。如果有一天她让我觉得不幸,我也会离开她去找自己的幸福。我和她有过协定:不要固执地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那不是人生的目的。”
湛熹的脸一红,忽然觉得自己真傻:蓝甫、明熹、唐迅,甚至姝茗,他们都懂得什么对自己是幸福,唯有她顽固不化。不不,她也知道的——如果能和唐迅在一起,一定能让她快乐地想要飞起来。
湛熹吸了口气,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唐迅,想要再一次重申心意,可是看着他的侧脸,她又失去勇气。
如果再一次被拒绝,她还能第三次鼓起勇气吗?湛熹有点退缩,但是心里立刻滑过一个念头:勇敢地做出了选择,却在每一步患得患失,这怎么行呢?
“我想…我还是喜欢你…”湛熹的声音轻微,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期待。
那一瞬间,唐迅的神情有点尴尬,但并不意外。他笑不出来,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我还想让你继续叫我‘哥哥’呢。”
湛熹撇撇嘴:“这是什么借口?”
“你第一次叫我‘哥哥’的时候,我真羡慕明熹。”唐迅悠悠说道:“那感觉很奇妙,好像我们就该是那种缘分,而明熹抢走了我该得到的。我被你叫一声‘哥哥’理所当然、心满意足,再多,就超过了上天给我们的缘分。”
湛熹不甘心,又不好大声反驳,埋下头气鼓鼓地嘀咕:“你又不是上天,怎么知道上天怎么安排?”
唐迅看她的目光,让湛熹觉得紧张。“我确实不知道上天怎么安排,”他说,“但我骗不了自己的感觉。”
湛熹咬着下唇,跺了跺脚,却无话可说。
唐迅不再作声,把湛熹送回家就走了。
湛熹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原来,让一个人喜欢自己,竟是比想象的还要难…
那天,明熹回家有些晚,但湛熹还没有休息。
她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怔怔地望天。她在等那两颗流星回来。如果流星再出现,她要赶快许愿。
“哥哥,我快要不行了。”她无力地说,“靠我自己,已经要不行了…要是流星能实现我的心愿…哎,没想到我活到十八岁,终于也需要流星和上帝来给自己实现心愿…”
明熹默默坐在她身边,身上有一股飘渺的咖啡香味。他从一旁的沙发上扯过一条披肩,围在湛熹肩头。
“你可以努力,但不是做了付出,就一定有回报。”他说,“努力过、伤心过、失望过、哭过,却得不到结果——每个人都是在这样的过程中长大。”
“长大有什么好的?”
明熹淡淡地说:“长大的好处,就是学会在做一件事情之前掂量自己,学会不计较结果。”
“那我不要长大。”湛熹嘟起嘴,“我还要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我也要追求我要的结果。”
“好啊,”明熹在她额头上一弹,“那就不要抱怨累——只有成年人才有权利抱怨自己活得太累。可是你也该学会区别固执和执着——执着是可敬的,但是为了证明自己能行、能得到想要的,而变成固执的人,就太可惜了。你不仅得不到,还会错过很多。”
“会错过什么?”湛熹叹了口气,“我本来就没有遇到多少值得期待的。”
明熹神秘地笑了笑,“你知道吗?其实…在冥界,有很多鬼神喜欢紫夷,但她看不到。她陷在自己的追逐里不能自拔,虽然是可敬的,但也是可畏的——她从始至终不知道自己失去多少,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得不到的他。”他嘿嘿一笑,感慨一句:“——‘重新开始’不是重复,而是改变。但她还是说出‘我要的是他’…真是让人不寒而颤。”
“紫夷才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错过那些她不在乎的人,她不会觉得遗憾。得不到她爱的人的心,才是可悲。”湛熹的眼神迷离,深深地叹息着站起身,“时间不早了,哥哥也要休息吧?”
明熹支支吾吾地说:“姝茗请你明天去白沙湖,她有话要说。你早点睡吧,明天不要迟到。”
“哦。”湛熹答应一声,没有察觉到明熹的异样。
白沙湖在很久之前叫做白纱湖。无论冬夏,一望无际的湖面上总是水气氤氲——那是湖底龙神卷舞白纱。这是湛熹小时候从哥哥那里听来的神话。明熹又是从哪里听来这样的神话?湛熹不知道。从他们兄妹小的时候起,白沙湖就只是一个小小的死水湖,环岸无花无树,只有一层层白色细沙铺展到水底。
在这样的冬季,游人不多。湛熹老远就看到姝茗在湖边伫立,她踏着细沙,慢慢向姝茗走去。沙滩上还有另一行足迹,步幅很大,像是奔跑的男子留下的快乐证据。他一直向姝茗奔去——他,是唐迅吗?湛熹又看了那行脚印一眼。
姝茗看到了湛熹,温和地挥了挥手。
“唐迅也在?”湛熹四下望望,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姝茗低下头,笑笑说:“他走了,但是有一件重要的东西交给你。”
会是什么?湛熹好奇地瞪大眼睛。
“闭上眼,把手伸出来。”姝茗的声音不容抗拒,湛熹伸出手,觉得掌心一凉——说不上这是什么东西,凉凉的,轻轻的,几乎没有份量。
“小心别弄掉!”姝茗的声音挺紧张,害湛熹也紧张起来。她闭着眼睛,缓缓地攥紧拳,生怕出了差池。手心的东西软软的,没有形状,怎么攥都像是抓不住…这是唐迅留下的重要的东西,千万不能放开,不能放开啊!越是这样想,湛熹的手握得越紧,渐渐,指甲刺入肌肤的疼痛传到心头,她蹙紧了眉,还是紧紧地不放手。
当姝茗说出“睁开眼睛”的时候,湛熹如释重负地摊开掌心…
“啊!”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手心竟然只是一撮白沙!
姝茗向湛熹的掌心一吹,那撮白沙就飞飞扬扬,落在白沙岸上,看不出与其他沙砾有任何区别。
湛熹看看沙滩,又看看姝茗,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我也找了唐迅。”姝茗拍拍手,抖落指缝间残余的沙。“我忽然发现一件事情,忍不住要赶快告诉他。”
“什么事情?”
姝茗的神色从容,悠悠说:“我告诉他:我知道他为我做了很多努力,如果我们在一起,他以后还会为我做许多。我以为,如果我能够爱上别人,那么一定是爱上这个为我付出这么多的人。可我没想到——原来爱上一个人,并不需要他付出太多、太久…”
湛熹怔怔地看着她:姝茗的样貌一直很美,但此时此刻更加美丽。她的眉宇之间有豁然开朗的气态,不同于往日若隐若现的忧郁。
“这撮白沙又是什么意思?”湛熹不解。
姝茗笑笑,“唐迅说,除了我之外,他没有遇到更加值得珍视的女性。他说我不明白自己在他心里到底多重要。所以我让他闭上眼睛,在他手心放一撮白沙…”她顿了顿,宛然道:“他和你一样,把心上人交到手中的东西攥得很紧,好像爱人留下的东西是世上至宝、无比重要。可是张开眼睛的时候就会发现,曾经以为那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是一撮白沙——融入沙滩就没有差别。”
湛熹怔怔地听着,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却想不分明。
“紧握拳头的时候,握得越久,就越觉得手里的东西宝贵,不舍得放开。其实,只要放手,就会发现:一直想要抓住的东西并不是那么重要。世上还有无数白沙。”姝茗舒了口气,“我讲完了——唐迅已经走了,临走的时候,让我把白沙交到你手里。”
“他走了?”湛熹懵懂地问:“去哪儿了?”
“回家啊!”
“他就这样走了?没说其他?”
姝茗看看湛熹,反问:“还要说什么吗?”
湛熹在沙滩上踢了一脚,踢起许多沙——也许其中就有她刚才无比宝贝的那一撮。
唐迅是个明白人。姝茗婉转地表态,他就放手了,放那一撮白沙飞走。他们都是聪明人。
“只有我是个傻瓜。”湛熹低声嘟囔。这种时候,她很想继续坚持,这是个好机会。但唐迅不需要她的坚持——他留给她一撮白沙,他暗示她对他放手。
湛熹抓起一把白沙,愤愤地用力扔向远处。湖面的平静被无数细小的涟漪破坏,转瞬又恢复平常。湛熹叹口气,蹲在湖边,把头埋在膝上。
姝茗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湛熹…”
“就算世上还有很多白沙,还有很多人——我以后还能遇到像唐迅一样让我执迷不悟的人吗?”湛熹闷声闷气地问。“不会,一定不会。哼——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喜欢谁了!”
“哈?”姝茗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她拍着湛熹的后背说:“湛熹啊湛熹,你还不到二十岁。如果你的一生有八十年,现在不过走了四分之一。你目前为止遇到的全部的人,不过是你一生将要遇到的人的四分之一!还有三倍于此的人会出现!谁敢说其中没有比唐迅更加优秀的?”她嘿嘿一笑,又说:“其实我啊,很久以前就觉得自己不可能遇到动心的人。但是生命还漫长,还有无数未曾谋面的人要来到面前。未来的事情,谁也不能确定呢!”
湛熹仰起头,在俯仰之间,已经流了不少泪水。她擦干了脸,做了几个深呼吸,心情终于平静。“那我要找一个比他优秀一千倍的人——气死他!让他后悔错过了我。”她说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她知道,唐迅未必会后悔。他知道自己选的是什么,就算选得不好、错过了好的,也不会后悔。
然而她需要这样一个理由给自己打气。
“如果你幸福,他也会松口气吧。”姝茗轻轻抿嘴,耸肩说:“好啦,我要走了!”
“等一下!”湛熹忙不迭地问:“那个…唐迅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她有点担心,担心他装作坚强。
姝茗眨眨眼睛,“他——”
“啊!不用告诉我了!”湛熹急忙挥手制止。
她忽然想起:自己应该学着放开。她的生命重心要从唐迅那里转移。再说,唐迅是个大男人,不至于遇到一点挫折就一蹶不振。湛熹很想表示关心,但她也知道,这时候她的关心只能让唐迅困扰,他还有很多朋友胜任这项工作。她目前无法让自己像一个普通朋友一样出现在他身边。
当她也变成他的朋友时,也许会拿这件事情来调侃。
但现在,她应该从他身边走开。
“不可思议,”湛熹捂着心口,“在那个游戏里,净泽说他遣散心中的恶的那一瞬间,好像有个声音大叫一声,然后一直想不开的问题,忽然变得简单起来。我一直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感受…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因为你跟他实在很像。”姝茗淡淡地说,“他离开的时候,跟你现在的神情一样,虽然失落,但是洒脱。”
要是所有的事情,做起来都像说起来那么轻松就好啦!
湛熹后来回想起十九岁的那个寒假,别的事情没记得多少,就记得成包成包的纸巾被泪水打湿,白花花地丢了满地,每天每夜,常扔常新。
她可以在任何人面前看起来很洒脱,唯独对自己没法伪装。那不是一时鬼迷心窍,不是一时头脑发热,而是真正的爱上了某人。湛熹觉得,即使用一生的眼泪为她这段夭折的恋情陪葬,也不为过。
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虽然告诉自己以后还有真命天子出现,虽然发誓把第一次失恋当作纪念而不是伤痕,虽然一再跟自己说只要有合适的人选,她就要再一次全心全意去追逐——但是,在接下来的三个年头里,湛熹身边仍然没有护花使者。
唐迅离开了这个城市,去另一个地方工作。明熹和姝茗也走了,去偏僻的乡间做医疗志愿者。不需要沧海桑田,三年之间就物是人非。
湛熹毕业之后,开朗地从事文职工作,笃信有朝一日会有给她幸福的人出现。
不知是不是这种信念感动天地,那个人真的出现了。
其实,从湛熹看到玻璃窗上倒映的男子时起,她也开始看到另外一些东西。当然,这种事情是不能跟别人说的。
她可以看到迎着艳阳绽放的花瓣上,笼着柔和的虹霓;可以看到湖面上有许多烟雾一般的人影在舞蹈;可以看到姝茗的影子后面拖着长长的冰蓝色光芒;可以看到明熹额头中央有一个美丽的金色图案…她能看到的世界很有趣,但湛熹只能独乐乐。
有一天,她看到另一个人伏在湖边的栏杆上欣赏流烟之舞。“那是曾经生活在这片水中的水草精灵。”那人看湛熹一脸好奇,就微笑着把迷雾中翩跹飞舞的身姿指给她看。
湛熹更加好奇了:“你不怕被我当作神经病?”
那人不假思索地说,“你也能看到,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那人转过身,竟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原因很难讲清。就像你看到那些的时候,知道它们不属于人世;我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能看见。”
湛熹笑了笑:好像绕口令啊!她一看表,时间不早,上班要迟到,还有一大堆重要的事情等着处理。于是她匆匆告辞。
奇妙的清晨,遇到一个有趣的人。她心里这样说着,回头看了一眼。
此后湛熹的世界好像突然多了一样:那个人总是出现在湖边,湛熹上班的毕经之地。有时湛熹路过时大叫一声:“我要迟到了”便风驰电掣般呼啸而过,有时湛熹停下和他攀谈几句,有时一起喝一杯热豆浆当早餐,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看那些烟雾的舞蹈…没有特别的怦然心动,只是自然而然地,他们就习惯了分享清晨。
除却能看见非人世的东西之外,他只是个普通人,相貌还算好,工作差强人意,前途勉勉强强,总之绝非人中龙凤,更非让人痴狂的对象。但有一点让湛熹十分眷恋:宁静——只要与他在一起度过一个清晨,心境就会宁静。他像湖水一样接纳了湛熹的喜悦和牢骚,然后融化,又把平静的湖面展示在湛熹面前。对上司的不满、对同事的抱怨,只要对他说,他就会中肯地从另一个角度给出答案。
在他面前,湛熹总是很容易平静下来——她也有错,他看到了,用一种不伤人的方式提出来,让她有说不出的别样感受。
奇妙的感受。
湛熹也提起过唐迅,虽然没有提起他的名字,但她委婉地讲述了那段无法磨灭的初恋,以及那个让她爱过之后从生命中淡出、失去音讯的人。因为什么要提起来呢?湛熹忘了原因。只记得那个故事结束的时候,湖水不再平静。
他有些不安。湛熹在心头小小得意——这是她不厚道的小诡计。他可以对许多事情淡然处之,但如果对她曾经的爱情无动于衷,湛熹会失望。她喜欢他的波澜不惊,但不能接受自己在他心中激不起半点涟漪。
事实上,她的诡计得逞了。
在那之前、自那时起、从那以后,湛熹的丈夫对别人的事情一直看得宁静又漠然。但是湛熹不是别人,在他心中永远也不是别人。
很多很多年以后,湛熹站在河边,还是会想起与他一起观看精灵之舞的日子。遗憾的是,那条河上没有流岚,身边也没了那个宁静的人。
那条河的名字叫做三途河。
每个灵魂都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河边,湛熹也不例外。她又变成了朝气蓬勃的少女,看到河边许多等待她的人时,她蹦蹦跳跳一边挥手一边跑了过去。
青未还是一头白发的老妇。湛熹不再为堂姐衰老的样貌遗憾——这就是青未最幸福的姿态。与一个人共度一生而衰老,其实很美好。
辰宫笑嘻嘻揉揉湛熹的头,太阳神的热力传来,让她的脸涨得通红,“明熹哥哥!”她还是忍不住叫了他在人间的名字,惹来一众太阳神们轰笑:“呀,辰宫很得意吧?平白又多了一个妹妹。”
姝茗亲切地把她拥在怀里,说:“我们当中,你最长寿呢!让大家好等。”
“所以我像你说的那样,遇到了无数的人,还找到了幸福。”湛熹和姝茗相视一笑。姝茗一转身,将她推到另一个人面前。
“紫夷好像很满足的样子。”那个人说着,微笑起来。
无法否认,他的微笑,仍然是她见过的所有微笑之中最美丽的。然而“最让人安心的微笑”这个头衔,若干年前就给了她在人间的夫婿。
“哥哥好像也很快乐,比以前开朗多了。”她睁大眼睛端详,“让你这样开心的,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普通人。”净泽说着,目光更加柔和,“但又不是普通人——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完美的,但也没有哪个人是普通的,每个人都有非常美的地方。能遇到她真是太好了。”他突然停下,尴尬地咳了一声:“我又多话了——你才是今天的主角。”
“对呀!来谈谈一世为人的感受吧!”众神喧嚣起来。
湛熹挠挠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啊——总之,嗯,啊,我的心愿都实现了。”她看着净泽笑笑,“有哥哥做我的初恋,有我丈夫做我的归宿,放开了很多,得到了很多,一点遗憾都没有。人生的短短几十年,原来真的可以好过千年。当时决定去人间,真是正确的选择。”
“那你要不要跟那个宁静的人续缘?我们要开展‘人世之旅’第二波!正在报名中。”
“咦?”湛熹嘿嘿一笑,挠挠腮,“我不需要了。虽然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很令人钦佩,但我这次学会了放手——足够了。从今起,我要斗志昂扬、全心全意为冥界工作做贡献…”
“咳咳——”一身白衣的少年阎王从人群后冒了出来,绷着脸发言:“谁说你可以在冥界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规矩…你呀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枉费我每天派人在你面前溜达!可你活了八十岁都没看见一个冥界的官员,凭哪点想赖在这里不走?”
“这个…我有多年的工作经验!”湛熹小声抗议。
“规矩就是规矩。”阎罗大王炫光从身后拎出一卷纸,刷地展开,“生死簿已经定好了,八分钟之后你就要去投胎!”说罢,他握了握湛熹的手,终于情感流露,显出一脸不舍和无奈:“其实我也很怀念你在清虚殿的热闹日子。如果想来冥界工作——来生努力。”
湛熹叹了口气,“好吧!那么至少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告诉我一件事情:我的姻缘簿是怎么写的?我想知道遇到我丈夫是不是命中注定,我来生是不是还跟他搭档。”
“世上哪有那么多命中注定的事情啊!”炫光耸耸肩,“详详细细为一个人安排命运,需要下很大功夫的!”他笑笑说:“我也不怕告诉你:其实你的姻缘簿跟许多人一样,没有写上特定的名字。”
“咦?”
“上面只写着‘能让她幸福的人’。”炫光说,“其实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特定的爱人,只有给你幸福的人。如果遇到他,就不要再犹豫。如果那个人不能让你幸福,就没有所谓的‘命中注定摊上一段孽缘’之类的鬼话——当神是很辛苦的,谁没事浪费时间精力给人去安排孽缘?”
“让你这么一说,遇到不幸的风险明显降低了。”湛熹松了口气,弯腰抓起一把三途河边的白沙,“那么我就再活一次吧。如果能一直得到幸福,我也不嫌多。啊!这一次不晓得会遇到什么样的人…”
虽然不能留在她熟悉的冥界,但湛熹走在前往来生的路上,脚步依然轻快。
她要带着手心的白沙去人世,这样她就生生世世不会忘记:没有什么是不能放手的。她也不会忘记三涂河边得到的秘密:姻缘簿上原来没有特定的人,只有能给她幸福的人。
但是走着走着,她停下来,呵呵一笑,把手中的白沙扔了。许多事情都放开了,干吗还贪留一把冥界的沙?
最重要的是,她会满怀期待出世。然后,某年某月某一天,遇到给她幸福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幸福?轰轰烈烈还是平平淡淡?生死相偎还是举案齐眉?
且听来生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