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会儿正在看杨氏和魏氏。

大儿媳仗着娘家的本事在她跟前拿乔,小儿媳哄得她小儿子晕头转向找不到北,这两人哪个都不是消停的料。

闵老太太随便数数,都能数出好些罪状来。

她们在背后嘀嘀咕咕说过的话、埋怨过的事、碎过的嘴,若是拿笔记下来,那纸能从地上一路叠到屋梁。

起先她懒得多想,这会儿叫顾云锦一戳,一下子就想起来那些细碎话了。

其中魏氏说过的一段,是最最让闵老太太生气的。

魏氏说,儿女的模样是随着娘的。

彼时也是个春天,府里新做的衣裳送来了。

顾云锦做了身桃红色儿的,衬得小姑娘跟春日刚长出来的花蕊似的,好看极了。

徐令婕比划了自个儿那几身衣服,一套套换了,都没有顾云锦的好,就闹得要跟她换。

顾云锦与徐令婕交好,哪里会不答应,便叫徐令婕去试穿了。

可哪怕换了顾云锦的衣裳,梳了顾云锦的发髻,戴了顾云锦的绢花,镜子里的徐令婕还是远远不如表妹。

若是不同的装扮,还能说是各有千秋,等换了一模一样的,那是西施还是东施,就一目了然了。

那是三年前,徐令婕才十一岁,才第一次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委屈地哭了起来。

魏氏让徐令意把无措的顾云锦拉到一旁,低声细语地跟徐令婕说:“儿女都随娘,云锦长得漂亮,肯定是她的亲娘模样出挑。

可惜徐家里头,就你大姑母随了老太爷前头那一位原配夫人,得了一副好皮囊,你父亲与叔父都像老太太。

若是娶回来的媳妇好看也就算了,偏偏婶娘跟你母亲都不是什么沉鱼落雁的美人…

令婕,模样都是爹娘给的,你再哭,令意不也要跟着哭了?”

徐令意淡淡说了句“子不嫌母丑”,徐令婕就不哭了,像是被安慰住了。

这几句话,后来都传到了闵老太太耳朵里,气得她扬手就摔了一只青花碗。

魏氏那是好心安慰徐令婕吗?

那分明就是在给自个儿添堵!

什么叫子不嫌母丑?徐驰当然没嫌弃过老太太,是魏氏这个儿媳妇在嫌弃她!

还什么徐家里头就只有徐慧一个好皮囊,闵老太太最烦徐慧,最不许人提的就是老太爷的原配石氏。

哪怕那些话不是当着闵老太太的面说的,她都气得不行,这会儿想起来,也是一肚子的火气。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闵老太太瞪了魏氏一眼,“年纪都不小了,说话还是要三思的。”

魏氏被她这一眼瞪得莫名其妙,刚刚的祸水分明是转开了,流向了北三胡同,怎么又绕到她头上来了?

她不想在布庄管事婆子的眼前被闵老太太下脸,便清了清嗓子,与杨氏道:“昨日忙碌,我还没来得及问问嫂嫂,小公爷怎么会突然来了府里?我后来问了令澜,他说小公爷认得昔豫,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

杨氏抿着唇得意地笑了起来,她岂会不知,这是魏氏特特向她示好,让她在闵老太太跟前长个脸,再把魏氏的祸水给掩过去。

既然魏氏上道,杨氏也愿意帮忙。

“他们哥儿几个的事情,我也没闹明白呢,”杨氏笑盈盈的,“我起先还以为前头传错话了,还让人去认清楚,这才确定是小公爷呢。我听说小公爷昨日挺愉快的,哎,甭管是怎么认识的,一回生两回熟的,以后能得小公爷几句指点,那也是大造化。老太太,您说呢?”

提起小公爷,闵老太太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杨家这个姻亲,总算还是靠谱的,十几年前引着徐砚走上官途,现如今,杨昔豫又把小公爷带到了徐家宴席上。

就像杨氏说的,不管是徐令澜还是徐令峥,或者是徐砚、徐驰两兄弟,谁能入了小公爷的眼,徐家都能更进一步。

因着这有些苗头的好事儿,婆媳三人暂时停了“争端”,显得和乐融融起来。

一直佯装看料子,实则关心她们争论的顾云锦忍不住撇了撇嘴。

虽然顾云锦不信小公爷能跟杨昔豫从认识走向称兄道弟,但杨昔豫毕竟是一手扒住了这层关系,她一心等着杨昔豫和杨家倒霉,实在不想看他们鸡犬升天。

可一时之间,她也没办法?

总不能寻到小公爷跟前,跟他说,叫他别跟杨昔豫往来吧?

且不说小公爷什么反应,就是再给顾云锦多活五十年,她大概也做不了这么缺心眼的事情。

看来,还是早些把杨昔豫做过的那些乌七八糟的风流事给捅出来,让京里人看一场笑话为好。

小公爷为人刚正,肯定会厌恶杨昔豫的。

顾云锦又看了屋里众人一眼,暗暗想,那样也好,早些撕开伪装,她也好早些回北三胡同去。

虽然她不介意在府里多花些银子,但这儿实在没有北三胡同舒坦,那晒在院子里满满都是温暖味道的被子,简直让她迫不及待。

是了,若能把石氏留下来的陪嫁再一并给徐氏带回去,那就再圆满不过了。

顾云锦的心思不在挑料子上,随口应付了管事婆子后,先一步出了屋子。

仙鹤堂里刚刚点了灯笼,顾云锦站在庑廊下,看着地上斜长的影子。

在醒来了一天之后,在随着本心抛开所谓的“温柔贤淑”之后,她终于想明白她要做些什么了。

那些模糊的东西有了简单的框架,虽然她不知道,这一回的十年后她会是什么样子的,在哪里生活,又过着何种日子,但最眼前的东西她已经想好了。

既然看不久远,那就从脚下这一步开始。

一步步走出和从前不一样的路,那她的十年后,肯定不会再沦落到在岭北的庄子里等死,在道观里祈求天尊让她投个好胎了吧。

身后的帘子撩开,魏氏和徐令意前后脚出来。

魏氏先行一步,徐令意扣着顾云锦的手腕,笑道:“祖母留了大伯娘和令婕用晚饭,我陪你回兰苑吧。”

两人不疾不徐走到兰苑外,徐令意突然顿住脚步,轻轻唤道:“哎,云锦,豫表兄到底是怎么认识小公爷的?”

顾云锦一怔,复而浅浅笑了起来。

看吧,不止是她想不明白,魏氏和徐令意也想不明白呢。

第二十二章 试探

“我不知道。”顾云锦道。

徐令意直直看着顾云锦的眼睛,似是在思索她这句话是真是假,良久才又问了声:“表兄下午不是去了清雨堂了吗?你就没问问他?”

顾云锦的眉头皱了皱。

侍郎府就这么大,谁来请安谁出府走动,都瞒不了人的。

魏氏盯着杨氏院子里的动静,这不叫人奇怪,但顾云锦意外的是徐令意的态度。

她歪着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问他?”

这回轮到徐令意被她问住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静默了。

半晌,徐令意叹了口气,压着声儿道:“你那点心思,能瞒过谁呀?你一直都对表兄另眼相看的,他这次得了这么个大造化,你能忍着不问他?”

闻言,顾云锦的心跳蓦地快了几拍。

十年之前的懵懂心思,她其实已经记不得多少了,但她自认为并没有过线的时候。

很多云里雾里的心情,也是等到杨氏跟她提起来之后,才隐隐约约有些想法和期冀。

在眼下这一刻,她对杨昔豫能算得上“另眼相看”?

徐令意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姐姐这话说的我就听不懂了,不论是大哥、二弟,还是豫表兄,亦或是游表兄,我自问是一视同仁的,我是哪儿做得不合规矩,让姐姐认为我与豫表兄相熟而跟其他兄弟们疏远的?若真是如此,你也赶紧让我心里有个底,回头我该道歉的道歉,该赔礼的赔礼。”顾云锦道。

一听她说话这口气,徐令意就晓得顾云锦生气了。

印象里,顾云锦很少与人置气的,反倒是今日,早上吓唬徐令婕,这会儿又使性子了。

徐令意疑惑极了:“你今儿个是怎么了?我还听说你让念夏把杜嬷嬷给打了?”

“是打了呀,她挑拨我跟二姐姐,这等刁奴不打,还像话吗?”顾云锦挑眉,道,“姐姐放宽心,我做事又不是不讲理的,一是一、二是二,将军府里是没侍郎府这么讲究,但我也不是粗人一个呀,还是之前那句话,我哪儿待其他兄弟们不好了,你告诉我吧,我很讲理的,我要去赔礼。”

徐令意为难了,她怎么不知道顾云锦是个这么难缠的姑娘了,一句两句又把话给绕回来了。

这还讲理呢,真讲理就不会又罚杨氏的丫鬟又打徐令婕的婆子了,这手都伸到清雨堂里去了,哪里还有理?

徐令意定了定神,道:“是姐姐不会说话,说错了话,你待其他兄弟们也是一样的。我只是想,你平素多去令婕那儿,肯定跟大哥和豫表兄熟悉些,你很少来我屋里的,也少有跟令澜、游表兄说话的机会。”

“姐姐这话好酸哦,那下回我去你那儿呗,”顾云锦随口应了句,话锋一转,又道,“这些都是小事情,姐姐往后可别说我跟豫表兄相熟了,指不定传得没形了,白白生出些闲话来。”

徐令意听明白了,试探着道:“你这是讨厌他?”

顾云锦抿唇笑了:“他是表亲,我也是表亲,谁也碍不着谁呀。你问他跟小公爷的事儿,我一丁点都不清楚,你不如自个儿去问问他?”

徐令意笑着摆摆手,又跟顾云锦说了几句,这才把她送进兰苑,转身回去了。

念夏目送徐令意离开,转头问顾云锦道:“姑娘,大姑娘跟您说什么说了这么久?”

“她啊,”顾云锦耸了耸肩,“来打探消息的呗。”

“打听豫二爷跟小公爷的事儿?”念夏又问。

顾云锦眼尾一扬,摇头道:“错了,是打听我跟杨家的事儿。”

念夏一时不解,顾云锦也没跟她细说。

侍郎府里这三婆媳,闵老太太靠着辈分说话,杨氏是嫡长媳,又有娘家依靠,只魏氏是三人之中最底下的那一个。

魏家只是商贾之家,这门亲事是在徐家发达前定下的,以闵老太太的性子,当年徐砚得了泰山相助之后,她是肯定要退了魏家这门亲的,一如她毁了徐氏的婚姻一般。

可偏偏徐驰见过魏氏,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千百般喜欢,闹死闹活不让闵老太太寻理由退亲。

闵老太太拧不过徐驰,徐砚又帮弟弟说了几句话,这才保住了。

正是因此,魏氏不受闵老太太喜欢,又比不得杨氏能以娘家制衡婆母,她的心思就只能放在儿女身上了。

顾云锦是知道的,接下去的几年,为了徐令意和徐令澜的亲事,魏氏煞费苦心,一心要高攀门第。

这会儿,杨昔豫突然认得了小公爷,魏氏如何能不上心?

只是宁国公府的路子还迷雾重重,魏氏也不知道哪儿听来的风,怕杨氏歪着心思拐了顾云锦,真让杨家再添将军府这样的亲家,那魏氏还怎么跟杨氏相争?

思及此处,顾云锦倒想起一桩往事来。

从前,她与杨昔豫的婚事定下之后,魏氏的脸色跟浸了染缸一样,又是妒又是气又是悔的。

妒和气都不奇怪,只那个“悔”,顾云锦隔了半年才回过味来,魏氏后悔没有学杨氏。

肥水不流外人田,魏游也在侍郎府念书,魏氏若让魏游把顾云锦娶了,就是一石二鸟了。

等顾云锦去岭北之前,徐令意也奉命来瞧过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杨家不厚道,若是在魏家,就不会这样那样了。

顾云锦彼时抱着行囊,一心就想离开京城,压根没心思去琢磨徐令意的话里有话,再说了,时不待人,晚了几年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但现在,倒是不晚了。

虽不晚,她也不想去掺合。

要取回石氏留下来的嫁妆,顾云锦少不得依靠那婆媳妯娌之间你钳制我我限制你的关系,但她绝不想再给她们当棋子了。

不过,她这回不遂了杨氏的意,魏氏应该也不会突然茅塞顿开想起一石二鸟的计划来。

顾云锦需要做的,就是等那医婆把话都传出去,那位可不像是个能憋住话的。

至于她自己,眼下当然是要填饱肚子了。

医婆没有让顾云锦失望,隔天上午,顾云锦食盒里的点心还没吃完,京里就有传言。

东一茬西一茬的,经过几回传递,到了下午时,就成了茶博士口中的“表姑娘貌美遭人妒、侍郎千金狠下手”的故事了。

顾云锦咬着绿豆酥,扭头看了梳妆台一眼。

这个“貌美”是医婆自个儿编故事圆出来的,不是她暗示的,虽然,恩,她确实也长得挺好看的。

尤其是这个年纪,比她几天前在岭北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好看太多了!

“念夏,”顾云锦唤了声,指着台子上的铜镜,道,“把镜子拿来,我要照一照。”

第二十三章 谁信谁傻

素香楼的生意向来极好。

虽然过了午饭时候,但大堂里依旧坐了不少客人,点一壶清茶,配上两三样点心,乐呵呵听茶博士讲京中趣事。

茶博士讲的自然是今日新出炉的侍郎府二姝的事儿。

与他处只讲述两位姑娘不合不同,这位茶博士从镇北将军府的忠勇开始讲,又讲徐侍郎平步青云史,前后几十年,洋洋洒洒的,两刻钟了才堪堪进入真题。

听客们也不催促,能在下午时来素香楼里听书的几乎都是闲散人,谁也没有要紧事,听个新鲜故事,时不时还有人叫声好。

二楼雅间的窗户半开着,正好能将楼下的热闹听得清清楚楚。

最初时,雅间里的客人还自顾自说话,等听了半截,都静下来,竖起耳朵去听茶博士的话了。

“那顾姑娘可怜呐,父母早亡,跟着徐氏太太和兄长回到京城,按说是天子脚下,吃穿不愁,可徐侍郎府上是最喜欢表亲家的孩子的,那杨、魏两家的公子不正是住在侍郎府吗?”茶博士的声音阴阳顿挫,“不想让人说厚此薄彼,侍郎府三求四求的,把顾姑娘接入了府中,这一晃就是四年呐!

女大十八变,四年一眨眼,本就出挑的顾姑娘亭亭玉立,还记得我们前头说过的苏氏太太吗?顾姑娘嫡嫡亲的外祖家苏家,那是江南有名的出美人的大家,顾姑娘随了母亲,自然出众…”

世人喜欢听英雄杀伐,也喜欢听美人娇俏,茶博士从顾家战场拼搏,讲到了小女儿琐事,这般起伏转折,哄得听客们又添了一壶茶。

雅间里,一位蓝衣清俊少年点了点桌面,身后的亲随赶忙添了热茶。

他端起来一口饮了,目光落在红衣友人身上,好奇道:“那顾家姑娘当真那般出色?就因为一张脸,让人恨不能推下水淹死了?”

有人先开了口,雅间里的其他人也不禁疑惑。

红衣人半垂着眼帘,挑眉反问:“看我做什么?”

“你那天不是去了侍郎府吗?”

这么一提,众人也都想起来了,纷纷看向他,道:“是了,你刚回京没几天就去侍郎府了,你什么时候跟他们有往来了?从未听你提过。”

“有帖子送来,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去了。”

“这话没人信,”有人毫不留情地驳了,“在座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闲着就去了,只有你,绝对不可能,蒋慕渊你还是再找个理由吧。”

闻言,蒋慕渊反倒是笑了,指腹摩挲着茶盏,慢条斯理饮了,而后似有所思般点了点头:“也对,没半点交情,徐家也不会给我递帖子。”

只这么一句,又没有其他话了。

众人还没弄明白小公爷为何要去徐家,就听到楼下茶博士绘声绘色说到了落水那一段。

“当众落水的?”蓝衣少年惊讶,“你肯定瞧见了,到底长得好不好看?”

蒋慕渊淡淡扫了几人一眼,道:“隔着一整个池子,我怎么看得清。”

“当真没看见?”有人不信,“你能百步穿杨,徐家那池子能有百步宽?”

一时几声附和。

“那就当我看见了吧。”蒋慕渊道。

这般坦诚,反倒叫友人们吃不准了。

蒋慕渊站起身来,一面往外走,一面道:“她长得让人过目不忘,回头你们让人跟茶博士说一声,她喜欢这里的点心,叫茶博士添到故事里,也是个噱头。”

几人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眼见蒋慕渊拉开门要出走,才猛然回过神来,追问道:“真的假的?你编,你再编!”

“你们不就是爱听编的吗?”扔下这句话,蒋慕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人面面相觑,嘀嘀咕咕了几句,终是去问那蓝衣少年:“小王爷,蒋慕渊说的是真是假?”

在座的都是相熟的公候府出身的公子,“小公爷”、“小侯爷”这样的称呼难免混淆,众人寻常都是直呼名姓,小王爷只有一人,便依旧这般叫着。

“假的!”永王府的小王爷信誓旦旦,“谁信谁傻!”

没有给任何理由,但其余人都信了。

小王爷和蒋慕渊是表兄弟,从小就深得圣宠,在调皮捣蛋中一道长大,五六岁时,最是无法无天的岁数,却没惹得圣上厌烦,可见诓人唬人的本事深厚。

小王爷说蒋慕渊骗人,那肯定就是骗的了。

底下茶博士的故事又往前进了一截,正说到“侍郎夫人面慈心狠,表姑娘无处伸冤”,一直坐在角落、强压着火气的徐老太爷终是听不下去了,蹭得站起身来,扔下几个铜板,快步走出了素香楼。

顾云锦落水,徐老太爷清楚,京里迟早会有些风言风语,但毕竟隔着池子,谁也看不清,又是掉下去就捞起来了的,这么简单的事情,便是有人说道,也就几句话的事情。

京里每天能说的故事那么多,徐家这点儿小事,根本不会引起几个人注意的。

只是,他压根没想到,这故事传得这么广,还说得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