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帷帽不是好听的,甭管有没有掀开,也别管对方是地痞无赖还是程晋之、蒋慕渊这种世家子弟,流言可不讲道理,三人成虎,抚冬是懂的。

顾云锦见她们两人机灵,就放下了心。

入了府,顾云锦刚进二门,就被杨氏交代的人请到了清雨堂。

屋里刚摆桌,杨氏唤人打水来给顾云锦擦手,一脸关切道:“大姑姐挑好东西了吗?”

顾云锦擦干了手,指尖挑了点香膏,道:“我们太太大哭了一场。”

一听这话,杨氏的眼皮子跳了跳,偏偏此刻徐砚从外头进来,似是听见了顾云锦说的话,让她半边脑门子都胀了。

“大姐怎么哭了?”徐砚道。

顾云锦唤了声“舅舅”,叹息一声,道:“她说,她只想着争取一回,能不能成,心里也没底,没想到老太太答应了。

不仅是北三胡同里,连侍郎府都要大办,她从前都没敢痴心妄想过,毕竟从她记事起,每回祭祖,石氏老太太的都冷清。

她没嫁人时,还有她给她亲娘的牌位磕头,等她嫁了,连个磕头的人都没了。”

这一番话,顾云锦不算诓徐砚和杨氏的,徐氏虽未仔细说,但只言片语是漏出来过的,从前顾云锦也听沈嬷嬷和翠竹提起过,彼时她心里有疙瘩,听了这些没想徐氏可不可怜,只觉得“继母这个身份就是这么可恶”。

徐砚却被顾云锦说得羞愧不已,咳嗽几声掩饰尴尬。

他念过很多书,懂很多规矩礼数,平心而论,徐砚知道闵老太太做的事情并不对。

可他也不是那等一板一眼的迂腐之人,他明知是错的,却不会为了早早亡故的石氏去和闵老太太起冲突,闵老太太毕竟是他的亲娘,连徐老太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他才不去扎母亲的心。

只是,粉饰太平是一码事儿,被顾云锦直截了当地摊开来说了又是另一码事儿。

他不能信口雌黄为闵老太太开脱,但被晚辈堵得无言以对,徐砚还是伤颜面的。

顾云锦看在眼中,见好就收,转头与杨氏道:“太太精神不大好,还没定下挑什么东西送过去,说是要再等两日,让她琢磨琢磨明白。”

杨氏颔首:“还有几天呢,不着急的。”

顾云锦道了谢,又问徐砚:“舅舅,王大人那儿有说什么吗?”

提及王甫安,徐砚的眼底满是阴郁:“不提他。”

顾云锦明白了,徐砚和王甫安是说崩了,徐令意和王琅的婚事十有八九黄了,等消息传去轻风苑里,魏氏怕是冲过来撕了徐令婕的心都有了。

和前世相比,抛开顾云锦自己不愿意和杨昔豫有瓜葛,连徐令意的前路都要改了。

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这说明,她的人生,也会大不同了。

翌日下午,顾云锦坐在石凳上折元宝,有人轻轻拍了院门,沈嬷嬷去看了,引着贾妇人来了。

贾妇人手中提着食盒,笑道:“我那儿可算是收拾妥了,就备了些点心,给胡同里的邻居们都送了些,认个门。我初来京城,不知道哪家的东西好,只听说了素香楼的名号,也不晓得合不合你们口味。”

吴氏笑了起来:“大娘客气了,不瞒你说,我这个小姑子是最最喜欢素香楼的。”

贾妇人喜上眉梢。

顾云锦接了食盒,乖巧道谢,起身走到井边的水桶边洗手,站起身掏出帕子,才发现贾妇人跟过来了。

贾妇人依旧笑眯眯的:“姑娘想打听的东西就在德隆典当行。”

轻飘飘的一句话,顾云锦却觉得跟春雷一般响亮。

第四十四章 妙人

这话说得突然,顾云锦初初一听有些愣,但很快就稳了心神。

贾妇人初来乍到,这两天忙着搬家整理院子,按说不该知道顾云锦在做什么。

顾云锦抬眸看过去,怕对方是诓她的,把话又丢了回去:“我打听的东西?我不太明白大娘的意思。”

贾妇人笑容不变,似是瞧出顾云锦的防备,她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说穿了:“点翠镶红珊瑚的蝴蝶簪子。”

下意识的,顾云锦收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走了几家当铺,对他们做生意的规矩多少了解些,不仅是不透露出手典当之人的身份,上门来问询的人的信息也不会挂在嘴边。

再说了,顾云锦没有在哪家当铺里表露过身份,就算贾妇人走通了门路晓得有姑娘家打听簪子,也不会知道姓甚名谁。

可偏偏,贾妇人什么都知道。

一个外乡来的商贾妇人,岂能轻易从德隆典当行里问出话来?

而贾妇人如此自信,顾云锦便省下了打马虎眼的心,道:“那大娘可知道,是谁把簪子当去了德隆,当了多少银子,东西能不能赎买回来,当票又能不能拿给我看?”

一连几个问题,半点不带停歇,贾妇人很喜欢顾云锦这直来直往、不拐弯抹角的性子,道:“死当了三十两,姑娘要看当票,也有门路。”

顾云锦讶异,倒不是为了贾妇人口中的门路,而是价格。

一等丫鬟一个月的月俸是一两半,添上各种赏银,石瑛一年里拿到手的银子差不多二十两,这是数得清的,以顾云锦对石瑛的了解,这笔银子几乎都落到了石瑛爹娘的手中,她自个儿留不了多少。

监守自盗来的三十两,不会被爹娘拿走,对石瑛而言,已然是巨资了。

从前她买下的那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听说里头那雕栏窗棂,不比富商家逊色,地契上写着五十五两,顾云锦粗粗一算,石瑛靠典当石氏的嫁妆,差不多就存下了一辈子过活的钱了。

只是,石瑛能满意这价格,但对上好的点翠簪子来说,未免太便宜了。

贾妇人看出顾云锦的疑惑,解释道:“是个姑娘去当的,她不说东西来历,只在当票上按个手印,报的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德隆的朝奉怕簪子来路不正,就没肯出好价。”

顾云锦点了点头。

典东西就是这样,石瑛急着出手,去哪家当铺都要被问,这簪子又打眼,哪怕德隆压价,她也只能当了。

顾云锦不担心石瑛留了什么名字,只要那手印是她的,到了闵老太太跟前,她就赖不过去。

贾妇人又道:“簪子还在德隆,姑娘可以赎买。”

赎是肯定要赎的,没道理让石氏老太太的东西留在当铺之中。

“大娘,不瞒你说,我没那么多银子,我一会儿跟我嫂嫂商量下,等她凑一凑。”顾云锦说道。

至于这银子最后由谁来出,她们北三胡同是绝对不掏口袋的,顾云锦肯定要跟闵老太太和杨氏讨,而重脸面的老太太会不会从石瑛手里再追回来,那是她仙鹤堂的事情了。

贾妇人见她坦言囊中羞涩,便道:“府上若是凑不够,姑娘就别跟我客气,我那儿还有些能动的。”

顾云锦弯着眼笑了。

她已经不意外贾妇人的热情了。

能让德隆典当行开口,能拿到当票,这位妇人又怎么会是普通的商家妇?

贾妇人的背后定然是有那么一个人,那人知道顾云锦在找簪子,让贾妇人出面来助她一把。

那人若是好心,顾云锦自是感激,若是存了歹意,贾妇人搬到了顾家边上,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顾云锦也没法子解决了。

与其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不如弄明白对方来意。

顾云锦扶住贾妇人的胳膊,沉声道:“大娘,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哪一位贵人出手帮我的,您给我交个底,我以后也好谢谢他。”

贾妇人扑哧笑出了声,扬着唇角道:“别人都讲究看破不说破,姑娘倒是与众不同,想到什么就问我什么了。”

顾云锦莞尔。

“不是我故意瞒着姑娘,人家没交代我说穿,我可不敢多那个嘴,”贾妇人安抚一般拍了拍顾云锦的手背,道,“姑娘只需信我,那人没有害姑娘的心思,你只管放心。下回方便时我再问问,他要是应了,我就把他的身份告诉姑娘。”

贾妇人语气坚定,顾云锦追问也问不出结果来,干脆道:“既然是好心人,我也不拿乔,承了他的情,大娘再帮我打听几样东西,要是找出来了,我都要赎回来的。”

贾妇人哈哈大笑起来,她越发觉得顾云锦这姑娘有意思,在不知对方身份时,能“得寸进尺”、占便宜得这么坦荡还半点不让人反感,也是个妙人儿了。

“姑娘只管说,我肯定办好。”贾妇人打包票道。

顾云锦把库房里少了的那几样东西都告诉了贾妇人。

贾妇人一一记下。

院子里还要继续折元宝,贾妇人没有叨唠太久就先告辞了。

吴氏笑盈盈问顾云锦道:“你刚和大娘说什么呀,我看你们说得起劲,很是投缘。”

顾云锦眼珠子一转,道:“我跟她说京城里哪家铺子的点心好吃,下回大娘再给邻居们送东西,就不会挑错了。”

徐氏笑得直摇头。

吴氏啐她:“得了便宜还卖乖,明明最喜欢素香楼,还非说人家大娘挑错了。”

顾云锦不贫嘴,只跟着笑。

不管如何,事情都柳暗花明了,顾云锦放心许多,只等着贾妇人那儿有信儿了,就能继续往下走。

而那位暗处的好心人,他能让德隆典当行松口,即便不是东家,在东家跟前也有几分面子。

傍晚回了侍郎府,顾云锦悄悄吩咐抚冬道:“去打听打听德隆典当行是哪家的买卖,要不经意些,别让人又往别处说。”

京城各种生意,后院的姑娘们多数不上心,但前院的老爷们,多少会掂量些,尤其是徐家这种从商贾爬上来的,仆从们也会听说些。

抚冬的爹娘亦是府里当差的,在徐家做了小二十年了,自有相熟的,论打探消息,她比念夏合适多了。

第四十五章 骂她

北三胡同里从四月初三开始摆供桌,比侍郎府里要早两日。

初二大清早,顾云锦就随着杨氏去了仙鹤堂。

杨氏清楚,今天就要把送去北三胡同的东西定下来了,闵老太太答应归答应,真从库房里搬东西,少不得又要拐弯抹角地骂骂咧咧的,刺得耳朵疼,因而她想赶个早,趁着徐老太爷还在就办妥了。

当着老太爷的面,闵老太太大抵能收敛些。

顾云锦也是这个心思,她半点不想挨骂,有靠山自然要寻靠山的。

果不其然,仙鹤堂里正用早饭,闵老太太见她们进来,一张脸就拉得老长。

“什么事儿这么急?”闵老太太冷声道,“老婆子吃口饭的工夫,都等不及了?”

顾云锦眨巴眨巴眼睛,没吭声。

杨氏脸上陪着笑,也不搭腔,却是暗暗腹诽,若顾云锦着急,就不会拖到临出府的时候了。

这几日杨氏也问了顾云锦几回,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徐氏没想好,她也只好作罢。

闵老太太放缓了动作,故意晾着她们。

徐老太爷先用完了,漱了口,道:“云锦是一会儿回北三胡同去吧?都收拾好了吗?”

顾云锦颔首,道:“明日就摆供桌了,抚冬在兰苑里收拾行李,我们太太挑好了,我来问老太太‘借’石氏老太太的嫁妆。”

分明是石氏留下来的,却用上了一个“借”字,其中讥讽味道喷涌而出,丝毫没有掩饰。

闵老太太冷哼着要训顾云锦。

徐老太爷扫了闵老太太一眼,止住了她的话,缓缓道:“她挑了什么?”

“百子戏春五彩象鼻大花瓶、观音送子的紫檀根雕、金玉满堂的刺绣插屏。”顾云锦道。

三样东西,顾云锦说得一脸坦荡,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听的人却面色各异。

这几样都带着多子多福的意思,添在嫁妆里,跟撒床的桂圆花生一个样,祈祷石氏能早日给婆家开枝散叶、承继香火。

徐老太爷听了,脑海里都是产后失血而亡的石氏的身影,毕竟夫妻一场,石氏又是生孩子的时候没的,此刻想来颇为唏嘘。

闵老太太却是连鼻子都气歪了,徐氏这是靠几样东西在骂她嘞。

石氏作为原配妻子,徐砚、徐驰却从没给她的牌位磕过头,徐家明明有后,石氏在地底下却过得跟断了香火似的。

咬紧了后槽牙,闵老太太恶狠狠地想,徐慧性子素来软和,做不出拐着弯来骂继母的事情,这三样东西,怕是吴氏和顾云锦挑的。

顾云锦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呢,她连杨氏又是诧异又是忍笑又是暗爽的表情都不管。

闵老太太强压着心头的火,道:“都是大件,明明早几日就清点了库房,怎么到现在才定下?这么拖沓!”

顾云锦幽幽叹了声气,语气悲切:“石氏老太太的嫁妆一直都是您收着,我们太太从小到大没见过几眼,什么都稀罕、什么都想供,这才犹豫来犹豫去的,舍不得呢。”

这话等于是把闵老太太霸占石氏嫁妆给直直说出来了,哪怕没有用重词,也没给闵老太太留半点颜面。

闵老太太拍着桌子要发作,徐老太爷重重咳嗽一声,唬得老太太只能忍下。

徐老太爷被顾云锦几句话说得心酸了,这会儿满脑子都是石氏从前温和柔顺的样子,和徐慧幼时乖巧的模样,哪怕父女之间并不贴心,徐慧也在他跟前养了二十几年,远比其他人家的女儿们久多了。

其中因由,不细想时也就算了,全涌在心头上,他也明白徐慧的委屈。

不过是几样死物,能让徐慧高兴些,别说是搬去摆两天,不还回来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挑好了,就赶紧送过去,别耽搁了要紧事。”徐老太爷一锤定音,也不跟闵老太太多说废话,起身走了。

顾云锦看着老太爷的背影,目光沉沉。

别看徐老太爷这会儿为徐氏说话,等转过头去,那股子情绪下去了,再叫闵老太太说上几句,念头恐怕又要变了。

若不然,石氏的嫁妆能在闵老太太手里扣了几十年吗?

屋里没有徐老太爷压阵,眼看着闵老太太的火气一阵一阵窜上来,杨氏一个激灵,忙道:“我这就去安排车马人手。”

杨氏说完就溜,顾云锦依样画葫芦,笑眯眯冲石瑛努了努嘴,脚下抹油往库房去。

稍等了会儿,石瑛绷着脸过来,一言不发开了库房。

邵嬷嬷指挥着粗壮的婆子搬东西,杨氏拉着顾云锦推开几步,低声问道:“这些真是大姑姐挑的?”

“是啊。”顾云锦道。

杨氏讪讪:“大姑姐的性子变了,从前她不会这么大胆的,百子戏春、金玉满堂、观音送子,这不都在骂老太太嘛,难怪老太太刚才气坏了。”

眼底笑意一闪而过,顾云锦撇嘴,道:“哪儿的话呀,我们太太不是那些的人,这些都是求个好兆头的,老太太自个儿想岔了。

不瞒舅娘,我哥哥送了家书来,说是年底有机会能回京一趟,我们太太高兴,想跟祖宗大人们求一求,等哥哥回来了,嫂嫂能早些给他添子嗣。

太太身体不好,不能去灵验的道观庙宇里拜,只好求自家祖宗们了。”

杨氏凝着顾云锦的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道理很像那么一回事,可她怎么听来听去就听出一个意思来——人看是人、鬼看似鬼,闵老太太就是那个鬼,她心虚了自个儿生闷气。

这么一想,杨氏觉得她也成了鬼,把顾云锦简单的几句话听出了千层万层意思。

见顾云锦面色如常,杨氏也不由认为自己想多了,只是个心中不忿就随意罚丫鬟打婆子出气的小丫头片子,哪里会一处两处寻口上便宜?

顾云锦仔细看仆妇搬东西,怕她们手上不小心,磕磕碰碰了。

杨氏又问了几句家常,顾云锦一本正经地跟对方胡说八道,反正她扯谎也是面不红心不跳的,脸皮子厚,天生占便宜。

这些全是她和吴氏挑的,就是骂闵老太太的,老太太气急了又拿她没办法,多叫人舒坦的事儿。

第四十六章 疑惑

马车进了北三胡同,在顾家小院外停下。

吴氏让人把东西一样样往院子里搬。

徐氏听见动静,快步出来,看着被抬进来的插屏,她的眼睛霎时间红了。

她刚出生时石氏就没了,闵老太太嫁进来,把原配留下来的东西都收进了库房,徐氏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接触过亲娘的嫁妆。

只偶有那么两回,趁着整理库房、晾晒器皿的机会,徐氏远远看过两眼。

那也看不真切。

明明近距离看是头一回,徐氏也有感觉,这就是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满满都是亲切感。

徐氏体弱,手上也没力气,就没有上前妨碍婆子们做事,只站住一边,嘴里一遍遍念叨着“小心”、“小心”。

等三样东西都放好了,徐氏才颤着手轻柔触碰,那又喜又悲的样子让翠竹都险些哭出来。

吴氏性子爽直,原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还是被徐氏给勾出了泪花。

她听顾云锦说过石氏留了多少东西,哪怕徐氏从前嘴上不说,眼下吴氏也能明白对方的心情。

“一定要都拿回来!”吴氏咬着牙跟顾云锦道,“为了太太,绝不让他们占那等便宜。”

顾云锦抿唇,没有出声,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这世上能让徐氏打心眼里开怀的事儿并不多,顾云锦想尽力去做好。

夜里,她在厢房里住下了。

这间本就是给她准备的屋子,哪怕平日里不住,也收拾得干净。

因她回府,白日里被褥还晒过,暖洋洋的。

顾云锦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明明这么舒服自在的屋子,她从前怎么就打心眼里的嫌弃呢?

一觉睡到天明,顾家的祭祀就开始了。

顾云锦跪在供桌前,向祖宗大人们磕了头,又絮絮叨叨跟父母说话,讲她的那十年,讲她如今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