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她突然就想到了那日赏花宴的园子里,小院庑廊下,蒋慕渊与她说的那几句话。

“那出气了没有?”

“不如再打他一顿?”

她记得那时候,她被蒋慕渊沉沉的目光蛊惑了,就那么点了点头。

原来,这就是蒋慕渊说的让她来品字会的原因,原来,这就是蒋慕渊让寿安郡主示意她题字的原因。

顾云锦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不是暖的,是烫的。

热血沸腾一般。

有人替她安排好了前后,有人让杨昔豫站到她的跟前咄咄逼人,那她为何要克制?

她该笑纳的。

一掌连热身都不算,她要一拳、一拳打过去,打趴下了,看杨昔豫还敢不敢拦她的路。

出气,最难的已经有人做了,留给她的,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顾云锦的唇角扬得高高的,灿然笑容后,猛得就挥出手臂,实心拳头狠狠砸在杨昔豫的脸上。

啧——

可惜,她的个子在姑娘间算高的,可比杨昔豫还是矮了些,够不着他的眼睛,否则一定要打出两只臭皮蛋来。

杨昔豫根本没防备顾云锦发难,前一刻眼前笑得璀璨的顾家表妹,下一瞬就是硬邦邦的拳头迎面而来。

他被打得连退了三步,眼中全是愕然,甚至惊得没有感觉到痛。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

顾云锦就憋着第一口气,根本不给杨昔豫回神的机会,追着一拳又一拳。

寿安郡主心里有数,拉着长平县主退开两步,给顾云锦腾地方。

而园子另一头,寻着杨昔豫的身影过来的小王爷几人,也被顾云锦这说打就打的架势给唬了一跳。

惊讶之余,却是赞许。

一个小姑娘,不说拳法,不说力气,起码脚下步伐也算扎实,看得出是练过马步的。

动拳头最讲究的是气势,顾云锦砸得虎虎生风,有这样的胆识、气魄,若得人认真指点武学,往后也能得一句“巾帼不让须眉”了。

只是,男女毕竟有别,杨昔豫再书生文弱,他也是比顾云锦长上几岁的男子,顾云锦一口气往下揍,还能支撑多久?

程晋之的两个哥哥,今天就是来看热闹和拉偏架的。

程二公子给身边小厮递了个眼色。

小厮机灵,扯着嗓子就大叫起来:“啊呀打架啦打架啦!杨公子找顾姑娘麻烦,被顾姑娘揍啦!”

喊一遍哪里够?

这可是要喊得整个书社都知道为止的。

几个小厮,有人往前头,有人往后头,一遍遍喊过去。

霎时间,公子们、姑娘奶奶们,有谁还记得这是品字会?成群结队地赶去园子里看热闹。

阮馨目瞪口呆,她听见了什么?还没等她想明白,边上的人就都走光了,只余下她跟侍女大眼瞪小眼。

她跺跺脚,赶忙也寻了过去。

园子里,正如小伯爷他们所料,顾云锦已经有些跟不上劲儿了,可四周的骚动从远及近,突然间又给了她数不清的力量。

尤其是三步并两步过来的小伯爷与程二公子,一左一右架住杨昔豫,嘴上劝着架,实则控制着杨昔豫的动作,不让他有半点还手的机会。

这两人是正儿八经习武的,小时候同龄兄弟们在校场打架,也是三教九流的阴工夫见识过的。

他们拉偏架,愣是能拉得让其他人都看不出来端倪,只觉得一方是顾云锦这个姑娘,男女有别,出手要慎重,就多拦着杨昔豫几分。

杨昔豫这个挨揍的是感觉最明显的。

他被控制在原地,挣不脱那两人的钳制,更躲不开顾云锦的拳头。

甚至因为被禁锢住,杨昔豫的肚子上重重挨了几拳,痛得心肝肺都绞在了一块,他弯下了腰,整个人想缩在一块。

这么一来,顾云锦的拳头就能够到杨昔豫的眼睛了。

毫不留情的,她一边砸了一拳。

杨昔豫的眼周没有变黑,却肿起来了。

顾云锦长长舒了一口气,挥了挥胳膊,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坦了。

扬着下颚,顾云锦哼了声:“再敢胡说八道找我麻烦,我见一次,打一次!我看是我的拳头硬,还是你的骨头硬!”

哇——

围到四周看戏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厉害了厉害了!

顾姑娘这么硬气,那拳拳到肉的声音,他们听着也觉得痛啊。

今日没有拿到帖子的,不是有点儿亏,是亏大了呀。

因着来往角度,公子们这边,大抵只看到顾云锦的背影,并没有看到正脸。

心中不由鼓动着“顾姑娘转个身”,想看看她的容貌是不是传闻里那般出众,可下一瞬,就见一身华衣,刚刚戴上帷帽的姑娘走到顾云锦身边,将另一顶帷帽戴在了她的头上。

哎!

看不到了,没希望了…

顾云锦看着替她整理帷帽的寿安郡主,郡主靠过来,低声道:“他交代的。”

这个他是谁,还用说吗?

顾云锦扑哧就笑了。

看吧,她就说了,蒋慕渊一点都不粗心的。

第一百零一章 早知道

肃宁伯小伯爷与二公子同时放开了杨昔豫。

没有了禁锢,但杨昔豫也失去了支撑,本就半跪不跪的人,霎时间跟被抽走了骨头一般瘫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捂着肚子,痛得直抽气。

可他也不敢用力抽气,他的嘴唇都被顾云锦给打破,一呼吸就生剌剌的痛。

嘴里一股子血腥气,杨昔豫想吐出来,一使劲儿却岔了气,咳得撕心裂肺。

这幅模样,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了。

徐令意和徐令婕在听到消息后就随着姑娘、奶奶们过来了,倒不是不想阻拦顾云锦,而是叫程家那三姐妹有意无意地阻了路,错过了时机。

好不容易,徐令婕甩开了程家姐妹,刚想开口质问顾云锦,却听阮馨的声音从侧边响起,赶在了她之前。

“顾姑娘!”阮馨的声音都在发颤,难以置信看着眼前的画面,“顾姑娘出手伤人是什么道理?”

她问的顾云锦,目光却是看向了杨昔豫。

杨昔豫此刻蜷缩着身子,哪里还有平日半点儒雅风度?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束起的长发凌乱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阮馨的心重重抽了一抽:“顾姑娘,这是自华书社,品字会是请各位来品鉴书法、钻研书道的,不是打打杀杀的,顾姑娘要动手,请出门去武馆吧,这里,不欢迎顾姑娘。”

顾云锦好笑地看了阮馨一眼,眼刀子甩了,才记起她已经戴了帷帽,对方根本看不清她的神色。

她深吸一口气。

别看她打得爽快,对她现在的体力而言,一下子爆发出来之后,双手还是又酸又胀的,两条腿都不自禁地打颤。

亏得寿安挽着她,她才能站得直直的。

顾云锦稳住气息,朗声道:“阮二姑娘办品字会的确是品鉴书法、钻研书道的,可姑娘请的有些宾客,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我想请问阮二姑娘,公子们与姑娘、奶奶们分前后院,各自一处,互不打搅,两院的界限在哪儿?

你看看我现在站在哪儿?我站的是姑娘们的后院!

杨二公子直直就闯到了这里,惊搅到的不止是我,还有郡主和县主。

是他对我出言不逊,是他妄图拦我去路,我教训他,又有哪里不对?

自华书社没有限制住来客的不合适的举动,由着人走动西闯的,是你们管得不好;

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指责我行事失仪,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还是说,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书社就没有责任了吗?

我去不去武馆,是我的事,但自华书社,我往后是不敢来了的,谁知道在这儿走上几步,会不会被人冲撞阻拦呢?

今儿个拦的是我,我有拳头能自保,这要是换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娘子,在登徒子手中吃了亏,你们自华书社赔得起吗?”

洋洋洒洒一番话,霎时间砸得众人都回不过神来,园子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有人面面相觑,不住琢磨着顾云锦的话。

她说得有道理吗?句句在理呀!

这里就是姑娘、奶奶们品字的后院,杨昔豫冲到这儿来,难道还是姑娘家的错吗?

分明是书社没有安排好,阮二姑娘质疑顾姑娘,那就真不对了。

看来,顾姑娘不止是书法大气,拳头厉害,嘴巴也是得理不饶人的。

公子们想,要是顾姑娘以后不来书社了,那多没意思呀…

姑娘、奶奶们却是另一个想法,直到顾云锦一个一个字地顶回去,她们才想起来,刚刚急着赶来看热闹,帷帽都忘了拿了呀。

好在是两侧人隔了小半个园子,又有花木遮挡,各自都把精神放在正中的顾云锦身上,没有谁大咧咧往这厢打量。

有脸皮薄的,转身就回去取帷帽了。

脸皮厚的,倒不急着走,而是在心里默默想,这要是谁都能冲到后院来,那多不好呀。

她们又打不过人,吃亏了就惨了。

往后,书社下帖子,她们也要多掂量掂量来不来了。

阮馨被顾云锦质问得面色惨白,直到被点透了,她才发现是杨昔豫走错了地方。

只是话已经说出去了,顾云锦动手又没留余地,阮馨绞着帕子,道:“是杨公子走错了,你给他指了路,让他回去就好,做什么伤人呢?”

顾云锦偏过头问寿安郡主:“我让他别挡路,打哪儿来往哪儿去,他肯了吗?”

郡主摇了摇头,道:“不肯!”

“岂止是不肯,他分明就是来惹事的!”长平县主一脸恼意,“杨公子可不是走错了,是特特来找顾姑娘麻烦的,张口闭口就是顾姑娘为何要写那副字,为何要出风头?呵,这是品字会,写与不写,轮得到别人指手画脚吗?”

阮馨的眼底闪过一丝愕然,听这个意思,是她让顾云锦写的字给杨昔豫惹了麻烦?

在后院的姑娘们不知道前头事,知情的公子们纷纷笑出声来。

田公子恍然大悟,大步走上前:“杨公子,堂堂八尺男儿,三番四次诋毁表妹,今日胡说八道被我们拆穿了,不仅不以为耻,还来找你表妹麻烦!啧啧!你这人呐!”

友人在一旁一个劲儿撞田公子的胳膊:“哪里来的八尺,没到呢!七尺、就七尺!”

“不如说是四尺!”

话音落了,哄堂大笑。

杨昔豫的身高勉强是够了八尺的,田公子他们这般笑话他,是说他徒有个头,心胸狭隘,品行短浅。

田公子的身后,徐令峥沉着脸,一言不发推开了他,和徐令澜一道去扶杨昔豫。

要不是田公子一行人捣乱,阻拦他们,徐令峥早就能赶到了,早早把杨昔豫和顾云锦隔开,而不是等顾云锦打也打够了,骂也骂完了,再来搀扶。

看着痛得满头大汗的杨昔豫,徐令峥内心颇为无奈。

他也是压根没想到,让杨昔豫一个人静一静,怎么对方就静到后院来了?

认不出顾云锦的字,这事本来就只能认栽,杨昔豫倒好,竟来寻顾云锦要说法,真是昏了头了。

早知道杨昔豫会这么做,徐令峥刚才就不拦着徐令澜跟上他了。

这世上,最没办法的也就是“早知道”了。

第一百零二章 胸有成竹

徐令峥和徐令澜一人架住一边,把杨昔豫扶了起来。

他沉沉的目光看着顾云锦,似是想重新认识这位表妹一般,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徐令婕过来想出声,都被他狠狠瞪了回去。

阮馨上前,想让他们扶杨昔豫去雅间先歇一歇,也好请个大夫来看看。

徐令峥并不想留在这里丢人,道:“马车就在外头,不劳烦阮二姑娘了,我们这就回去了。”

阮隶焦头烂额。

他就被阮柏叫去,父子两说了一小会儿,这里就出事了。

还是这样的糊涂账!

他不满地瞥了阮馨一眼,这事儿说到底,就是人家表兄妹之间的矛盾私账,阮馨搅和进去做什么?

糊涂透了!

侍郎府今日两辆马车,原是够用的,可杨昔豫这会儿坐不直,只能平躺,一下子就拥挤不堪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魏游退后了一步,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迟一步带令意回去。”

他看得分明,正如他不喜杨昔豫行事一般,徐令意也极其不满。

好好的品字会,原本徐令意能以一手字得些美名,却被杨昔豫闹得成了镜花水月,满京城里,谁还会关心这次哪一位的字写得好,只想知道顾云锦是怎么揍的杨昔豫。

如此下去,流言何时是个头?

徐令意也不知道,她垂着眼帘,掩饰其中一闪而过的嘲弄。

她不怪顾云锦,只怪杨昔豫。

侍郎府的马车出了自华书社,挪动杨昔豫费了些工夫,田公子的几个好友早就把里头的热闹都传给了守在书社外的小贩们。

消息跟热水进了油锅一般,霎时间就让小贩们炸开了。

什么?什么什么?

一场品字会,还能有这样的展开?

顾姑娘前回砸了书房,这次是真的打人了?

顾姑娘的一手字,大气又豪迈,一看就是下苦心思练过的,绝不是不学无术之人。

听这几位的意思,顾姑娘不仅打得名正言顺、有理有据,挥拳头的身姿也是矫健轻快。

合在一块,那就是能文能武,厉害极了呀!

日头当空,眼瞅着要到午饭时刻,酒楼茶馆都等着做生意,小贩们哪里还等得住,一溜烟儿地就去报信了。

书社里,还未散去的众人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块交谈。

有目光时不时落在顾云锦身上,她浑不在意,等身上的力气回来了,她便信步往外走。

长平县主唤她:“这就走了?去哪儿呀?”

顾云锦回头灿然一笑:“去武馆呀!”

她脆生生的声音,伴着娇俏的语气,叫人忍不住就扑哧笑出了声。

谁也想不通,这么一个活泼俏皮的小姑娘,动拳头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厉害了。

阮馨却根本笑不出来,顾云锦的话跟耳刮子一样甩在她脸上,可她只有端着架子,全当没听见。

只是,再忍耐着,她到底还是岁数不大,底气不足,眼睛一点点泛了红。

前院二楼的雅间,棋局过半,胜负已然明朗。

园子里的动静自然也传到了这里,阮老先生不插手品字会,全交由阮隶、阮馨打理,也就不操心那些。

他只下棋。

阮老先生捏着棋子,来回斟酌许久,终是又把它丢回了棋篓,中盘告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