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易站在胡同里,看着马车缓缓驶远,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其实并没有骗顾云锦,他是早有了离京游医的想法,但他也确实没有说出全部实话来。

自从被乌太医点醒之后,夏易知道他不该再把视线落在顾云锦身上了,这位姑娘不是他肖想的。

只是,“欢喜”之事,哪里能够随心所欲?

即便是他克制着自己,还是会不知不觉地多看她两眼,想看她笑,想看她闹,什么样子都好看。

每次去珍珠巷里看诊,对夏易而言,都是既高兴又忐忑的事情,但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想把心思稳住,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夏易生出了远行游医的念头。

一来是不让自己再看着顾云锦了,见过了山河大川,眼界增长、心胸广阔之后,小情小爱大抵就能抛在脑后了,三五年后,再回京城,那时候顾云锦肯定嫁人了,他也不至于摆不正自己的位子。

二来,他作为大夫,以后要在行医路上走下去的,游医对他的将来极有好处。

因此,父亲一提,夏易就点头了,今日来与乌太医告别,本想下午再去珍珠巷的,哪晓得这么巧。

夏易看了眼祝家宅子,开口问那老仆:“镇北将军府往后要搬来此处?我都不晓得祝大人的宅子要出手,这也真是巧了。”

祝家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与乌太医做邻居,老仆自然也认得跟着乌太医学医的夏易,闻言道:“还未全定下,但大致就是成了买卖了。”

“哪家牵的线?”他明知不该问的,却终是忍不住。

老仆答得坦荡:“宁国公小公爷那儿牵的线,好像是顾姑娘托了郡主。”

“原来如此…”夏易道了谢,看着老仆关上了宅门,而后笑容渐渐淡了下来,“原来是他…”

京城官家之中,多少都知道顾云锦与寿安郡主交好,即便知道是蒋慕渊牵线,也会当是寿安郡主帮了忙,但夏易却明白,不仅仅是那样的。

能说得动乌太医出马,能让乌太医特特提点他,那样的矜贵人,京里还能有几位呢?

有那么一瞬,夏易有些不甘心,只是不甘心之后,又多了一些放心。

小公爷的名声极好,品貌端正,年轻有为,文武全才,若他是那个人,绝不会是心血来潮,他一定会善待顾姑娘的。

另一厢,吴氏和顾云锦回到珍珠巷,仔细和徐氏说那宅子的状况。

让念夏备了笔墨,顾云锦照着记忆,把宅子布局画下来。

吴氏正与徐氏说到夏易要远赴两湖的事情上,她暗悄悄瞅了顾云锦一眼,压着声音道:“我之前就想吧,夏公子挺好的,世代为医,家风正派,他对我们又格外照顾,最要紧是,我觉得他挺中意云锦的…

就琢磨着,等大伯娘她们来了,也问问她的意思…

没想到夏公子要一走三五年,那肯定就不行了…”

吴氏的声音很低,饶是顾云锦竖起耳朵,也只听得断断续续的,但不妨碍她领会吴氏的意思。

顾云锦很是惊讶,提着笔都不知道要怎么画了。

她怎么就没瞧出来夏易中意她呢?

虽说,夏易的确是很照顾她们,但是照顾她,难道要以心意回报?

她可以感激,很感激的。

话又说回来,还有人比夏易更照顾她的…

也不知道蒋慕渊到哪儿了?

那夜都没有细细问他,到底是与其他大人一道走,还是独自快马加鞭早些赶到两湖。

顾云锦的思绪飘开了,直到笔尖墨点晕到了纸上,才堪堪回过神来,她赶忙不再想,认真画好了布局。

图纸摊在桌上,三人又一道说了宅子,徐氏亦没有不喜的地方,便道:“还有几天就中秋了,大嫂他们也快要启程了。”

傍晚时,徐侍郎府里来,魏氏亲自来送帖子。

徐令意的婚事有着落了,魏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气色极好,两家定了八月二十二放小定,她送的就是小定的观礼帖子。

珍珠巷里没有外人,魏氏敞开了说话:“别嫌弃我多事,依着规矩,帖子我必须拿来。

我与老爷、令意,当然希望你们能来观礼,可我也知道,你们肯定不想回侍郎府里赴宴的。

碰见嘴巴坏的,还要说之前侍郎府不好,云锦走了,如今令意嫁得好,云锦又亲近起来了,那真是听一句就要气死了,因而不来也无妨的,我们晓得你们的好。

令意这阵子是不方便出门,等过几个月,再来看云锦。

喏,这是令意的信。”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实诚

顾云锦接了,笑道:“傅太师才刚保媒,小定的日子这就定了?我以为还要半月一月呢。”

“纪家催的急,”魏氏笑了起来,“早些定了也好,我能睡个踏实觉。”

这话说得屋里几人都笑了。

魏氏也晓得,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王甫安那么耍过一回,哪家当爹娘的能没有半点怨气,没有半夜惊梦?

徐令意的年纪是再经不起一次波折了。

只有等婚书到了手上,两家板上钉钉敲严实了,魏氏才能真正安稳。

顾云锦坐到一旁去拆了信来。

徐令意一手好字,伴着墨香,上头情绪明明白白的。

许是两家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速度,让徐令意也懵了,她的心思不好跟长辈说,平辈之间,她和徐令婕说不到一处,知道纪致诚跟了她两回的只有顾云锦,偏偏顾云锦不住侍郎府了,只能借着书信来说道一番。

徐令意说她被纪致诚气笑了。

最初是气多过于笑,她压根不知道自个儿哪里得了纪致诚亲睐了,几次三番跟着她,中元那天还说出那么一番话来,她哪里认识他了,哪里稀罕他那点欢喜。

可徐令意也没有想到,纪致诚竟然说服了纪家上下,诚意满满来准备婚事。

纪尚书亲自来寻的徐砚,纪家女眷也来相看过,说话礼数皆是客气、规矩,对他们二房没有半点怠慢轻视,交谈里不说分外亲切,但能看出满意来,细节处都很是周全。

这份周全极其合适,不会亲近得让人无所适从,也不会疏远得叫人不知如何应对。

不比其他,只比前回相看的那一户商贾之家,就高出无数去了。

徐令意有自知之明,她不是什么高门贵女,说亲也全赖着伯父的脸面,她除了那一手字,也没有旁的出类拔萃的优点,纪家会如此看重,只因纪致诚的诚心。

纪致诚是把家里都摆平了,他做好了准备,才让徐令意这儿跟春风拂面似的。

人家这般善待,婚事又拦都拦不住,徐令意恼归恼,却也不至于那般排斥了。

可纪致诚后头做的那些事儿,就让徐令意笑多余气了。

或许是纪致诚晓得他这些年在外的名声就是一个仗着祖辈官名、整日里混日子的监生,傅太师登门保媒时,他还让老太师带了五六份策论文章来。

有几份是纪致诚年初时写的,不用旁人点评,徐令意都看得出,这文章中规中矩,寻不到亮点,搁在监生之中,大抵就评个中下。

另有两份是他前几天才写好的,听说是还未让国子监的先生读过,只叫傅太师先点评了一番。

傅太师显然很喜欢这两份文章,朱笔点批几乎写满了纸面。

徐砚看了也十分欢喜,连连夸赞,倒不是这两份文章当真惊天动地了,而是进步颇为显著,仿若跟换了个人写的一样。

徐令意也拿来读了,几份文章搁在一块,她算是明白纪致诚想说的意思的——他能发奋,能进步,有良师益友,有家人引路,他能撑得起家,能让徐令意抬头挺胸。

“我当时想,那就他了吧,就冲着这份赤诚和坦率,也不能板着脸跟他过不去了。”

顾云锦捏着信,弯着眼儿笑,她能想到徐令意那哭笑不得的无奈,也高兴对方能安稳定下来。

议亲是两家人的事儿,可关起门来相处时,却只是两个人。

两人都愿意好好过,那总能磨合出来的。

魏氏和徐氏说着话,听见顾云锦笑声,扭过头来道:“令意说什么了,叫你这般欢喜?”

信是不好给魏氏看的,顾云锦斟酌了用词,道:“大姐姐说,纪家那公子挺实诚的。”

魏氏哈哈大笑。

她起身告辞,吴氏和顾云锦一路送出来。

迎面钱妈快步过来,脸上带笑,朝几人问了声安,道:“又有信送到了北三胡同,邻居给送来了,奶奶赶紧看一眼?”

吴氏笑着接了,她只当是将军府送来的,兴许有事儿要交代,可刚看了眼信上的字迹,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谁的信呀?”顾云锦一面嘀咕着问,一面看向吴氏,清清楚楚地看到吴氏的眼睛霎时间都红了。

吴氏的眼中晶莹一片,双手紧紧捏着信封,有些难以抑制地轻颤,她深吸了一口气,噙着泪,道:“是我们爷的信。”

顾云齐的家书?

“别送我了,赶紧回去看信。”魏氏了然,笑着挥了挥手,独自走了。

顾云锦拉着吴氏回房里去,徐氏一听顾云齐来信,也很期待。

吴氏拆了火漆,取出信来读,不过一张纸,她越看眼睛越亮,欢喜之意几乎溢出了眸子,连唇角都扬得高高的。

她快速读了两遍,声音里都藏不住惊喜:“爷说,他累了些功,长官给了假,他大抵下个月就能回来了。”

徐氏亦是高兴不已。

顾云锦支着腮帮子,她是知道顾云齐今年会回京,所以在挑石氏老太太的陪嫁送去北三胡同供奉时,她以此为理由,唬过杨氏,只是前世顾云齐抵京时都快腊月了,这回却早了数月。

虽不知道其中缘由,但今生改变的地方多了去了,哥哥能回京来,顾云锦还是很高兴的。

尤其是,她看到吴氏这般喜悦。

中秋渐近,夜里也有些凉意了。

春秋的衣裳厚薄合适,基本可以混着穿,今年做了不少春衣,顾云锦就不想在秋衣上费心思,却拧不过贾妇人热情,搬了不少时兴花样来,偏让她再做些。

“江南那儿才送来的,”贾妇人笑着劝她,“我就没见过姑娘家不爱新衣裳的,箱笼不够打箱笼,哪里能少做衣?

你自个儿看看,这么鲜艳的花色,你让大娘怎么穿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话死了!

料子存着,花样就过时了,还是赶紧做了好。

你便是不想着你自己,也该给你嫂嫂琢磨琢磨。

你哥哥快回来了,她哪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小姑子不做新衣,你让她一个做嫂嫂的,怎么好意思一个人做一堆呀?”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顾云锦自然不推却了,拉着吴氏一道选花样。

第一百七十三章 好兴致

吴氏被念夏请了来,起先还没品过味来,不晓得为何昨日还不肯裁新衣的顾云锦,怎么一觉睡醒了又转念头了,直到顾云锦把料子往她身上一个劲儿地比划,她才明白过来。

脸颊一下子烫了,可看着那些时兴花样,吴氏又有些挪不动脚。

她这个年纪的小妇人,都是爱俏的,只是丈夫不在身边,吴氏平日里也疏于装扮,眼瞅着顾云齐要回来了,她当然也希望能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些。

不说要跟朵花儿似的,但也要让人眼前一亮不是…

吴氏红着脸让顾云锦比划了一通,钱妈在一旁帮着出主意,怎么裁剪,怎么配扣子,款式是什么样的,腰线又要怎么收。

钱妈的手艺不输京里数得上号的成衣店的老师傅,眼光也好,言语之间,已然把吴氏装扮得跟新嫁娘一般俏丽了。

吴氏道了谢,送贾妇人和钱妈离开,刚松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就见顾云锦笑盈盈看着她。

有些心虚的吴氏嗔了顾云锦一眼。

顾云锦笑得更开心了:“新衣裳有了,要不要再打些新首饰?过几天我陪嫂嫂出去买胭脂呀?”

吴氏扬手想拍她,胳膊刚抬起来,自个儿又顿住了:“你说我是胖了还是瘦了?春日裁衣时,我的腰身是多少来着呀?”

“不如问问钱妈去?”顾云锦道。

吴氏下意识要点头,见顾云锦笑得一脸狭促,她的脸越发烫得慌。

“只管笑,你只管笑!”吴氏凑过去哈她痒痒,“你迟早也会有这么一个搁在心里的人,我看你还能嚣张几年!”

顾云锦极其怕痒,当即缩着身子要躲。

姑嫂闹作一团,引得徐氏打发了沈嬷嬷来看,得知了事情,沈嬷嬷憋着笑回去禀了。

两人险些笑岔了气,顾云锦求饶了,躺在榻子上,一面顺气,一面看着屋梁。

她还能嚣张几年?

她从前那一辈子,往后十年里,都没有那么一个搁在心里的人。

很久以前,顾云锦以为自己是懂的,她喜欢杨昔豫的文章,也喜欢杨昔豫给她的礼物,徐令婕告诉她,那样的喜欢并非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意。

听的多了,顾云锦自个儿也误解了,以为那真是情爱。

直到嫁过去,真正相处起来,在矛盾与变故之中,顾云锦才一点一点明白过来。

因为不喜欢,所以也无所谓。

杨昔豫多少红颜,顾云锦都不会生出恼意恨意,被贺氏送去岭北,她收拾了行囊头也不回就走。

这绝不是真的喜欢。

因此,她至今也不知道,把一个人搁在心上,又是什么样的滋味。

顾云锦看着吴氏,吴氏这几日的喜悦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一如那天捧着信时激动得险些落泪,她是真的欢喜,真的盼着顾云齐早早抵京。

那样的神情很是叫人动容,也很叫人羡慕。

中秋前,小花园里的桂花树开花了,一夜之间,香气满园。

那株桂花好些年没有人仔细照顾过了,却格外繁盛,贾妇人笑着说今年的糖桂花有着落了。

月亮一天比一天圆,也一日比一日亮。

十五那夜,一桌子的好菜。

蒸好的螃蟹个儿大,拆开来一看,肉肥黄多。

贾妇人见顾云锦吃得欢喜,不由笑了:“只看姑娘喜欢蟹黄包子,就晓得你爱吃这个,庄子上新鲜送来的,拿到厨房里时还吐着泡泡呢。”

顾云锦一怔,贾家在京郊一带哪里来的庄子?

见贾妇人冲她挑眉,顾云锦这才会意了,这庄子是宁国公府的。

蒋慕渊那人呐,一面往两湖赶,一面还想着让听风给她送螃蟹,他怎么不干脆把两湖水域里的螃蟹都捞起来送京里来呢…

可偏偏每次送她的吃食点心都是她的心头好,叫她根本放都放不下手。

饭后,顾云锦在小花园里走动消食,螃蟹这东西,滋味虽好,却不能多吃。

徐氏在饮食上被乌太医叮嘱过,这些生冷寒食,她尝过一两筷子就放下了,顾云锦没那么讲究,但家里人都被她第一次小日子时的动静给唬着了,也不许她贪吃。

这一点上,贾妇人站在了徐氏和吴氏一边,厨房里蒸的螃蟹数量刚刚好,顾云锦想多吃一只都没有。

顾云锦一面散步,一面念叨螃蟹,念过了,倒也没忘了送螃蟹的人。

她抬起头往空中看。

圆月挂在当空,皎洁明亮,隐约能分出广寒宫来。

顾云锦默不作声看了会儿,回屋让念夏准备了笔墨,又把几子挪到了窗边,提笔画下来。

抚冬从小街上回来,上前看了一眼,怕打搅顾云锦,蹑手蹑脚又退出来,压着声儿与念夏道:“姑娘好兴致呀。”

念夏那天夜里隐约间是听见蒋慕渊和顾云锦说话的,虽只有零碎言语,她当时没有全部领会,眼下看顾云锦作画,串在一块一想,也就懂了。

姑娘哪里是好兴致,分明就是怕自个儿记不准,要画下来,之后才好与小公爷说。

这句话憋在胸口,她想告诉抚冬,却又不能说,只能一脸忿忿道:“是啊,好兴致呀!”

抚冬全然摸不清头脑,既然是好兴致,这么忿忿做什么呀?

顾云锦不晓得两个丫鬟的动静,等画完了放下笔,又看了看圆月,她不禁想着,蒋慕渊这会儿在看明月吗…

直到快四更了,蒋慕渊才空闲下来,抬头看了眼圆月。

他离京时没有与工部、太医院的大人们一道同行,那些大人们虽然也骑马,但到底身体底子比不了他,不能日夜赶路,十二个时辰都能在马上奔驰。

蒋慕渊一路快马加鞭,先他们一步抵达。

饶是能想象当地景象,可亲眼看到灾情,心里还是闷得沉甸甸的。

中秋的月再圆,也挡不了百姓们家破人亡的痛苦。

寒雷一手碟子、一手酒壶进来,道:“几位大人们说,这里没什么好东西了,请爷将就将就。”

蒋慕渊揉了揉眉心,看着那碟子摆着的三个月饼,哼笑了声:“他们还有心思捣鼓这个?罢了,都一道分一点吧,也算是过了节了。”

说完,蒋慕渊拗了半个,靠窗抬头看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