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是一盏乳白色的灯,静静地泻下光芒。

他,安然无恙地睡在自己的房间里。

望着天花板怔了半日,林至远才轻轻地叹了一声。刚要坐起身子,顾管家推门进来:“少爷,您醒了。”他的手里,有熨好的白色衬衫和西装。

林至远这才恍然想起,今天是他订婚的日子。

是的,和金家小姐订婚的日子。

呵,真是讽刺呢——

一个多月前林少爷在订婚宴上落跑的消息,在数日之前,还是黎城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之一,而如今,他却又一次要和金家小姐举行订婚宴。

带着,心里累累的伤痕。

心里猛然泛起一阵疼痛,他重重地呼吸着。

顾管家看出他的异样,急忙上前来:“少爷,心口痛吗…要不要请医生来?”

林至远咬牙,挥手示意不用。

他强撑着下了床,拿下柜子上的威士忌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的酒性极烈,灼得他的喉咙如火烧一般的疼痛起来,才能掩盖住心口的疼痛。

顾管家看在眼里,是满满的心疼。

自从半个月以前,那个被公司辞退了的员工在少爷面前*之后,少爷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整个人都变得沉默起来。

再不是从前那个开朗的少爷,再不是那个总是张扬着灿烂笑容的少爷。

并且,得了可怕的心疾。

一旦情绪激动起来,心口就会一阵阵的发痛,然而请了最优秀的心脏科专家来做了全面的检查,却只得出一切正常的结论。

“少爷,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我看还是将订婚宴压后吧。”他心疼地走过去,想要如同往常一般伸手去抚少爷的背,然而——

林至远转身,冷冷道:“你先出去准备车子,我换好衣服就下去。”

那目光里,再没有了往日那般的熟悉和亲昵。

顾管家一怔,随即讪讪地缩回手去。

“是。”他微微躬身,转身离开。

沉重的白色木门被轻轻关上。

顾管家转身,背影落寞。

“是,老太爷,少爷已经准备好了。是…”他挂掉电话。转身已经看到少爷从楼梯上下来。白色的衬衫越发地映衬出脸色的苍白,唇色亦是淡淡的,带着病态的粉红。

顶上金色的灯光泻下来,将他照得几乎像是一个透明人。

“少爷…如果不舒服的话,还是不要强撑吧?”顾管家担忧地说。楼下有许多记者在等候,如果让他们看到少爷这个样子,恐怕也不是件好事。

林至远摇头。

“不需要。”他的声音轻得好像是风中飘起的鹅毛,恍惚不能听闻,然而却有一种奇异的坚定。

扫视了一眼客厅,却看不见顾文成。

“文成可能已经先到酒店去了。”顾管家急忙上前来解释,因为紧张而双唇紧紧抿着。

然而林至远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嘴角始终是淡漠的冰冷。

是的,他做了决定——

他选择承担起家族的责任,选择承担起林氏企业千百万员工的期盼,他选择了同金家的小姐订婚,他选择了,放弃她。

明亮如星的眸子,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呼吸猛然一窒,半晌,微微转身。

优雅地理了理袖口露出的衬衫,他轻声道:“走吧。”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门上的金百合浮雕分开。

顾管家走进电梯,伸手将门挡住。

林至远随后走进电梯。

电梯静静地下降。

小小的空间里,空气沉默得令人窒息。

终于。

电梯下降到一楼。

“叮”的一声,门打开了。

无数的闪光灯在一瞬间亮起来。

顾管家转头去看少爷。

仿佛是华丽的蜕变,方才虚弱不堪,脸色苍白的那个少爷一下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脸上洋溢着淡淡得体的笑容,神采飞扬的准新郎。

林至远对着镜头展开淡淡的笑容。

俊美得简直比那闪光灯还要刺眼。

大卖场。

灯光大亮,一排排的彩色液晶电视在播放着同一条新闻,画面上有拥挤的人群,无数闪光灯此起彼伏。

身穿着卖场促销小姐的蓝色旗袍的女子怔怔地站在那里。电视机上,是她熟悉的面容,却带着陌生的笑容。

好像是一部忧伤的电影,时间定格在那一个瞬间,镜头拉远,她孤零零地站在那一片喧哗之中,安静得仿若不存在,周身都笼罩在暗光之中。她的心,仿佛在那一瞬间便被刺痛了,被那陌生的、淡淡的笑容,恬淡得,好像是冬天里静静落下的雪。

原本冷冷清清的电器部,忽然一下子热闹起来了。卖场里的人似乎都得到了消息,从各个方向涌过来,一睹黎城首富的风采。

“哇…长得很帅呢!”

“我听说林至远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怎么这里看起来冷冰冰的像冰山?”

“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前些天不是拒绝订婚还逃婚的吗,怎么现在又这么大张旗鼓地要订婚了?而且是跟同一个人,真不知道这些有钱人到底在玩什么东西…”

“之前不是有传言,说林少爷在…在哪一家的订婚宴上,宣布了自己的新女友吗?怎么又忽然要跟金家小姐订婚?”

“我听说,是林老爷子以亿万家产相威胁,林少爷才改变主意的,女人嘛,有了钱还愁没有女人…”

大卖场的广播里,播放着五月天的歌。

想念如果会有声音,

不愿那是悲伤的哭泣。

事到如今,终于让自己属于,

我自己。

只剩眼泪,还骗不过自己。

突然好想你,

你会在哪里,

过得快乐或委屈。

突然好想你,

突然锋利的回忆,

突然模糊的眼睛。

宋纱背对着所有的电视,愣愣地站在那里。

她只觉得手脚发冷。

半个月以来渐渐淡下去的那种心痛欲裂的感觉再一次清晰地出现,传遍四肢百骸。她想要逃离——她不要看到他,她害怕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害怕想起那些快乐的时光。

但是,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心底有强烈的渴望,想要再看一眼那张脸。如果再不能相见,那么她默默地,隔着冰冷的电视屏幕,看一眼也好。

她还没来得及冷静地思考,身子便已经不由自主地转过去。

刹那间,林至远美好的面容迅速在她的瞳孔里扩张开来,铺天盖地,每一台电视机里都是他的脸部特写,四面八方,好像奔涌而来的洪水,将她包围。

我们像一首最美丽的歌曲,

变成两部悲伤的电影,

为什么你带我走过最难忘的旅行,

然后留下,最痛的纪念品。

我们,那么甜那么美那么相信,那么疯那么热烈的曾经。

为何我们还是,

要奔向各自的幸福和遗憾中老去…

身穿黑色西装的保镖排成两列,为林至远挡住蜂拥而上的记者。然而还是有不怕死的记者奋力地冲过了人墙,冲到林至远的面前:“林先生,请问你这次订婚是出自真心的吗?一个月前的逃婚事件又是怎么回事呢?”

顾管家眉头紧皱,示意保镖上前把记者拉开。

林至远却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保镖退下,对着那名记者展开友好却淡漠的笑容。那名记者见状急忙把录音笔伸到林至远的面前,她身后的摄影师将摄像头牢牢对准林至远。

“我想对于我订婚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有许多猜测。这样对我的未婚妻来说,是极不公平的。”林至远的声音不轻不重,不紧不慢,“所以今天借此机会我跟大家解释清楚。”

在场的记者都自动自发地安静下来,掏出自己的录音笔踮起脚尖想要尽力向林至远靠近一些,以录下他下面所说出来的话。

他看着摄像头,眸光暗沉。

下颌的线条那么僵硬,仿佛是一尊毫无表情的石雕。

“订婚,是我自愿的。关于爱情这件事情,我想在我的生命里面,它并不重要。”

“那你的意思,到底是有没有爱过宋纱?还是只是玩玩而已?”记者穷追不舍。

宋纱。

虽然早就料到会听到这个名字,然而这两个音节真正跳进耳朵里的时候,他的心还是猛地揪了一下。

然而只是那么一下而已。

他定定地看住记者,表情淡漠得几乎要把所有人都冷冻结霜:“说玩玩恐怕并不准确。我跟宋纱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只是好朋友而已。我是受了她的委托,在她的朋友面前假装是她的男友。没想到事情被传得变了样,才引发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他微微鞠了个躬:“在这里,我向所有受到伤害的人道歉,并且承诺林氏一定会对此作出补偿。”

回答得滴水不漏,那记者一时也找不出别的问题。顾管家见状,急忙示意保镖上前请那名记者离开。

宋纱呆立在电视机前。

隔着拥挤的人群,她依然能看到电视上林至远完美的面容,如王子般尊贵。

电视机里记者在采访着什么,然而她却听不清楚。

她只看到,林至远笑容恬淡地回答着。

她只看到,屏幕上打出了一行漂亮的英文:林至远声称订婚不后悔,没有爱过宋纱。

订婚,不后悔。

没有…

爱过她。

仿佛是看到什么可笑的事情,她忽然笑起来。

明亮的,如春天的阳光一般的笑容,浮现在她的嘴角。

她笑着,笑着。

忽然又开始流泪。

她笑着泪流满面,笑着品味心底一点一滴渗出来的心痛,那些细微的疼痛,侵入了她的血液,慢慢地流遍全身,然后,变成了她无法承受的剧痛。

“真的,是没有爱过吗…”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

顾文成担心地看着宋纱:“你还好吧?”他的声音极为温柔,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身为林氏家族管家的儿子,顾文成有着比起林至远来丝毫不差的容貌。

宋纱一怔:“你…”不是应该去参加林至远的订婚礼才对吗?

顾文成笑笑:“我很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这些天来,顾文成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带她去兜风,去游乐场,知道她要找兼职,便帮她安排妥当。他说,要替林至远补偿她。

“我和少爷,虽然名为主仆,实际上却如兄弟一般。现在做弟弟的伤害了你,我这个做哥哥的是应该承担起一点责任的吧。”他笑着对宋纱说道。

他的笑容,和林至远的是不一样的。

林至远的笑容,或者说曾经的笑容,是如夏日的阳光一般明媚灿烂,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却又离不开他的光辉,但是顾文成的笑容,却像是春天的细雨,绵绵温柔,沁人心脾。

无意间,便会让人产生一种依赖感。

然而,她决定不要依赖任何人。

“你放心,我没有事情。当然,说一点都不难过是假的啦…不过我想总会好的。不是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吗!”她努力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