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田说是。她道:“待会儿两位爷肯定要在那里歇脚,你让厨房备些酒菜送过来。”

秋田依言退下,春喜朝未絮投去惊讶又崇拜的目光。薛涟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正说到四月初紫禁城三大殿起火一事,虽已过去有些日子,但街巷之间,茶余饭后,少不得还能议论个半年。

“听闻这紫禁城宏伟壮丽,极尽奢华,比应天府的皇宫更有天家气候。然而三殿起火,不知烧成什么景象,想来一定叹为观止。”薛涟说着,见他兄长有些失神的模样,怪道:“二哥在想什么?”

薛洵的脸色在灯光里不知该用冷淡还是漠然来形容,他目光幽静,平缓地说:“没有什么,只是忽然记起二十年前,父亲还在应天府为官,那时我也十分年幼,却记得靖难的那场大火,烧得漫天通红。”

薛涟惊愕地张了张嘴,仿佛吓了一跳:“二哥当年才几岁,记这个做什么?”随后清咳一声,拍着扇子浅笑:“说到靖难,二哥觉得建文皇帝果真自焚于宫中了吗?民间早有传闻,说他当日削发披缁,从密道逃出应天,逊国为僧了。”

薛洵眼帘低垂,并不接话。

本朝对建文皇帝出亡之事讳莫如深,国史中亦没有明确记载,及至二十年后、数百年后,仍是个未解之谜。

说着话,一行众人来到桐花榭,从游廊而入,里面竹案上已设好杯箸酒具并几样精致小菜,这水榭建在池中水上,四面雕花窗子打开,可观明月,可赏莲花,景致极幽。

三人落座,未絮斟酒,这时回廊处有一行人打着灯笼过来了,孟萝的笑颜在夜里也是明亮的,世家之女,见识博广,待人接物总是落落大方,叫人羡慕。

“你们三个倒自在,还有酒呢,快烫一盅给我!”孟萝说着,解下对襟披风落座,身上那股酴醾香气幽幽浅浅地散开,仿佛从她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般。

未絮替她烫酒,问:“嫂子出门了?”

“是,方才从我兄长家吃完酒席回府,远远瞧见这里亮着灯,没想到是你们。”

孟萝的加入让谈话变得家长里短,薛涟把玩折扇,笑说:“正好有一件事想求大嫂。”

孟萝略微惊讶,也笑着:“哟,涟三爷还有事情求我?真稀奇,什么呀?”

“去年大哥作的那幅莲塘消夏图,我想借用两日。”

“做什么?”

“我…有一位喜爱书画的知己,”薛涟说:“一直仰慕大哥的工笔,想借阅一下。”

孟萝眯了眯眼,嗤笑:“知己?合欢院的红粉?你想拿你大哥的画去讨好那起子娼妇?呸!想都别想。”

虽是玩笑,未絮却惊了一下,余光望向薛涟,见他一时并无言语,只摇了摇扇子,又喝一口酒,眉眼都舒展了,这才懒懒地笑说:“织蕊虽出身青楼,但诗书琴棋具为精妙,且人品良善,又风雅知趣,只是命苦罢了。大哥一向不以出身看人高低,他又不是势利眼儿,难道还怕玷污了他的画不成?”

孟萝只当听不出这是在骂她,愈发莞尔道:“既然如此,你自个儿去和你大哥要吧,还来求我作甚?”

薛涟挑眉,正在这时听闻不远处传来一阵空幽的古琴声,一直没有说话的薛洵开口:“看来大哥今日精神不错,这个时候还没歇呢。”

孟萝笑了下:“天气渐热,他比平日睡得稍晚一些。”

莫名的,大家都不做声了。

一曲过后,薛洵搁下酒杯:“不早了,都回吧。”一众人便跟着起身离开。未絮走在后头,穿过游廊,见满池挤挤挨挨,尽是高挑的荷叶与莲花,池边柳树下系着一只木舟,倘若驶入荷塘,只怕都会淹没在花叶之中。她不禁赞叹:“这里可真漂亮。”

秋田放低声音:“奴婢听说以前淳大奶奶还没掌事的时候贪玩,在这儿落过水呢。”

未絮啊了一声,难以想象孟萝小女儿的模样,往前探去,听到孟萝正同薛涟说话,想是怕方才言语得罪了他,赔笑道:“前两日我兄长从杭州带了几匹妆花缎子,我瞧着颜色素雅,正适合轻蘅,打算明日拿去送她,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薛涟随意道:“轻蘅的性子,大嫂还不清楚么,不必麻烦了。”

孟萝沉默片刻,微微叹气,说:“神仙似的一个人,是孤傲了些,但无论什么性子,终归是你媳妇,你成日宿在外头,即便再火烫的心也凉了,你多哄哄她,不然…我看你去年纳的那个小妾迟早踩到她头上去。”

薛涟冷哼:“大嫂多虑了,我房里的人没那么多心眼儿。”

孟萝还想说什么,被他冷飘飘地撇了一眼:“有空操心别人,不如多陪陪大哥,还有佑祈和含悠。你整日花枝招展地出风头,不嫌累么?”

孟萝抿了抿嘴,略微僵硬地笑着:“多谢三弟关怀,我是有点累。”

夜色渐浓,回到院子,薛洵往未雨房里去,略坐了一会儿,问过几句,让她好生将息,然后起身离开。未絮想留下陪伴未雨,薛洵只说随她,迈步走了。

姐妹两个躺在床上说话,未雨喝了药,怕夜里呕吐,便睡在外侧,未絮睡在里头。

熄了灯,斑斓的树影在墙上摇晃,屋子里很静,未絮放轻了声音,把方才在花园里的事情讲给姐姐听。

“三爷似乎不大待见孟姐姐,嗯,我是说淳大奶奶。他们有过节吗?”

“过节称不上,大嫂掌管府中内务,三爷处理外务,难免有些摩擦,而且薛涟一向敬重大哥,对大嫂的要求便苛刻了些。”

原来如此。未絮翻身平躺,小心翼翼地屏了屏呼吸,不敢让姐姐知道她此刻有点难受——未雨嘴里有股浓浓的腥味,一说话就直往她鼻子里窜,十分熏人。她偷偷呼吸旁边的新鲜空气,然后又说:“佑祈和含悠多大了,我还没见过呢。”

“含悠比欢姐儿大三个月,佑祈已经四岁了,是咱们薛家的长孙,也是人字辈唯一的男丁。”

未絮脑子里自然而然就想到欢姐儿的大名叫薛俏。

“那三爷呢?”

“三爷现下还没有子嗣。”未雨默了一会儿:“老爷夫人看重后代,咱们这么大的家业,将来不可能只交给佑祈一个人,未絮你…你要是能为二爷生下哥儿,今后便有了依靠,在这府里凡事也都说得上话了。”

未絮没做多想,只道:“姐姐放心,算命的说了,我命中多子,不怕的。”

边上没了声响,一会儿过后,未絮觉得奇怪,转过头去,发现未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一瞬不瞬,衬着病态的脸,鬼森森的,把未絮吓得怔住,匆忙开口:“怎么了?”

未雨眼帘低垂,恢复几丝活气:“没怎么。”

两人陷入沉默,绸被里挨着的胳膊也僵硬起来。未絮闭上眼,期盼自己赶紧睡去,她多少明白姐姐方才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没关系,睡着就没事了,和小时候一样,每次吵架,睡一觉起来就忘光了,亲姐姐和亲妹妹哪有隔夜仇呢。

就在未絮努力催眠自己的时候,未雨轻声问:“二爷对你好吗?”

听见这句话,未絮的喉咙不自觉的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沫,答:“不好不坏。”

未雨静默片刻,说:“他待人一向如此,你不要介怀。”

“嗯。”

过了一会儿,未絮张张嘴,几乎是用八分肯定的语气问:“心儿的死是姐姐找人做的吗?”

未雨闻言沉默下来,没有吭声。未絮心里沉了沉。她以为姐姐会哭,会抓着她的手掏心掏肺地倾诉,那样的话,未絮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为她做。但现下这冷静的场面倒让她有点慌了,更可怕的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跟心儿并无两样,有的话说不好就变成了若有所指,这绝对不行,于是心里极快地思虑一翻,尽量用旁观的语气说:“姐姐你好傻,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更何况这种门第,你怎么…”

未雨笑了下,“我不在乎他三妻四妾,但那个女人就是不行。妹妹,你不会明白我当年的滋味,那是自小陪他长大的女人,即便只是个通房丫鬟,还没有正式的名分,但有她在一日,便会时时刻刻打我的脸,让我知道什么叫亲疏有别,我怎么容得下她?”

未絮安静听着,沉住气不插话。

“你当她是什么好人吗?我倒从未见过那种贱——为了讨好男人,伏低做小,没有她不肯的。那年入冬,很是严寒,二爷在书房看书,她便把他的双脚揣在心窝里暖着,还用嘴…你说贱不贱?她当自己是娼妇呢,见着二爷就恨不得跪到地上去服侍,天生的奴才样!是,我是做不来那些事情,但我也容不下她做!”

未雨语气激动,翻身伏在床沿猛地咳起来。未絮忙给她拍背,接着下床倒了杯茶:“姐姐歇着吧,都过去了,多思无益。”

“妹妹,你不明白,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时就像妖魔蒙了心,我并不是真的想让她死的,我只是,我只是…”

未雨抽泣着,渐渐睡着了。

未絮抚摸她瘦削的肩膀,思绪纷乱,不愿细究她方才那番话,也没有去想为什么怕鬼的姐姐今夜却一点儿也不怕了。

她坠入沉沉梦乡。

第四章

醒来时天色微明,帐子里沉淀了一夜的气味愈发怪异,未絮忍住一阵作呕的感觉,翻过身,本想叫姐姐起床,却没想到未雨已经醒了,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就跟昨夜一样,好生吓人。

未絮真的有点恼了,就这么盯着人家的后脑勺,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声不吭的要吓死谁?

“姐姐何时醒的,怎么不叫我?”她压制着心中余悸,喊了一声,然而未雨并没有回应。

不只没有回应,未雨连眼珠子也没有动一下,还有微微张开的嘴,仿佛不能合上。

未絮忽然发觉,帐子里的气味,比昨夜还要难闻。她屏住呼吸,后背生出巨大的寒意,蔓延全身,变作了恐惧。

未雨还在看着她。

“姐姐。”她僵硬地缩着身子往后退,然而床铺不大,很快就抵在了镂空雕花的围栏上,她贴着围栏缓缓坐起身,想越过姐姐下床,但四肢动不了,也不敢再动。

“春喜…”第一声没有喊出来,嗓子抖得不像话,仿佛声音大了,姐姐会被吵醒一般。她又喊了两声:“春喜…春喜!”

“小姐。”春喜终于推门进来了,打着哈欠撩开帐子,“小姐今儿起得好早。”

“快叫人,”未絮用古怪的姿势贴在里头,通红的眼睛溢满泪花:“快叫人来,姐姐…”

“大小姐怎么了?”春喜皱了皱鼻子,用手去碰未雨,手底下一阵僵冷,她吓得猛缩回来,又看了看未絮,旋即回身跑出去大喊:“秋田——香穗——刘妈妈——”

东厢房霎时灯火通明乱做一团,无数双脚进进出出跑来跑去,丫鬟们不敢乱动,年纪大些的婆子把未雨的眼睛合上,一面叫人拿新衣,一面哭说:“快去禀告夫人、大奶奶、二爷,快!”

不多时,薛洵披着外衣大步走进来,屋内众人跪的跪,哭的哭,他径直走到床前一看,脸色阴沉,指着未絮厉声道:“你出来!”

她摇头,不敢。

薛洵踩上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下来,直接扔给春喜和秋田:“带她回房。”

“是。”两个丫头赶紧架着她出去,春喜不断拍她的背:“小姐莫怕,小姐莫怕。”

未絮仿佛傀儡一般,任由她们将她拖回屋,放在床边,秋田打水给她擦脸擦手,春喜为她更换大功服,外边一阵一阵的哭声隔着院墙传来,乱哄哄的,仿佛炸开了锅。

收拾完,立马又往东厢去,这时各房的人都来了,丫鬟们已经给未雨净完身,装殓妥当,待小厮们收拾完正厅,布置好灵堂,便抬过去停放。薛洵同薛涟正在一处商量,让管家分派门房去各亲眷处报丧,又请阴阳先生来批书择日,以及上衙门告假。

孟萝在另一处,吩咐账房采买麻布孝绢、香烛纸扎等物,又与管家媳妇安排接待亲友吊客、侍候茶水丧席等事宜。

前厅工匠们紧赶着做那副杉木寿板儿,夫人先前来哭过一遭回去了,孟萝同管家媳妇说完话,转头就扑到灵堂里悲恸一场。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着,就连秋田和春喜也不知被叫去了哪里,未絮看着周围来来往往,嘈嘈切切,仿佛被抛在了陌生的集市,张皇无措。

正在这时,憧憧之间,薛洵蹙着眉头朝她走来:“你在这里做什么?”不等回话,上下打量一眼,说:“回去照看欢姐儿,晚上再来守灵。”

未絮听见他给她做的安排,知道自己有了用处,忙不迭点头,应声去了。

中午大智寺十二僧人并玄妙观十二道长诵倒头经超度亡灵,密密麻麻的诵经声断续轮回,让人时刻绷紧神思,不敢怠慢。阴阳先生来时未絮的娘和哥哥都在,见他批书:“一故薛门柳氏宜人之丧。生于建文辛巳正月二十六日未时,卒于永乐辛丑五月初一丑时。今日甲戍,月令辛卯,煞入中宫,本家忌出行。入殓时忌羊、猴、猪、鼠四生人,亲人不避。”

话音未落,哥哥伏在灵前大哭:“妹妹,我的妹妹,你才活了二十岁…”

娘掐了眼泪,询问破土安葬的日期,先生说:“二七内宜择五月十一日甲申午时破土…”

“二七发送不成样子,”薛洵出言打断:“先生再看看,四七之后如何?”

阴阳先生明白他们大户人家注重排场,只停放十几日确实不好看,于是在四七内找到好时辰安排破土,择定五月二十九壬寅未时发引。

娘和哥哥见他做的如此体面,自然没有半分异议。

未絮在屋内陪伴欢姐儿,之后又与娘哭了一场,直至掌灯时分,她到灵堂上香,掀开千秋旛,见姐姐脸上有一方冥纸覆面,脚旁点着一盏随身灯,孤寂摇曳,不知能否为她照亮那段茫茫漆黑的阴司路。

未絮心下悲恸,眼泪烫出来。丑时过后她回房休息,不多时薛洵进屋,合衣躺在她旁边眯了一会儿,天还没亮,又被叫出去了。

清早小殓,丫鬟婆子们为姐姐换上大红的落花流水暗纹对襟长衫,外面套缠枝莲花纹样的交领大袖长袄,腰系一条折枝牡丹暗纹织金璎珞的裙子,最后在外罩一件云龙妆花缎袄上衣,狄髻是漆纱翠珠庆云发冠,鞋子是金红风头高底鞋。盖上衾被之后,薛洵将一块蝉形白玉放入她口中,至此停放妥当,众人又哭了一场。

三日后大殓,道场诵经,二十四众僧人打磬,按照阴阳先生推算的时辰将七星板放入棺材,铺上红绫绣八仙过海的棉褥子,然后抬尸入棺。棺内随葬有数件真丝织锦缎对襟袄子、方领织花比甲,两箱金银珠宝,以及姐姐生前心爱之物,铜镜首饰等。还有薛洵让人放的欢姐儿的衣裳。此时生肖犯忌者回避,仵作们合上紫盖,用长命钉封了棺。

未絮跪在灵前抽泣,她的脑壳儿被这几日持续不断的丧音和哭声堵得发胀,整个人仿佛飘在空中没法沉淀下来。

这是她新婚的第五天。这五天里最踏实的,竟是和薛洵躺在一处休息的时刻,那种感觉犹如同舟共济。

想到这里,未絮望向前头的薛洵,只见他脸色寡淡,眼底泛着青影,消瘦疲倦,显得有些憔悴。

但憔悴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尤其周围那么多人哭得伤心欲绝,对比之下薛洵未免过于平静了。更何况柳家的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呢,娘和哥哥就有意无意地扫了他好几回,他怎么反倒板起脸来了?

正当未絮觉得不妥时,薛涟上前拍了拍薛洵的肩,用不大不小的声量说道:“二哥节哀,莫要熬坏了身子,这些天你几乎没怎么睡过,就算不顾念自个儿,也要想想母亲,别让她担忧。”

薛洵只道:“无碍。”

说着,目光略拂过来,落在了未絮身上。她一下回过魂,不知自己已经愣愣地看了他多久,脸上有点不自在,忙垂下头去,再哭却也哭不出来了。

一恍又过了些时日,到五月二十九,送姐姐出了殡,未絮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接着却突然病倒了。所幸只是风寒,不大严重,娘来瞧她,说:“我已经和你婆婆商量过了,未雨刚走,今年也不好把你扶正,等明年你生下孩儿,就是名正言顺的二奶奶了。”

未絮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要是明年我没有生子呢?”

娘的脸色变了下,打量着她,之后好笑起来:“傻姑娘,你是有福的命,咱们家以后还要靠你帮衬呢,别说这种傻话。”接着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嫁了人,可不比从前了,你自己心里得有数,别再傻愣愣的成天迷糊,薛家上下都盯着你的肚子等小哥儿呢。”

未絮喏喏的:“涟三奶奶也还没有生养,她已经嫁过来三年了。”

“她不一样,”娘说:“我听闻她性子孤僻,想来根本不在乎这个。再说薛涟是什么人,一个天生的红尘种,成天在脂粉堆里厮混,自然有伤子孙福报。”

未絮听罢,想起一件她谁也没告诉的事情。先前守灵的某个下午,轻蘅来了,大家都在忙,没怎么兼顾得上,未絮走到堂屋,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那儿,低头用脚逗着欢姐儿的巴哥犬玩,那眼睛里的笑意分明是天真的,尽管只有一瞬,她发觉有人来就立马变回那副不近人情,不染红尘的模样。

未絮不知道是否自己眼花看错,但她私心里觉得,轻蘅和她们口中说的肯定不是一回事儿。

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她也无从知晓。两个多月后,天气彻底的热起来,这日晌午,孟萝过来小坐,妯娌两个正喝着冰镇的银耳莲子汤,孟萝的丫鬟挽香进来,行了礼,低垂着眼帘道:“方才三房那边来话,说瑶姨娘有喜了。”

未絮还没反应过来“瑶姨娘”是谁,只听孟萝轻呼一声,汤竟然洒了。

挽香赶紧上前为她主子擦拭。

孟萝挥了挥手:“不碍事。”说着迅速看了未絮一眼,问挽香:“你可听清楚了,不是三奶奶,是瑶姨娘?”

“听清楚了,大夫来诊,快两个月了。”

孟萝再次望向未絮:“可惜了,要是轻蘅该多好。”这句话仿佛解释了她方才为什么无端端失手跌了碗,表情放松下来:“咱们也去瞧瞧吧,给瑶姨娘道一道喜。”

未絮随之起身,没有留意挽香的表情有些奇怪,更加没有留意孟萝的纤纤手指在袖子底下默默攥紧,又默默地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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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葬资料参考《金瓶梅》。

未雨大殓服饰借鉴97年出土的明代王洛家族徐氏的陪葬衣饰

第五章

晌午过后,正是生困,画瑶放下绣了一半的荷包,轻轻打了个哈欠。檐下翠竹摇曳,透过纱窗影影绰绰,满屋子映得绿阴阴的,实在凉快。

轻蘅爱竹,秋汐院随处都能看见几竿青翠,诚然清雅。但画瑶并不怎么喜欢竹子,她自小迷恋芍药,那种柔弱娇艳的花儿,最像这世间烟火里的女子,惹人怜爱。门第之中的千金小姐们大约不屑欣赏妖冶之美吧。不过也没什么,她如今有了骨肉,看竹子也如同看芍药一般愉悦了。

正当此时,轻蘅房里的丫鬟进来传话,“三奶奶请瑶姨娘去一趟。”

她忽然有点紧张,下意识环着肚子:“有什么事?”

“大奶奶和柳姨娘来了,请您过去说话。”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忙起身让丫鬟整理衣衫和头发,收拾得妥妥当当,上下检查没有什么不得体的,这才朝上房里去。

走进屋,一眼先瞧见孟萝摇着扇子笑眯眯地打量她,虽是在笑,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自小养成的高不可攀的气度,伴随身上矜贵的香气,不知不觉就让人自惭形秽起来。另一边,轻蘅懒散地半靠在软榻上翻看棋谱,她一向不爱理人,这会儿更是连眼皮子也没抬一抬,那种冷淡与傲慢令画瑶感到一丝难堪,不过只有一瞬,她很快拉回神思,因为二房新来的柳姨娘起身向她见了个礼,她忙回万福。

“瑶姨娘快些坐下,”孟萝冲她招手:“你是有身子的人,可千万别受累,否则三爷心疼,便要寻我的麻烦了。”

画瑶不知该怎么接这种话,她一向嘴笨,来薛府不到一年,平日也不与人走动,这下只觉得手脚束缚,满不自在。

“还不到两个月,瞧着身形竟比从前瘦些,”孟萝关切地问:“是不是胃里不舒坦,吃不下饭?”

画瑶答:“还好,天气热,胃口也小。”

“再过几个月就该贪嘴了,”孟萝笑:“三爷可晓得他要当爹了?”

“还不晓得呢。”画瑶说话带着扬州口音,同她们不大一样,这让她耳朵稍稍有些发红。

“这是三爷的第一个孩子,他指不定多欢喜呢!”孟萝捂着嘴笑:“晚上你可得好好敲他一笔,我敢保证,就算你要王母娘娘的玉簪子,他也不敢不给你弄来!”

画瑶轻轻扯动嘴角,心绪不宁地望向轻蘅,见她面无表情,置若罔闻,也不知听着是个什么滋味。

孟萝膝下有两个孩子,说起怀孕之事便来了精神,从头几个月的饮食讲究说到产后调养的辛苦,事无巨细,倾心袒腹,听得画瑶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

正当此时,有人不耐烦了。

“你有完没完?”轻蘅冷冷抛出一句,凌厉的眸子带着强烈的反感与厌恶,直瞪过来。

周遭突然陷入了安静,画瑶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赔礼说:“是我不好…”

轻蘅根本看也没看她,那火气分明是向着孟萝去的。孟萝慢条斯理地摸了摸耳坠子,然后才笑说:“不关姨娘的事,怪我,唠叨半晌,打扰三奶奶午睡了…”

“啪!”的一声,话音未落,轻蘅扔下书,径直回屋去了。

孟萝脸色尴尬,未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得有些无措,勉强笑着:“要不我们先回去吧,改日再来。”

“也好。”

晚上薛涟回府,得知画瑶有孕的消息,自然高兴,大步走进厢房,抱着爱妾转了两个圈儿,“好瑶儿,好瑶儿,快让我亲一亲。”

“三爷别闹,”画瑶见他眼底溢满喜悦之色,心下动容,拉过他的手贴在腹部:“才两个月呢,小心勒着他。”

薛洵抱她放在床沿,接着蹲下去把脸埋入她怀中:“是小子还是姑娘?可不许折腾我的瑶儿,不许让她遭罪。”

画瑶抚摸男人的束发,心头发酸,竟十分想哭。

一年前,他们在扬州初遇时,也曾这般如胶似漆过。他真是天下最好的情郎,知冷暖,会疼人,但偏偏也是最薄幸的那个。从扬州来到苏州,嫁给他做妾,短短数月而已,那些耳鬓厮磨都没有了,他的热情去得太快,没有哪个女子能够长期独占他。最无奈的是,他大概并不觉得自己薄情,因为他从不亏待自己的女人,每一个都放在心尖儿上疼惜过,他只是,容易动心而已。

“怎么了?”薛涟见她眼圈微红,忙搂在怀里哄,“做什么哭呢?”

“三爷,”画瑶缠住他的脖子,泪珠点点:“您能不能多陪陪我,就这几个月,别再去外头…”

薛涟凑近了打量她,捏捏下巴:“哦,原来是醋了。”

她目光黯然:“我知道自己不配。”

“说什么呢,”男人敛了笑意,用温柔得不得了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好了,依你就是,我的好瑶儿,吃醋的样子真可怜,哥哥心疼你呢。”

画瑶快要不能呼吸了,将他推开些许,咬着唇,转了个话头:“今日淳大奶奶和柳姨娘过来,坐了好一阵子呢。”

薛涟停下调戏的动作,眉宇微蹙:“她来干什么?”

画瑶不知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也没在意:“女人家说说话而已,谁知三奶奶突然不耐烦,甩脸走了,吓我一跳,也不知有没有得罪大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