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昨日傍晚你们二爷拿着它到秋汐院,说是送给薛涟的,哼,薛涟从来只知风花雪月,哪懂品什么画,这分明就是给我赔礼的,他不愿明言罢了。”

未絮愣怔半晌:“我说他怎么在月桃那里待了那么久,原来还去了趟秋汐院。”

“我还吓一跳呢,只以为他又来找我麻烦,结果坐了一会儿,跟薛涟喝茶,若有所指地说什么欢姐儿挂念蔓蔓,姊妹间该多亲近才好,我立刻就晓得他什么意思了,偏偏脸上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好似他在施恩似的。”

说着两人都笑起来,正在这时听见丫鬟回道:“挽香姑娘来了。”

轻蘅脸色微变,撇撇嘴,转过身去看画,并不想搭理。

挽香进门,盈盈唱喏,未絮问:“大嫂有事找我?”

挽香道:“找三奶奶。”

轻蘅闻言挑眉:“我?何事啊?”

挽香道:“外头来了位姑娘,想求见三爷,因三爷不在,门房传话到春霖院,我们奶奶也不好拿主意,便打发我来问问三奶奶。”

轻蘅冷笑:“三爷不在,怎么就传话到大嫂那里去了,当我是死人吗?”

挽香忙道:“怪底下人不懂事,因认得那女子是…是合欢院的织蕊姑娘,所以不敢回三奶奶,只告诉了管家,管家让媳妇来禀明我们奶奶的。”

未絮略微一想,记起那年薛涟住在合欢院,挥金买笑,一掷巨万,为的正是这位头牌姑娘,后来经历变故,说丢开也就丢开了,家里都晓得这桩情债,却不知她今日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挽香打量着轻蘅的神色,道:“教坊女子怎能进咱们薛府的门,想来她自己心里也有数,所以携带了一封书信,让下人递进来,请奶奶裁夺。”

轻蘅分明知道孟萝有意给她添堵,心下厌恶,但也没恼,打开那封信看过一番,笑道:“早听闻合欢院的姑娘颇有才情,今日看来,果然不错,非但有才,而且还是个性情中人,你瞧瞧。”

说着把信递给未絮,道:“只说这字,一看就是下过多年苦工的,人家写柳体,你也写柳体,比一比,你羞不羞?”

未絮横她一眼,看完了信,道:“人家来借钱呢,你借还是不借?”

轻蘅挑眉:“为何不借?”说着吩咐挽香:“把人请进来吧,你也可以回去给你们奶奶复命了。”

挽香走后,未絮好笑地睨着轻蘅,摇头道:“二百两银子呢,你也真不替三爷心疼。”

轻蘅冷嗤:“我拿我自己的私钱,与他有什么相关。”

未絮道:“算了吧,你的钱还得贴给娘家,能挪出多少?”又说:“不如算我一份,咱们各凑一百两宝钞,成全这个苦命人,岂不比烧香供佛那种虚妄之善更积德吗?”

轻蘅笑:“我倒忘了,你是个有钱人,以后即便二爷不当官了,分家出去,你也养得起他。”

“…”

说着话,人来了,说是青楼女子,却有意装扮素洁,不施脂粉,也不戴钗饰,清清爽爽往那儿一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良人小姐。

府里的丫鬟们何曾见过妓女,听闻来了个头牌,无不交头接耳,伸长了脖子打量。织蕊对此置若罔闻,亦不见几多羞愧怯懦。自然,她平日出局,见惯了场面,这也不算什么。只是听说涟三奶奶要见她,多少有些诧异。她想,那些深宅贵妇,对她这种风尘中人一有不屑,二有好奇,当然她们不会承认,但既然见面,大约也免不了评头论足了。

谁知来到夏潇院,那两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并没有盘根究底,只夸赞她的书法清隽大方,然后痛快地拿出了银两,还请她一同鉴赏苏汉臣的婴戏图。

织蕊心中不大好意思,便主动细说借钱的缘由,只因她动了痴心,爱上一个走街串巷卖小食的汉子,决定给自己赎身。这些年她自己攒了一百多两,姐妹们七零八散的借了一些,恩客们关系好的也送了一些,凑起来一算,到底不够。这次上门找薛涟,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毕竟一年多不见,人心似水,往日的情分又能剩下多少呢?

未曾想,竟是这样的结果。

那个双瞳好像葡萄一样的二奶奶笑着对她说:“能让你动心至此,想必一定是个极好的男子。”

织蕊闻言竟有些微赧,回道:“不过是个厚脸皮的粗人罢了。”

一恍大半日就过去了,谁也没有提起薛涟,好似这件事情本就与男人无关,是她们女子帮了女子,这让轻蘅和未絮感到一种陌生的亢奋。

织蕊走后,未絮拿着那张借据叹道:“原来风尘之中还有这般妙人,听她讲那些见闻,倒比我们身在深宅里更加有趣。”

轻蘅回头看了看门外:“有趣什么,不过苦中作乐罢了,你可别胡说八道。”

未絮自知失言,不再多话。

轻蘅道:“天色尚早,我要去春霖院走走,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你去春霖院做什么?”

“找大哥赏画呀。”

未絮摇摇头,知道她被孟萝惹恼了,要过去损几句才舒坦:“别怪我没提醒你,今日之事恐怕已经传到夫人耳朵里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寻咱们麻烦,你别再捣乱了。”

果不其然,晚间薛洵和薛涟回府,立即被叫到了夫人房中,劈头盖脸一顿好骂,说:“竟然允许一个妓女明目张胆出入我薛家大门,柳氏和赵氏要反了不成?两个大家闺秀,竟然去跟妓女相比,简直岂有此理!”

薛涟道:“母亲息怒,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子会教训她的。”

夫人冷笑:“是你教训她还是她教训你?”

薛涟清咳一声:“总归是我招惹来的,母亲要怪,怪我就好。”

夫人叫他滚。

好在今日之事与她们从前闯的祸相比实在不算什么,夫人气过一遭也就罢了。

日子一天一天反复着,水流静淌,悄无声息,月桃的肚子越来越大,有时她带着两个丫鬟去花园里散步,薛府别院的下人见了她才会惊觉,哦,原来几个月又过去了,月姨娘快生了,今年的夏天也快过完了。

第三十九章

月桃的孩子来得很巧,重阳这日清早,天还未亮,薛府各院净扫门庭,摆放菊花,原本夫人准备带阖家上下去虎丘山登高,晚上再摆宴赏菊,谁知月桃的肚子忽然在这时疼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只听房内“哇”的一声,丫鬟婆子们纷纷出来磕头,忙不迭笑道:“向二爷讨喜钱,姨娘生了个小哥儿!”

不一会儿,剪了脐带,擦洗干净,孩子被稳婆抱了出来,薛洵掀开襁褓看了看,果真是个带把的小子,生得白白净净,正蹬着小腿儿,哇哇啼哭。奇的是他眉心长了一颗红痣,原以为是污血没擦干净,用手去点,却弄不掉。

“人之精气见于眉间,菩萨的佛眼也在眉间,哥儿生来带着一颗吉祥的红痣,可见是有大福德,大智慧的!”婆子喜道。

薛洵虽不信那些虚妄之言,但到底听着舒服,把孩子接过来,谁知哥儿一到他怀中就不哭了。

薛涟凑近来看,拍着扇子笑道:“怎么回事,他竟知道你是他父亲?这小子可真神了。”

薛洵神色舒悦,目光柔软地看着婴孩,道:“我的儿子,自然是好的。”

当日下午,夫人到玄妙观告许了一百二十分清醮,祈盼孩子平安成长,健康长寿。回府的时候带着真人演算的命盘八字,说哥儿生在九九重阳之日,又当正午之时,阳气过盛,需得起一个属阴的小名儿来平衡。

薛淳道:“太阳为日,太阴为月,本该以此作名,但又不巧重了他母亲的名字。”

薛洵思忖片刻,道:“汉人董仲舒曾言,冬者,太阴之选也,冬日乃极阴之气象,不如就叫冬哥儿好了。”又说:“大名让他祖父定吧。”

冬哥儿出生后,家里着实热闹了一阵,三朝洗浴时,各房的人都来了,外厅供上十三位神像,洗三之汤用艾叶、槐条熬成,倒在铜盆里,盆中再添金银铜钱和桂圆等喜果,接生婆一面说着“连中三元”之类的吉祥话,一面为哥儿去污除秽,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月桃的娘家人也登门造访,带着彩饼、红蛋等喜庆的赠礼,看望女儿和外孙。

洗三过后,给哥儿穿上新衣,众人移步祠堂祭祖,告之祖先,佑祈之后,薛家终于又添了一个男孩儿。

满月那日宴请亲友,小花厅上摆了席,男宾一处,女宾一处,晚上家宴,夫人高兴,让月桃把冬哥儿抱来,更准她坐下一同吃酒。

生产过后,月桃的气色愈发红润通透了,养过一个月,脱胎换骨,不知是因为有了母性,还是她的儿子给她带来了底气,即便垂眸谦逊着,也能看出与刚入府时那个淳实又自卑的小妾不同了。

夫人打量她,笑道:“好孩子,怎么不多穿件衣裳,入秋天凉,你刚出月子,仔细受冻。”

月桃将手里的婴儿递过去,笑道:“多谢夫人惦念,我哪里就这么娇气了。”又说:“就是哥儿夜里常哭,总不得好睡。”

薛涟在一旁乐起来,拿折扇指了指,道:“这小子怕他父亲,快抱给二哥,看他还敢不敢哭。”

未絮看了薛洵一眼,笑道:“我还没抱过冬哥儿呢,让我试试。”

说着起身走到夫人身旁,小心翼翼从夫人怀里接过孩子,月桃见状一时紧张得浑身紧绷,忙说:“姐姐慢些,要托着他的脑袋才行。”

“妹妹放心,我抱过欢姐儿,也抱过蔓蔓,不会失手的。”

说也奇怪,方才还在嘤嘤啼哭的小哥儿,到她怀中,被轻拍着哄了几声,竟渐渐止住,而且还笑了起来。

薛涟凑上前,挑眉道:“了不得,第一次就这么给面子,看来他很喜欢你嘛。”

未絮淡淡一笑,问夫人:“哥儿和二爷小时候长得像吗?”

夫人还未开口,薛洵忽然接着方才薛涟的话说:“既然冬哥儿喜欢未絮,那便抱到未絮房里养吧,月桃还小,自己都照顾不来,如何照顾得了孩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未絮也惊住了,忙望向薛洵,见他面色清淡地坐在那里,似乎并不在乎旁人的反应。

但未絮一看月桃,见她脸色煞白,双肩颤抖,好像天塌一般,心中不免一叹,扯扯嘴角,对薛洵道:“你别吓唬姨娘了,她胆子小,听不得这些。”

说着把冬哥儿还给月桃,宽慰道:“二爷逗你玩儿的,别当真。”

月桃赶紧接过儿子,背过身去,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薛洵看了看未絮,不再多言。

晚上回房,他问她:“有什么和我说的吗?”

未絮摘下耳坠子,从铜镜里望他一眼,道:“冬哥儿是月桃的命,你瞧见她方才的神情了吗,若把孩子从她身边抱走,她估计会发疯。”

“何至于此?”薛洵轻笑道:“她既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我的儿子怎么能让她教养?即便不放在你房里,过两年长大些,夫人也会接手的。”

未絮疲惫地笑了笑:“那便让夫人接手吧,反正不是我生的,我不想帮别人养儿子。”

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未絮顿住,朝薛洵望去,他也正望着她,神色不明。两人默了一会儿,他道:“冬哥儿虽不是你亲生,但以后他是叫你母亲。”

“我知道,”未絮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可我照看欢姐儿已经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精力操心两个娃娃呢,以后再说吧。”

这件事情提过一遭,似乎就此翻页,但月桃回到房中,却是惶惶不安地过了一宿。她抱着冬哥儿,想起这孩子先前对着未絮傻笑的模样,心中有些别扭,不知是那人当真招孩子喜欢,还是另有蹊跷。

那位二奶奶一向对她客气又冷淡,冬哥儿出生一个月,也不见她常到偏院走动,今日却在众人面前做出亲热的举动,也不知是何意图,恐怕不只做面子这么简单吧?

月桃又想起薛洵的话,心下一阵恐慌,虽然未絮当即婉转地拒绝了,但难保不是以退为进,先搏个贤良的名声,以后再谋划她的儿子,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好哥儿,娘的心肝肉,”月桃亲了亲冬哥儿,喃喃道:“娘只有你,谁也不能把你抢走,谁也不行。”

月桃暗暗下定决心,倘若薛洵再提此事,她一定要稳住,不能失态,要先讲道理,讲不过再哭,倘若哭也没用,她就跟他提条件,要么留下哥儿,要么再给她一个孩子——反正他是男人,让他去做这个选择吧。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总该给她留一条路的,对吧?

第四十章

热闹了这些日子,未絮感觉有些疲惫,借口到寂鉴寺烧香,带着欢姐儿出门清净片刻。

平日里欢姐儿常央着薛涟带她到街上闲逛,半个苏州城都逛熟了,此刻如数家珍般指着沿途的茶肆、酒楼、花市、庙街,滔滔不绝,哪家的糕点好吃,哪处的作坊好玩儿,都逃不过她的点评。未絮看着欢姐儿天真烂漫的模样,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和姐姐,那会儿跟着爹和哥哥出门,也是这样新奇兴奋。

涟三爷这两年转了性,尤其有了蔓蔓以后愈发喜欢孩子,只是蔓蔓太小,佑承和含悠不好过分亲近,只有欢姐儿最适合带出去玩耍,这孩子古灵精怪,能说会道,常把他乐得开怀大笑。

但夫人并不赞同家里的女孩儿没事出门闲逛,怕她性子野了,以后不好管教,又怕她失了大家子的闺阁气,被人诟病家教不好。

未絮被夫人叫去说过两次,表面上温顺地应了,回来却告诉薛洵,希望欢姐儿自由自在地快活几年,等以后成了大姑娘,再嫁了人,就不能轻易出门了。女儿家的青春那样短,何不让她高兴些呢。

薛洵自己是不爱上街的,只同薛涟打了招呼,让他闲暇时带欢姐儿到处走走。如此一来,夫人又盯上了薛涟,叫他不要乱七八糟的教坏了侄女,薛涟被骂惯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越不让他做的事情他越要做,于是倒成全了未絮的一番心思。

快到天池山的时候,吵了一路的欢姐儿忽然静下来,靠在未絮怀里不动了。未絮拿帕子擦她背心的汗,问:“是不是累了?”

欢姐儿道:“这个地方好像来过。”

未絮想了想:“是来过,去年你娘亲忌辰,就是来这里祭奠的。”

欢姐儿闷声道:“那次爹爹也在呢。”又说:“爹爹有了冬哥儿,以后是不是没时间陪我了?”

未絮略有出神:“怎么会。”

又听欢姐儿嘟囔道:“可他们都很喜欢弟弟呢,夫人现在只抱弟弟,也不抱我和蔓蔓了。前日傍晚我到姨娘房里看冬哥儿,爹爹也在,可是都没搭理我。姨娘分明见我来了,却假装看不见,也不招呼一声,我觉得没趣,自己悄悄走了。”

未絮听得心头堵,搂着她道:“弟弟还小,那么一点点大,自然更招疼爱一些。”又道:“旁人喜不喜欢你,根本不必在意,反正你有姨妈呢,姨妈最疼你,再来十个冬哥儿也最疼你,他们喜欢就让他们喜欢去吧。”

欢姐儿嘀咕:“可爹爹又不是旁人。”

未絮笑:“你爹爹自然疼你,若他厚此薄彼,我第一个不答应。”又道:“虽如此说,但你也不能疏远了祖母,她虽然疼爱冬哥儿,可心里也是疼你的。”

欢姐儿点头:“我晓得了。”

说着话,轿子已到寂鉴寺,欢姐儿不喜欢冷清清的佛堂,非要去洗心池看乌龟和鱼,未絮便让婆子和丫鬟带她到湖心亭玩。

捐过香火,未絮从大雄宝殿出来,从西天寺绕到旱船,再往后殿去,走下石阶,忽见一僧人坐在院中沏茶,定神细看,不就是去年在湖心亭和薛洵说湘西赶尸的和尚吗?原来他又回到苏州了。

未絮正欲上前,这时忽然来了几个玄衣男子,其中一人走在前端,径直朝那和尚而去,其他四人守在入口处,严防紧守的样子。

未絮瞪大双眼,看见那人走到和尚跟前,猛地跪了下去,正当此时,有人扣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拽到山石后头,并且捂住了她的嘴。

“别出声。”

她骇然望去,来人竟是薛洵。

缓过稍许,他松开了手,默不作声地走到山石另一侧,隔着枫林看那院中的情景。

未絮喘了喘气,挨到他身旁,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他目不斜视,淡淡道:“和尚这两日要走,我来送他。”

未絮也望向院中,只见那和尚先是满脸惊恐诧异,接着不知听那人说了什么,一时竟泪如泉涌,难以自制。

再看那四个佩刀的男子,虽穿着寻常便服,看不出身份,但见他们训练有素,不苟言笑的样子,倒比衙门里的差役还要肃穆凛然。

未絮忍不住问:“他们是谁?”

薛洵默了一会儿,道:“锦衣卫。”

不等她再问,薛洵拉着她悄声离开。

片刻不停地来到洗心池,带上欢姐儿,匆匆下山。未絮见他眉宇深锁,脸色清肃,心下纳罕,道:“那和尚得罪了朝廷吗?”

薛洵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未絮愈发怪道:“他是什么人,你怎么会认得他?”

薛洵抿了抿唇,说:“当年在南京,他横遭变故,是父亲暗中护送,助他逃难。”

未絮不解:“既然已经逃走了,怎么今日还会有锦衣卫找上门来?难道朝廷一直在找他吗?”

“嗯,”薛洵自言自语般道:“一直在找,已经二十几年了。”

未絮闻言一怔,忽然想到什么,心头惶惶乱跳:“那和尚该怎么办?”

“不知道。”

“咱们会被牵连吗?”

“应该不会。”薛洵沉道:“和尚自己不会说,胡大人…方才跪在地上那人没有看见我,也不会联想到薛家。”

未絮吁一口气,点点头,不再多问。

临安牵着两匹骏马等在寂鉴寺外,薛洵让他骑马回去,自己坐上了未絮的车轿。欢姐儿高兴极了,腻在他怀里咯咯笑说:“父亲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未絮道:“是我变戏法变出来的。”

“骗人,你再变一个给我看看。”

未絮掐她的脸,望向薛洵,道:“欢姐儿昨日去月桃房里,你怎么不理她?”

薛洵回过神,单手抱着女儿:“有吗?我没看见,你怎么不叫我?”

欢姐儿“哼”一声:“你抱着弟弟,眼里自然看不见别人了。”

薛洵浅笑:“分明是你长得太矮,所以看不见的。”

“才没有…”

一路闹着,回到府中,薛洵埋头钻进书房,书信一封,让人加急送往山西,接着又到夫人房里说话,直至掌灯时分才离开。

过了两日,薛洵从外头回来,如释重负般靠在椅子上,双眼紧闭,半晌没动。未絮忍不住问了问,原来那和尚已经平安离开了苏州,没有人为难他,这件事情纠缠二十余年,如今总算得到一个结果,无论好坏,从此可以了结了。

薛家也再不用为此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了。

如此,秋天过去,冬季来临,永乐二十一年,又到岁末。

没有人知道,这是薛家最后一个团圆的除夕,二十一年后,生死别离,天涯两地,有的人困在这里,有的孤帆远去。却不知春秋几易,何时才能再见江南的烟雨,和苏州的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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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人写的《明史纪事本末》里有详尽的写到建文帝如何从靖难中逃亡,之后二十年又辗转了多少地方,虽然姐不信这个,但虚构的故事就以此为参考吧。

虽然本章结尾预示要分离,但下章开头还是顺着时间线过年,还没那么快。

ps:这文竟然已经十一万字多了,很少写长篇的我感觉自己棒棒哒。

第四十一章

腊月,岁尽,驱傩日,未絮和轻蘅带着孩子们上街看钟馗打鬼逐疫。薛洵和薛涟到夫人房中请安,外头热闹着,夫人却拥炉独坐,手里拿着老爷的家书,神色哀戚,很有些伤感。

“母亲可是想念父亲了?”薛涟笑问。

夫人道:“每逢节下,人家看着咱们薛府风光热闹,可哪里真正团圆过,你们父亲离家数载,家里过年,他远在山西,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只能依托书信,遥寄思念,真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薛涟不爱讲那些婆妈的东西,调侃道:“父亲哪会遥寄思念,遥寄训斥还差不多。”

夫人叹气:“你父亲虽然严厉,但心里是很念家的,每次来信,总记挂你们兄弟三人,还有那几个小娃娃,说来蔓蔓和冬哥儿出生,他还没见过呢。”又道:“上个月来信说肩背旧疾发作,疼痛难忍,整夜不能安寝,山西那个地方到底不如咱们苏州安逸,我想让他早日辞官卸任,回来颐养天年,但他又说什么太祖高皇帝以寒微之身起义,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至今不过六十载,而当今圣上以花甲之年亲征北伐,清除蒙元残余势力,无一日不是殚精竭虑,他身为人臣,当为君父分忧,岂能在这时图想清闲,甩手不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