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面的线条沉重而婉转,像一座临风而立的雕像。

程景行接了白兰电话,她问他情况如何?他说还好,只是父亲伤心过度倒下,休息即可,不必担心。她问二姐怎样?他便说哭闹了许久,现在已经平静。她唏嘘感叹,隐隐在电话那端哭泣,为诺诺的夭折,她说诺诺多可爱的孩子,竟没等到肾源就去了。他便皱眉,不出声,任她在一旁哭。也许她知他从来不是会温言软语哄人的男人,自觉抑住了哭声,凄凄然反来安慰,家里还好吗?不要太伤心了,人已经去了,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他说好,觉着应当到了末尾收束,不想她仍问,吃过饭没有?他想一想还是答,没顾得上。她便能顺利接下去,关怀着责备,怎么还是这样不会照顾自己,要不一起吃饭吧。

他自然只得说好,约了地点,匆忙赴约会。

他着实饿了,多添了两碗饭,白兰穿着菱格纹黑白外套,坐在对面细细吃着,动作十分好看,而他忙着照顾闹事的胃,亦无心鉴赏。

待他七成饱,她才放下筷子,品一口茶,轻轻说:“世事无常,真没想到那样好的女孩子就这么没了。不是说已经安排好移植手术,怎么突然延迟?”

程景行其实并不想答,她似不经意间困惑一问,谁知有什么深意在里头,父亲早早拜托了白局长寻人,她又怎会不知。女人再宽容也少不了胡思乱想斤斤计较,何况她的怀疑猜测并非无中生有。

见他抿着唇不答话,她便也不再追问,她是最懂得拿捏分寸的,他正中意她这一点,不许她有外间女人无赖撒泼的时刻。

“虽然现在提这个并不恰当,但父亲今天十分严肃地问过我,与你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你知道的,老人家都对嫁女儿这件事非常紧张,父亲想知道,你究竟什么时候登门拜访,拟定婚期。”

程景行一愣,无奈,外甥女才过逝,丧礼还没有办就要被人逼婚,想来白兰已经急得不行,前段日子还十分平静,却在今天突然发难,不知是什么惹到她。难道她家又有女眷结婚,而且不到二十,嫁得金龟婿?

他心中愁云惨淡,却要做深思状,想一想才说:“先要等诺诺的事情过去。”

白兰即刻接道:“我明白,但请你给我一个具体时间,我已经快到二十八,再不能无休无止地等下去。”

又要说年龄,逼婚这事情上,年龄似乎已经成了她的利器。天知道他与她交往不过三年,仿佛已经耽误她一生。若不娶,就是始乱终弃喜新厌旧的陈世美,要遭唾弃。

他有些烦,但也知道她这次态度坚决,再想敷衍着实艰难。横竖总要结婚,也没什么可怕。

他是男人,怕什么损失。离了婚,反而身价倍增——已经从学校肄业,不怕没有岗位安插。

“三个月吧。”

白兰小胜一局,非常满意,“好,我回去告诉父亲,三个月后我们结婚,母亲一定马上找孙师傅来算黄历,为我们合八字选个黄道吉日。”

程景行点点头,心里有些闷。

就这么把自己嫁出去了啊。

白兰却突然转了口风,恳切却又带几分强势的意味说道:“那个女孩子,既然已经没有用处,就不要再找了。其实是她间接害死诺诺,再回来,只会令家里人更难过。答应我好吗?别再找她回来。”

原来已经有女主人架势,开始管领程家家事。

程景行一笑,有些冷,并不言语。

她便以为他默认,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他纳闷,林未央莫非真是妖孽,都说人走茶凉,她已经跑出去小半年,居然还有人因她紧张焦灼,策划再三。

他并没有对白兰的请求十分挂心,也没有再关注于林未央的踪迹,最近许多事情要忙,却是忙着在承风大肆搞破坏,一连几天心情颇为畅快。果然毁灭与新生一样,都是令人惊喜和愉悦的事情。

没想到三月底公司里一些琐碎事情竟成柳暗花明又一村——瑞通在汐川的楼盘闹出些小麻烦,有民工讨工钱,被打得狠了,有一个厉害的半身残废,不过这事完全可以推得干干净净,也不必他来过问。但巧的很,他在伤者名单中看见个熟悉姓名,顿时豁然开朗。

叫秘书来,叫他花点钱给电视台,务必把这条新闻反复播放。还要附上照片和影像,那人的名字要放第一排,不怕她不知道,也不怕她不乖乖自投罗网。

还是要去汐川一趟,亲自收网。

婉渔

再几日过去,汐川医院有了消息,那小鱼儿乖乖自投罗网,已经在医院守着被打断腿的林成志。程景行听后兴复不浅,即刻就要赶去汐川将她捞回来。临行前回老宅取行李,司机在门口等,他只取了常备的行李袋就要走,未想吴喜慌慌张张阻拦,说:“少爷,老爷吩咐您要是回来一定去医院一趟。”他是老派人,一定要这样论者身份喊。

他竟是急不可耐,还未想清楚就先回绝,“告诉父亲,我回来之后立刻就去。”

说完要走,吴喜还是不肯放人,两撇倒八字眉毛紧紧黏在一处,像是旧社会里的苦长工。“少爷,是老爷的吩咐您必定要去的。晚一两个小时出发并不要紧。”

他有些烦,想一想,也是,何必让林未央觉得自己多重要,一出现他就立马飞奔过去,像是思念成疾的傻书生,天天盼着断桥相会。“你给父亲那边去个电话,我这就过去。”

吴喜应是,又问:“需要安排车吗?”

程景行道:“不必。”

吴喜说声路上小心便要转身去拨电话,程景行又叫住他,嘱咐说:“你叫人把我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过几天就要搬走。”

吴喜大惊,“少爷,这不合规矩。”

“该守什么规矩不用你来教,做好你分内的事情就行,不该管的少管。”这便大步出了玄关,心里盘算,父亲是不是病好了想要报仇,那龙头拐杖却也是舞不动了。只能靠在床上骂一骂,想想是十分凄凉的光景。

门半掩着,他屈指叩门,里头便传来父亲浑厚声音,“景行吧,进来。”

穿粉衣的小护士正在拔针,老人家的血管都已经老化,突兀的仿佛长在那层失掉水分的皮肤之外。

他还是要扮孝子贤孙,负手站在床边,悉心询问,“父亲好些了吗?我想还是多留院观察几日,确信没有事了再回家,让我们都放心些。”

程老爷子程谨言并不说话,只含糊“嗯”一声,眼睛不抬一下,默默理着袖口,除却颓然老态,倒有几分帝王威仪。

小护士已经收拾好用具离开,他听见门响,才说:“父亲找我来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程谨言坐靠着,指一指旁边木椅,“你坐。”

他便极其恭顺地坐下,上身坐得挺直,表情认真且严肃,像是在听老教授演讲,重要处还要拿笔来记,令人十分受用。

过去半晌,才听程老爷子问:“承风怎么样了?”

程景行答:“正在做清算。”

老人家这回平静许多,兴许这几天已想得透彻,再怎么激动也是徒劳,已经不剩多少日子,何必辛苦自己,到头来,死也不安详。“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我是程家罪人。”

接下来程谨言又说一遍多少年前艰苦历程,三十岁接棒,四十岁已无敌,中间多少风风雨雨,苦心竭力,还有金融海啸肆虐时与盟友同舟共济,真是老了,说说说事无巨细,生怕听者分毫不认同。程景行这做小辈的自然要来宽慰,他脸皮极厚,仿佛作恶的根本不是他,“父亲不要太自责,天下无不灭之王朝,事情已经如此,眼下最要紧的是保重身体。”

换来程谨言冷哼,“保重身体?好继续看你们一个个的是怎么来气我?一件件一桩桩摆到眼前来气死我?”一激动,整个身体都在颤,像被白蚁蛀空的老树,风再大一点今天就横死在这。

程景行不答话,程老爷子缓一缓,兀自开口,“景行,你父母的死确实是我一手造成。你恨我入骨也是应该。”

未料程景行否认,未有惶惑也未有熊熊怒火,仅有的是平静与淡漠,但这更让人恼火,“不,其实在二姐说出真相之前,我并不知道亲生父母的死与父亲有关。”

程老爷子惊诧,回头目光紧紧将他锁住,“你今日行为,难道不是在报复我杀你双亲?”

“当然不是,报仇从来只是生者的欲望,况且我从来不知道背后故事,又何来报仇一说?”他换做诚恳面容,句句恳切,“我只是,不愿意一辈子被人拿捏在手里罢了。我,程景行,从来都不是心甘情愿为他人做牛做马拉磨推车的人。我希望拥有自己的王国,更渴望欣赏从前都是高高在上的父亲,失败落魄的表情,”

不出所料,父亲的脸在瞬间颓败,晦暗的眼睛仿佛已接近死亡,于是再接再厉,趁胜追击,“父亲从小逼迫我做许多事情,零零总总太过繁杂,我也不是二姐,无心赘述。但父亲,您从来都没有把我当做人来看待,不是吗?所有的人都只不过是程家的狗,你说往东不敢西顾,否则就要鞭死。却没想到,我和严文涛,都给了您惊喜。”

程景行对报仇的不屑一顾越发刺激了程谨言,他手握成拳,不住颤抖,似怒极,又似病发。

程景行继续说:“如果不是母亲抱我回来,程景行一定不是今天的程景行。也许在工地里干苦活,或者子承父业登台唱戏,再或者能念到高校,毕业后受人奴役,每月拿工资三千块,要交房租孝敬父母再来还要供女朋友吃喝。父亲的养育教导,我永记在心。程家所有人一定还是过以前一样的生活,您不必为此担忧。”

继而是沉默,他在记忆里翻找,那一页早在垃圾桶里待了许多年,摊开来,还有一股腐味。程谨言开口来,说的是另一件,说的是十分久远的回忆,兴许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个片段。“我认识你母亲。四十年前我在戏台下观戏谈天,她在台上娇嗔扮杜丽娘,唱词依依缠绵,人人都听得入迷。最尾时她挽一个兰花指过来,眼中还含着泪,我便下了决心一定将她弄到身边来。你母亲姓谢,谢婉渔。她是那样好的一个女人,为了我戏都不再唱。日日只在家中等我,未给她名分,却半句怨言都没有过。最终是我负她,应父母之命要娶徐家小姐,自以为瞒得过,不想新婚夜婉渔便走了,字条都没留下一张,干干净净地断。我找过许多地方,都没有她的踪迹。”

“十年后才听说她嫁了人,有了孩子,我以为她已经过得很好,却未料到你父亲是程家同宗的亲戚,有日领着你来程家打秋风讨接济,徐嫣把你认作小四儿抱了回去,只好将错就错,给了他们三万块说好日后不相见。谁知你二十岁时他们寻上门来,那时婉渔却已变作老妇人,脸上都是纵横交错的皱纹,一口方言凶得骇人。两夫妻咬死了一定要认亲,大概这么些年在乡下思来想去的觉着不公平,就要来认了你,好享福。再给二十万,不肯要,狮子大开口,要一亿,不然找记者来,公布程家秘辛。后来,你也知道了,双双都落了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他多义愤,年轻时那样喜欢过的姑娘现今变作如此模样,明明才四十岁,却像六十老妪。杨柳小蛮腰?不要想了,说水桶已经很厚道,整个人像一块橡皮泥,乳房和屁股都垮下去,穿着白褂子,透出长长地母猪似的乳 头,身上赘肉一层一层又一层,像泥浆怪物,更想电视里的相扑手。

那张脸更不用说,黑黄黑黄好似涂一层厚蜡,简直惨不忍睹,沟沟壑壑交错贯通,像是被人一刀一刀刻上去,动一动能把过路飞虫夹死。说起话来整个院子都要震三震,一口黄牙一对外翻的厚嘴唇,里头还夹着绿油油菜叶,唧唧呱呱口水飞溅。

最可笑是他丈夫说,你睡了我的女人又抢了我的儿子,才给三万块,你以为我们是穷叫花子?要一亿,老子要一亿!

她还在一旁点头附和,末了骂他好没良心。

他当天夜里做恶梦,梦里他竟抱着那注水猪肉似的女人翻红浪,他还一声一声喊她“婉渔”,双双脉脉含情,照着她黑黄的牙就那么亲下去,一瞬间醒了,老天,吓出一身冷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定一定神,接着一股气上窜,记忆中多少良辰美景都与婉渔有关,甚至至今仍在周边女子身上寻找似曾相识的眉眼。一时间全叫她——那老得不像人的东西毁了。

他和婉渔——只要想一想婉渔这两个字就觉胃中翻滚,噩梦缠身。

还说要一亿,傻得可怜,送一亿冥币就行!

程景行听完了故事,也无太大触动,只是觉着可笑,就为芝麻小事杀人性命,他父母也是傻兮兮来找死。背着雷公爷暗自庆幸,被母亲抱走确实是万幸,不然,想象不出程景行,不,也许是程富贵程二毛在城市边缘讨生活的情景。

可怕,可怕。

说到底,没有钱最可怕。

两父子都不开口,一个人一个心境。而程谨言,大约是不敢去想谢婉渔的,想起来,恐怕心脏病发直接归西。

过许久,程谨言才发话,“你走罢,不要再来。”

程景行点点头,并不婉言恳求,“父亲保重身体。”

最终听他忏悔,“成败天定,不由人。”

天啊天,真可怜,事事都要怪苍天,难怪老天爷这些年一直黑着脸,时不时浓烟滚滚,气极了还吐些酸水,把乐山大佛都腐蚀。

他对往事十分无感,在车上小歇一会,四个小时车程很快过去,叫司机直接开去医院,门口已经有人热络来迎,“程先生,您要我们找的人就在四楼,外科,十七号房。”

那人二十五上下,为了大老板今天特地穿了西装来,弯腰领着他上去,还问来汐川准备去哪玩云云,都没得答应,乖乖闭嘴。

这医院十分老旧,地板还是水泥面,连地砖都不铺。俄式的筒子楼,走道两头才有些许微光,中间暗的很,一盏灯亮一盏灯不亮,几乎看不清人脸。

程景行往十七号病房里头看去,八个人的大间,林成志躺在最里面,旁边围着老婆儿子,还有个拿着小本写记录的年轻记者。

怎么看都没有林未央的影子,他回过头,瞪着小青年说:“人呢?不是说在这吗?”

那青年十分懊恼,也在左右搜寻,还纳闷,“刚刚还在这……”手一指,指着阴暗处说,“那不就是嘛,长得跟照片上一摸一样的,错不了。”

程景行这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墙边倚着熟悉身影,她一只脚蹬在墙壁上,身子也靠着,双手环胸,昏暗的光线只到达她藏蓝色外套,那一张脸埋在晦涩的黑暗中,是又不是,难认清。

他走过去,试探地喊:“林未央?”

她不应,他便一把将她拉过来,那一双乌溜溜满坏水的眼睛,不是她是谁?

只是剪短了头发,海藻似的长发变到只到耳垂长,有点像诺诺,更像个毛头小伙,真是丑得惊人。

那样好的头发就这么剪了,他都替她心疼。

“大半个中国都跑遍了,好玩吗?不嫌累?”

未央也不看他,似乎是烦得很,一甩手挣开来,说:“能跑能跳是好事,总比死在医院里强。”

程景行冷笑:“行啊,脾气不小。畏罪潜逃还敢理直气壮。要不是林成志出事了,我看天涯海角你还准备躲一辈子是吧?”

未央这回自投罗网,早做好就义准备,哪还像当初在程家,好歹要装出个服软样式让人放心。“舅舅安排得巧妙,恰好是医院,这就绑着我上手术台吧,左边还是右边?随便选一颗。要不不放心,多挖一颗备用?反正你们财大势大,捏死我不就跟捏死蚂蚁似的?放心,我爸已经瘸了腿,林未央哪里还敢造次?”

他将那新闻改编得蹊跷惊悚,完全就像飞来横祸,但又似针对林成志,她便中了套,以为他下手对付她父亲是为了逼她现身。

“诺诺已经死了。”

未央一怔,垂眼看着地面,呐呐说:“哦?是吗?”

程景行道:“就这么三个字?够冷血。”

未央便笑起来,眼睛却泛着红,满含挑衅地说:“不然你想看我怎样?痛哭流涕还是欢天喜地?我要敢说死得好,你是不是要给我一耳刮子?你可真够虚伪的,让我猜,你们程家,没有人为她掉泪吧?”

程景行被她说得无言,继而又见她转身往外走,“既然她死了,我也就没什么用处,程先生您在汐川好好玩,我先走了。”

谈判

他拉住她,手上用了十分力道,痛的她皱眉,回过头来狠狠瞪他一眼,满满是掩不住的怒意横生,“放手!”

他说:“不放手又怎样?”

“我走阳关道,你过独木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刀两断,不相往来。”眼珠儿转一个圈,如乌紫的葡萄饱满放光,她斜睨过来,头稍稍向下侧着,更显得眼角细长,微微上扬,像是收笔时最后一画,横竖撇捺都带着潇洒劲头。最是无意时横来一瞥,凌波暗渡,媚眼如丝。他便忘了她说的是什么,只记得她开阖的唇,像一颗待采摘的红殷桃。隐隐约约一股香,不知从何处来,扭着腰肢钻进脾肺中,这一呼一吸间,便处处都是玉肌香腻透红纱的羞赧风情。

正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要不是走廊里人来人往,一定将她摁在墙上碾着唇,狠狠蹂躏一番才过瘾。

想得心口痒痒,像是一只修长纤细的女人手,十个指头满丹蔻,浓艳似上一刻才挖过一颗心,指尖还滴着血,一下接一下在胸口挠着,时不时画个圈,潋滟红唇,妖娆眉眼。

整个身子都紧绷起来,像上了弦的箭,蓄势待发,急不可耐。

他一定拉住她,困住她,“我们谈谈。”

她说:“不必要。”依旧要走。

他便去拉她的右手,听见她突然尖叫,他不知所措,忙松手,“怎么了?”

“前几天从楼梯上摔下来。”未央捂着小臂,疼痛令她的脸色愈加苍白,真如一张纸,白茫茫无污迹——她这个时候最好看,拧着眉,牙齿咬着下唇,像是被人握在手心里,反复拿捏。

她缓了缓,待这痛过去了才说:“才好没多久,再用力一点一定被你掐断。”

他问是怎么一回事,她不吭声。他抱怨,“一早赶来,还没有吃饭。”像是在邀功领赏。

未央说:“嗯,晚餐快乐,再见。”

他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小姑娘似乎又瘦了些,眼睛大得骇人,清清楚楚,平湖一般倒映着他的面容。“一定要逼我把话说开?留住你的手段多得很,不过我实在不想对一个小姑娘用强。乖乖陪舅舅吃顿饭,接下来的事情慢慢再聊,你总不想林成志骨头还未长好就被人从医院赶出去。”

未央笑着,低下头,张口咬住他掐着她下颌的大拇指,一狠心,血液灌涌而出,化开在她浅淡无色的嘴唇上。晦暗不明的光线落下来,血液流过唇边的颜色却愈加鲜艳,映像派画作里的红,触目惊心。一霎那十指收拢,把一颗心抓得死死,扑通扑通的肉从指缝里漏出来,整颗心濒临死境。

还在跳动,被捂得紧紧。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满嘴都是腥,她舔一舔,舌尖划过唇瓣,红的浓烈与浅淡一并交汇,如淑女故为风尘,又如妓 女穿白裙,格格不入又致命勾引。她抬起脸来对他笑,“程先生真伟大。”

暗昧,阒然,昏热,与上帝的一点点疏漏。她唇上蜷伏着暌违多年的磅礴暗涌,污浊躯壳下流动的欲 望正热烈叫嚣。他捏着她,困住她,亲吻她。四瓣唇黏在一起,他将她藏在拐角,整人似巨大阴影,深深将她笼罩。

这只是一瞬,光影流转弹指寂灭。堕落无由,已然成就纷乱的、错误的、不得挽回的一步。

最终还是流俗,你以为你六根清净堪比金刚如来,到最后,不一样落进碧色盈盈的春潮里,求欢喜,求热烈,求一刻情潮蔽日的缠绵。

你以为你躲得开?

不自量力,谁能躲得开。

像缠藤的树,绕树的藤,撬开她牙关,深入,迫切突进。四处都要搜刮,听她唇边疏漏的嘤咛,感受她的微颤的身体,揽住杨柳似的腰,揉一把,脆弱得似要一折即断。

他无疑强势,吻到窒息。她的脖颈似要倾倒,摆出拱桥一般的姿势,腰、胸都贴紧他,微微骚动的心房,以胸膛揉弄她,折磨她。待她攀上他一同沉湎,才志得意满,却不肯鸣金收兵。

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打开她,得到她,拥有她。藏在兜里放进衣橱,上九十九把锁,窗户都要封死。

过路人频频瞩目,有什么关系,谁够他快乐。

还是要离开她,男和女对望,一人意犹未尽,舍不得她迷人气息,手指在她湿润的唇上来来回回流连摩挲,余味无穷。而林未央微微红着脸,喘息,发梢上都是娇柔媚态。伸手来,抚着他的脸说:“这故事的开端真是俗,俗得让我已经猜中结局。结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一刻他觉得眼花,她与他之间,咫尺间距,却似隔一层模糊的窗玻璃,她那一端下着雨,灰暗的阴沉沉的天幕在背后,冰冷的寂寥的秋雨在身前。他目睹她掩藏的巨大悲伤,时光仿佛回到相识的夜里,她光洁的皮肤在晃动的床垫上浮沉,她说,程先生,我只是个妓 女。”

你是谁呢?你究竟是谁?

在他心上开出一朵娇艳玫瑰,所有的刺深深扎进心肌,每一次跳动都是铺天盖地的疼痛。

他怔忪,昏聩,冥思苦想。

未央的嘴角涟漪荡漾,“程景行,知道吗?你完了。”像威胁,更像是宣判。她站在高处宣告结局,斗篷卷起了风,她俯视他,犹如女王。

餐厅的灯光怎么这样亮。

每一盘菜都在嗞嗞地冒油,油花如同臭水沟里浮动的泡沫。

对坐,像是在谈判席上用餐,食不下咽。

程景行十分愉悦,因他离胜利只一步,不,半步不到。

“我已经为你联系好城中最顶级中学,随时可以进重点班念高三,接下来当然要供你念大学,我希望你能继续念研究生,或者读到博士也不错。实在不想,可以在公司随便挑个岗位尝试,要玩或是要打拼都随你,我尽我所能提供最大支持。年末为你建立基金,每年可以拿百万红利。你的生活将有全新改变。未来?根本不必希望憧憬,我给你的未来即为现实。”他的眉峰犀利,似刀刃,衬托五官更显刚硬,整个人都十分肃穆且权威,仿佛他说出来的话即圣谕,不得不听,由不得你不听。

他看着她,等她点头,签字画押。她不敢让他久等,放了筷子,擦干净嘴说:“怎么不记得给我预备嫁妆?五年十年,也许用不了那样久,你一定厌倦我,到时弱女子无依无靠,光有钱怎么够?应该再添上,等我二十二岁,舅舅为我挑选青年才俊安排相亲,保证我觅得如意郎君。二十二岁交往,二十五结婚,时间刚刚好,完美人生。”

程景行皱着眉,十分不悦,“你何必说些无意义的话来挑衅我?点一点头,答应不就好了?为什么总是不肯乖一点?回去之后我会叫许冲起草合约,期限定至五年后。”

未央眨眨眼,嬉笑着说:“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喜欢看你皱眉生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像个没人要的小可怜。你知道吗?许多时候我都觉得你与堂吉诃德十分相像,从来幻想自己天下无敌,人人都要对你跪拜叩头,俯首帖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