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犯难的时候,长秀讥诮弯起了唇,幽幽开口,“呵呵,我还以为你跟小玥有多熟呢,竟然连她不喜欢茄子的味儿都不知道!”他说着就从我碗里把茄子夹了过去,大大的一口吞了,得意加上挑衅的看着玉奴。

玉奴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怔忡的看着我,喃喃道,“是真的吗?我都不知道,原来你不喜欢吃这个……”

“不要紧的,毕竟从前我们都没机会同桌而食,不知道也不出奇。”我连忙安抚他道,继而回头狠狠的瞪了眼长秀,问,“我听说你不是被你哥哥送去书院进学了,那今日怎么得空出来?”敬为说那书院似乎管理得很严,轻易不让弟子出门的。

“这……”长秀似没料到我有这么一问,愣了愣,才迟疑的道,“我,我知道你早已到了京城,所以就跟师傅告了假想来看你。结果我跑去了御影山庄,他们又说你去了西市,于是我就等在这儿了……”

“真的?”我见他说话吞吞吐吐的,便有些狐疑的看着他,他居然不好意思看我了,这小子该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而玉奴则是一丝得意的浅笑漾在嘴边,若有所思的样子。

长秀没再说话,只轻咳了两声就埋头吃了起来。

不过没过多久,就有闻得急匆匆的脚步声从楼道里传来,接着就听见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门外大喊,“二少爷!二少爷!您在里面吗?”

二少爷?我左看看右看看,一时还会意不过来,这里谁是二少爷?

长秀倏然变脸,“噔”一下猛踢开椅子站起来,先尴尬的看了我一眼,随即快步走了出去。门开了以后,又紧紧的闭上了。

我只隐约听见——

“二少爷,我快顶不住了,樊师傅说午后就要来查阅课业,这下怎么办?”

“啊……怎么突然这样?我暂时还离不开,不如你先回去再帮我顶一阵子!”

“不成不成!那我肯定会被师傅打死的,二少爷行行好,赶快回去吧……”

“……那你先等着,我去去就来!”

接着,长秀又重新的走了进来,满眼忐忑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小玥……我……”可说了半天还是吐不出半句话来。

而门外的人又在焦急的催促着,“二少爷……”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快快的说,“小玥,我有些事得先走了……你别担心,我很快就来看你的!还有,记住帮我跟先生说一声,我会去拜访他的!”他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我匆匆的问了句,“长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没来得及回答,就已经被那人急急忙忙的拉走了。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玉奴带着得意的笑容跟我说,“昭昭,紫微书院的樊师傅是从来不准人告假的,他啊,这下麻烦大了。”

“这……”我愕然的瞅着他,敢情……长秀这小子是偷偷的跑出来的?我在心里哀吼一声,他真的是太胡来了!

玉奴放下筷子,侧着身目光灼灼的看着我,眼底里有着浓浓的疑问,“听他方才说……你现下是住在御影山庄?你怎么会在那里?”

我敛下眼,慢吞吞的回答,“嗯,不过只是暂时借住的,很快就会搬走的。”我突然不敢与他对视,似乎几年不见,他的天真已然消逝,灼人的眼眸里是让人看不透的深沉,不再只是跟我抱怨,哭诉的小男孩了。

由重新见面的那一刻到现在,他说的问的都是关于我的事,而他的,则只字不提,是不愿说,还是不能说?他似乎将自己隐藏起来了呢。

“你……”

“你……”

我们都异口同声的问,却又同时的打住。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问我,“你什么时候会开口说话的?不是说找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的吗?”

我愕然的望着他,这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而然的,我想起了那双深沉如海的黑亮星眸,心底里的寒气又“噌”一下冒了出来,只呐呐的说,“嗯,是早两年好的。”至于是怎么好的,我无法说出来。

“我那时突然要离开柔阳,走得急,没有跟你说一声,你不会怪我吧?”他又问。

走得急?我挑挑眉,细细想了想,好像也是,那段时间似乎是萧世乾密谋出兵的阶段,要保护妻儿先行撤离也是正常的。

于是我轻缓的应了声,“嗯,不会。”答得很简单,或者说,我是根本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他笑容里染上了苦涩,“大家这么长的日子不见,似乎生疏了呢……我不是没有回去找过你的,可是你已经不在那里了。后来听说你投靠了东郡的亲戚,可等我去的时候,又没能见着,没想到……你竟是来了邑宁。”

闻言,我心跳加快,搁在腿伤的手猛的抓紧裙裾,拼命压抑住自己的紧张,问,“你,去了东郡?你怎么知道我在东郡的?”

“嗯,二哥告诉我的,还跟我一起去的,进城以后,可他说他也没找到你。你怎么了?”他坦荡的看着我。

“没事。没事。”我苦笑着。

果真是无所不能的明王萧泽天!呵呵,我在柔阳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吗?这天底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只是他三番两次的费神找我又为的是什么?我从来没有图过他们任何的东西,为何要紧追不放?

“那……那天……”那天晚上来的人究竟是不是你二哥?可是,这话叫我如何问得出口?

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莫非我还要亲自印证才肯罢休?

“那天什么?”他狐疑的瞅着我,俊朗的眉宇间有着慑人的贵气。

我摇摇头,艰涩的看着他。这双同样深邃的眼眸,总是会让我想起与他相似的另一个少年,不,现在不能说是少年了,他已是名满天下的明王。

玉奴抓起我冰凉的手,可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温度,“好在终于还是让我遇见了你,这下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我挣脱他的手,木然的站起身来,轻轻的看了他一眼,不舍,也要舍的。他是天家皇子,我是布衣平民,本来就有天壤之别,再加之,如果那晚的人真的是他二哥,那么我真的不想再和这人有关的人与事有任何的牵扯了。因为那夜无边无际的恐惧总是无时无刻的向我袭来,而我依旧无法面对。

“你怎么了?不舒服?饭还没吃几口呢!”他满眼关心道,而且也跟着我站起身。

“不了,你慢慢用,我有事先走了。”我撇开眼说着,然后就局促着想要离开。

“昭昭?”他拉着我的手,不明所以。

我暗暗的咬了咬下唇,逼迫自己狠心的说出绝情的话来,“我们……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大家就此别过吧。”

他抓着我的手一紧,满眼不可置信的问,“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见我不回答,他继续问,“你说的……是真心话?”

“嗯!”我低着头看向鞋尖,极力避开他审视的眼眸。

他的手颓然的松了开来,不再说话。

于是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其实,本质上我也是个残忍的人,因为,我不想重遇噩梦。而萧泽天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可怕的所在。

我匆匆的跑出去,没走远就听见他追出来的脚步声,是以我走得更急,一出门就快步的转入醉福楼旁边的小巷。再悄悄的探头时,发现他还怔怔的站在门口,四处观望,过了好一会,又一拳重重的打在了门柱上,霎时鲜血染满整个拳头。

我失神的背靠在墙上,全身无力,只呆呆的仰望着蔚蓝色的澄净天空,可是,心是灰色的。

玉奴,请你一定要原谅我的懦弱。

世事两茫茫

我独自一人慢慢的踱回御影山庄,脑子里心里想的都是玉奴那绝望而孤寂的眼神,越想越觉得自己做错了。心烦意乱,连饭也不想吃,就连先生来看我,我也不想动不想说话。而他只是坐了一小会,叹了叹气就离开了。

那晚,我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干了似的,闷得很难受,几番辗转,终不成眠。只道世事茫茫,愁绪黯黯。

隔日一早,先生就被袁老爷子请去了,只留我一个人无精打采的坐在庭院里,闲得发慌。人一旦无所事事,就容易东想西想了。

敬为不知何时进了院子,潇洒的在我身旁的石凳上落座,见我闷不吭声的,便奇怪的问我说,“你今日怎么了?为何没去铺子里,不是说要选漆色吗?还有,伙计都找着了吗?”

啊!对了!今天说好要选漆色的,怎么会忘了这一茬?我一拍自己的猪脑袋,却又无补于事,只得懊恼的说,“我不是很舒服,所以没去……”

可敬为他是何许人也?堂堂的京城大商人,见多识广,怎么会被我这逃避的小伎俩给唬住?他轻轻的笑了笑,一副了然的样子打趣的问道,“是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他笑睇着我的黑眸像是已洞悉我的心事了。

也是,以他的地位人脉,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我根本无处可藏。可我嘴上还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不答反问,“你又知道我心情不好了?”

他睨了我一眼,拿起青瓷小茶壶为自己满上一杯温酒,丝毫没将我的挑衅放在眼里,笑着说,“勇王殿下和高二公子大打出手的事传遍了京城,我如何不知?而且据闻,这还是为了一个女子……”

“什么?”我‘嘭’一下放下手中的酒杯,瞪大眼睛紧紧的瞅着他,紧张问道,“怎么会传得这么快?”

他摇摇头轻叹一声,不疾不徐的替我解释着,“你初来邑宁,想必不知那紫微书院的樊师傅是出了名的严厉无情。而高二公子在进学期间胆敢逃跑出来,还打架滋事,肯定少不了被他一顿责骂的了。至于勇王……”他的眸色深了几分,轻轻缓缓的接着说,“勇王殿下则是被陛下斥责了一顿,如今正在自个儿府里关禁闭呢!”

“怎么会这么严重?竟然连陛下也惊动了?”我满眼的讶异,心里不安的愕然着,如果连萧世乾都亲自过问,再追溯缘由的话,那我不就会……

敬为似很了解我在担心什么,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勇王与高二公子的不和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他们总因芝麻绿豆的事大打出手,大家已见怪不怪,不会再扯到你身上的。”

我苦笑一下,我根本不是怕会被牵连,而是不想引起那些权势者的关注,尤其是……慢着慢着,我还有点觉得奇怪的,玉奴和长秀不和?长秀才来邑宁两个月,又怎么会跟玉奴有过节?

“他们不和?是为了什么?”

敬为忽然趋近我跟前,伸出手来到我头顶上,我不明所以,下意识的缩了一下,只听见他轻轻的闷笑声,真是尴尬的可以。这时却见他从我发髻上拈走了一片发黄的落叶,弹指间让它飘然而落,那莹润剔透的玉扳指在熠熠欣阳下闪着亮光。

他这才缓缓的对我说,“上月秋闱,陛下曾让各大臣王孙公子在御前比试箭法,结果年纪小小的高二公子竟然拔得头筹,把呼声极高的勇王殿下给比了下去,生生的抹了他的面子,你说,这梁子可不就结大了?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还认识勇王啊。”他的黑瞳紧紧的锁住我的视线,似乎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敛下眼,只低声喃喃的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没骗他,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至于我跟他们有什么纠葛,我真的不想说,连提都不要提起。

只是,我记得玉奴才十岁左右时也猎过一直野山猪,箭法已很纯熟,没想到长秀还更胜一筹,怪不得他们两个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犹如火星撞地球似的,怒火烧得极旺,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由。

敬为见我不愿多说,体贴的没再追问,只轻声说,“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不过,这铺子的事得赶紧办妥,再半月就是年关了,工匠都要停工,最好在这之前弄完,然后等开了春你就可以住进去了。”

要到开春?我沉默了半晌。

接着一脸请求的望着他,希冀的说,“敬为,我想年前就能住进去。”

“这么急?”他剑眉微扬,不解的望着我。

“嗯。拜托你了!”我想尽快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这十几年来,从未如此的迫切过。可能,等我有了可以忙的事,就可以把一切都忘了。后来我想,我还太天真,还不够世故,看不清这个世间,有很多事很多人,哪里是你想忘就可以忘了的?

风萧萧,影瑟瑟,越接近年关,越觉得冷。

铺子里的事也忙得差不多了,请伙计的事也有了着落。因为铺子不大,只需要三四个人,再加上一个好的厨子就够了。除了其中一个叫锦亮的小伙子是我从人市里请回来的以外,其他的人终究还是敬为帮忙敲定的。正如先生所说的,我要仰仗袁家的地方,无处不是。

于是,按照我的计划,我们在过年前就搬了进来。袁老爷子本来想留先生多住一阵子,至少过了年再说的,可是先生以不放心我一人为而由拒绝了。所以我们赶在了年前搬出了御影山庄住进西市新铺的后院,而能那么顺利,敬为帮了我最大的忙。

在年前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在楦城失利的明王班师回朝。一时间邑宁的上空,连空气都是难以名状的紧肃气氛,人人自惶。而后,记室高泰安和长史卫华卿被陛下除名,即刻贬为庶民,此事告一段落,明王则未受到任何处罚。

不过,陛下几次家宴,都以明王身体不适为由,让他在家休养身体,不必出席。这其中蕴含的深意,内里人一看就明白。

事出必有因,不听先生的劝言,就得自食其果。

斜晖脉脉,风卷帘翠。

我看向一旁安然看书的先生,见他似乎丝毫没有被传闻而影响,一派怡然自得。

也许我想得太入神,惹得先生不自在的轻咳两声,掩上书卷望着我问道,“怎么你今日老看着我?大有古怪,究竟怎么了,有事?”

“没有。”我总不能跟他说替他感到惋惜吧,于是转移了方向,提到,“我只是在想,这铺子该起个什么名儿,我希望最好是文雅一些的,可想了好几天还没想好。等开了春就要开门做买卖了,招牌都没做好的话,像什么样儿?”

“原来是这样。嗯……”先生微微的想了想,修长的指节轻敲在书本上,一下一下作响,抬眼看看天色,忽然亮了眸色,跟我说,“不如就叫‘微云楼’如何?”

微云楼?

乍听到‘微云’这词,就我想到了‘山抹微云’秦学士,再看向先生,何尝不是一个清雅如竹的居士?暗暗佩服于先生的才气,兴奋的一拍掌高喊道,“好名字!既有深意又有韵味,就用这个了!”

先生满眼宠溺的看着我,叹气的摇摇头,笑说,“不过是个名字,也值得你这么高兴?”

“嘿嘿!”我搔搔头,傻气的干笑两声。

这时,锦亮从外头匆匆的跑了进来在我们跟前站定,喘了口粗气,才说,“先生,姑娘,外头有人找来,说要来给先生登门请罪的。我,我不知能不能让他进来,所以就叫他在外头候着了。”

“请罪?”我跟先生都愣了一下,遂问,“是谁?”

“我听他报上名号说,他叫高泰安。”锦亮答道。锦亮家里是普通的佃农,因去岁家里的几口薄田受了天灾,没有收成,老父又有病在身,所以才出来做工帮补家里的。这些京师的风云人物,想必他也全然不知根底,是以一脸的坦然。

先生的眉宇紧了紧,随即舒展开来,低叹一声,“你去请他进来吧,对了,再去沏壶清茶来。”

我微微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不如还是我去吧!”说着起身就要走出去,竟被先生拦住了,那力道不轻不重,却也让我挣脱不得。

“你留下。”先生淡淡的道。

“姑娘,你还是在这里吧,这些让我去做就行了。”

锦亮笑着走了出去。我拗不过先生,也只好重新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就见一个青灰布袍的高大身影朝我们疾步而来,而我没来得及看清他时,他已经‘扑通’一下,满脸愧疚的单膝跪在先生跟前,“仲孙先生,泰安来给您赔罪了。”

先生倒是被吓了一跳,立即站起了身,弯下腰扶着他的臂膀将他拉起来,不解的问,“高大人做什么行此大礼?快快起来,我可是受不起的。”

高泰安先是一鄂,随即苦笑出声,“大人?先生还是不能原谅泰安是不是?泰安亦知自己该死,也没那个脸面来求得先生的包容我了。”我这才记起,先生之前是很亲切的叫他表字的,这时却重新叫他‘大人’,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的脸上闪过一抹苦涩,接着说道,“而且如今的我也再不是什么大人了。”

锦亮端了壶热茶进来,一见这阵仗,似有些惊慌不知做何反应,于是我接过他手中的托盘,便让他离开了。接着我替他们一人满上一杯热茶,便静坐在一旁,默不出声。

“自古名利如浮云,你也不必太介怀,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的。”先生把热茶递给他,慢慢的安抚说。

高泰安捧过茶,抿了一口,略微萧瑟的说,“天做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全怪我自己恃才傲物才会酿成的恶果,我一人承受便是,可是若因此连累了殿下,叫我于心何安?”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我撇撇嘴,不由得想起他当日的那声冷哼,也就不觉得如今的他有什么值得可怜的了,完全是自作自受。

“那你这次来是……”先生迟疑的问着他。

那高泰安刚想开口,才意识到一直坐在身边的我,那种的不信任的目光再次向我袭来,与那日如出一辙。而这却被先生看到了,他冷眼扫过高泰安,语气清淡的说,“你还是走吧!”

“先生?”高泰安一惊,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我也同样讶异的看着先生。

“疑人勿用,用人勿疑。小玥是我可以信任的人,若你觉得有话不能在她面前说,也就不需跟我说了,我想我也帮不了你。”

原来先生竟是在为我争取得到别人的尊重,我感激的向先生看了看,喃喃道,“先生……”

高泰安幡然醒悟,立即起身很是君子的对我作了一个揖,说,“沈姑娘,是泰安一而再的失礼了,请你莫要见怪。”我只是摇摇头,半晌不说话。请原谅,我实在是不喜欢疑心病重的人。

而先生这才重露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