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理解,来的途中,我已经被盛杉骂了几个来回。不难想象,叶慎寻心中如何巨浪翻滚。

  叶家全体已然惊动,叶舜山在家里发脾气,待叶慎寻一走进老宅主厅,手里的杖头便稳狠准地扔了过来,“寻常你总自己拿主意,连慎星在美国的地址也将我等瞒得尚好。你既有这横着走的本事,如今倒是上天下地,将我孙子找来,完好无损还给我!”

  嘭一声,叶慎寻没躲,额角立时青了小块,垂眼立着。

  那也是我第二次看见叶慎寻的父亲,叶忻。

  中年男人依旧保持着挺拔的身材,鬓如刀裁一双历史上标准的浓眉大眼,轮廓深邃、不怒自威。至于两个孩子,该是长得像母亲多些,细长上翘的眼角,眼缝白皙,浑然天成。若生为女儿家,该有万种风情,已成年的叶慎寻尤为明显。

  情势紧急,容不得我惧场,当即暗暗掐了一把大腿,上前认错,“对不起,叶公子的人已到机场……”话未完,叶慎寻突然长手将我拉开,重新出现在亮光之下,眸色翻了翻,“这里没你说话的余地。”

  “可弄丢慎星的人是我。”

  “闭嘴。”

  我与他四目对峙,视线不期然被那块浮起的青色吸引过去,心里发了一阵紧,惯然倔着头,而后像下什么决定,大步流星回身,向众人鞠一躬,“抱歉,失误的是我。我受了委托去机场接人,却没及时将二少爷送回。”

  见状,叶慎寻声音紧了再紧,“别说话。”

  一时间,只听见我和他一来二去的言语胶着。

  可惜,我从来不是听话的主,满心只想帮身后人洗摘罪名,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赴朋友的约,将他一同带去,在餐厅等候……”

  话到关键,叶慎寻已然青筋毕露,音量控制不住几度上扬,“叫你安静听不见吗?”

  我恍若失聪,“等候时,我们在餐厅弹钢琴聊天。之后我去洗手间,出来便见到慎星惊慌离开。我追上去,已经不见踪影。具体发生过什么事情兴许可以问问我的的朋友,哦、就是……”

  须臾,察觉整个手肘都被人用巨大的力度往后拖。我知道是谁,下意识挣了挣,没料男子微微闪身向前,制着我的胳膊发狠一拉。我趔趄几小步回头,不期然地迎上一耳光,夹着冷冷嘲讽:“恭喜你,负罪感减轻了,滚吧!”

  当大厅回荡着那当空一响,惹起周遭起伏的呼吸成片。连叶舜山都未料,严肃地抿紧嘴角,唯独叶忻只眨了眨眼,似未见着。

  这厢,我也只来得及见一只大掌破空而来,面颊便开始火辣辣的疼。但那手掌仿佛有种力量,可袭击人的心脏。否则,为何只挨了这应得的一巴掌,我却觉得呼吸不畅?

  或许,因为也是这样一双手,在我被所有人遗弃的时刻,用无比爱怜的姿态,抚上过我的脸庞。它所及之处,曾令我寸草不生的世界,万物复苏。可今日,他用同样的一双手,放了把火,将我为他保留的方寸之地,毁灭殆尽。

  良久,不知叶舜山是心疼我这昔日徒孙,还是看不得叶慎寻隐忍的模样,终缓缓坐进椅子,面色稍霁,“事到如今,不是追究谁责任的时间。我要见到慎星平安无事,其他容后再说。”

  连沛阳也给那巴掌刮傻了,老爷子发话才站出来奔忙。他经过我身边,原想说句话安慰,我却因为无地自容,偏头一阵风跑走。

  经过叶慎寻身边,那人神色未变,将我当空气般,有条不紊地安排相关人等去接触医院媒体和派出所部门。这屋子满满当当,却只有一个盛杉,趁大家不注意时追我出去,在院子里将我拦住。

  “这事怪不得师兄。你可知,叶家人若知道你带叶慎星去见魏光阴,别说你给了叶长公子一个肾,你就是赔上一条命,叶忻也不见得罢休,那可是升级版叶慎寻!”

  提到那个名字,我发怔的眼神慢慢回温,“他们……对光阴的成见如此之深?”

  盛杉微微后退,似回忆起往事,眼底挂着悬而未决,好半晌才道。

  “因为当年,将慎星推下阳台的,就是他啊。”

  是他啊。

  “光阴哥哥。”

  年幼的叶慎星,也曾这样追在后边叫魏光阴。

  滨城四大家的孩子,几乎都长在一起,感情也厚此薄彼,唯独魏光阴是大家都喜欢的那个。

  他从小身具卡通人物的气质和面庞,爱安静和独立思考,像个小大人,比那时在学校里上窜下跳的叶慎寻还成熟几分。除了叶慎寻,叶慎星唯一崇拜的,只有变形金刚和魏光阴。他总能在一分钟内将最复杂的模仿归位,也能将变形金刚模型变成不一样的汽车造型。一切,从阳台那场意外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记事开始,魏光阴便常常出现幻觉,做怎样的心理理疗也于事无补。那些幻觉,偶尔是爱丽丝仙境般的场景,大多是阿鼻地狱,令人惊恐窒息。

  阳台事件后,叶慎星一度陷入昏迷,魏家有心想洗清嫌疑,“光阴和慎星平日关系甚好,断不会发生争执。兴许小孩子不小心跌下阳台,光阴想伸手拉一把?”

  看父亲和悦姨的神色,年幼的魏光阴第一次尝到何谓慌张。因为,他们再怎样为自己开脱,他就是记不清。猝不及防陷入幻觉后的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跟喝酒断片儿似地,毫无踪迹可循。

  那时,年长四五岁的叶慎寻,血红着目光,揪起他衣襟怒问:“说啊!你究竟拉他,还是推他?!”

  他能做的,不过是跌跌挣扎着往后退,“我、我真的,记不起……”

  下秒,眉眼尚青涩的叶长公子,将医院玻璃砸出大窟窿。魏光阴安静的世界,也从此分崩离析。

  这也是为何,七八岁前的盛杉还一心追逐着那个叫魏光阴的男孩。但意外后,她对他仅有的感觉,是怕。

  自那,为避风头,魏家人找了名不见经传的祥和里寄养魏家公子,才与年少的改改狭路相逢。初初,她接近他,是因为他聪敏到能读懂所有字句。后来,她赖在他身边,是因为那双天生清亮的眼,如月之明。

  “你很了解自己吗?我不,但也有好处。不了解自己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罪恶感。”

  重遇那日,魏光阴曾赫赫对我做出警示。我却以为,他单纯希望我知难而退。原来所有的缘起,早在多年前,便写好了残忍的一笔。

  院里,盛杉与我的谈话陷入沉默,恰好叶慎寻出门,见院子里立着我两,原无意搭话,我却鬼使神差长步跟上,压根没考虑过,他会不会再给我一巴掌。

  “对不起,我并不清楚慎星那场意外……”

  话到后边,成不了句。

  待他不言不语抵达停车坪,我终伸出手,试探地拉了前方人的衣袖,却被断然挥手打掉。

  夜色中,年轻男子回头,肃杀之气满溢。

  “程小姐,”他唤,语气覆千霜,“不管你想表现自己对某人多么情深不寿,都别拉上无辜者陪你做戏,我们没兴趣。”

  那道射过来的目光如刀,字字句句也都往心口踹,成功令我白了脸,却自知犯下大错,从始至终闭嘴不辩。

  见状,叶慎寻气更不打一处来,忽然反手扼住我的肩膀,将我往车门的方向摁,一时只听背骨磕上金属传来清脆响:“怎么,以为不说话事情就过去了?还是刚刚那耳光打傻了你?伤到了你的心?”

  “如果真这样,那就好了。”

  忽然,那忍得一头冷汗的怒气,不经意间化为叹息,雪花般轻飘在我面颊。

  自问我可以面对严刑拷打的责问,却难以面对叶慎寻心灰意冷的眼神,遂条件反射伸手推他一把,“我对某人怎样不劳长公子费心!至于慎星,您大可放心,就算死,我也会将他找回来,完好无损还给你!”

  狠话撂完,借着他刚拉开的车门钻进驾驶座,一脚油门踩到底,往山下飙去。

  我会开车,还是叶慎寻两年前教的。虽然他经常吐槽我的智商,却不可否认,在很多事情上,我都有天赋,包括开车。

  叶家老宅在半山腰,我一口气冲到山脚,被一辆黑色轿车硬生生拦下。

  光瞧车牌尾数,我已认出来者是谁,赶紧踩了刹车,犹豫许久才推门下去,却不期然撞进一个清淡的怀抱。

  “他们……对你说难听的话了吧。”

  那人用我曾期待的力量,将我困住,耳边温言软语。可在今晚,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却没冲昏我的头脑,反而叫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微微抬头,苦笑了两下,却叫魏光阴发现我微微红浮的面庞,目光顿烈。

  “还对你动了手?”

  见我不说话,眼眶也有肿胀迹象,青年当即要提步上山,为我讨说法。

  想起叶慎寻提到魏光阴时的狠烈,我骤然扯着他的衣袖,“我没事,你别去。”

  察觉我拉住他的那股劲太过蛮横,魏光阴本想放弃,却发现被我眼里浮起的水光刺激,脑袋忽然就不再清明,“改改,你放手。”完全无法拒绝的语气,我却抓得更紧,几近祈求。

  “不,你别去,我真的没事。”

  于是,我和他在山脚进行拉锯战,最后以魏光阴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告终。

  他成功脱身,越过我,方才走了几步,我终于忍不住高声质问。

  “你去又能做什么,将谁再推下山崖吗?!”

  语出,前方人脚步大顿,身子一凛。

  或许在这之前,我还可以骗自己,当初的魏光阴,是想伸手拉叶慎星。可今日在餐厅,叶慎星的种种状态都表明了,他怕。只有当事人才对噩梦般的瞬间记忆犹新。哪怕多年过境,不谙世事,还是能一眼将始作俑者认清。

  夜幕中,我转头,瞧着青年男子沉默的背影,声带抖动:“光阴,你可以解释的……只要你说没有,我就相信你。”

  就算是假话,我也相信。最终依旧沉默还以沉默。

  顷刻,我赶紧自己的声音像拔了丝,绵绵密密,“原来,我真的没了解过你。”

  语出,魏光阴回身,想伸手将我拉近,我却条件反射往后退了一退。于是他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霎时,魏光阴想起,高三毕业假期,也有过类似情景。

  因为信奉睚眦必报,收了蛇厂老板的地,断了对方生计,没能演绎好干净少年的角色,她也像今日这样,退缩了。

  后来他去到美国,告诫自己,这是青春韶华里必经的路,不过匆匆一段相逢,总有淡薄之日。然而当再度回到滨城,本该匆匆的一段,却以惊人之势卷土重来,他才知她是命中劫难。在劫,难逃。

  他曾口口声声告诉何伯,招惹程改改,是为了打个幌子,顺藤摸瓜找出集团内奸。这才连她去上海的行程都打听到,还顺了盛杉等人的心意被拍下照片,只为看消息一出各高层反应。但这出戏做着做着,就偏离了该有的轨道。

  当她为自己狂奔在街道,他的心跳呼啸得比黄浦江的风还不绝于耳。当她说“怨你,恨你,讨厌你”,他竟也跟着心酸难当。当电影院中,她问,最爱的人先死怎么办?他侧头凝望,想说的竟是:我会在那个世界边等你,边生活。却因不惯于赤裸的表白,将“你”字欲盖弥彰换做“她。”

  如果他愿意,他亦有千回百转挑逗她的方式,正如对待每个怀着小心思接近自己的女孩。但是,他能做到对全世界恶意相向,面对她,却只想说上一辈子,像电影院里那样的,欲盖弥彰的情话。

  还在祥和里那年,院里放电影,外公对小男孩说,总有天,你会遇见彩虹般绚丽的人,她会让你的人生变得不一样。

  而今,他遇见了。早晨从眠中醒来,看见身旁白衣素裹的女孩,静静沉睡在晨曦之下。他真的以为,人生从此将变得不一样。她却好似,来错了方向。

  “你不了解我,是因为你从来不想了解真的我。以往我本无情心,你偏将我看作多情人。现今我想成为多情人,你却只能看见我以往无情的心。”

  青年隐忍许久的话,在此夜冷硬脱口,我的眼泪,终喷薄而出,只能倚着蜿蜒而下的墙壁抽泣,指甲盖死命扣着墙壁一角,磨破了也不放。仿佛不这样,根本无法支撑正逐渐下滑的身体。视线中人已渐行渐远,最终连轿车尾影也不见。他来得蛮横,却走得冷清,如后半夜袭来的风和雨。

  其实,你又何尝了解过所有人啊,光阴?

  当日断了生计的蛇长老板,当众掉衣的盛杉,被逼退学的萧何,永远停在八岁的叶慎星……对不起,是我错了,请你原谅。有时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不小心伤害你,想努力改变的,请给我时间好吗。

  类似这样简单的话,你曾对谁说过吗?

  我并非要你做标本似的白衣少年,也不害怕,你将为我带来多少灾难。我怕的是,你与整个世界为敌。

  那些人的恨你、怨你、讨厌你,和我全不一样。说不定哪天,种种致命遭遇,就会像不久前的栽赃事件,陡然上演。届时,你要我如何面对,这没了你的,空荡荡余生。

  魏光阴没想过,自己做到了对全世界的恶意都刀枪不入,却不敌程改改一个勉强靠近的眼神。当轿车戛然而止在魏宅门口,窗外风声大作,院子里刚植的树干被吹得摇摇欲坠,正如他此刻飘摇的心事。

  进大门前的某盏路灯坏了,前几日,何伯曾吩咐人要换,他却道不必。当日魏延还在世,他最喜坐在这盏路灯下等父亲回家。人没了,灯再亮也没意义。

  路灯后方有个小花园,满城的姜花都仿佛开了进来,头顶绿荫成片,是个夏日纳凉好去处。只是那扇栅栏已久无人推,这个夜晚,却门洞大开。

  “出来。”

  他沉声,回应的是一阵悉悉索索草响,接着,乍现活色生香一张脸。

  栅栏门前,程穗晚踌躇地捧着一团医用纱布,想靠近却不敢。她以为会看见当事人惊讶的眼神,一眼望去,尽是淡漠,仿佛对她回到滨城这件事早有耳闻。

  “你来这儿做什么?”

  她奉上纱布,像捧着自己的心,“你们去的那家餐厅,我、我也在。我看见你受了伤。”

  全世界都沉浸在叶慎星失踪的焦急里,无人察觉,他袖口里的皮肤,也正一点一点往外渗着血。餐厅时,叶慎星惊慌失措间曾举起餐刀做防卫姿态,魏光阴原想行抚慰之事,却被他手中的锋利毫不留情攻击。程穗晚已跟了他许多天,若非看他受伤,兴许还给不了自己相见的借口。

  近君,情怯。

  奈何,黑暗中的人却将纱布推开,冷漠口气不缓,“我以为,你回来要见的第一个人,应该是改改。”

  他暗指当年事件,自己还欠一句道歉。

  女孩呼吸一滞,缩了缩手,垂头看向地面,真真地我见犹怜,“刘维也这样劝过我,不是我不想见她,是不敢。在我没想好怎么道歉才能与她和好如初前,我没勇气去见她。”

  “和好如初?”素来淡漠的人声调禁不住扬了扬,“世上兴许有和好,但肯定没有如初。如果你的期待是这样,此生不见对她来讲,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太了解那姑娘,看似没心没肺,实际却不忍心拂了所有人的期望。

  听魏光阴口口声声偏向程改改,程穗晚禁不住秀眉紧锁,语气含怨,“你们都要我去道歉,我究竟有何过错?我不过是在最恰好的年纪喜欢上一个人,因为太想留住他,方式激烈了些。就算要道歉,受到伤害的是盛杉,与她又有何干?难道,我靠呼吸机过活的这两年,还不够偿还?”

  按理讲,这逻辑没毛病,可魏光阴听在耳里,总觉得是歪理邪说。

  从前,魏光阴以为自己是唯物主义,而今才发现,在感情里边,他也像个唯心的小丑。他在不自觉间将她规划进自己的国度,还因为这个叫“程改改”的城民被外来者欺负了,便要三兵整顿,六军临城。没想到头来,却吓到了她。

  趁尚有理智,青年举步要离开,程穗晚却以为他不耐见到自己,语气发酸大喊:“你这样在意她又如何?她留给你的,不过儿时记忆。可为了叶慎寻,她能豁出命去!”

  她能豁出命去!

  一瞬间,风止了,雨渐渐下来,周遭都是模糊的。

  当晚,程穗晚捧着被水打湿的纱布哭倒在魏家门前,将嫣红的嘴唇咬得青白,就是不走。

  何伯亲自给魏光阴上药,老花眼镜扶了又扶,循循善诱的语气,“眼见雨势越来越大,小姑娘家的,经得起多少折腾。”

  魏光阴瞥了老人一眼,眉目却是放下戒备后的安然,“现在要她进屋,与当年在美国给她希望的行为有何分别?既然开始就错了,唯有快刀,才能斩了这乱麻。”默了默又道,“鲜少见您为谁说话。”

  何伯就着灯光眯了眯眼,“在老奴眼里,都是程小姐,为哪位说话没分别。重要的是,先生可知自己心意?您当初使着性子离开,回头,再离开,再回头,大约是笃定,有人会在原地傻傻等候。后来,您招招手,那傻傻的人就不问缘由焚身以火。可有天,傻蛾子飞不动了,您愿意碎了自己高贵的身,去随它卑微的影?”

  看似闲话家常,实为点醒。

  不管魏光阴在与程改改的这出戏里投入有几分,他的初衷,都是为了魏氏集团。若没了这冠冕堂皇的借口,他肯朝她走几步?要是没有走九十九步的决心,那进魏家门的是那位程小姐,还是门外这位程小姐,的确毫无差别。如果他有走九十九步的心,便不会在她刚刚才退一步的时刻,就如此大惊失色。

  一滴水,两滴水,三滴水,都变不了汪洋。而她走了一年,两年……十年,才走到他身旁。所以不能全给,就全都别给。这样,兴许对谁都好。

  良久,手腕附近的伤口已被包扎完毕,魏光阴起身至窗前,瞧着门外几近晕倒在雨中的女孩儿,眉头紧蹙。脑子里浮动的画面,都是方才她满含哭腔的表情。

  “你同她不过几段儿时回忆。可为了那个人,她能豁出命去!”

  她从刘维嘴里听说,两年前的车祸,叶慎寻危在旦夕,是程改改主动站出,给了对方一个肾。所以,她的身体大不如前,更无法剧烈运动,还曾因一个小小的细菌感染危在旦夕。这也是为何,Q大篮球场,面对自己的邀约,她也犹犹豫豫。

  是吗?在原地傻傻等候的人。从前,对于程改改,魏光阴是自信的。如今,不确定了。

  好半晌,窗前人似下了什么决心,松开唇角。

  “开门吧。”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哦不,滨城吗?

  那日,我认世界倒霉第二,没谁敢认第一。

  我先是被叶慎寻赏了耳光,再质问魏光阴被情伤,接着哭成傻逼,然后被一场大雨淋成落汤鸡,最终还得浑身湿答答地开着车,去寻找叶家的宝贝星星。

  想到魏光阴,我恍然记起,属于他的迷谷红绳还在我手里。虽然多了见面的理由,我也不介意为他多厚一次脸皮,可见面又能说什么呢?最早的过往,我未曾参与,似乎并无置喙的余地……

  思绪幽幽间,仿佛有两个字挣扎着要跳出来。

  光阴?

  红绳?

  迷谷?

  思及最后,恰好红绿灯前,我没注意,猛一刹车,脑袋撞着方向盘,灵光乍现——

  迷谷!

  叶慎星该不会跑去了祥和里?

  三年前,与叶家兄弟去呈坎旅行,叶慎星曾好奇追问我的来历。我说,我来自一个叫祥和里的地方,就在滨城近郊。在那儿,还认识过一个少年,送过我一根迷谷树枝。因为迷谷有指引方向和人心的能力。

  彼时的叶慎星饶有兴趣,扯着我的胳膊邀请:“那橙橙以后可以来找我!美国正在进行一项研究,可以将人的骨灰变作胶囊,长成一棵树。以后你死了,就种下骨灰,变成像迷谷那样的树,为我们指引方向!”

  虽然我并不是很想英年早逝……

  可曾经对话言犹在耳,我猛一掉头,将车子往高速收费口驶去。

  以前叶慎寻教我开车,却从没上过高速。月黑风高又是雨夜,我其实有些发怵,但想想那孩子要真跑去了郊外,孤立无援,又处在恐惧之中,踩住刹车的脚便放不开。

  祥和里的地早就卖了,连同那片迷谷树林也拆得七零八落,周遭都是光秃秃的山影。我将音乐开到最大,企图屏蔽呼啸诡异的风声,硬着头皮开了一段,好在渐渐上手。

  已近凌晨,越往后,开始能见到平地起的水泥建筑。虽已无人烟迹象,越渐熟悉的路段却昭示着,快到目的地。

  奇怪,周围景致倒退越快,我的预感越加强烈,几乎是笃定叶慎星就在这里,跟人死前回光返照般,毫无道理可循。

  一点整,我终于瞧见熟悉的岔路口,可从前的停车坪早已被封,不得已,只能将车停在应急车道,拿了手电筒撑伞而出。

  所幸孤儿院附近的地卖了,却没真正动土兴工,破旧的院门还掩在夜幕之中。我小心翼翼越过脚下的青苔和障碍物,嘴里尝试唤:“慎星?你在吗?”已然忘记眼前魔影幢幢的楼,正是恐怖片儿里恶鬼出没的最佳场景。脑子只一个念头,叶慎寻比恶鬼可怕多了。

  积尘已久的灰被无数次雨水冲刷后,变成泥浆,稍不注意,寸步难行。我扶墙而入,凭着儿时的记忆摸索,“叶慎星,快出来!我是橙橙啊!”奈何雨声已经盖过人声。

  木材杂物堆了一地的院子,我差些摔倒,撞到什么,脚扭了一下,却听那玩意嗡嗡嗡直响。

  期间,我的脚跟绊开了遮住它的破衣裳,那器物被雨水一刷,泛出银色光亮,使得我醍醐灌顶:这不是院长以往催促我们上课的钟吗?

  说是钟,却必须人为敲,威力倒不小。

  如何形容当时的赶紧?仿佛沼泽中遇大树,我抱着它就不撒手,摸爬着从地上找到木材般的东西,开始敲击大钟。一时间,院内有此起彼伏着的闷音回响。

  嗡……嗡……嗡……

  顷刻,我后悔了。心想着,来之前还是应该带上刘大壮。即便他献不了策,壮胆也好!

  当然,我也必须认个怂。其实叶慎寻根本没有这幢闲置已久的院落可怕。尤其当回音四起,我浑身不自觉起了鸡皮疙瘩。

  就在狼狈的我琢磨着,该怎样才能让鸡皮疙瘩消下去时,渐渐细小的雨声里,忽然冒出一阵蹬蹬的脚步声。我没来得及细听声音出现的方向,眼角余光却只见有个人影飞奔而过,猛地将我扑倒,浓重的呼吸洒在脖颈之间。

  “橙橙!真的是你!”

  “呜呜,你找到了我。”

  待熟悉的称谓出口,尚未看见来者的庐山真面目,我的一颗心,已然大定。

  推开满眼通红一脸泥浆的男孩,我啪啪两巴掌拍上他脑门,“你是不是傻?有人欺负你,第一反应该打电话找你哥啊?!跑什么!”叶慎星扁了扁嘴巴,却不小心吃进一口风和泥,咳嗽了几声,“我本来想打公用电话找大哥,但、但是……”

  但是,他怕警察抓。因为在餐厅,他不小心用餐刀伤了魏光阴,此番自己就是畏罪潜逃……所以他连叶慎寻也不敢找,只好自己躲起来,有一日算一日。

  乍听魏光阴受了伤,我懊悔不已,在来时路上的犹豫灰飞烟消,心中顿时打定主意,明日就要登门去道歉。他要不肯见,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上吊时,还要用他套迷谷的红绳做引,叫他一辈子忘不了。

  “我对滨城不熟悉,记得就是你说的,什么近郊、祥和里。”

  这厢,叶慎星不知我心理状态,还在断断续续说明原由,同时纠结在要不要跟我回去这个迷之选择里,“回去被警察抓了怎么办?可不回去,真的好饿啊……”

  果然孩子心性。成人的世界,哪像这风雨,说下就下的。

  见叶慎星执拗不肯走,我只好胡诌,“你是未成年,有保护法,别怕。”跟演公益短片儿似地,就差脑袋上打一行五讲四美三青年的字眼。可苍天呐,这小子居然比我更懂法,他说,按照身份证上的年纪,他已经可以服刑了,惹得本仙女白眼上翻,“按照婚姻法,我还应该结婚了呢!”

  突然,狼狈的叶慎星抽空担忧地看我一眼,欲止,又言。

  “橙橙,听说大哥又重新喜欢解姐姐了,你好可怜哦。干脆,等我病好以后,你嫁给我吧?!”

  男孩目不转睛盯着与自己同样狼狈的我,眼珠湿漉漉,像只倔强且聪慧的小鹿。

  理智在说,这些糊里糊涂的要求,千万别答应。可郊外的夜,凄风冷雨,几天几夜没进过食的我有些抗不住了,靠着仅剩的力气吼出,“答应了就回家吗?!”他未曾犹豫,“嗯!”

  半晌。

  “那……你先上车,我就回答你。”

  生怕一口气答应了那家伙又反悔,我采取钓鱼政策,成功将他骗去高速入口。哪知他契约意识很强,非要我答应了才肯走。

  雨不知何时停了,郊外的清香入鼻,我深吸一口率先坐进车内,企图寻找纸巾擦头发,却意外发现后座竟然有矿泉水和饼干。想来是叶慎寻经常出差,买着备用。

  原来富豪和穷人没什么差别,都饱一顿饿一顿。

  想到这里,我心里好受多了,随手从后边拿了袋奥利奥,欢欣鼓舞地向叶慎星挥了挥,“真不上来嘛?有东西吃哦。”

  男孩目光波动几秒,傲娇地“哼”一声,誓要做革命立场坚定的刘胡兰。

  不得已,我爬去副驾驶,和颜悦色想同他讲道理,还未开口,突然从后方射出一道强光,模糊全部视线。

  灯光太强,下意识间,我想抬手遮挡,却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喇叭声、尖锐的水泥磨皮声,以及混在里面的,谁模糊的喊声。

  “橙橙!!”

  “快点……”

  “不要……!”

  那一刻,我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始终没答应叶慎星,要嫁给他。如果答应了,那这世上,兴许又多了一个伤心人。

  高速发生追尾事故,重载卡车司机酒驾后错入应急车道,将一辆银色路虎碾碎成泥。巨大声响惊动周遭居民,错落的灯在后半夜争相亮起,孤寂的草木上还残存雨水痕迹,被灯一打立时光怪陆离。

  交通部门来了电话,是沛阳接的,听了没几句,神色大变,脑袋里本就绷着的一根线腾地断掉。

  他咽了咽喉咙,“确定吗?”

  叶慎寻刚回家换身衣裳,出卧室便瞧见沛阳末日临头的表情,心里止不住发了一阵凉,箭步上去,“慎星?”

  沛阳将听筒拿开,吞了口唾沫,良久才道,“是……程小姐。”

  高速路上,黑漆漆水淋淋的夜令人寒从脚起。大概也是这阵寒气入了体,才令后座上那心思若水银缜密的人,大脑全程空空白白。

  他突然想起还同住公寓那段时间,偶有闲心拉上沛阳,陪程改改玩斗地主。沛阳却深以为这是纯靠运气的游戏,结果将大半月的工资输了出去。抱着权当交学费的心态,沛助理私下求教程姑娘,得她一句精髓。

  “对付你家老板这种精算师,若按照正常程序,不出一分钟,你手里什么底儿他一清二楚,只能打心理战!例如王炸这种牌,留到最后兴许屁都憋不出,必须开场就出。他出个五,你就炸,炸得他一脸懵逼逻辑混乱到开始怀疑人生,才有机会一举拿下。”

  不得不承认,程改改这套看似乱七八糟的理论,在叶慎寻面前却很吃得开。

  就像初初相遇,哪个姑娘在他面前,不是小鸟依人风烟翠柳的窈窕模样?唯独她,风风火火地将一坨猪肉甩到他颠倒众生的脸上。接着,叶慎寻就真跟中魔似地,自发启动懵逼模式,思维混乱到足以怀疑人生。

  然而,他没想过,程改改会将这套理论贯彻始终。今晚,他不过给了她一耳光,她却用自己的生命开炸,炸得所有人魂飞魄散。

  马不停蹄赶至现场,浑身脏兮兮的叶慎星正被几个交警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