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落后的年代,来来去去的大都是漂泊的客商,那一天却有带着微笑,说着一口温软好听的异乡话的青年光顾了她的摊位。

他买走了一个她亲手缝出的布制钱包,又轻柔礼貌地问她,能否给他提供热水和馒头,他会照价付款。

少女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单纯的怀春少女,清俊儒雅的青年让她心中泛起了不可控制的涟漪。她当然答应了这个请求,回到家中取来了他需要的东西。

青年拿走了水和食物,笑着同她道别,然后走入了村寨外的黑暗中。

少女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结果接下来的许多天…大概有几天,或者几十天,总是很多天的时间里,他都出现了,每次都要买走一个少女的货物,带走他需要的水和食物。

他每一次都不知从何而来,又消失在村寨外的林荫小路上,每一次都衣着干净整洁,笑容温暖。

少女甚至怀疑过他根本不是人类,或许是什么山精鬼怪,或者神灵。

有时候他甚至会稍作停留,给她讲一个笑话,或者说几句话,青年谈吐不俗,每次听他说些什么,少女都忍不住心驰神往。

她知道,她大概是陷入一场恋爱了,一个不需要过去,也需要未来的恋爱,那么含蓄,却又充满诱惑。

她还能从青年的眼眸中看到,他或许也爱上了她。在一次告别时,青年开玩笑说,希望她永远为自己点一盏灯,这样他在黑暗中就不会迷路。

少女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下头抿着着唇,露出了温柔又羞涩的笑容。

这本该是柔美的爱情故事,却出人意表,又在情理之中的,在一个清晨结束。

那是少女刚刚起床,就听到村口外一阵异样的喧哗,这在平静的村寨中并不寻常,她就随着人群走了过去。

在村民的议论中,她得知警察刚刚在村寨的森林中,逮捕了一个被通缉已久的杀人犯。

少女预感到了什么,她急切地跑到村口,终于赶上了在那个通缉犯被押送上警车时看到了他。

她看到的是那个青年,永远只在夜色中匆忙出没的青年,在被警察送入囚车前,隔着人群最后遥远地看了她一眼,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究竟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将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柔都倾注在了她身上。还是他原本就是个温柔的人,凶残的行径只是意外或者一时冲动?

她没有机会得知,关于青年的消息,只是偶然传到她的耳中——在那个量刑严苛的年代,没有意外的是死刑。

她默然孤独地一个人熬过了长长的岁月,直到村寨里的人早就遗忘了那个轰动了一时的杀人犯,直到她变成了一个终身不嫁、脾气古怪的老妇人。

连续十天光顾了这个小摊子,摄影师终于听完了故事,他久久都没有出声。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故事,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故事中的人。

在他拿走了最后一天的手工制品,留下了远超出商品价值的钱,即将离开时,老妇人叫住了,她早已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了丝毫年少时清秀美丽的影子,她的笑容却依稀还带着青涩的柔情,她说:这一盏灯,还为你留着。

林眉看第一遍的时候,注意力都在陌生青年的身份和他身上的谜团,等看到第二遍,才默默哭红了眼睛。

都看完了,她丢下电脑去楼上找肃修然,他正拿了本书斜靠在书房的软椅上休息,听到她推门进来的响动也没起身,仅仅是看着她的泪眼微微笑了下:“这是怎么了?”

林眉声音还哽咽着,抹了抹眼泪说:“你为什么总要写这种无望残忍的悲剧?”

现在肃修然不再用“读者喜欢”这种理由来搪塞她了,他抬头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才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并不能尽如人意。”

林眉不肯承认她在读这本稿子的时候,无意间把那个温柔神秘的异乡青年想象成了肃修然的样子,她只是觉得分外心痛:好像只为了一场邂逅,就经历了四十年漫长等待的少女就是她自己。

她知道自己是代入了,优秀的文学作品本来就有这种功能,只不过这次悲剧的故事让她的悲伤来得太猛烈。

自从在草原上的暧昧结束后,她和肃修然本来已经又回到了去之前那种心照不宣的距离,彼此熟稔又礼貌。

今天她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着坐在他身边指责他:“你就是喜欢虐读者!”

肃修然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是代入太深,他轻叹着放下手中的书,对她笑了笑说:“这只是一本小说而已,别太投入。”

林眉又擦了擦泪,扯了一张放在一旁的纸巾擦鼻涕,她还不能平复自己的情绪,开口说:“我要明天才能开始校对稿子…今天晚上加不了班了。”

肃修然温柔地微笑:“好,随你。”

林眉在泪光中转头看着他浅淡的柔和笑容,这不看也就罢了,一看他半埋在昏黄台灯下的侧脸,顿时又想到了小说里的青年,忍不住露出了心疼的表情。

肃修然为她神色愣了一愣,随即就了然了,他忍不住勾了唇:“你是把男主角代入我了,所以才这么伤心?”

林眉实在不想承认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哭得这么没出息,抬手捂住了眼睛:“我也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一直让男主角温柔地笑!”

肃修然有些忍俊不禁,但还是压抑住了,声音温柔地哄她:“别怕…我没有做过违法的事,不会被警察抓捕,也不会突然消失。“

他一直靠在软椅上,旁边又开着黄色的落地灯,林眉就没注意到他脸色比平时苍白许多,额上也有些细密的汗珠。

她偷偷拿掉挡在脸上的手,一边看他,一边继续嗔怪:“你简直就是大后爹…一本书不虐死人都不开心,我怎么会粉上你这种偶像!”

肃修然笑了笑,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先控制不住地咳了几声,他飞快地侧过头去掩住了叩,却还是没有遮住从指缝中露出的那一抹嫣红。

☆、第26章

林眉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她一时没有意识到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当她开始明白,就像有一道寒气从脚底升腾到了头顶,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目光却仍旧死死盯在他的脸上。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林眉觉得自己只是晃了下神,但却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两分钟。

因为当她恍然醒悟,肃修然已经悄悄握起了手掌,他还是低咳着,却已经将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脸上移开。

他们身旁的矮桌上放着一盒抽纸,肃修然用另一只手抽了几张,他将纸巾塞入沾血的掌心,却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又沉默了片刻,林眉才看到他微微勾起发白的薄唇,低声说:“抱歉。”

他的声音仍旧是平静柔和,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些喑哑,林眉仍是没有回应,他就又勾了勾唇。

他始终没有再抬起头去看她,唇边的笑容却又深了些,看上去竟有些讽刺的意味。

用手撑着椅背站起来,他起身离开,也许是站起来的太急,又也许是根本不想再顾忌其他,他先前看的那本书从他膝盖上滑落到木质的地板上,书页凌乱地向下翻到,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连看也不去看一眼,大步从林眉的身旁经过。

林眉觉得自己身体突然又都能动了,她匆忙起身,在他离开前,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隔着薄薄的布料,他的肌肤微凉,林眉又愣了一下,才连忙过去抱住他的腰,她像是怕他突然会昏倒,将他抱得很紧,慌张地抬头看他的脸:“你哪里不舒服?需要我做什么?要打电话叫救护车吗?还是带你去医院?”

刚才的震惊太过,她竟然到现在才觉得害怕,每对他说一句话,心底的恐惧就要深上一层,大脑中却还是一片空白:她也许会失去他?或者说从来没有得到,又谈何失去?

抱着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用力,她想要靠在他的肩上,却唯恐这一丁点儿的力量就会让他倒下,再不醒来。

是的,她能够用自己的全力去抱住他,却不敢再触碰他一下。

肃修然却只是微微皱了眉头,他忍耐了片刻,才再次轻声开口:“我没事…你抱得太紧了。”

林眉忙松开一点,她却不敢完全放开他,还是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仿佛是怕一松手他就会不见。

肃修然抬手拉住她的胳膊,一点点将她拉离自己的怀抱,他虽然脸色苍白,却并不是随时会晕倒的那种病态。

对她微微挑唇笑了笑,他轻声说:“不用去医院,让我自己处理。”

虽然语气还是温柔,但林眉却听出来他话中并没有安慰的意思,仅仅只是冰冷的疏离和抗拒。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嘴唇几次张合,却说不出什么话语。

而肃修然显然也没有耐心再等她,只是错开了眼睛,就抬步走出了书房。

又手足无措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林眉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又听到楼上传来洗手间冲水的响动。

因为看不到他的人,林眉不免就开始胡思乱想,想到他推开自己或许是自尊心作祟,想到他或许还在咳血,说不定已经连走路都没了力气。

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一旦展开了想想,就再也停不下来,心中的恐惧也越来越大。

连肃修然临走前那满含拒绝和冷漠的眼神,也再也无法阻止她行动起来,林眉在楼下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快步跑上了楼。

走廊旁边就是肃修然的房间,门并没有关紧,里面亮着昏黄的灯光,林眉没半分犹豫,就推开门冲了进去。

和她想象的不同,肃修然既没有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也没有倒在地上虚弱无助。

事实上他已经又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了,身旁的矮桌上放着一杯他倒给自己的温水,正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微微低头有些出神地想着什么。

听到林眉急切的脚步,他才抬起头,等看到她满脸焦急地冲过来站在自己面前,他就露出了一个略显无奈的笑容:“我真的没事。”

林眉已经急得说话没头没尾了,平时的伶牙俐齿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可是…可是…”

肃修然看着她又叹了口气,指指自己身旁的沙发另一侧:“坐下?”

林眉却摇摇头,又怕他抬头跟自己说话不方便,忙在他床前的地毯上盘膝坐下来,再抬起头看着他。

似乎也被她这种举动弄得有些无奈,肃修然眉心动了动,侧头轻咳了几声。

林眉本来神经就绷得紧,听到他咳嗽更是瞬间就挺直了脊背,看那样子随时准备着冲上去扶他。

肃修然看着她的小动作,不再浪费时间,很快开口解释:“干性支气管扩张——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只是有时候会出血,尤其春秋气候变化干燥。”

看林眉还是睁大了双目,他就又无奈地说:“你可以去咨询医生,也可以上网查一下。”

知道他不会因为这种事骗自己,林眉的精神总算松懈了一点,可还是有所担忧:“那你…会经常吗?还是就这一次?”

肃修然唇边的笑意淡了点,眉间有些倦怠,但他还是耐心地说:“你是不是小说或者电视剧看多了…不少会导致咳血的疾病都不是绝症,也不会致命。”

不知道是不是林眉的错觉,她总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变化了,变得更加冷淡,还有了隐隐的距离感。

自从刚才在书房里,自己被他吓到后,他对她的态度就有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之前是充满耐心又温柔,那么现在就是疲于应付。

林眉当然不会认为肃修然这样的人,会因为自己生病就迁怒他人,她没照镜子,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什么样一副表情,可她也知道一定不会好看。

或许她露出来最多的表情,是震惊和害怕吧…电石火光的瞬间,她想到了他会不会死去,想到也许她将要直面一场自己无法控制的病发现场。

人在生死之间的反应本来就无法估量,那一刻她想了很多,以至于身体僵硬,满心恐惧,什么都不能做。

这在肃修然看来,会不会是某种意义上的冷漠和抛弃?

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在肃修然面前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可也还是想要尽量解释,她破天荒地主动拉住肃修然的手,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是我太大惊小怪了,我才刚看过你的稿子,没能从里面的氛围里拔出来,所以才会在你咳血的时候失态被吓到,如果我让你感到不舒服,你一定别往心里去。”

她说了一大串,还是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希望他可以对自己笑一笑,消弭这场尴尬。

出乎她的意料,肃修然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低头看着她,目光中的温和未消,却再也没有其他的涟漪:“没事,我只是有点累,跟你没有关系。”

他可能还是不想看她紧张内疚,说完后还是温柔地对她笑了笑,翻过手掌,轻握了握她的手:“不要往心里去。”

☆、第27章

最终林眉还是被肃修然打发回了自己的房间,毕竟他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妥,看她迟迟不离开,神色间还有些隐隐的不耐烦。

林眉觉得自己留下来追问他,也不过是给他增加负担罢了,最后只能叮嘱他说如果有需要,就去隔壁叫自己,然后就离开了。

她出门之前,肃修然还叫住她,开口让她把自己的房门带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站起了身,却没有试图走过来靠近她,仅是将双手插到口袋里看着她,昏黄的光线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看到他修长的身影,犹如岿然不动的雕像,透着冷硬和距离。

林眉没有再多做逗留惹他不快,点头退出去,并顺手将门关上。

这一晚太跌宕起伏,她自然没睡好,直到凌晨在迷迷糊糊睡了一阵,然后又在天色刚亮的时候就起了床。

躺在床上反正也睡不着,她索性起身下楼去做早餐,根据同居的协议,她和肃修然是每人一天轮流下厨的。

昨天肃修然做了整天的工作,今天当然轮到了她。

因为时间还早,所以她就熬上了粥和中药,然后琢磨着趁有时间,要不要做一些新鲜的面点。

只是没想到,她才刚准备动手,楼上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肃修然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里。

他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牛仔裤和短夹克,脚上穿的也是便于运动的鞋子。

看到她已经在楼下,他还略微愣了下,开口说:“你起床了?”

这也是林眉想问他的话吧…这一大清早的他是准备去哪里?

他早晨的确习惯出去在附近跑步,可那时他穿着的都是专门运动的衣裤鞋子。况且林眉发现他手里还带着车钥匙,明显是要出门的架势。

林眉扬了扬眉毛:“你不吃早点了?什么时候回来。”

肃修然应该是有急事赶时间,抬手看了下腕表,略微沉吟片刻:“张衍叫我去案发现场看一下,我需要尽快赶去,回来的时间也不确定。”

他说到这里,明显是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说:“你要不要一起?”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案发现场,普通人一生都可能没有机会看上一次,更何况还有苏修亲临,林眉忙睁大了眼睛点头:“好,我马上收拾!”

肃修然微微一笑,又看了下手表,给她了一个指使:“我去开车,五分钟后前门见。”

林眉觉得自己真是把当初大学军训时紧急集合的行动力都拿出来了,五分钟后她跑到前门时,不但换好了衣服,带着包,还能在上车后从包里摸出来一个保温杯:“粥还没熬好,这是我带的水,温的。”

然后她还摸出了几片全麦面包:“三明治是来不及做了,面包随便吃点吧,你不能空腹太久。”

肃修然早动作熟练地将车开上了车道,抿着唇眼眸中泛起些笑意:“好,照顾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经过了一夜,他的态度似乎又回去了,仍旧是那种漫不经心却又无处不在的温柔。

而林眉因为即将到来的事件在激动,也就顾不得在意之前那点小小的尴尬。

现在还不到七点钟,路上的车没有多起来,车转上主干道后,林眉才发现肃修然对b市的道路情况和交通规则非常熟悉。

他驱车一路前行,根本不用导航,就毫不犹豫地穿行在错综复杂的线路中,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来到了一片老城区。

将车开进一条人烟稀少的窄小道路,林眉就看到几辆警车,还有围起来的红白线。

肃修然将车停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就带林眉下车走了过去。

他下车前已经拿出了一个浅色的墨镜带上,不会阻碍视线,却已经能防止他的脸被人一眼认出。

等走了过去,林眉一眼就看到了红白线外围站着那个脸庞方正的人,正是上次她在办公室里见过的警官张衍。

虽然他今天没有穿警服,但身上那种刚正肃穆的气质,还是非常醒目。

看到肃修然,他就开口说:“早。”然后还加了句,“今天脸色不好,身体没事吧?”

肃修然也随口答了:“还好。”等他的视线转到林眉身上时,说了句,“她是我的助理,签了保密协议。”

他们之间仿佛已经非常熟悉,没什么客套的话,三言两语就彼此会意。

肃修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张衍也没再追问,跟看守红白线的警察打了个招呼,就带他们两个进去了。

进到现场后需要带上鞋套,林眉扫了一眼,看到巷子角落的靠墙处有法医正在取证,挡住了地上躺着的人影。

肃修然抬步准备过去,却微顿了下,对她说:“你站在这里,不要再靠近。”

就算再喜欢推理,林眉毕竟也只是个初次见到现场的普通人,身旁的警察和人群已经给了她无形的压力,听到这句话,她反而松了口气,答应下来。

肃修然看着她,又补了一句:“即使在外围,也能发现很多细节,你观察一下。”

马上就要到上班的时间,小巷子里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他们的确时间紧迫,说完肃修然也不再停留,就走了过去。

也许是前期法医已经做了许多工作,肃修然过去的时间并不长,只过了几分钟,就走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