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及此处她语中一顿,接着又有些迟疑:“只是……”

夏云姒:“怎么了?”

含玉眉头深锁,带着愁绪:“奴婢姿色平平,只怕再见圣颜也难以得宠。”

夏云姒衔笑舒气:“这你不必担心,我自会为你安排妥当。”

含玉绝不是“姿色平平”,想来她自己心中也该有数。这般说辞不如换个说法——她是担心自己不是皇帝所喜欢的贤惠模样。

确实,她旁的地方虽不似夏云姒那边透着妖意,却也有一双上挑的眼睛,明亮里透着股狐媚劲儿。按着宫中传言来说,皇帝确是不喜欢这样的。

夏云姒便也明白了贵妃有孕之时为何会荐她承宠:这样的姿色原本就不能“投上所好”,若硬往清素贤淑的方向去打扮,看起来更不得宜,皇上或许会宠她一时,却不会将她放在心里。

唯有这样,贵妃才好在平安生产之后把她赶走。

也算是好算盘了。

但夏云姒要换个法子打这算盘。

含玉生得妩媚,她就让她极尽妩媚。

待得夏云姒也更衣妥当,主仆二人便一道出了门。

当下临近戌时,寒冬腊月里,天色已然全黑。皇帝此时必在批阅奏章,再晚些时候尚寝局的人捧着绿头牌去,就该翻牌子了。

这时也正是用宵夜的时候。夏云姒在离紫宸殿不远的地方停住脚,示意莺时将盛着腊八粥的食盒交给含玉,和和气气地问她:“皇上若问你是谁,你如何说?”

含玉谨记着她所教的话:“身份上奴婢照实说,另会说清现下在朝露轩做事,待才人娘子来送粥。”

夏云姒:“皇上若问你如何结识的我呢?”

含玉颔首:“皇后娘娘还在时,曾与娘子有一面之缘。不日前娘子闲来无事去北边走动又见到奴婢,就多说了几句话。”

夏云姒:“还有呢?”

接下来的话,即便在她自己看来也是一步险棋。含玉神色微紧,长缓一息,徐徐续道:“才人娘子秉承皇后娘娘遗命入宫侍驾,唯恐自己侍奉不周,便自问应学佳惠皇后大度贤德。”

这句话听来没头没尾,但点到这里就够了——学佳惠皇后的“大度贤德”,指的自是顾全大局,挑选良善女子侍奉圣驾。

夏云姒点一点头,攥住含玉的手:“去吧,我会在外等着。若你得幸,我便独自回朝露轩;若未能成,我等你出来,我们一道回去。”

方才思索如何向皇帝回话时都还很冷静的含玉忽而手上一颤,神情动容:“……多谢娘子。”

夏云姒莞尔,只又多叮嘱了句:“这腊八粥,你记得劝皇上吃些。”

含玉自然会动容。被欺负了这么多年,忽然有人救她出来,竟还不止是为了利用、愿意有几分真心相护,换了谁也要动容的。

这样的救命稻草,她相信从绝境中走出来的含玉会牢牢抓住。

一如从前的她。

只是大姐姐待她还要更好一些,从无利用,姐姐只希望她好好的。

夜色一分沉过一分,宫道间的微风也渐渐起了。夏云姒等得有些冷,下意识地拢了拢斗篷。

立在殿门外的宦官察言观色,知她没有入殿的意思,便也没有不识趣地上前来请,但沏了一盏热腾腾的香茶为她暖身。

约莫等了两刻工夫,尚寝局的人端着绿头牌到了紫宸殿。夏云姒忽而有些紧张,脊背绷得紧了,屏息目送他们进殿。

不过片刻,三名宦官就又都退了出来,左边的那个小声嘀咕:“真是奇了,打哪儿冒出来的玉侍巾?”

夏云姒的心弦又骤然松开,大约是一整日都在思量这事,精力消耗得多,这一松劲她竟蓦地觉得困了。

浅打了个哈欠,夏云姒笑吟吟地睇了眼莺时:“回去吧。吩咐她们早些起来备上热水,等含玉回来让她沐浴更衣、再好好睡上一觉。”

莺时喜色盈面,福身应了声“诺”,又道了声“恭喜娘子”。

含玉在翌日寅时末刻由御前宫人送回了庆玉宫,彼时夏云姒正在妆台前梳妆,莺时打帘进来,言简意赅地禀说:“回来了。皇上晋她做了正九品采女。”

夏云姒自顾自地挑着耳坠,浅淡地嗯了声:“先不必扰她,等她歇好了,挑些好东西给她送去,就说我贺她晋封。”

言罢她也挑定了耳坠,自行戴上,妆便妥了。

她站起身,莺时打了个眼色,燕时燕舞立时上前,为她加上斗篷。

推开房门,寒风扑簌而入,夏云姒拢紧怀中的手炉,向庆玉宫宫门外的步辇行去。

她与昭妃自胡氏被降位一事起便已是明摆着的不两立,可后宫就是个免不得要粉饰太平的地方,是以她仍是日日照常去昭妃的皎月殿晨省,守礼着呢;昭妃也惯是执掌宫权的嫔妃该有的大度模样,仪态总维持着,话也说得好听,只是但凡两人都在,氛围中便总有一股抑不住的剑拔弩张的味道。

昨儿个皇上幸了她举荐的人,今日晨省可想而知会有一场好戏。

夏云姒自踏入殿门时就察觉到了氛围不同,但只做不觉,向在座的几位高位嫔妃见了礼,就去旁边落了座。

品了小半刻的茶,待得满宫嫔妃都来齐了,昭妃才从寝殿中缓缓步出。

众人齐齐地离席见礼,昭妃如旧在落座后命免礼。视线扫了一圈,昭妃先交待了些无关痛痒的事:“快过年了,阖宫团圆,在行宫安养的顺妃姐姐也会回宫来。明姬、吴美人,你们是她宫里的人,要盯着宫人好生打扫宫室,别有什么怠慢。”

明姬与吴美人起身离席,恭谨应诺,昭妃点点头:“坐吧。”

跟着顿了顿声,目光便投向了夏云姒:“听闻昨儿个夏才人身边的玉侍巾在紫宸殿侍了驾,今儿一早还晋了采女,怎的也不见她过来?”

“晋了采女么?”夏云姒一怔,显出恍惚的模样,微微欠身道,“臣妾倒尚未听闻她晋封之事。适才离开庆玉宫时正碰上她回来,臣妾急着来向昭妃娘娘问安,便随口吩咐她先去歇息了。”

昭妃挑眉:“这依着规矩……”

“臣妾想采女的位份在宫中也不过是半主半仆,入不得娘娘和各位姐姐的眼。”夏云姒温言截断昭妃的话,笑靥明媚,“想来娘娘也不会与这样的身份低微之人计较吧。”

采女与侍巾这半主半仆的身份,微妙得很。含玉若来了,免不得要被昭妃给个下马威,说到底打的是她的脸。

是以她索性不让含玉来,昭妃不提则罢,若提,她也早就想好了要用这番说辞噎回去,反手给昭妃找些不快。

昭妃冷声而笑:“那夏才人可要好生约束她,千万别如周才人一般刚得了宠就沾上戕害皇嗣的嫌隙。”

“这个自然。”夏云姒起身深福,“娘娘放心,玉采女做不出那般恶毒的事。况且有家姐在天之灵庇佑,那投毒之人迟早不得好死,皇子公主必定平安无事,娘娘不必为此太过忧心。”

昭妃面色不改,淡泊而笑:“正是。”

夏云姒含着笑落坐回去,刚端起茶来要喝,外面忽一声“圣旨到——”乍然而至。

一息之间,满殿嫔妃被突然而至的圣旨砸得面面相觑,下一瞬又都匆忙离席,跪地恭迎。

片刻工夫,便见樊应德直着一卷明黄入了殿来,站稳脚跟,四平八稳道:“夏才人接旨。”

夏云姒不由一滞,遂搭着莺时的手起身,行上前几步复又跪地下拜。

樊应德展开卷轴,朗朗念道:“上谕:才人夏氏秉德柔嘉,持躬淑慎,风姿雅悦,雍和粹纯,着晋正五品宣仪,钦此——”

旨意念罢,满座寂然,连夏云姒也大感意外。

嫔妃尚未侍寝便行晋封,在大肃朝少之又少。况且还是自正六品才人直接晋至正五品宣仪,越过美人,晋了足足一品?

不过静下神思,她对个中原因倒也了然。

并不是为她引荐含玉,

是为那碗腊八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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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勾魂(作说附后宫品秩

腊八时各宫都要做粥,但夏云姒那碗腊八粥不是随便熬的。

建德十八年,尚是慕王的贺玄时与夏云妁初见,就是腊八。

那时贺玄时与夏云妁都只有十五岁,夏云姒才六岁。先帝病重,夏家刚决定扶持贺玄时。

以夏家的积威之重,这样一位年轻皇子登门拜访也不算什么大事,况且家国大事原也与府中女眷们无关,泰半家眷甚至不知他来拜访之事,依旧热热闹闹地照常过着腊八节。

按着惯例,腊八粥由府中的女孩子们一起熬。其实在这样的高门大院里,女孩子没什么去厨房里沾染油烟的必要,能在下人料理好食材后动手熬一道粥、做几道点心,便已是可以引得称赞的贤惠了。所谓的让她们熬制腊八粥,也不过是寻个由头让大家图个热闹。

夏云妁是长姐,也是当时府中唯一嫡系嫡出的女孩子。她带着一串庶妹堂妹熬了大半日的粥,傍晚时才都备妥当。大部分的粥都有下人送去各屋让大家品尝,夏云妁听闻父亲与几位叔叔整日都在厅里没出来,便跟一众妹妹说:“我去给父亲和叔叔们送粥,也好劝她们吃些,你们各自回去歇着吧。”

女孩子们一哄而散,唯独夏云姒留了下来。

当时正是她最黏这个大姐姐的时候,不假思索地仰头就说:“我和姐姐一起去!”

夏云妁没有拒绝,将几碗粥在食盒里装好,拉着她一并出了门。

穿过后宅的亭台楼阁,进了前宅专供男人们走动的地方。这地方夏云姒从来没来过,夏云妁这嫡出大小姐却显然轻车熟路。又走了小半刻的工夫,她们就到了一方小厅前,夏云妁说明来意,仆人就推开了门,屋中的谈话声一停,人人都看过来。

夏云妁目不斜视,提着食盒走到正中,笑吟吟地向父亲福身:“腊八粥熬好了,听闻父亲议了一天的事,不如吃一些再忙?”

夏蓼笑起来。他对这个长女很满意,看她的时候总是在笑。

便见他向坐在右首的年轻人一引:“这位是慕王殿下。”接着又对慕王说,“这是小女云妁。”也指了指夏云姒,“这是云姒。”

夏云姒当时只顾着打量眼前这位容貌清隽的公子了,夏云妁不卑不亢地福了福:“殿下安好。”

过了很久,才听到慕王如梦初醒地回话:“……夏姑娘。”

夏云姒被他的反应弄得好奇,歪头又看了他好久。

直至三两年后,她才懵懵懂懂地明白,那大约就是书里说的“一见钟情”。

当日的腊八粥,慕王也尝了。后来两个人订了亲、成了亲,先帝驾崩、他很快继位为帝,夏云妁成了中宫皇后,依旧每年都会亲手给他熬一碗腊八粥。

夏云妁是所有长辈都会喜欢的天之骄女,凡事都尽善尽美,熬制的腊八粥也味道极佳,而且每年的滋味与口感都如出一辙。

所以这个味道,贺玄时一定记得。

夏云姒在决意入宫之后,曾将自己闷在厨房中十几日,依着回忆细细地研究各样粮食的多少,这才将这如出一辙的粥做了出来。

可她虽有意以此邀宠,却也没想到只为了这么一碗粥,就能晋足足一品的位份。

呵,真是情深似海的男人。

紫宸殿中,樊应德见皇帝心不在焉,一副不愿有人搅扰的模样,便识趣地退到了外殿。

两个徒弟在门外窃窃私语,说昨晚侍寝的那玉采女可真有本事,把皇上勾得魂儿都没了。樊应德听得好笑,也迈出殿门:“瞎说什么呢!”

两个徒弟忙回头,瑟缩着一躬身,抬眸又发觉他似乎没有怒色,胆子大些的那个便压音笑道:“您也瞧见了,今儿又没什么旁的大事,咱皇上魂不守舍的,可不是为那玉采女么?”

樊应德遥遥地回看一眼内殿紧阖的殿门,又转回来:“呵,玉采女?师父我刚去给夏宣仪宣了旨,你们还觉着是玉采女?”

两个徒弟相视一望,适才没说话的那个道:“师父,您这就说笑了。昨儿个侍驾的是玉采女,夏宣仪连殿门都没进。如今她是晋了一品不假,可那是为着……”

这徒弟故弄玄虚地指了指天。

为着在天之灵的佳惠皇后。

御前许多人都是这样认为的,认为当真合皇帝意的是玉采女,只是皇帝顾及佳惠皇后,便也多顾几分夏氏的颜面,想着夏氏进宫之后没晋过位份,便在晋玉采女一例之后晋她一品。

这样想也不无道理,毕竟夏宣仪昨日确是连紫宸殿的大门都没迈进一步,非说是她昨日有何过人之处让皇上记挂了,他樊应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可他仍觉得,定是因为夏宣仪,不是玉采女。

——玉采女若真有这样的本事,当年又何至于被贵妃那样说打发走就打发走了呢?

啧,这夏宣仪,有趣儿啊!

樊应德细作回忆,似是在撞见她弹琵琶之后,皇上就时常念着她了。这事她自己都未必知道,但他这近前侍奉的人瞧得一清二楚。

只是因着那层姐夫和妻妹的关系,皇上至今未有表露,十分克制。但这般一来二去的,皇上还能克制到几时可不好说。

樊应德看热闹不嫌事大,心里真想瞧瞧,若皇上迈过了那一步,宫里会是怎样的光景。

“樊应德。”师徒三个各怀心思间,殿里头唤了人。

樊应德赶忙转身进去,推开内殿殿门,躬身行至御案前:“皇上。”

皇帝手指按着眉心:“看折子看得累了,传乐伎来,听两曲琵琶。”

樊应德心念一动,立即摸出了皇帝心中所想,口中“唷”了一声。

皇帝抬眸看他,他赔笑道:“皇上,这事不巧。前两日教坊刚来回了话,说近来猛地冷了,教坊里数人都染了风寒,一时怕是不敢让人进宫,免得把病气过到宫里。”

皇帝眉心皱起,显得颇有几分烦乱。

樊应德又在他开口前堆起笑,续说:“要不下奴请夏宣仪来弹一曲?教坊的琵琶哪里比得上宣仪娘子呢,况且她今日刚行晋封,迟些时候原也要来谢恩,怎么都要走这一趟。”

樊应德有把握,这番话决计说到了皇上心坎儿里。皇上因为那层姐夫与妻妹的关系想与夏宣仪亲近又不好亲近,他们当下人的自要动动嘴皮子功夫,把他“劝”过去。

言罢他静等一会儿,却见皇帝摇了头。

樊应德微滞,又听皇帝道:“朕去朝露轩一趟。”

樊应德哑然,皇帝未有察觉,起身便往外走。他忙跟上,打手势示意外殿的宦官去备步辇,心里暗暗揶揄,适才应该和那俩小子打个赌才是,现在钱都到手了。

另一边,夏云姒在昭妃的皎月殿里好生接受了一番众人的道贺,好不容易回到朝露轩,晋位的旨意已然传遍,阖宫宫人也喜滋滋地贺她。

她笑笑,边进屋边吩咐莺时赏银钱下去,让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刚落座,见含玉打了帘进来奉茶。

含玉将她放到她手边,颔首深福:“奴婢恭贺娘子晋位之喜,娘子喝口茶。”

“快起来。”夏云姒忙伸手搀她,笑道,“同喜。你再晋一例便也是宫里正经的主子了,又年长我几岁,大可不必这样客气。”又说,“我不是教人传了话,让你好好歇着?原也不必你来伺候我。”

含玉摇摇头:“奴婢愿意侍奉娘子。”

刚说完,就见小禄子疾步进屋。

小禄子一躬身:“娘子,御前来人传话,说皇上往这边来了。”

夏云姒一怔神的工夫,正执意要在侧服侍的含玉已知趣地一福:“奴婢先行告退。”没有半分要借此在皇帝面前多露脸的意思。

夏云姒点点头,起身向外迎去,准备接驾。

行至院门口时,皇帝刚好到了。她屈膝福身,他伸手一扶:“别多礼了。”

她抬眼,和上次一样笑吟吟的:“姐夫又来听琵琶?”

他忽而心慌,脱口而出:“不听琵琶……”说着噎住,不知自己哪来的话。

哑一哑声,又只好顺着说下去:“腊八粥可还有么?”

她明眸中一瞬怔忪,似乎对他为此过来一趟很是意外,又含起三分歉意:“没有了呢……”转而又说,“不过做来也容易,臣妾可以现在去将它熬上,约莫晌午时就可吃了,姐夫可愿等上一等?”

皇帝不假思索:“好。”

夏云姒复又自言自语地呢喃:“可姐夫不想听琵琶……也不好空耗时间。”说着看向樊应德,突发奇想似的道,“劳樊公公着人跑一趟,为皇上取些奏章来?便不会耽误国事了。”

樊应德看向皇帝,静等吩咐。

皇帝欣然摆手:“去吧。”

樊应德一躬身,当即示意两个小宦官去了。

啧,敢在皇上面前这般行事的可不多——有谁敢为了一道粥开口让皇帝等?多是说熬好后送去紫宸殿;又有几个敢讲皇帝陪着自己是‘空耗时间’,还敢理所当然地开口要皇帝看折子?

她偏敢说,还能让皇帝不恼。

这是最厉害的。

樊应德的慨叹尚未过去,又见她一把抓住皇帝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