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姒冷睇着她,将她眼中的戾气一分分逼退、又逐渐生出些恐惧,才狠狠将她放开。

采苓的气焰便低了许多,低垂着头,一时沉默。

夏云姒施施然落座回去:“我问你,你说仪贵姬与山茶收买你,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采苓登时又凶恶起来,“这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夏云姒却只轻嗤:“你就是真被劈成一具焦尸了,也不值什么。”

采苓恨恨咬牙,她又轻然道:“找含玉什么事,说吧。”

采苓微微地愣了那么一瞬,好似这才回想起自己原是要见含玉的。

目光移开两分,定到含玉面上,笑容一点点在采苓脸上绽开,疯癫又诡谲。

“哈哈哈哈哈——”她笑起来,嗓音沙哑,犹如地狱中爬出来的鬼,阴涔涔地要索人的命,“哈哈哈哈哈……含玉!我的好姐妹!”

含玉微觉悚然,却定住气:“有话直说便是。”

采苓的笑容倏然收住,满目只有森然的恨意轰然迸发:“你!你今天要死在这里!与我一起死在这里!”

含玉淡看着她:“你疯了。”

“是,我疯了!”采苓大吼,“重见你之时我便疯了!今日之事由不得你做主,你不死在这里,我死后定化作厉鬼带走三皇子,皇上断不会为了你拿他的命去赌!”

事到如今竟还在说这样的话,可真是糊涂人一个。

夏云姒嗤之以鼻,侧首去看含玉,含玉也仍只是目光清冷地立在那儿静看采苓。

采苓又笑起来,比刚才瞧着更诡异一点儿,眼中含着无尽的邪意:“皇上会让你跟我走的,我的好姐妹……我活着时没有这样的好命,只好请你陪我一道共赴黄泉!”

她终于将这原因说了出来,那语气听来无比畅快。

“从来没有人真心待我好过!昭妃拿我当颗棋子,顺妃也不过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哈……哈哈哈哈!但老天总归还算公平!我们殊途同归!终是要一起死的!”

含玉无声喟叹。

夏云姒只觉可悲可笑。

这人啊……啧啧,明明糊涂成那般样子,在这样的事上却又有不该有的“精明”。

她无心再与她多费半身口舌,左右瞧一瞧,起身走向矮柜。

采苓的狞笑与威胁皆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不禁又露出恼恨:“你做什么!”

夏云姒拉开最左侧的抽屉,瞧了瞧,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阖上,又拉开下一个。

抿唇而笑,她伸手把抽屉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一柄小刀,不长,却还算锋利,是平日里削果皮用的。

樊应德神情微震:“娘子……”

夏云姒那一双妖娆的美眸也正清凌凌地看向她。

她手抚着刀背,仿佛在把玩什么精巧的玉件。俄而又挪回了视线,看向采苓。

“你说得对,皇上不会为了含玉让三皇子涉险。”她抿着笑,笑容堪称温婉,“但神鬼之说,终归是人才会害怕。你实在该把这话直接告诉皇上,而非说与更厉的鬼听。”

采苓紧紧瞪着她:“你想做什么……”

夏云姒垂眸,又笑瞧瞧那刀,缓缓抬手,指在了自己肩头。

“……娘子!”含玉骇然,然一语未毕,殷红已从她肩上渗出。她连眉头都没皱上一下,笑容反显得更妖艳了些,又不疾不徐地将刀拿了下来。

“窈、窈姬娘子……”樊应德疾步上前,已惊得面如土色,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娘子您……您这、您这……”

所幸那伤口不深,血在衣衫上染出巴掌大的一片便缓缓停了。

她平平淡淡地把刀塞进他手里:“苓采女突然失控挥刀刺我,樊公公反应及时,一把夺下刀来。未曾想苓采女形似疯癫,竟直接撞在了刀上,一命呜呼。”

樊应德还目瞪口呆着,听完她的话好生反应了一会儿:“这、这……那三皇子……”

夏云姒锁眉看向他,露出满面的费解:“她的那些疯言疯语,难不成公公已禀给皇上了?”

“没有……”樊应德至此才突然回神,猛刹住声,“什么疯言疯语,下奴并不知晓,更无从禀给皇上!”

“这就是了。”夏云姒勾唇颔首,“公公尽快料理干净就是。皇上政务繁忙,何苦再为着疯妇徒增烦忧?她没了谁都清净,对公公自也是有利无害的。”

“你……”采苓不可置信,“你怎么敢!三皇子是皇嗣,你怎么敢!”

夏云姒嗤笑出声,不理会她,转身搭着含玉的手,稳稳离开了这昏暗的屋子。

樊应德大约是怕吓着她,没有立刻动手了结采苓,她便听那咒骂声又持续了许久。含玉也静静听着,直至听不见了,才轻轻开口:“娘子何必……”

夏云姒瞟她一眼:“你当樊应德不想尽快了结了她应付差事么?只不过皇上要他喂药他没理由直接动手,我给他个理由罢了,他清楚得很。”

“这奴婢也瞧出来了。”含玉蹙眉一叹,“奴婢是想说,娘子何苦伤了自己?不理她便是了,她总归是活不上的。”

夏云姒脚下定了一下,扫一眼含玉:“冒着搭上你性命的风险不理她么?”轻轻一哂,复又向前行去,“况且这伤我也不会白受。”

她实是在来前便想着此行不妨受点小伤了,只是没料到樊应德还真是将采苓看得很紧,让她只得自己动手伤自己;也没料到采苓这般失心疯地步步紧逼,让她不得不连带着让她死个痛快。

回到玉竹轩自是尽快传了医女来医伤,医女尚为她敷着药,小禄子便疾步进了屋,躬身禀说:“娘子,顺妃娘娘那边传来消息,说苓采女自己往刀子上撞,医治不成,殁了。”

医者父母心,眼前的医女惊得手上一颤,倒按得夏云姒伤处一疼。

夏云姒倒不恼,只问小禄子:“皇上知道了?”

小禄子说:“御前的人自是要回去向皇上回话的。”

夏云姒点点头,待医女走后便未再穿中衣,只一件修身的心衣搭着中裙穿在身上。腰身因而被勾勒得很好,洁白的肩颈露着,肩头的白绢清晰可见。

躺到床上,她没动那厚实的幔帐,只放下一层杏色的轻纱帐。

这轻纱帐着实薄得很,从外头往里看,人只朦胧了一层。置身其中,屋内的光线也可尽透进去,她便捧了本书在手里读。

果然不过一刻,皇帝就来了。

莺时急急进屋:“娘子……”

她侧首望去,圣驾已进了屋来,她便登时显出慌色,下意识要拽那厚实幔帐遮挡自己。

他只做未见,信步走到床边,一把将轻纱帐也揭开,坐下来问:“听说你伤着了?”

四目相对,他方觉她似乎僵住了,整个人纹丝不动地半躺半坐着,手里的书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白皙的肩颈近在眼前,与她泛起绯红的双颊相称得更显娇羞。他不禁也微滞,继而一声轻咳,又神态自如道:“让朕瞧瞧。”

他说着就伸手,她微微一动:“皇上……”语含抗拒,忸怩的声音倒更娇柔了。

他心神俱乱,犹自强定着,若无其事地将白绢翻开些许,看了看伤口。

接着他明显松了口气,温热的气息触得她肩头一热:“还好不深。”

“是。”她低垂着眼帘,“多亏屋中的几位公公反应及时,不然臣妾怕是见不着皇上了。”

声音中带了哽咽,惹得他一阵心悸。

攥一攥她的手,他轻笑:“你倒还为他们说话?好几个人同去办差,仍让苓采女闹出这样的事,实是失职。朕已吩咐下去,让他们先将苓采女那里收拾妥当,便过来领罚。”

“……皇上不可。”她微显慌神,反手将他的手一握,又缓了缓,“皇上听臣妾一言。”

他满眼的心疼:“你说。”

夏云姒柔声:“这如何能怪御前的各位公公失职呢?苓采女一个刚生完孩子的人,身子那样的虚,任谁也料不到她会突然发起疯来。他们当即能反应过来救下臣妾已不易了,臣妾当真是念他们的好的。”

她素来妖娆,是因知道他喜欢;而恰到好处地搭一点贤惠与善解人意,亦因知道他喜欢。

他眼中果然露出欣然与更深的怜意,略作沉吟,点了点头:“罢了,赏罚分明。救了你的事朕先赏下去,要罚的板子记个档,日后再有过失便一并罚过。”

夏云姒抿唇莞尔:“谢皇上。”

顿一顿声,她又道:“皇上可知臣妾为何要去见苓采女,她又为何突然恼了臣妾?”

他浅怔:“为何?”

她轻轻一叹:“臣妾想了一日,只觉三皇子实在可怜,便想劝她念在孩子的份儿上诚心谢罪求皇上宽恕,莫让三皇子日后遭受风言风语。谁知她竟反将三皇子视为筹码,口口声声说皇上为着三皇子断不会真的杀她。还说自己现下便是宫中唯一活着的皇子生母,来日自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她越说眉心蹙得越深:“臣妾真不敢信,这般冥顽不灵的人竟也可做母亲,实在为三皇子气不过,这才与她起了争执。”

她说着双手抓住他的衣袖,眼中情绪诚恳无比:“三皇子当真可怜,求皇上日后莫要为生母迁怒于他,哪怕只当是顾念顺妃娘娘抚育辛劳……”

“好了。”他忽而打断她的话,俯下身将她拥住。

他素日爱用的松柏香的气息将她包裹,夏云姒深深地吸一口气,在他怀中轻然勾唇。

这样的话,必是能打动他的。爱憎分明又良善无比,满怀舐犊之情,是为人母者该有的样子。

男人大多喜欢这般心慈的女子,

宫中皇子也需要这样的人做母亲。

——哪怕是身份贵重的嫡长子宁沅。

第44章 中秋

相拥半晌,皇帝倚到床上,夏云姒便衔笑伏进他怀里,絮絮地说了好一会儿话。

不过多时,樊应德了了采苓那边的差事,过来回话。

听樊应德禀完,夏云姒才知皇帝原已下旨废了采苓的位份,只是看在三皇子的份上仍添了一口薄棺、一副银首饰一并入葬,没直接用一口草席卷了草草埋了。

适才交谈间皇帝口中仍说的“苓采女”,已不过是顺口。

很快到了用宵夜的时候,珠帘一阵轻响,却是含玉端着宵夜进了屋。

平日里皇帝若来见夏云姒,含玉素来都会避开。眼下这般反常,夏云姒自难免多瞧了她两眼。

细细地看,含玉眼底隐有两丝不安,但又并未说什么,将宵夜一道道摆到榻桌上,就垂首退到了一旁。

这顿宵夜夏云姒几乎从头到尾都是被皇帝喂着吃的,他很有耐心,每一勺粥都会吹凉再喂给她。饶是她对他并无什么真情可言,这顿宵夜也吃得着实舒服。

吃完漱过口、又说了会儿话,樊应德禀说尚寝局的人来了,意指到了翻牌子的时辰。

这月余来他都没翻过牌子,是为打动她、也是在感动自己。眼下听闻又到了时辰,他也只又皱了下眉:“没眼色,不见窈姬伤了?朕今晚自是陪她待着。”

“哎……”夏云姒一攥他的手,软绵绵的声音听着直比棉花还让人舒服,“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总该去看看三皇子,也宽慰宽慰顺妃娘娘。”

刚要告退的樊应德忙顿住脚,皇帝看向她,略作沉吟,终是点了头:“好吧。”

他说罢离开,夏云姒要起身恭送,自被他阻了。

从半开的窗子望出去,随行的宫人鱼贯而出,只消片刻,屋内院中就都安静下来。

夏云姒睇一睇含玉:“怎么了?”

“没有。”含玉摇摇头,“宫里都说樊公公忠心,奴婢听闻他来了,怕他跟皇上说什么,便进来瞧瞧。万一皇上真问罪下来,奴婢便将命给出去,也算应了采苓的遗愿、保三皇子一命,好让娘子减一等罪过。”

夏云姒静听她说完,却笑:“胡想什么呢。”

说着悠然倚回软枕上:“动手的是他自己、采苓那些诅咒他也听见了,真捅给皇上,他就要先我一步搭上命去。你且放心吧,任他有多忠心,这事也是带进棺材都不会让皇上知道的。”

若真纯善到一丁点都不想欺瞒皇上,他便从一开始就不会应下她的法子了。

含玉抿了抿唇,仍有些担忧:“可若三皇子真出了什么事……”

“小孩子夭折的事本来就多,更何况他出生时那般的虚?”夏云姒一声轻笑,“别吓唬自己了。我心疼他是真的,不怕他也是真的。他若真化作鬼婴来找我,那便是与他那个生母一样糊涂,我到时候必将他赶出去,让他找他母亲算这笔账。”

含玉听得哑然,又哭笑不得:“娘子可真是什么可忌讳的。”

“嘁,有什么可忌讳?他们要找我,也得问问我姐姐在天之灵答不答应。”说罢摆一摆手,“早些歇着吧,事情已了,何必再徒增烦忧。”

当晚一夜安寝,既无噩梦更无厉鬼索命。

秋意渐浓、暑气渐消,三两阵微风过去,这些事情便已烟消云散,好似全没人记得。

宫中嫔妃很快便又是一派和睦之相。顺妃仍执掌着宫权,只是身边添了个襁褓婴孩要照料,索性将晨省的规矩改了,让众人只消每个月初一与十五去问安即可。

这规矩其实原也是这样,日日晨省昏定那是妃妾对皇后的礼数,嫔妃执掌宫权时就无这般严格。只是那时皇后刚去,贵妃接掌大权,口口声声说不能松懈了规矩搅扰皇后在天之灵,经皇帝默许后规矩才改了。后来昭妃接下这差事也不愿折损威名,理所当然地继续这般行事。

眼下顺妃肯把它改回来,六宫之中都交口称赞——不为别的,单为秋冬将至越来越冷,能不出门也是好的。

而后好些日子都没什么波折,唯一引起些议论的是仪贵姬似乎突然不与昭妃走动的,反与顺妃交集愈发频繁。

这或多或少地印证了含玉先前的推测——看来仪贵姬是真的投靠了顺妃,那一出戏从一开始就是帮着顺妃去母留子的。

只是她大概原本还打算与昭妃维系关系,或是想留条退路,或是顺妃支使。十之八|九是想了一套说辞,说服昭妃她并未为她人所用。

现下看来,昭妃也没那么好骗,并未买她的账。

含玉听闻这些颇是唏嘘,感叹宫中真是人心复杂。采苓的恨意已令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顺妃面上明明是那样端庄大气的人,私下却也这般阴狠。

“顺妃娘娘若没有这点手段,也坐不稳这位子。”夏云姒对这些倒都看得很淡,“至于采苓,‘升米恩斗米仇’这话民间总在说的,也不全怨宫里。”

八月初,皇帝下旨回銮,以便回宫庆贺中秋。

车驾便又洋洋洒洒地在山道上铺开,缓缓前行。

夏云姒挑开车帘望了一望,那队列一如来时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是或因来时是从京中出来,街道两旁皆有百姓簇拥,现下则两旁冷清;又或因来时正值盛夏,万物生机勃发,现下却草木凋零,明明是同样的马车与卤簿幡旗,此时也硬是透出一股凄凉的味道来。

想想也确是凄凉。

随行宫眷中添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他的母亲却已身在一口薄棺之中渐渐化为枯骨了。总是罪有应得,也让人不得不感慨宫中风云变幻之迅速决绝。

八月十四,夏云姒正在紫宸殿中伴着驾,莺时进殿禀话,道太后嫌宫宴吵闹懒得应承,让各宫嫔妃与皇子公主今晚去长乐宫同贺便是。

“知道了。”夏云姒噙笑一应,又低头继续为皇帝研墨朱砂,口中闲闲道,“还是太后潇洒会享福。其实宫宴有什么意思呢,一家人坐在一起热闹一场最得宜了。”

贺玄时读着奏章,听言点点头:“等到晚膳的时辰,朕与你一道过去。”

她手上玄霜一顿:“这是要把臣妾扣在这里直到用膳了?”

他旋即笑瞪过来:“这字用的,朕欺负你了?”

她美眸轻翻而不言,研完墨就自顾自地坐去了一旁,读方才未读完的书。

伴驾时他多数时候都在看折子,她闲来无事就寻书来读,不是诗词就是话本。

而她在读的政书史书,他至今也不知道。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贺玄时便放下奏章,与夏云姒一道前往太后所住的长乐宫。

长乐宫正殿里宴席已备好,嫔妃们正在寝殿陪着太后说笑。贺玄时也想轻松些,没让宦官通禀,直接信手揭帘,进了殿去。

宁沅正坐在太后身边吃着月饼,一抬眼恰好看见,立时欢天喜地地跑来:“姨母!”

众人下意识地循声看,继而便是一阵问安声。贺玄时笑命免礼,又板起脸,一把将宁沅抱起:“就知道找姨母,没看见父皇?”

宁沅暗吐舌头:“父皇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