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玄时摇摇头:“让他们回吧,朕回紫宸殿。”

说罢他俯身,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朕先回去了。”

原以为她睡着,这句话说罢,却见她眉头倏皱。

她蓦然睁开眼,在醉意中尽力地睁着,艰难地望着他看。

手更是将他的胳膊紧紧一攥:“去哪儿……”

“朕回紫宸殿。”他道,“还有折子要看。”

“皇上骗人!”她忽地恼了,声音娇柔也不掩愤慨,“尚寝局的人来了,臣妾听到了!是不是要翻那舞姬的牌子!”

怎么还记仇呢?

贺玄时哭笑不得:“没有,舞姬哪来的牌子?”

她却执拗,黛眉越皱越紧,挣扎着硬是爬起来。

抱住他的胳膊,她又体力不支地歪到他肩上。朝着樊应德扯了个哈欠,摆一摆手:“去,叫尚寝局的人进来!”

“这……”樊应德干笑着看皇帝,皇帝挑着眉头看窈姬。

怎么的,还想检查一下绿头牌啊?

贺玄时愈发觉得她这难得的黏人模样有趣,便点头:“去吧。”

樊应德忙出去传了人进来,三名宦官各捧一托盘进屋,齐整地跪到皇帝跟前。

三人没一个敢抬头的——皇上虽说不上沉迷女|色,但这么多年下来,翻牌子的时日总归也不少,他们却从未见过一边让个嫔妃千娇百媚倚在肩头一边翻牌子的场面。

便听皇帝口吻温柔:“阿姒?绿头牌端进来了,你瞧瞧,真没有舞姬。”

夏云姒咂一咂嘴,缓缓抬眼,目光恍惚地向那三只托盘看去。

还真是要检查?

贺玄时边觉好笑,边还要扶着她,免得她往前一倾栽下床去。

夏云姒就这么由他扶着往前看。

绿头牌本也不大,她又醉着,自然辨认得十分迟钝。

好不容易看到最后一只托盘的末几个了,他笑说:“怎么样,朕没骗你吧?”

她却忽而眼眸一亮。

伸手抓去,她在宦官们的瞠目结舌中一把抓起块牌子,又胡乱塞向皇帝:“翻这个了!”

贺玄时一怔。

他方才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并未注意这一托盘中都有什么牌子。

见她这般,他忙怀着好奇将牌子接过,翻过来一瞧,上面端然写着寥寥十字:

庆玉宫朝露轩,窈姬夏氏。

他愣得更深,她还无知无觉,神情严肃地拍一拍他执着牌子的手:“好不好?”

“阿姒你……”贺玄时僵在那儿。

定一定神,他决定还是要跟她说清楚,告诉她她醉着,他不能乘人之危。

可迎上她的含情醉眼,他张开口,说出的却是:“这可是你塞给朕的。”

第48章 侍驾

屋里一丁点旁的响声都没有,几个宦官仿佛连呼吸都停了。

皇帝翻牌子,虽称不上什么“大事”“要事”,却也从未见过哪个嫔妃胆子这样大。

而皇帝,竟又偏还不恼。

几个宦官一时都觉见了奇景,静静竖着耳朵听、静静用余光看,就见窈姬娘子眼角溢出美艳的笑,重重地点两下头、又仰起脸来:“可不就是臣妾给皇上的!”

微不可寻的,皇帝吁出一口气来。

略转过头,他讲那枚窄窄的绿头牌丢回托盘上,是扣着放的,字朝下,一如平常“翻”了哪枚牌子。

几名宦官心领神会,无声地起身,迅速端着托盘退出房门。

贺玄时复又看看夏云姒,她也望着他,醉醺醺地笑一下,倒回床上。

扯一个哈欠,她忽而皱起眉,扬音便唤:“莺时!”

贺玄时:“叫莺时干什么?”

她又撑着要起来,满脸的嫌弃:“哪来的一股子酒味,臣妾去盥洗。”

说完就下床,莺时赶紧扶她,又匆忙招呼燕时她们备水,侍奉夏云姒漱口洗脸。

贺玄时坐在床边看着她们忙,好几次她脚下都不受控制地打趔趄,他便惊得下意识要去搀扶。不过近前的宫女们自比他动作快,每每都将她扶稳了,不曾让她摔着过。

漱了口、又洗了脸,还坐去妆台前通了会儿头。她的醉意却还是一点都没缓解,回到床上时浑身都软绵绵的,自也没什么礼数,伸手便勾住他的脖子:“皇上……”

莺时等几个宫女都还是待嫁姑娘,见状双颊通红,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匆匆一福,赶忙告退。

屋内安静,只余烛火照着床帐,映出一派温馨旖旎之色。

他偏过头,与她额头相触,声音隐忍克制:“你醉了。”

可她眉眼弯弯,摇一摇头:“臣妾清醒得很。”

说着阖眸,呢喃轻唤:“姐夫。”

他心底忽而被什么一击,随之而来的却非清醒,反有一股□□翻涌而上!

这感觉,形同入魔。

止不住的邪意迅速升腾、将他包裹,残存的理智被一分分吞噬。

他从来不知道,她这声姐夫竟能这样令她着魔。

冲破屏障的诡异畅快、不为人知的私心皆因这短短两字被尽数撩起,犹如江河汇成海一般汇做占有欲,将他的那最后一丁点儿克制冲得粉碎!

他定定地看着她,深沉的声音听来略有点危险,像是猛兽面对猎物:“还叫姐夫,抗旨不遵。朕要罚你了。”

一声媚笑,她搭在他肩头的胳膊愈发随意,身子也完全倾过来,千娇百媚地靠着他:“姐夫舍得么?”

他窒息,终于再无可忍耐,迎着她红菱般的薄唇凶狠吻下,带着近乎宣泄般的热情将她的身子按下去,手却又极尽温柔地揽着她的腰,生怕她在床上磕了碰了。

“姐夫……”她勾着他的衣领,惺惺松松地又唤一声,就回应起了他的吻。带着醉意、带着酒香、带着无尽的柔美,如同地狱中升起的最美艳的女妖,将人心甘情愿地拉入深渊里。

翌日恰是逢十五的日子,众妃循礼去向执掌宫权的顺妃问安,左等右等却都不见窈姬到。

一位素来耐不住性子的淑女姜氏轻轻咳了声,掩唇淡道:“窈姬素来是勤勉的,今儿个怎么迟迟也不见人影。”

“许是身子不适。”许昭仪睃了她一眼,心里盘算的却是皇帝昨晚宿在朝露轩的事,私心想着莫不是成了?

可她又终没有多嘴,因为这并不是皇帝头一次宿在朝露轩。皇后娘娘忌日那天皇帝便留在了那里,却是什么事也没有,彤史上没留下一个字。

顺妃对此也并不甚上心,三两句话就不再多问此事了,宽和地与众人说笑。

说说三皇子、聊聊宫中趣事,时间不知不觉便也过了。

眼瞧用早膳的时辰渐近,顺妃颔一颔首:“都回吧,天气渐冷了,新衣都催着尚服局快些做,别冻着。”

众妃应诺谢恩,顺妃又看向许昭仪:“窈姬那边,昭仪记得去问问。若是身子有什么不妥,快传太医去瞧瞧。”

许昭仪欠身应诺,众妃正要离座施礼告退,忽有一宦官躬着身子,进了殿来。

瞧服色是御前的人,众人又坐定回去,不知何事。

那宦官朝顺妃一揖:“顺妃娘娘安。皇上差下奴来回话,说昨儿个窈姬娘子刚刚侍驾,今日便先不来问安了。”

话声落定,满座气息一凝。

这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嫔妃侍寝在后宫再正常不过。

后宫也素来有规矩,头次侍寝之后身子疲乏本也不必急着来见礼,好好歇着就是。

可她们就是心情都复杂起来,一面在想“进宫一年多了,到底是侍寝了”,一面又觉“未曾侍寝的时候在皇上面前都那样得势,日后更要了不得了”。

还是顺妃最坐得住阵,款款而笑:“喜事啊,本宫知道了。”

说着便吩咐身边的宫女去备礼,又再度叮嘱许昭仪:“窈姬到底年轻,你多关照些。”

“诺。”许昭仪颔首,不自禁地有几分喜色。这一年多来,她是想起这事就头疼,真怕夏云姒把皇帝掉倒了胃口,如今总算得以安心了。

朝露轩中,夏云姒在皇帝前去上朝后着人备水,泡在木桶里好生沐浴了一番。

水中兑了玫瑰花汁,温和的香气舒缓神经,也缓缓解开胸中的不适。

她喝酒后醉意极易显在脸上,其实酒量尚可,昨天那三盅远不至于让她喝醉。

只是昨日总共也没吃几口菜,烈酒下去难免惹得五脏六腑都不舒服,过了一夜也没散去。

热气氤氲,夏云姒倚在木桶边阖目静歇,昨夜的情景不住浮上心头,引出她一声又一声轻笑。

他昨夜的一举一动激烈、热情又含着怜惜,细品还有些许愧疚。

是啊,他毕竟自认是正人君子。昨晚饶是她自己翻的那块牌子,他也会懊恼于他当时的顺水推舟。

但他同时又是喜悦的。

显然,他以为他终于得到了她,如何会知道都是她的算计。

夏云姒往脸上泼了一捧水,温热的玫瑰花香沁人心脾,让她心中愈发舒畅,也愈发斗志昂扬。

沐浴出来,夏云姒还坐在妆台前由两名宫女一并绞着头发,樊应德就领着几名宦官进了屋来。

夏云姒侧过首,樊应德笑意迎面:“娘子安。皇上原想下了朝就回来看您,未成想让廷议缠住了。特命下奴送些东西过来,晚上再过来与您一道用膳。”

夏云姒扫了眼宦官们端着的东西,从珠钗首饰到上等补品、再到寻常点心都有,单看这些都能嗅出些许他的心情复杂。

又闻樊应德所言,愈加清楚这般的待遇是旁的嫔妃侍寝后不大会有的——皇帝翻谁的牌子便是对谁的恩典,赏些东西就已不同寻常,有几人还能因他不得及时来看而得一番解释的?

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夏云姒却只恹恹道:“劳公公带个话,我许是昨晚喝多了酒的缘故,今日浑身都不舒服。大约也没心力侍奉皇上,请皇上莫要过来了。”

“哟……”樊应德露出关切,“下奴必定将话带到,娘子好生歇息。”

夏云姒点点头,不及她吩咐,莺时就拿了两枚金锞子塞过去,满面喜色道:“有劳各位公公跑一趟了,我们娘子请各位公公喝茶。”

“姑娘客气,姑娘客气了。”樊应德连连躬身,又像夏云姒一揖,“那下奴先行告退。”

夏云姒仍是那副懒懒的样子:“多谢公公。”

日后她给樊应德的赏都会较旁人厚几分,结个善缘好说话。

诚然,也不止是为结个善缘。

自采苓之事起她便摸清了,宫中虽人人都说樊应德忠心,可他其实也是个人精,有自己的掂量、有自己的分寸。

这样一个能人,又在皇帝身边,你来我往交集渐密自是好的。

若渐渐成了一条船上的人,总有能帮上大忙的时候。

所以把柄要捏足,但该给好处也不能吝啬。

这一日过得悠悠哉哉,临近晌午时许昭仪与周妙来小坐了会儿,又一道用了膳。

下午宁沅跑来找她玩,看她歪在床上懒得动,关切地问她是不是病了。

宫人们忍着笑,莺时上前解释搪塞。宁沅却聪明,歪头指着莺时就说:“你肯定有事情瞒我!”

夏云姒扑哧一声,赶紧打岔将这事揭过去了。问了问宁沅的功课、留他吃了两道点心,便叫人将他送回了万安宫。

这般不知不觉便也到了傍晚,小厨房今儿刚开始打理,便要再过三两日才能用得上,小禄子仍是去尚食局传的膳。

折回来时他先一步进了屋,禀话道:“娘子,皇上还是往这边来了。”

夏云姒蹙了下眉:“把房门关上、院门也关上,不见。”

“……娘子?”莺时哑然。她以为夏云姒白日里所言只是今晚不愿再侍寝,没想到竟是要将皇帝拒之门外。

夏云姒下颌微抬:“你与莺歌出去挡驾,不必多说别的,就说我今日身子不适,谁也不想见。”

这当然只是个说辞。

他若稍作打听,便会知道许昭仪与周美人近日来过、宁沅今日也来过,那她这样不见他,他自然而然地就会觉得是昨日之事让她难受了。

是他乘人之危。

他心底的那一点愧疚会因此变得更加真切。

而她,恰好需要这一点愧疚。

姐姐就从不会让他愧疚。姐姐太爱他了,事事都为他着想,哪怕真是他的错,她也会极尽温柔地宽慰他,让他不必放在心上。

姐姐从未想过,她的温柔只会让他习以为常,而他的愧疚却可以让他待她更好一些。

人就是这样,贱得慌。

是以莺时很快便带着莺歌一道出去挡了驾,夏云姒静静坐在床帐中,能听到些许外面的动静,但听不到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不多时,他的声音出现在她卧房的窗外:“……阿姒?”

只一声唤,也带着分明的不安。

她没有回音,淡看着窗纸上他轮廓分明的侧影,细品着他的局促。

他好似颔首轻咳了声:“朕听说……你身子不大舒服?”

她平淡地应了一个字:“是。”

他说:“可传太医了?”

她又不再说话。

“那……”他愈发忐忑,仔细斟酌后才又开口,“朕今日先不扰你,明日一早再来与你共用早膳?”

话说完,他心弦都绷紧了。

他似乎从未为那个嫔妃这样紧张过,也不曾为谁这样有愧过。

他昨天,怎的就做了那样的事呢?他分明清楚她喝得多了,却还自欺欺人的“顺水推舟”!

贺玄时垂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攥拳,因为一时没有得到她的答复,他便又唤了声:“阿姒?”

他觉得眼下的等待无比漫长。

“哦……”她应了声,声音轻飘,带着些许无措,令他觉得她当下的心事大概也万分复杂。

接着听得她说:“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