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这个时候,夏云姒都会一道夸一夸宁沅。宁沅当下这个年纪,多鼓励些总是好的。

可眼下,她神思飞在离永信宫不远的那条宫道上、记挂着宁沂,即便将皇帝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夸赞的话也一句都想不出来。

所幸今日是姐姐祭礼,她往年的这一日常也沉默多些,皇帝未觉有异。

宁沂……可千万要平安。

她每一刻都心中惴惴,哪怕已尽量将事情安排周全,理应不会出什么意外,她也仍无片刻能安生下来。

等得越久,五皇子的死时的那一幕越在眼前飞来荡去,如若鬼魅纠缠。

她都有点后悔了,开始执拗地想这事是否还有别的出路,让她可以不拿孩子做诱饵——哪怕让仪婕妤直接来捅她一刀呢?只要不将她捅死,不断了她为姐姐复仇的路,那就没有关系。

可实则就是没有。仪婕妤想算计的只会是孩子,哪怕她与庄妃都想不通原由,她分明是只会冲着孩子去。

否则五皇子也不会死了。

这一步,要么是她设局下套,以孩子为饵来引仪婕妤进来;要么是处于被动,等仪婕妤下了手再拼反应与运气,看自己能否既护住孩子、又扳回一局。

前者凶险,后者更险。

没退路的。

夏云姒长沉下一口气,静静地夹了一筷清蒸鱼来吃。

这鱼是姐姐爱吃的。姐姐爱吃鲜嫩的河鲜海鲜,皇帝尚是慕王时,就曾一掷千金,专程着侍卫从两广及江浙一带日夜兼程地运送鲜鱼鲜虾回来给她。

但姐姐并不高兴,她不喜欢这样劳民伤财的事情。送回来的东西她尝是尝了、也谢了他的好意,而后便表明日后万不可再如此行事。

她说她也没有那么贪图那一口鲜味。若想吃了,让膳房做一道清蒸鱼就行了,京里有什么鱼就用什么鱼。

正因此,从慕王府的膳房到宫中的尚食局与御膳房,清蒸鱼都做得格外好。也再没有侍卫需要那样日夜兼程地拼命赶路,就为要给她一饱口福。

夏云姒细品着这口鱼,心下也是翻江倒海的不安。

姐姐,你是这么好的人。

你对不曾见过的侍从都那般心善,不肯他们为你劳碌,必会更心疼外甥与庶子吧……

我求你。

终于,期待已久的嘈杂终于传来。

夏云姒顿时屏息,不肯放过外面的每一分声响。

先是有御前宫人阻拦:“皇上与窈妃娘娘正用……”

“膳”字刚吐了个音,紧跟着就是小禄子的急喝:“事关重大,耽搁不得!”

与之同传入耳中的,还有小孩子的啼哭。

啼哭响亮有力,只一瞬,便足以让夏云姒久悬的心倏然一松。

她循声看去,皇帝与宁沅也皆下意识地看去,很快,看到小禄子、乳母与几个宦官一同入了殿来,仔细瞧,乳母手里还抱着宁沂,后头的几个宦官还押着两个同是宦官的人进殿来。

几人入了殿便齐齐跪地,夏云姒面露不解,黛眉浅皱:“怎么了?”

宁沂还哭着,看见母亲便伸出手。乳母忙起身将他递过去,夏云姒一把将他抱住。

小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拢在怀里,她终于彻底踏实下来,无声地长舒口气。

小禄子恭恭敬敬地跪着:“适才在回永信宫的路上,六殿下困得哈欠连天的,但瞧周围的人多,便又打着精神不肯睡。下奴便让底下人都退远些跟着,只自己随在乳母身边。临到离御花园不远的那条僻静宫道上时,莺时姑娘突然寻来,说找不见先前为皇后娘娘备的纸钱了,怕一会儿误娘娘的事,就喊了下奴走。下奴想着总归还有旁人跟着,便先与莺时姑娘回去了,不料过了不足一刻,就见他们押了人一并回永信宫。”

贺玄时眉宇一跳:“怎么回事?”

自有另一位宦官接口,叩首道:“下奴等人遥遥瞧见禄公公走了,想着若六殿下刚睡,还是不要上前惊了他为好,便仍远远地跟着。结果不知怎的,这两个人突然赌到了乳母跟前。”他说着一指那被押跪在地的两个人,“——隔得远,他们说了什么下奴不曾听见,只看到乳母一味地躲他们。后来乳母更是转身就要跑,却被他们纠缠不休。”

说着再叩首:“下奴见他们来势汹汹,怕出事,忙喝止了他们,又冲上去将人按了,押回了永信宫去。禄公公觉得事关重大,就又将人带来了紫宸殿。”

夏云姒定一定神,温言问乳母:“他们找你做什么?可是你的旧识?”

乳母倒不曾被她提点过,立在旁边一福身,如实回话:“奴婢与他们并不相识,也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只是他们突然掏了金锭出来,说有买卖要做,让奴婢去附近无人的宫室与他们说一说话。奴婢想着还有六皇子,哪里敢去,只得一味地避着……幸亏禄公公谨慎,留了几位公公跟在远处,那会儿奴婢想着……想着五皇子的事,真是吓坏了。”

夏云姒神情愈发凝肃,居高临下地睇着那两个宦官:“怎么回事,快如实说来!”

两个宦官自没料到会被这般截胡,一时都瑟缩着跪地,一个字也不敢说。

贺玄时抬眸:“樊应德。”

樊应德会意,递了个眼色,御前宫人当即上前将两人接过,押出去审。

樊应德躬一躬身,也随出去。这厢夏云姒也哄好了宁沂,惊魂未定般地蹙眉:“倒未听说过好端端来堵乳母的,臣妾心里不安生,也想去看看。”

贺玄时摇头:“先用膳,一会儿朕陪你一道去。”

她应了声好,将宁沂交还给乳母,先抱去侧殿歇着。宁沅有点被这蹊跷事惊着了,想想也说:“儿臣一会儿也同去。”

贺玄时边给他夹菜边坦言:“审讯的事,你还是别看了,一会儿留在殿里好好读书,不然陪一陪你六弟也好。”

宁沅只好作罢,安下心来继续用膳。

殿外,樊应德将二人押到紫宸殿附近的空院子里。这样的空院空屋在宫中有许多,有些只是寻常空着,以备日后新调来的宫人能有地方可住。也有些是专为问话放着,就没打算用。

老资历的宫女宦官没有不知道这些个地方的厉害的,嬷嬷们手段高,宫女们往往更畏惧一些,但他这御前头号的大宦官亲自来审,也足够震慑了。

两个宦官便从进屋开始就在打哆嗦,嘴巴却闭得紧,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樊应德也不急,让人搬了张八仙椅进来供他坐,又沏了好茶,一口口地抿。

同是缄口不言,他这厢是真正的四平八稳、不急不躁,底下那两个随着时间的推移,却不免心里越来越虚了。

慢条斯理地好生将这一盏茶都抿完,他才终于悠悠开口:“啧……实在不巧啊,皇上把这事儿交给我了。要搁宫正司,他们多半没胆在定罪之前直接要你们的命。但公公我处置你们那就是张张口的事啊,我又忙,得赶紧了了这差事,回皇上跟前侍奉去。”

说着他摆手示意手下上前:“你们帮我一并盯着,瞧清楚他们两个谁先说明白自己是哪一位身边的人——一个说了,就把另一个打死。”

话音一落,两个跪在底下的宦官不约而同地一怔,下一霎二人又如同被触动机关般一并弹起,惊慌失措地将他扑来:“公公……公公!我说!”

终是那个瘦高个子的先反应过来:“是仪婕妤娘娘……下奴是仪婕妤娘娘身边的人!”

一瞬的死寂,顷刻之间,樊应德身后侍立的几人一并涌上,押了另一个便走。

抢着回了话的这个已是一声冷汗,刚松口气,樊应德的手扼住了他的下颌:“小子反应挺快。”说着轻笑一声,又抬眸瞧瞧那一个,跟手下说,“也甭押出去了,再吓着人,就跟这儿打。你们几个谁练得好来着?谁练得好谁来。”

那被押着的宦官自知命不久矣,已是面色煞白,想要哭喊告饶,然嘴巴已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姑且保住一条命的这个则知樊应德是有心要吓他,以便让他招得更快。他心下已然阵脚大乱,全不知如何应对。樊应德恰到好处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哎,听着。”他回过头,只觉樊应德凑在面前那张脸形如鬼魅,“你不是反应快吗?公公我啊,希望你反应能再快些。”

他说着指指面前的几个手下:“你瞧瞧他们几个,在打板子上都是好生练过的。若想让人速死,二三十板就能要人的命;若不想,三五百板也死不了,直让人受尽苦楚。”说着手又在他肩上一拍,“他们且先慢慢打着、记着数,公公我问你话。你答得快,他们就记得少,你这同伴能早点走,你一会儿也不会受多少苦。你若非得好生思量一番再答话,那估计片刻工夫一二百板就要记下来了,一会儿问完了话,这些板子就得尽数落到你身上去。”

“公……公公……”那宦官面色煞白如纸。

樊应德笑眯眯的:“听明白了吗?”

如此这般,问话自然是快。殿中三人前后脚刚搁下筷子,樊应德便入殿回了话。

皇帝让宁沅先退了下去,说到底他年纪还小,若有什么阴狠算计,他不宜听。

樊应德禀说:“皇上,是仪婕妤娘娘身边的人……”

“他说是仪婕妤娘娘吩咐他们去堵的人,让他们将乳母与六殿下都带去附近空着的宫室中,按进水缸里溺死,再趁人不备推进太液池去,造出不慎溺水的假象。”

“还说……还说五皇子先前也是一样的缘故,乳母不是自己踩了青苔失足的。”

“只是百密一疏,他们没瞧见后头有人跟着,这才露了馅。”

说完今日之事,他又续言:“另还招供说……先前在永信宫外装神弄鬼的,也是仪婕妤娘娘身边的人。”

夏云姒浅怔:“可是说婴孩哭声么?”这倒是她一直不明就里的地方。

“正是。”樊应德点头,“说是个叫小兴子的宦官,全名叫王兴,入宫前是练口技的,能将婴孩哭声学得惟妙惟肖。”

这样的能人都能寻来,仪婕妤倒也是费心了。

夏云姒凝眉又问:“可仪婕妤缘何要害五皇子与六皇子?”

樊应德说:“这底下人就不知了,若要问个明白,还得请婕妤娘娘亲自回话。”

皇帝面色沉冷:“你带着人去吧,记得将人好生看住,莫要平白死了。”

樊应德长揖:“皇上放心,下奴有数。”

说罢便又领着人告了退,转眼工夫就瞧不见影子了。

夏云姒定神想想,启唇轻言:“臣妾不曾得罪过仪婕妤,实在不懂她为何出此下策,臣妾想亲自去问一问她。”

言毕便等他的反应,他却似乎正自思量什么,一时未能回过神来。

夏云姒起身,颔首深福:“臣妾先告退。”

他犹自没什么反应。

她便向外退去,退出几步刚转过身,复要继续前行,背后忽地响起他的声音:“窈妃。”

他叫住她——以一个听似平常,他私下里却从不会说的称呼叫住她。

夏云姒双肩都绷得一紧。

第90章 不去

她转身回看过去,其实与他相距也不过三两丈之遥,但他神情疏离,令她觉得这段距离宛如天堑。

他睇着她笑了一声,抱臂靠向椅背:“坦白告诉朕,这里面有多少是你的算计,别让朕费力去查。”

一瞬之间,夏云姒觉得遍身血液都冷凝住了。

她看着他,有那么片刻里连呼吸都顾不上;他也仍看着她,面上是一成不变的笑容,只是眼底却一分冷过一分。

入宫这么久,夏云姒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生死一念。

其实当日昭妃落罪,该是如出一辙的情形——每一个突然间失了圣心的宠妃,都该是如出一辙的情形。但那时一则看昭妃倒霉的快意令她忽视了许多,二则事情出在旁人身上、尤其是仇人身上,总归难以做到感同身受。

她当时自是认为昭妃是罪有应得,如今轮到她了,她才惊觉或许站在他的立场去看,她与昭妃大约并无什么太多不同。

都不过是他的宠妃而已。

她更年轻一点、比昭妃妩媚一点,又和他的发妻沾亲,但也仅此而已。

这阵恍悟教人毛骨悚然,倒也驱散了半数惊慌,令她骤然冷静。

她抬眸又看看他,于是从那让人生畏的冷漠下捉到了玩味,遂垂下眼帘,一字一顿地告诉他:“除却仪婕妤戕害皇嗣之心并非臣妾能够左右之外,其余的每一步,尽是臣妾算计的。”

那眼中的玩味便被翻开,化作深沉的不解与探究。

她沁出一声嘲讽地轻笑:“臣妾告退。”

说罢,就又继续往外退去。并不轻松,但平静、淡泊,没有太多情绪,就好像他只问了见无关痛痒的事情,而她已稀松平常地答了。

答完,就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贺玄时怔然,下意识里觉得她是故意为之,等着他再行追问。他便偏没有追问,更没有急着要她留下,心下淡漠地想万不能再纵着她。

可只消片刻,他便知自己错了。

她并没有勾着他问的意思,他不出声,她就当真这样平平静静地退了出去。没有窘迫地径自停住,甚至没有进退两难的迟疑,他一时甚至觉得即便他出言再问什么什么,她也未必会说。

她一副怠懒应付的样子。

适才那片刻里,他其实设想过许多她的反应——譬如巧舌如簧,又或惊慌辩解,也可能破罐破摔——妃嫔眼见自己的算计败露,左不过都是这几种反应。

她却硬生生地出乎了他的所料。

这个反应,倒好似做错了事的是他一样。

让他意外,也有一种微妙的挫败。

夏云姒一语不发地带着两个孩子一并回了延芳殿,如常平静地让宁沅去读书练骑射。待得宁沅离开,她又去了宁沂房里,坐在摇篮边看着宁沂的睡容发愣,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今儿可真累。

早起是姐姐的祭礼,接着便是在算计中紧张宁沂,好歹一切都有了定音,又被他察觉了,那片刻里的惊慌失措与极度恐惧也劳心伤神。

莺时在宁沅房门外瞧见她一直愣着,终是进来唤了她一声:“娘娘?”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神情,“您可要小睡一会儿?忙了大半日了。”

夏云姒摇摇头,阖目喟叹:“是我轻敌了。”

莺时自是以为她在说仪婕妤,不免一愣,又不解道:“奴婢听说……皇上已差樊公公去问罪了?”

夏云姒没再说话。

她指的不是仪婕妤,是皇帝。

她轻了这个“敌”了。

或许是姐姐的事让她下意识里觉得他对这些都是不会上心的,又或许是她心里的恨太多、太想扳倒那每一个与此有关的人,她一时忽视了皇帝的情绪。

她实在该行事更稳一些,在他第一次表露出怀疑时,缓兵之计便才是上计,可她未免夜长梦多,却只觉得速战速决才好。

到底是在他心底将怀疑坐实了。

这回,难办了。

她只得庆幸自己在最后一刻的反应还算及时,没有解释太多,更没有歇斯底里。

——他当时那副隐藏的玩味,分明已是将此事揣摩了个透彻。她如若急于辩解,便大概每一句辩解都是他所设想过的,他设想过的话由她那样说出来,多半只会让他觉得她还在算计。

哪怕她解释得再周全,他对她的疏远也在所难免。

可她不能要那样的疏远,那对她而言是钝刀子割肉,会一点点把她割死。而于他来说又极易接受——所谓“疏远”都是一点点来的,他又是主动的那一方,自可以拿捏一个让自己舒适的步调,一分分适应渐渐与她远离的感觉,最终转为彻底去宠别人。

所以在这突如其来的对弈来,要紧的哪里是她如何解释呢?

要紧的是她能否反客为主,能否让自己从突然而然地弱势里翻盘,重新成为拿捏步调的那一个。

现下,他势必还在生气,大概会比开口问她话时更加气恼。

因为她让他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火气没处撒,自然更让人生气。

但在那之后他总会好奇的,好奇她为何就那么认了,又为何那么平静地走了。

等到他忍不住再来问她的时候,便是她已胜一筹的时候了。

哪怕她能说出的解释也就那么多,他截然不同的心情也会让一切都不一样。

在那之前,体会体会失宠的安静,倒也挺好。

当日下午,皇帝便下旨将仪婕妤幽禁宫中。

她到底是一宫主位,纵不得宠,忽遭禁足也足以引起轩然大波。阖宫议论纷纷,陷害皇嗣的事也不胫而走。翌日清晨又有消息传出来,说在五皇子之事后便一病不起的太后骤闻这样的真相大为光火,下旨欲将仪婕妤赐死,却被皇帝挡了回去。

阖宫自都费解皇帝为何要保仪婕妤,有人论及家世,亦有人说及仪婕妤到底是潜邸随出来的宫嫔,难免多几许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