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半点不假,自夏云姒渐渐得宠开始,宫中妆容的风向便慢慢转了。从前从装束看是个顶个的贤惠端庄,如今放眼放去,换了妖娆路子的大有人在。

但唐兰芝把这话说出来自不会是为了捧她,下一句便话锋一转:“今儿个是怎么了,娘娘这穿的……倒还像是去年的旧衣。”

说罢掩唇而笑,尖刻的笑音中,夏云姒冷下脸,余光却忽见不远处的转弯处人影一顿。视线穿过草木细细分辨,更可见几许玄色掩映在后。

周妙也察觉了,只一定睛,即要开口。

夏云姒不着痕迹地一攥她的手腕,令她噤了声。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原本打好了算盘,来时听闻顺妃不适,觉得要落空。

都准备走了,倒又不让她落空了,还将唐氏推到了她面前。

不错,便给皇上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夏云姒淡睇着唐兰芝:“宣仪瞧得倒细。”说着提步,作势要走。

唐兰芝下一语即刻出言:“那臣妾可得劝劝娘娘,这有了新衣……哪怕不及往年的好,娘娘也莫要挑三拣四了,还是尽快穿一穿吧,说不准哪一日就压根连新衣也见不着了。”

夏云姒仍只是淡淡的:“宣仪多虑了。本宫身在妃位,膝下又有两位皇子,如何会连新衣也见不着。”

唐兰芝被她勾出一阵娇笑连连,再说出的话,更是每个字都被勾勒出抑扬顿挫的刻薄:“皇子?娘娘倒还敢提皇子。娘娘这样恶毒的母亲臣妾闻所未闻,指不准哪一日两位皇子就都要被交与旁人,娘娘还道自己能倚仗她们多久?”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脆响。

周妙悚然一惊,唐兰芝错愕地捂住面颊,四下一片死寂。

她定睛看夏云姒,只见夏云姒面上惊怒交集,胸口也起伏不止。二人一并进宫,已这么多年了,她倒还没见过夏云姒这副神情。

“你知道什么!”夏云姒怒然喝她,“本宫的事情,你知道什么!皇上还没治本宫的罪呢……”说到这一句,语气却突然弱了下去,委屈翻涌而上,牵得她声音哽咽,“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我如何愿意拿他涉险……你们一个个道听途说便这样怪我恶毒了,一个个都这样作践我……”

言及此处,哽咽之意已涌得过于厉害,噎得她说不下去,眼泪唰然而下。

这般突然而然的情绪失控,无非是两种可能——要么是这人一下子失心疯了,要么就是情绪压抑已久,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唐兰芝显被她震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哑然定立。

夏云姒紧咬薄唇,仓促地抹了把泪,似也意识到自己失了态,一把推开唐兰芝,夺路而出。

“姐姐!”周妙唤她,她也没停。脚下很快便转过了前面那道弯,这回倒猛地一顿。

她怔怔凝望,他也正望着她,神情有些恍惚:“阿姒……”

下一瞬,她却又来了火气,一把将他也推开:“你废了我好了,反正我在你眼里也不是什么好人!”

继而再度夺路而出,贺玄时懵了一刹,即刻追去:“阿姒!”

她必定听见他在喊她了,却不肯停,反因他在后面而逃得更快。

他失神地看着,见她拎裙小跑连头也不肯回,右手却又不住抬起抹泪,心底一阵阵不忍。

随在她后面的宫人也在追着,但不敢硬拦,只能一声声地唤。

很快,到底是他先一步追上了她。

“阿姒!”他硬一握她的手腕,令她停住,下一句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泪眼婆娑,却不掩满面愤慨:“皇上追我做什么,一道旨意废了我便是!”说着又是泪如雨下,但不肯示弱,倔强地边哭边继续嚷道,“一个连亲生儿子都能算计的恶妇哪里担得起这妃位,皇上废了我,让我死个痛快!”

话音落处,他将她紧紧抱住。

她的声音便蓦地一卡,一个字都再没能说出。

他吻着她的额头,温言软语地安抚她:“好了,别喊。让来来往往的宫人听了去像什么样子,难不成真让朕废了你?”

她没有再喊,哭声中逼出的低语倒显得更加委屈了:“废了我吧……”她在他胸口蹭着眼泪,“在皇上眼里成了那样的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皇帝只是吻着她,没再说话。

这些日子,他也很想她。

他从那一日她离殿开始,就觉出事情或许不是他想的那样了。可他本就在气头上,她又走得那样绝,让他更加恼火。

往后这些日子,他便想冷一冷她。

他觉得再怎么样她自己都认了,事情便是不同于他所想,她也的的确确拿孩子做了算计,是她不对在先,自当是她来给他一个解释。

她不来,他还颇有不快,觉得她过于倔强,磨一磨也好。

他却没想到,她比他想象得更加委屈。

那几分倔强让她把一切情绪都积压着,他不去见她,她就把自己逼成了这个样子。

贺玄时心下有些诡异地想,或许自己早该先退一步?

他鲜少会这样想,更不曾对嫔妃这样想过。

他是皇帝,岂会有他对她们退让的时候?

但看着怀里的人这样泣不成声,他的心就是一分又一分地软了下去。

“好了好了……不哭。”他连声音也变得更加柔软,“跟朕回紫宸殿。”

她执拗地一挣:“不去!”

“这个时辰宁沅还没去读书。”他即刻寻了理由来说服她,“莫让他看见你这个样子。”

她终是不吭声了,咬一咬嘴唇,勉强接受。

第93章 复宠

紫宸殿中一片安静,即便是近前侍奉的宫人也只在内殿之中候着,寝殿里没有半个宫人,只依稀能听到窈妃的啜泣。

啜泣声中依稀可闻皇帝的轻语,只是合着啜泣听不清楚。直至窈妃的声音慢慢低了,皇帝的声音才渐渐清晰起来,隐约可辨心情尚可。

殿门外候命的宫人下意识地相视一望,不约而同地皆是松气。

殿中,皇帝坐在床边,也是松了口气。

夏云姒哭了一路,回了紫宸殿来犹为停住。他将她放在床上,好言好语地哄了半晌,她可算是不哭了。

他又拿起帕子给她抹了抹眼泪,笑说:“别哭了,跟朕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她美眸还泛着红,满含探究地望着他,十分恳切:“皇上是不是还在生臣妾的气?”

“朕没有。”贺玄时摇摇头,“便是那日,朕也并未多说什么。你脾气倒更大些,一句也不肯说便走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夏云姒低头自顾自地低头拭泪:“皇上那日连臣妾的名字都不喊了,还说没说什么……皇上只知怪臣妾,哪知道臣妾心里有多苦。”

她这般一说,他也想起了那日不快之下叫她“窈妃”的事,看着她的泪痕,口吻更柔了些:“那是朕不好。说说吧,怎么回事。”

问到这个份儿上,就可以说了。

夏云姒哽咽地望着他:“皇上只看到臣妾让宁沂涉险,却不肯想想臣妾只是无奈,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么?”

她说着一顿,咬一咬唇:“五皇子没的神不知鬼不觉,臣妾后来虽听宫人议论说是仪婕妤……却也只是传言而已,做不得数。更没有证据,没法与皇上说。可臣妾心里有多怕?日日都担心孩子一不留神就与五皇子一般没了,宫正司却只说是意外,不仅孩子的命回不来,更连一句公道都讨不得。”

有顿一顿声,她定定地望着他:“皇上想一想……对孩子而言,是臣妾设局引她出来,十拿九稳地将她治住了更为凶险;还是臣妾按兵不动只日日提防,盼着身边的人永无疏漏,让她得不了手更为凶险?”

皇帝轻声吁气。

她这样说,自是后者更为凶险——素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又是她与孩子们在明、仪婕妤在暗,哪里能指望他们万事周全呢?

可想了想,他还是道:“但你总该告诉朕一声,朕是信你的。饶是没有证据,朕也自会护着你们。”

夏云姒黛眉浅锁,眼泪又流下来:“臣妾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宫中之事千丝万缕,哪里理得明白?若真理得明白,五皇子的案子便也不会那般草草了结了。臣妾怕……臣妾怕万一皇上不管,臣妾又因此打草惊蛇了,会更进退两难。”

她这话说得真诚,一字一顿却在心底带出嘲弄。

他怎么有脸说他会护着她。

这些年,宫中枉死的何止一个五皇子,可真正查明白的案子又有几桩?

诚然,他是敏锐的,她信他只要愿意多费三分心神,许多事情便可水落石出。

——可正因如此,凡此种种才更令人心寒。

而她那句“宫中之事千丝万缕,哪里理得明白?”显然正合他的心意。既可为她自己解释,又无意中为他做了开脱。

便见他默然半晌,复又一喟,手撩过她的鬓发,口吻愈显温柔:“朕不该怪你。”

夏云姒抽泣着垂眸,见他伸臂揽来,便乖顺地倚进他怀里,复又低语呢喃:“臣妾至今还未五皇子的事难过着,如何会随意拿自己的孩子算计……臣妾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知道,朕知道。”他温柔地轻轻拍她,为她顺着气,语中的安抚与愧疚都可见一斑。

之前的冷落,自然也都至此终了了。

这日夏云姒便没再离开紫宸殿,从早到晚,都与皇帝一同待着。

晚上皇帝又自然而然地翻了她的牌子,两个人近一个月不曾亲近过,小别胜新婚,自是甜美无限的。

翌日晨起时,夏云姒深感神清气爽。

啧啧,这近一个月来,她还真有点想他——他这方面的本事是当真很好。饶是昨晚没用叶贵姬送来的酒助兴,感觉也很是不错。

起身后悠哉哉地盥洗梳妆,她在他下朝回来前径自回了延芳殿,无所事事地歪在贵妃榻上又懒了大半日。

含玉、周妙、赵月瑶与庄妃都先后来贺了她,临近晌午时和昭容也来了,看着她这副懒洋洋的样子就笑:“恭喜姐姐复宠,日后可是顾不上与我一起推拿了。”

“谁说?”夏云姒美眸淡扫她,悠悠翻了个身,口吻中慵懒无限,“那是当真舒服,日后我也要常做,指不准连寿数都能长些呢。”

谈笑间莺时进了屋来,屈膝福了福,道紫宸殿中刚传出了旨意,降了唐兰芝的位份。

夏云姒闲闲地轻抬眼皮:“降了多少?”

莺时回说:“已是从八品御女了。”

夏云姒笑一声,心里暗说可够狠的。

从八品再往下,就是半主半仆的采女与侍巾了,即便是落罪的嫔妃轻易也不会降到这两个位子上,所以御女便是最低的了。

到底是失宠已久的妃嫔,就是在宫人眼中都不值得什么,在皇帝眼里只会更一文不值。

那自不如拿来讨好她。

如此过了晌午,和昭容与她一道用过膳后便也告了退,夏云姒好生睡了个午觉,醒来又听得禀话,说尚服局的人已经在外候了半晌。

呵。

她心底一声轻笑,搭着莺时的手,步态懒懒地亲自出去瞧了瞧。为首的还是三四日前来的那女官,看起来也是如出一辙的低眉顺眼,但眼底的意味要比那日更恭顺许多。

女官赔着笑道:“前几日事忙,实在没顾上把娘娘的衣裳做齐。这几日紧赶慢赶,到底是都赶出来了,这便来给娘娘补上。”

夏云姒轻掩薄唇,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这女官可见是个老油条了,很会将话说得周全。前后都搭得上,让人挑不出错来。

夏云姒也不多说什么,饶有兴味地多看了她一会儿,才款款道:“女官是个聪明人,宫中沉浮想来女官也见得多了。此番的事过去,想来女官更会掂量好分寸,日后不会再在本宫这里出这样的岔子了。”

话不宜说得太明,能让对方心领神会便可。

他们先前人人想的都是她做出了那样恶毒的事,断断已无复宠的可能。如今她便要他们重做掂量,想想她既在那样的事后都还能复宠,日后可还有什么能绊得倒她?

女官毕恭毕敬地颔首:“娘娘教诲的是。”

夏云姒嗯了一声,递了个眼色示意莺时将衣服接下,却又当着那女官的面多吩咐了句:“挑挑看,咱身量都差不多,选几身颜色合适的你们拿去。给燕舞多挑一身,她下个月生辰了。”

那女官不由面色微僵。

夏云姒只怡然自得地转身回了殿,看也没多看她一眼。

这样的事,她不过多计较就已是大度了,将衣服赏了宫人尚服局可管不着。

她就是得让底下人知道,不是事事都有的弥补的。见她一朝失势就敢给她脸色看,日后想要亡羊补牢也要看她稀不稀罕。

唯有这样,日后有了类似的事,这起子眼皮子薄的人才会知道要多几分谨慎。

至于多赏燕舞的那一身,自不止是因为燕舞生辰。

——她这一场大戏做下来,燕舞立了汗马功劳。从最初的大庭广众之下当众挨掌掴,到后来“暗中投靠”仪婕妤去传信的都是她。

这戏是不好做的,一旦她露出半分心虚仪婕妤就不免要起疑,一切也就都不会如此顺利了。

为着这个,夏云姒不仅近来常赏她东西,更为她寻了个好夫家——一直侍奉她的郑太医尚有个幼子没有成婚,与燕舞年龄相当。夏云姒身在宫中,实在离不了可靠的太医,便让家中旁支收了燕舞为义女,又与郑太医提了此事。

郑太医当然想攀住夏家不放手,当时就乐得胡子直颤——哪怕只是个旁支义女,那也姓了夏啊!

而于燕舞来说,纵使医者地位不高,也总比循着她从前的身份让她配个小厮强,也是激动不已。

这样说来,也就算两厢情愿、两全其美了,实是一桩好事。

送走了尚服局,没过多久,又有了人来。

这回是小禄子进殿禀的话,说唐兰芝正在外头脱簪谢罪。

夏云姒都乐了。

经了先前那小一个月的凄凉,今日的延芳殿可真显得分外热闹了些。

不过与尚服局小小计较了几句的她,倒不打算再与唐兰芝多计较了。

“请她去侧殿喝一盏茶,便让她回去吧。”

她道。

她与尚服局计较,是因六尚局掌管吃穿用度,她这回不计较不提点,下回他们就还敢踩她。

而唐兰芝,反是影响不了她什么的。

况且唐兰芝也没真做什么恶事——一个经历过盛宠的嫔妃在大起大落之后能安于消沉,只是变得刻薄一些、图一图口舌之快,倒也可以了。

虽无大善但也无大恶的肉身凡胎罢了,犯不上步步紧逼。

况且,皇帝罚也罚过了。自宣仪降至御女,大抵日后再行晋封也是这辈子都再高不到哪里去。

可若真论失仪二字,唐氏的口舌冒犯其实远不敌她这主位宫嫔亲手打人与哭闹不休失仪失得严重。

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是了。

夏云姒就这样在纷纷扰扰中过了大半日,不知不觉便已是夕阳西斜之时。

她经了这大半日的懒怠安歇,精神反比白日里更好了不少,终是不愿再多躺着,该去料理未尽的事宜了。

她唤来莺时问:“仪婕妤现下身在何处?”

莺时回说:“在冷宫。柔贵姬眼瞧着要生了,仪婕妤又曾是主位宫嫔,这时候杀了怕不吉利。大约便要先这样关些时日,等柔贵姬生了也就该赐死她了。”

“哦。”夏云姒点点头,从容不迫地坐到妆台前,“帮我理一理发髻,我去见一见她吧。”

说仪婕妤是幕后主使,她是不太信的。

在姐姐的事上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可另说,单是为何戕害五皇子就很蹊跷。

——当日庄妃也这样提起过,她只拿嫉妒当了个解释,可事后,这解释却连她自己也未能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