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太疯”这话对于十一岁的男孩子来说哪能作数,难得出来一趟,他眼里就没有觉得自己“太疯”的时候。

夏云姒初时还劝他,让他别太劳累,后来索性也随他了,反正总共也就三天两夜的路程,他愿意从早跑到晚也就只有那么多路而已。

宁沅便一连三天都跑马跑得大汗淋漓,等到行宫一歇下来,疲惫突然翻涌而上,与夏云姒一进寝殿便不管不顾地直接栽到了她床上:“好累!怎么突然这么累,昨日跑了一整天马都还没觉得呢,今天这才一上午!”

夏云姒好笑,正碰上静双与这几年一直教导她的素晨同来问安,冷不丁地听到这话,静双也扑哧一声。

宁沅听出这笑音是个同龄人,一下子坐了起来。看一看她们,略显窘迫:“累了而已,有什么好笑!”

静双就不敢笑了,硬是摒着,朝他福了一福:“殿下。”

宁沅与她见过几次,知道她是姨母一直照料着的,虽不知姨母为何这样看重她,也愿意给她多几分面子。

宁沅就没再说话,静双也未多言什么,只向夏云姒问了安。

夏云姒考了考她近来书读得怎么样就放她回去了,再回过头看宁沅时,宁沅已再度躺了下去。

夏云姒绷住脸过去凶他:“快起来,沐浴更衣去。一股子汗味在这儿躺着,脏了我的床。”

宁沅仰在那儿摇头:“起不来起不来……骨头都散架了。”

夏云姒笑觑着他:“日后还骑不骑马了?”

宁沅愁眉苦脸:“不骑了,这辈子都不再骑了!”

——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为了让人食言而肥的,譬如宁沅说完这话的第三天,恰逢洛斯供进了几匹新马,皇帝随手指给他一匹,他便又欢天喜地地骑马去了。

夏云姒闻言哭笑不得,只得吩咐侍卫好好照顾他一些,免得他前几日的疲惫还没歇回来就又玩猛了,体力不支之下受了伤可就遭了。

叮嘱之余她也赏了银子下去。话和钱都到了,侍卫们很尽力,没让宁沅在疯玩间出什么事。

而后的几日,夏云姒和平日一样常去清凉殿里伴驾,每每去时都带着宁沂一起。

皇帝近来难得清闲,特别爱逗宁沂玩。宁沂与他也亲近,任由他又亲又抱又举高,总是笑着,夏云姒每每在旁边看着这样的场面都觉十分得宜——她与皇帝的情分是真是假都不要紧,并不影响他希望宁沂能有个好父亲。

等到宁沂玩出了一身热汗,皇帝又颇有兴致地要亲自去给他洗澡。

夏云姒一愣,忙劝。他却笑说:“慌什么,朕又不是没干过。前阵子你在殿里躲暑气,朕偶尔差人抱他到紫宸殿,亲手给他洗过好几回了,没跟你说过罢了。”

夏云姒愈加愕然。

这样的话,他倒也真算得上一个好父亲。倒不是给孩子洗澡这事有多大,而是身为皇帝能做出这样的事,多少说明他想对这孩子尽心。

她便由着他去了,目送宁沂咯咯笑着被他抱去侧殿。正想唤莺时来,让她回玉竹轩给宁沂取一身干净的衣裳回来,就见一宦官趔趄着急奔入殿。

——在迈进殿门的那一刹,过度的慌张甚至使他脚下一跘,整个人啪地拍在地上。

他却顾不上喊疼,也没顾上因失礼而告罪,抬头看了看见皇帝不再,就直奔向夏云姒,慌张不已地跪地下拜:“窈妃娘娘!”

夏云姒从容不迫:“出什么事了,慌成这样?”

那宦官当即便是叩首连连:“皇长子殿下……皇长子殿下……”他声音颤抖不止,惊恐可见一斑,“皇长子殿下学骑射时……学骑射时摔着了!”

夏云姒霎然惊起,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便直奔殿外。

第96章 惊险

马场地处行宫最北,从清凉殿过去颇要花些时间。

夏云姒匆匆赶至时,马场里已万籁俱寂。宫人自知她的来意,忙恭迎她进去,却是一声也不敢出。

从大门到侧旁的厢房不过几丈远,她却只觉这几丈宛如一道天堑,任她如何紧赶慢赶,还是那么长。

“宁沅!”推门进去的刹那,唤声从胸中一涌而出。下一瞬又即刻噤声,因为宁沅正睡着。

准确些说,或该是晕过去了。

夏云姒一时间什么都再听不到,耳边只余自己的砰砰心跳与脑中嗡鸣。

足下不稳,她趔趄着走到床边,怔怔地看了宁沅半晌,下意识地伸手,手指凑向她的鼻边。

原本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的马场宫人见状,到底心惊肉跳地回了一句:“娘娘……娘娘放心,殿下并性命之虞,太医已来看过了,应是没有大碍,说待得殿下醒来会再行诊过。”

这句话令夏云姒的心骤然一落,重重地吁出一口气来。

却是多缓了半晌,她才有了说话的气力。一记眼风荡过去,免不了的疾言厉色:“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当值的侍卫都是摆设么!”

那宦官道了声“娘娘恕罪”,接着很有几分机灵地往外递了个眼色,外面又大概有人传了什么话,很快就见几名侍卫进了屋来。

夏云姒淡淡地瞧了眼,他们大约都是十六七的年纪,能被拨来给皇长子当侍卫,家世大约也都说得过去,更不免要有几分聪明,凡事知道轻重。

是以碰上这事,几人俱已面色煞白,跪地见礼时也都有些颤音,个个都清楚自己已命悬一线。

夏云姒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身上。

几人都是好端端走进来的,唯独他身形显而易见的不稳,脸上也肿着,连身上沾染的尘土都可见比旁人要多。

夏云姒睃了眼莺时,莺时心领神会,上前半步道:“你叫什么名字?上前些,回娘娘的话。”

那侍卫身子一僵,安静地往前挪了些,尚算冷静地朝夏云姒抱拳:“臣徐明信。”

这名字令夏云姒目光微微一凝。

好生打量了眼前少年一番,她才启唇问他:“皇长子骑马骑得不错,从宫中一路骑来都不曾出事。今日是什么缘故,你如实告诉本宫。”

徐明信定一定神:“实是……实是马受了惊的缘故。”

夏云姒:“马又何以会受惊?”

徐明信说:“原已快到用午膳的时候,皇长子殿下便骑着马往马棚去。这速度不快,大约不仅是殿下,连马也放松了不少。临近马棚时,却见一宦官端着一托盘东西出来。他脚下不稳,盘中的东西倾洒出来,声音一时不小,更有许多滚落到马蹄下,马躲闪不及不免打了滑,这才惊了。”

说着他终于小心地抬了下眼皮,睇了眼夏云姒的神色,才继续禀道:“臣等……已尽力冲上去护着了。只是都骑着马,总不免有段距离,这才让殿下伤了。”

夏云姒接着问:“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徐明信微微一哑,倒是旁边的同伴即刻开口替他回了话:“明信当时离殿下最近,殿下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他扑上去把殿下抱住了,自己倒挨了好几脚。”

马蹄那么硬,几脚下来,踢到的地方大概全要肿了。

夏云姒沉息摆手:“本宫有话要独自问他,你们先都退下。”

莺时与小禄子应了声,便等侍卫与马场宫人们先退了出去,自己也离了屋,将门轻轻阖上。

夏云姒复又瞧了瞧徐明信——单从眉眼看,确是有几分像的。

她直言问道:“你与兵部的徐将军,可是沾亲么?”

徐明信说:“那是臣的二哥。”

夏云姒的呼吸停了停,伸手扶他:“起来吧。”

徐明信立起身,她又一睇侧旁的椅子:“坐下说话。”

徐明信便去落了座,她轻拍一拍床上的宁沅,同他讲:“多谢你肯这样护着皇长子。他年纪还小,若这几脚踢在他身上,他受不住的。”

徐明信颔首:“臣分内之职。”

夏云姒又疑惑续道:“只是……你如何会在这里?你二哥帮你谋的差事么?”

“是。”徐明信神色坦荡,“二哥让臣当了御前侍卫,几日前皇上拨人给殿下,统领大人就将臣划了过来。”

只听这话,倒看不出什么遮掩。或许是巧合,但也有可能是徐明义做安排时不曾与他多说,他也不知细由。

如是前者,那叫缘分。如是后者,可就要探一探徐明义为何往宁沅身边安人了。

夏云姒便又多问了一句:“本宫与你二哥是旧识,这你知道么?”

“臣知道。”徐明信点头,嘴角勾起的笑容与徐明义如出一辙,“听闻臣被拨到殿下身边,二哥还专门叮嘱过臣,让臣务必好好护着殿下,说殿下对窈妃娘娘重要得很。”

仍是瞧不出任何不妥的情绪。夏云姒做了罢,只莞然而笑:“多谢你与你二哥了。”微顿,又说,“你也先在马场借间屋子歇一歇吧,一会儿本宫传太医来给你看一看伤。”

徐明义浅怔,遂起座抱拳:“谢娘娘。”

而后他便告了退,夏云姒唤了宫人回来,又接着问话。

首先,就是那宦官倾洒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当时事出突然,侍卫们又都还年轻。徐明信也好、另几个也罢,能及时反应过来想着去护宁沅就已不易了,个个都没能顾上细瞧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也情有可原。

这也不难查,稍稍一问就问了出来——有马场的宫人回话说,失了手的宦官叫吴子春,托盘中是尚工局新送来的香樟球。他原是想端到各屋给大家分了,没想到脚下不稳,竟酿成此等大祸。

“香樟球?”夏云姒眉心微跳。

香樟球一香樟木制,是放在衣柜里头驱虫的。如今正值盛夏,正是虫蚁多的时候,用香樟球倒不奇怪。

只有一事奇怪:“本宫房里也用香樟球,尚工局每个月盛在匣子里头送来,若要分发各屋也端着匣子直接分就是了,缘何要用托盘装着?”

香樟球颗颗都有成人的拇指节那么大,托盘若是浅些,便很容易滚落。

那宦官又回说:“娘娘有所不知,尚工局在这些地方动惯了心思,上个月送来的香樟球有半数都是假的,以寻常木料所致,无驱除虫蚁之效,令虫蚁毁了衣裳不说,更不免有人挨了咬。所以这回的一送来,吴子春便说要先好好挑挑再用。想是匣子太深不好挑,就倒进了托盘中,之后偷了个懒……没换回来。”

这样听,倒是因果都环环挨得上,听不出半点蹊跷,似乎杖毙了吴子春就可了事了。

循理来说这样的意外也并非绝不会出,可夏云姒静下神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断断不会那样简单。

夏云姒坐在房中沉吟之间,皇帝也匆匆赶了来。

外头掀起的问安声将夏云姒神思抽回,她理了理思绪,起身往外迎,正好在房门口和他碰了个照面。

“……阿姒!”他的声音听起来惊魂未定,这样的慌张在他身上鲜少见到。

她边福身边瞧了瞧,便见他穿的还是适才那身衣裳,衣上也尚有水渍,可见是给宁沂洗完澡听闻宁沅出了事,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就赶了过来。

他往里一睃,看到了床上的宁沅。便疾步进了屋,边走向床边边问:“宁沅如何?”

夏云姒的淡泊中忧心明晰:“太医说无性命之虞,旁的便要等宁沅醒来再行诊过了。”

他如她方才一般松了口气,跟着又问:“怎么会平白摔了?”

夏云姒定息,将方才听闻的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他,他听罢锁眉:“宫人办事不仔细,朕从御前拨下去的侍卫也只知干看着么?”

说着便看了眼樊应德:“今日当值的侍卫都押出去杖五十。”

“哎……皇上!”夏云姒忙阻住他,摇一摇头,“臣妾原也是这样想,问过却知侍卫们尽力了。离宁沅最近的那个舍身扑来将他护住,自己倒挨了马好几脚,路都走不稳了。”

说着语中一顿:“倒是那端着香樟球出来的宦官,臣妾只怕不止是‘碰巧’那么简单。”

皇帝眉头倏皱,看了她一眼,又定神想了想,长声吁气:“你说的是。”

夏云姒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宁沅是姐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事关他的安危,总要追查到底才好?”

皇帝点头:“自然。”

说着又看向樊应德:“去传宫正司来,这些日子你便亲自督着他们查这案子,朕要水落石出。”

樊应德应诺,夏云姒淡淡垂眸。

她只希望他这“要水落石出”不止是说说而已。

而后二人便带着宁沅一道离了马场,皇帝放心不下,于是直接将宁沅安置在了清凉殿。

夏云姒就一直在清凉殿中守着,到了下午,几个皇子公主闻讯都随着各自的母妃一并来看望哥哥,连与宁沅不睦已久的皇次子宁汜也来了。

宁沅“很给面子”,在兄弟姐妹都在时迷迷糊糊转醒过来。

皇帝将他放到床上时是平放的,但遵了医嘱,将脸偏向了一边。宁沅睡得沉,一直也没翻身,醒来时只觉脖颈酸痛,皱一皱眉,将脸正了过来。

只一瞬间,他就吸了口冷气:“咝——”接着便揉脑后,“疼……”

“宁沅,醒了?”夏云姒惊喜一笑,宁沅勉勉强强地睁眼看她,又听到淑静公主的笑音:“大哥哥脑后肿了个大包,不要这样躺!”

第97章 两方

宁沅头晕眼花,缓了半天才舒气,懵着神回忆:“我骑马摔着了?”

夏云姒点头:“是,所幸没大碍。你有什么不适没有?太医就在外头。”

宁沅动了动身上,摇头,说只是脑袋后面痛,别的地方都不要紧。

寝殿的殿门没关,一言一语间,在外看折子的皇帝也听见了,就直接带着太医进了寝殿。

床边的几个孩子看过去,已懂事的便不约而同见礼,还不懂这么多的也喊一声“父皇”。宁沅亦坐了起来,却是刚坐稳便又一阵头晕,一阵子反胃之感翻涌而上!

他猛地捂嘴,干呕之态却还是憋不住。夏云姒一惊,忙上前给他拍背顺气,皇帝反应更快些,当即一睇宫人,示意他们将铜盆端到了宁沅面前。

他自己也走上前,坐到床边温声道:“若是想吐,吐便是了,不必忍着。”

太医说了,宁沅摔的这一下难免有些伤了脑子。虽不至于多么严重,但恢复也需要些时日,这阵子头晕、恶心乃至偶尔的痉挛之状都是正常的,慢慢便好起来了。

不过宁沅已是忍了回去,须臾,放下捂在嘴上的手,摇摇头:“儿臣没事。”

说着又看向夏云姒,锁着眉头,却欲言又止。夏云姒瞧出来了,便也没急着问,等到皇帝与另几位皇子公主都走了,才借着要让宁沅更衣的由头将寝殿的殿门阖了,上前问宁沅:“你可是有话要说?”

宁沅点点头,方才与兄弟姐妹说笑的神情一扫而空,面容变得沉肃,又依稀有两分恐惧:“姨母……我不是自己摔着的。”

夏云姒颔首:“姨母已知道了。”

他眼睛一亮,接着便又问:“那您说……那宦官可是故意的么?”

夏云姒沉默了会儿,只得告诉他:“暂且还不知道。”

宁沅复又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声音压低下去:“如是故意的,那我觉得……”他下意识地扫了眼她的神色,“我觉得是燕修容。”

夏云姒不由自主地捂了一下他的嘴,扭头看了眼殿门的方向,才轻声问:“为何?”

宁沅咬一咬嘴唇:“我觉得二弟这样讨厌我,与她也是分不开关系的。”

夏云姒:“何出此言?”

宁沅道:“是她教着二弟与我叫板。”他越说越皱眉,稚气尚存的眉目之间颇有愁绪,“我与二弟三弟同在尚书房读书,尚书房离燕修容的住处近,她有时便会来给二弟送点心什么的……我无意中听到过,她在偏僻处鼓励二弟一定要上进,说唯有他日后有出息了,才能对得住他亡故的母妃,他必须让满宫都看到,他不比别人的儿子差。”

夏云姒微微屏息,宁沅凝视着她,分析了个明明白白:“三弟、四弟、六弟都还小,尚未到读书的时候,没什么可比的。五弟夭折,更不必提——那这‘别人的儿子’不是我是谁?这不就是让二弟与我叫板么?”

宁沅果然不是傻的。这样的年纪能随处听一句话都深想两分已不易了,他还能结合各样原因把兄弟几个都数一遍,最后有理有据地觉得是在说自己。

夏云姒不由笑笑:“那你二弟可当真和你叫板了?”

“是啊。”宁沅点头叹气,“我比二弟大两岁,也就比他早两年读书,现下学的东西原是比他要深一些的。他却常常见我在背什么文章,便也要偷偷背来,常常到了深夜都还不睡。”

这倒令夏云姒一怔:“你二弟这样刻苦?”

“是……”宁沅说着又叹,“可他学东西原就慢些,又硬要额外给加这些来学,直弄得自己很累。我有时会愧疚于自己不如他刻苦,有时又觉他那样也并不好。”

说罢问她:“姨母,您觉得我当如何是好?”

夏云姒抿笑:“你如是问学业的事,姨母觉得你现下学业也尚可,你又素来懂事,是否要更用功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但只一条,姨母可不希望你日日熬到深夜才睡——身子也是要紧的,你不能把自己熬坏了。”

宁沅颔首:“这我明白。”

她又说:“可你若想问你与你二弟关系上的事……”她轻声喟叹,终是与他说了自己的想法,真实却残忍的想法,“姨母想告诉你,许多事就是强求不来,天家兄弟离心更是稀松平常,只希望你不要因此逼自己太过。你是当长兄的不假,可善待兄弟终究是要凭情分,说不上是你的本分。”

她语重心长,宁沅听罢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她续道:“至于这次的‘意外’,姨母与你父皇自会为你查清。若当真是燕修容,想来你父皇会给你一个交待。但在查明之前你大可不必为此在与你二弟多生事端,凡事等一等再说吧。”

宁沅又点了头,夏云姒一哂,碰了碰旁边矮几上的药碗,见刚好不太烫了,就端起来:“来把药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