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平安安地过了一阵,六宫都没闹出什么事,几个新进来的在纪氏受罚后也消停了,安安稳稳地各自过各自的,一时无人敢惹是生非。

不知不觉就入了冬,在还不太冷的时候下了一场雨雪,将各条道路都抹出了一片泥泞。年轻的宫女们便不免叫苦起来,埋怨这泥泞脏了衣裙,嫔妃则更想躲在屋里不出来。

宁沅这日下午的骑射课也免了。倒不是他娇气到连雨雪都怕,而是他的老师在入宫时不慎摔了一跤,扭了腰背,一时只好免课。

宁沅便在晌午就回了永信宫,到延芳殿的院门口时恰看到宁沂一脸好奇地弯腰要摸门槛上的脏雪,忙疾行两步,一把将他抱起来:“别动那个,好脏!”

宁沂皱起眉头,不快地蹬蹬腿:“放开我!”把宁沅的衣摆都蹬黑了。

宁沅才不理他,抱着他就往屋里去,进屋看到夏云姒就告了他一状。

“又惹哥哥生气。”夏云姒微一瞪眼,便示意宁沅放下他,又吩咐宦官服侍宁沅更衣去。

宁沅原也有衣服收在正殿中,不必回房,直接去屏风后换就是了。

他一边换着,一边听到姨母笑说:“哎……你也不必管他这么紧,到底是男孩子,野一点也不妨事。”

宁沅一哂:“我知道。我是看他最近对什么都好奇,怕他摸了那黑乎乎的雪又往嘴里送,那多恶心?”

夏云姒哧地一笑:“倒也是。”说着点点宁沂的额头,“你看你多让哥哥操心?来年可也该开始正经认字了,到时自己好好学哦,不许给哥哥添乱。”

宁沂撇撇嘴,一语不发地别过脸,假装没听见。

他是期待正经认字的,但那就是因!因为哥哥说到时可以教他。要是不能跟哥哥玩,那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夏云姒也瞧出了他的小情绪,看得好笑,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脸。

余光睃见有宦官正进殿,她又收了手,循着看去:“怎么了?”

“娘娘。”那宦官躬了躬身,“林淑女着了人来禀话,说林淑女有喜了。”

“是。”那宦官笑应,接着又道,“淑女娘子身边的人还说想劳您传个太医。因为她原是没觉出自己有孕,适才在外散步不甚扭了脚,请医女去瞧了瞧,医女稳妥起见给搭了脉,这才意外发现原是有了。”

“竟是这样。”夏云姒微哑,“那快传太医去。”凝神想想,又道,“让一直侍奉本宫的郑太医去。”

那宦官就领命告了退,紧跟着宁沅也更完了衣,从屏风后走出来。

夏云姒衔笑看向他,却见他眉头紧锁着,一丝笑意也无。

夏云姒凝神一想,便挥退了宫人,打量起他来:“又要添个弟弟妹妹了,你不高兴?”

搁在从前,直至周妙的静怡公主降生,他都是十分愉快的。

宁沅慨叹一喟,摇头:“高兴不起来。多个弟弟妹妹自然是好,可谁知道他又或落到谁手里,会不会视我为敌?”

皇次子与皇三子到底让他疲惫了。一个是明着不对付,一个是暗地里较劲争高下,让他渐渐觉得弟弟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这些小嫔妃生下的,指不准就要落到哪个位高权重的母妃手里,继而母子一起野心四起。

夏云姒心下庆幸于他终于生了这样的芥蒂,淡泊而笑,只说:“可你父皇还年轻,这样的事只会多不会少。你添个心眼儿莫待他们太掏心掏肺也就是了,但还是要有长兄的样子。”

宁沅无声地点一点头,想了想,又问她:“林淑女的孩子,会很让姨母费神吧?”

夏云姒怅然叹息,苦笑:“自是免不了了。”

林氏从前得罪过纪氏,最后那一遭虽有她帮着扬眉吐气,恐怕又更得罪了她背后的人。

纪氏与德妃选中的苏氏是在进宫后才结交的,并不意味着她背后也是德妃,但总归不是德妃就是燕妃,都是有子且高位的嫔妃。

所以这梁子结下来,林氏这胎必不好生。若搁在别处也还罢了,偏又是迁!迁进了她永信宫的人,劳心伤神是免不了了。

永信宫听风阁里,林氏倚在榻上愣着神,宫女端了刚煎好的药进来,放在她面前的榻桌上:“娘子趁热喝吧,别放凉了。”

林氏不语,看着那药碗,只是叹气。

那宫女不过十五六岁,也正值活泼的年纪,闻声笑说:“大喜的日子,娘子可不能叹气。腹中的孩子也听着,要心疼娘子了。”

宫女见她心不在焉,又开口:“奴婢喂您喝?”

她却恰好同时开口:“你说……”听到她的话又摇摇头,自己仰首先将药喝了,拭了拭嘴唇,继续说下去,“你说宫里不明不白就没了的嫔妃,是不是挺多的?”

宫女直被吓得脸色一白:“……您说这个干什么。”

这多不吉利?外头老说后宫里头阴气重,不就是因为这些冤死的案子?哪有人在有孕的时候说这个。

林氏未置一词,平平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是,她知道宸妃的本事,进宫以来的这几个月她无时不刻不能见识到宸妃的本事。

在宫人们口中,宸妃已宛如神佛。

据说她进宫六年以来一直盛宠不衰,与她作对之人却无不损兵折将,更不乏有人连性命都搭了进去。与她交好的则个个飞黄腾达,就连出身低贱的含玉目下也已位在美人了。

可她心里还是不踏实,自有别的事情让她不踏实。

她觉得这深宫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打从她决定踏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挣脱不出去了,就是宸妃这样的“神佛”也救不了她。

林氏颓然一喟:“可有家书送来?”

宫女略一回思,便笑道:“有,今儿一早送来的。后来为您有喜的事一忙,奴婢竟浑忘了,娘子稍等,奴婢这就去拿。”

林氏淡淡地嗯了声,就不再言。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盼家中一切都好,她也就不算白来这一场。

第119章 落水

待得看完家书,林氏总算松了口气。

家里的困境过去了,父亲虽降了职,但好歹出了大狱,也谋了个新职,在映州。

映州是个好地方,原是旧朝国都,称映京。后来改朝换代了,都城才改至此处。是以映州也算富有,城也修得不错,能到映州做官,哪怕只是个小官,也能前程似锦。

林氏长声舒气——她赌对了。

她往京中来时家里已然出事,她一度一心想被撂了牌子才好。她知道家里没什么门路,唯有她这个姿容尚可的女儿或许还能救父。她当时想,若她返乡委身于那个权贵为妾,或许就能保父亲出来。

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好在有人出来断了她那个念头,也好在她听了。

为天子妾,总比当那些乡绅的妾要好。

皇宫,实在是藏龙卧虎的地方。

林氏将家书妥善地收起来,又写了封信回过去,信中讲了自己已身怀有孕的喜事。也就是信刚收好的时候,圣旨到了。

皇帝下旨将她为晋一例,为从七品经娥。林氏谢过恩,客客气气地送走来传旨的御前宫人,又将已收好的信拆开,眉目带笑地又添了一笔,将晋位的喜事也告诉家中。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这些都不重要,她在宫里究竟舒心与否也不重要,她只是想让爹娘安心。

反正她这辈子都回不去了。不能在爹娘跟前尽孝,至少也不要让他们操心更多。

再往后的路,就是她自己的路了。

她也想尽力地活下去,但到底成不成,在拼尽全力之余终究也要看命

很快入了腊月,天气一冷,嫔妃们本就都爱躲在屋里,坐在暖炉边闲话家常。加上年味渐重,这闲话家常也更多了些喜气,氛围总令人愉悦。

夏云姒这时候总懒得出门,贤妃、和妃与柔淑媛就常结伴同来,含玉与林经娥自也都会过来坐坐。喝一盏暖茶、品两碟点心,逍遥自在。

其中含玉与林氏近来的走动更多一些,这天众人又一道说着话,却是含玉独自过来了。

夏云姒片刻前刚听说林经娥去她那儿坐了坐,眼下见她自己过来,不免奇怪:“林经娥呢?怎的不叫她一道过来坐坐。”

含玉正解了斗篷交给宫女,而后上前福了福,边落座边道:“臣妾邀了她的,她却非说想去湖边走!走走。一来二去还劝不动,也就只好由着她了。”

“有着身孕,还去湖边?”和妃皱起眉头,“湖边总归更冷一些,潮气也重,易结薄冰,她可当心别摔了。”

“臣妾也这样说。”含玉轻叹,“可她只说自己会多加小心。臣妾只得又叮嘱了她身边的宫人,让他们多注意着些。”

贤妃略显不满:“平日瞧着是个拘谨的性子,这时候反倒胆子大了。也不想想若她有个什么意外,会不会牵连旁人进去。”

夏云姒淡淡挑眉,叫来小禄子:“林经娥有着身孕不免心情不好,要四处走走也不能拦着。但你也带几个人随过去,千万别让她有什么闪失。”

“诺。”小禄子一应,即刻领了几个人赶去。

皇宫之中不比行宫景致那么多,湖也就太液池一处,离永信宫也不算太远。

宦官们未免耽搁当差,脚力都不错,疾行约莫半刻就到了太液池边。

但太液池面积却大,小禄子领着人绕着湖找倒找了一会儿,才终于透过湖边枯树看到林经娥的身影。

定睛一瞧,却见林经娥身边竟没有宫人,唯她一个独自立在那里。

小禄子不由皱眉,暗道林经娥身边这些宫人是欠打了。脚下遂又加快了些,想尽快赶到那边。

下一瞬,却见林氏往前迈了一步。

小禄子心中咯噔一紧!

定睛看去,虽隔得远,仍依稀能看出林氏的情绪似乎很不对头。站也好走也好,姿势都过于木讷,不似在看景,也不像自得其乐的玩乐。

接着,林氏又迈了一步,估计已能踩到湖沿的薄冰了。

“经娥娘子!”小禄子忙是一唤,然而离得太远,林氏估计是听不见的。

他不由走得更急,也顾不上地上多有结冰之处,带着人小跑起来。在这片刻的急奔间,林氏的脚步却还在往湖上蹭着,每一步都让人心惊胆寒。

今年不算特别冷,雪又下得晚,结冰也就是这三两日的事。此时冰应是也没多厚,为免出事,皇帝专门下懿旨叮嘱过,不许人们到冰面上走动。

小禄子背后不知不觉已渗了一层凉汗,复又连喊了两声“经娥娘子”,却还是没得到回应。

每个人都心弦紧绷间,终见林氏身形猛地一低,伴着冰面破碎的咔嚓声响与冰下的沉闷水声,宦官们的惊叫四起。!——一块冰破了,林氏一只脚滑了进去。索性身子暂且卡住,就那么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经娥娘子,别动!”小禄子喊得破了音,心悬在嗓子眼里,换来的却是再一声极其细微又令人绝望的冰面破裂声。

林氏不敢多动,只能微微转头,脸上除却冻得发红的地方外,就都是毫无血色的惨白:“救……救我。”她嗓音沙哑地开口,小禄子及时回过神,立刻嘶喊着吩咐手下:“去!去取绳子,小舟也备上!快!”

一个小小的经娥落了水不算什么,但她腹中可揣着皇嗣。

在延芳宫中小坐的几人亦被惊动,几乎都是消息传来的刹那间就弹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往外赶。

至了宫门口,却见一行人乌央乌央地已赶回来。当中有顶小轿,里头该是林氏。另有几个宫人浑身湿透,紧缩着身子小跑着往这边赶来。

见着几位嫔妃,众人停下来见礼,贤妃急喝:“快送经娥进殿,传太医来!”

“……妹妹。”贤妃黛眉轻蹙,想提醒她该先关照林氏。然而夏云姒回过头,二人目光一触间她就懂了,续上的话变成了,“林经娥这边自有我照应,妹妹放心去忙。”

夏云姒颔首为谢,便在一片混乱中绕到了延芳殿殿后宫人们住的地方。耐着性子等了一等,等到有人出来禀说小禄子已换好了衣服,她即刻推了门进去。

小禄子立在床边恭候,但还打着哆嗦,夏云姒睇了他一眼:“不妨事,你进被子里暖一暖,本宫只问你几句话。”

小禄子拱手撑着笑:“娘娘问便是。”脚下却不动。

夏云姒只得先落了座,将手炉塞给了他暖身用。小禄子道了声谢,想想也知她要问什么,就主动说了:“娘娘,这事蹊跷。”

夏云姒点头:“如何蹊跷?”

小禄子就将方才所见一一说了,道他带着人赶去时,林经娥身边根本没有宫人,唯她自己站在湖边。

“也不知是她自己将人支开的,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小禄子边说边皱起眉头,“再有就是……情绪瞧着也不对劲,跟中了邪似的,就!那么一步步往湖上蹭,喊都喊不住,这才出了事。”

这话听着可真让人费解。

中邪之说夏云姒并不信,但依小禄子所见,林氏是自己一步步往湖上去——若不是中邪,难不成她好端端地怀着皇嗣竟想自尽?

这没道理。

“没有。”小禄子摇头,“倒好在皇长子殿下被传去紫宸殿,恰巧带着侍卫经过,当即让两个侍卫也帮着救了人。不然仅凭下奴几个,能不能把林经娥救上来也未可知。”

夏云姒定住心:“本宫会查清楚。”顿一顿又说,“你们几个也好好养着,这事跟你们没关系。”

不仅跟他们没关系,跟她更没关系!

她不知林氏此举是不是为了牵连她这个主位宫嫔,但若是,这拙劣的法子想做成她可真是想得美。

待得她回到寝殿中,皇帝也已赶到了。事情是在他考问孩子们功课时被禀进的殿中,四位皇子也就都一道跟了来。

见夏云姒回来,宁沅带着头一揖:“姨母。”

另三位皇子也揖道:“宸母妃。”

夏云姒满面焦灼,顾不上多与他们说话,径直走到皇帝面前:“皇上,这事……”

宁沅从容不迫地先开口问道:“适才怎的都是姨母和儿臣身边的人在急着救人,林经娥自己身边的宫人呢?”

这小子,反应愈发快了。

夏云姒看他一眼,跟皇帝说:“是,臣妾也奇怪。方才臣妾与几位姐妹在殿中说着话,听玉美人说林经娥非要去湖边,怕她出事,这才差了小禄子他们去。不料还真就出了事,而且小禄子也回话说赶去时林经娥身边没人。”

话音未落,床帐中传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几人都循声看去,听得出那声音有些痛苦,像是病痛的不适所致。

接着听到林经娥虚弱唤道:“皇上……”

皇帝眉宇微皱,走上前去,揭开幔帐坐到了床边。

林氏也还发着冷,从里到外觉得处处都冷,贝齿也不停地打颤。她咬了咬牙,才终于让自己又说出一句话来:“是臣妾一时兴起非想去湖上看看,不关旁人的事。”

第120章 备礼

夏云姒心下冷然,面上自还是和和气气地迎到了跟前,攥住了林氏还冷着的手:“有孕时身子不爽,不免心情也不痛快,想去看看好景致也是有的,经娥妹妹没事就好。”

说着侧首,便又将话题拉回了宁沅适才点出的事上:“今儿都是谁在经娥跟前侍奉的?一个个都不知轻重,押去服苦役去!”

“……宸妃娘娘。”林氏被她攥着的手一栗,颤抖着将她反握住,“不干旁人的事,是臣妾交待了差事给他们。”

说罢她又看向皇帝,眼中多有乞求:“是臣妾觉得有些冷,就打发了人回来给臣妾取衣服和手炉。又想天寒地冻,鱼儿在冰中觅食也难,便又差了人去给臣妾取鱼食……宫人们只是奉命办事而已,实在怪不得他们疏漏。”

顿了一顿,她又道:“还求皇上为臣妾腹中的孩子积福。”

夏云姒冷眼看着,就见这最后一句话令皇帝的神情分明一松。这话自然是管用的,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不会在意林氏、更不会在意几个宫人,却要在意她肚子里的孩子。

于是皇帝很快点了头:“阿姒,罢了。”

夏云姒颔首:“诺。”又打量林氏两眼,“妹妹虽瞧着情形尚可,但到底还是受了惊又受了冻,一会儿让太医好好看看。”

林氏点一点头,倒是一副乖顺的模样:“诺,多谢娘娘。”

不过多时众人就散了。皇帝还有政务要忙,皇子们也还要读书。和妃她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陆续告退,唯独贤妃还留着,与夏云姒一道去了侧殿,把寝殿留给林氏歇着。

郑太医赶来为林氏搭过脉,便去向夏云姒禀话,说林氏胎像无恙。

无恙是好事,但郑太医很有些吞吞吐吐。

夏云姒不觉蹙眉:“可是有什么异样?太医直说便是。”

郑太医沉了沉:“林经娥胎像稳固,经此波折也未动胎气,应是万中无一的福气。只是臣私心觉得……这胎似乎也太过于稳固了些。”

夏云姒与贤妃相视一望,贤妃道:“是稳固得少见了?”

“是在宫中稳固得少见了。”郑太医一揖,细细地解释了些。

他道这胎像能多稳固虽是因人而异,但也有迹可循。譬如乡野村妇因为日日劳作身子见状,身子就容易好些,有孕时经点什么波折也容易过去。但宫中妃嫔大多在娇生惯养中长大,有孕时日日精心安养都未必能平安生产,落水这样的大事,总该有些不适才是。

可林经娥就是一点不适也没有,受冻归受冻,但胎像安稳得和先前并无分别。

郑太医道:“臣在宫中行医多年,还不曾见过这样的胎。”

夏云姒与贤妃复又对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