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倒是个好去处。”夏云姒轻轻开口,将他的视线拉了回来。

顿了一顿,她疲惫的声音听上去轻若蚊蝇:“只是……太后自五皇子夭折后,身子便大不如前,一年里总有三四个月病着。宁沅纵使懂事也总归还是小孩子,恐怕难免让太后操心。”

她说着长声叹息:“宁沂之事也请皇上暂不要告诉太后,太后怕是受不得这样的刺激。”

德妃没有反驳她的话,紧跟着改换棋路:“宸妃妹妹的顾虑也不无道理,那劳烦太妃便是,太妃们多是喜欢孩子陪伴的。譬如先帝的宣太妃、成太妃,都生养过,现下身子也还康健,想必能照顾好皇长子。”

夏云姒阖上了眼,面无表情,轻垂的眼睫舒下一片无力。

她只轻声道:“臣妾听皇上的。”

纵使他贯会粉饰太平、息事宁人,此时也不会忍心让她难过。

他当然不会忍心,在他眼里,她在他解释过后便已知道这是安排好的一个局,依旧在一夜之后熬成了这样心力交瘁的模样,一是因他与宁沅最初一起骗了她、让她好生受了场惊;二便是因她这一夜都在翻来覆去地想若这一切都是真的该如何是好。

他知她记挂孩子,又愧疚于自己瞒了她,如何还会在此时将孩子带离她身边?

她闭着眼睛静静等着,不过多时就听他说:“宁沅正惊魂未定,不好此时再让他经什么波折。此事再议吧。”

德妃刚要开口,他就又续言:“你们也先都回去,让宸妃好好歇一歇。”

满屋宫嫔对望一眼,都只得施礼告退。夏云姒淡看着她们如潮水般向殿门口退去方才还处处是人的寝殿转瞬归于平静,长声吁了口气。

皇帝伸手捋过她的鬓发,眼中尽是怜爱:“还是让你心神不宁了。若早知如此,朕必不答应宁沅的主意。”

她抿着笑,摇一摇头:“这种事确是出不得错,否则臣妾与孩子们都更危险,皇上是为臣妾好,臣妾明白。”

他不做多言,叹一口气:“只是德妃……”

话语到此顿住,她看得出,他眼中有些挣扎。

德妃到底贤名远播,又是头一个跟了他的,比佳惠皇后和他大婚都要早上一年。这么多年下来二人纵使没太多情分,也的的确确绕不过去那一句“相伴多年”,眼下的情形他自不免让他觉得意外又为难。

夏云姒也并不催促什么,反顺着她,温婉而道:“经了方才一道,臣妾愈发不觉得是德妃姐姐了,皇上莫要为难。”

他眉头微锁,看一看她:“为何?”

她说:“若按皇上所言,那背后怂恿宁沅戕害手足之人是想一举两得——一边是要除掉宁沂,一边又想将宁沅揽到自己手中,那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说着语中一顿,“德妃姐姐方才却全无自己抚养宁沅的意思,只提及了太后与太妃。可不论太后还是太妃,年纪都不轻了,现在或能抚养宁沅些时候,可待得事情过去、臣妾的精神好起来,总还要将宁沅送回来才是。”

“所以臣妾觉得……德妃姐姐适才所言,该是真心为宁沅打算的,咱们纵使心有提防也不必草木皆兵,不能冤枉了姐姐。”

话是为德妃说的,但一句“咱们”却在不经意间划出了远近亲疏。

说罢她就又那样柔柔和和地凝视着他,想象着他所喜欢的贤妻模样,尽量符合那副模样。

他沉吟了半晌,倒未与她说什么,只道:“朕再想想。你好好歇一歇,朕就在旁边的厢房看折子,你若有事随时差人过来喊朕。”

她的神情就羞赧起来,带起些许打趣的意味:“宁沂又不是真的出了闪失,皇上不必这样担心臣妾。”

他被她带得也露了些笑,俯首在她额上一吻:“你好好的。”

夏云姒点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直目送着他离开。

直至他的身影彻底在殿门外消失了,她才收起那副含情脉脉的神情。

好困。

其实她比他更清楚一切算计,心里并无那么多担忧顾虑,昨天的彻夜难眠当真是硬熬,现下困乏得闭眼就能入睡。

她便由着自己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也不过临近晌午,莺时进来禀说:“皇上有急事要议,回紫宸殿去了。”边说边垂眸,压了几分音,“张昌也走了,皇长子殿下在外求见,您看……”

“让他进来吧。”夏云姒浅打着哈欠撑坐起身。

于是宁沅很快就进了屋来,上午时他也睡了一会儿,精神也恢复了些。夏云姒示意他坐到床边,问他:“去看过你六弟了?”

“看过了。”宁沅点头,“吃得好睡得香,没事的。还有……父皇安排得也周密,他虽不知御前宫人里究竟谁有问题,但知有人不忠,便将六弟的真实情形尽数瞒住了,连樊公公也不知道,德妃那边更无从得知真相,您放心。”

夏云姒嗯了声。宁沅小心地瞧瞧她的神色,又道:“今日德妃在殿里说的话……我听禄公公说了。”

夏云姒抬眸看他,他锁着眉,斟酌着道:“其实让我先去太后太妃那里住些日子,也不是不行。”

“你也瞧出她打的是什么算盘了。”夏云姒轻笑,“她敢打这个算盘,到时自会将事情做得体面周全,只怕你父皇纵使原本起了疑到时也说不得什么,指不准还要自欺欺人地反而信了她,倒让咱们的棋落了空。”

德妃到底在这个位份上,又一贯是个贤良淑德的样子,私下里想说动太后太妃们将宁沅交给她全无难处。

宁沅是想将计就计以此让皇帝瞧见德妃的私心,夏云姒却不肯将棋下得这样平淡。

“姑且吊一吊她吧,总有她着急的时候呢。”夏云姒静了会儿,轻轻啧声,“我倒想先把张昌挑出来。”

把张昌挑出来,德妃或许能丢卒保车撇清自己维持住体面,但只消张昌咬她一口,皇帝心里的怀疑就算坐实了。

“可你别贸然做什么。”她又叮嘱宁沅,“从前与张昌如何打交道,如今也还如何便是了。现下我们都稳住是最要紧的,咱们等着他们犯错,他们可也等着咱们坐不住呢。”

“我知道。”宁沅颔首,“姨母放心。”

说罢他就告了退。眼下还有御前宫人留在永信宫中,他不能在姨母跟前待太久,以免让张昌瞧出端倪。

而后的大半日宁沅都在思量当下的局势。傍晚时皇帝又过来了,仍是一来就去探望“中毒”的六皇子和心力交瘁的宸妃,张昌便避开了人悄悄地进了皇长子的卧房。

“张公公?”宁沅抬头一看便站起身,脸上带着张昌不曾见过的慌乱。

张昌不由一愣:“怎么了?”

短短一瞬他已到了跟前,拽住张昌的手就往内室里去。屏退身边的宫人,宁沅脸上的焦灼更加分明:“姨母……姨母似是疑到我了,这怎么办?”

“啊?”张昌心里一紧,急问,“何出此言?”

“我今日要去看六弟,姨母不让。”他言简意赅道。

“哦……”张昌定了定心神,心道他到底还小,容易坐不住阵。

口中宽慰道:“这未必是疑了殿下,多半不过是谨慎起见才不让旁人进去,也免得殿下扰了太医的医治。”

“可万一呢?”宁沅只说,“我现下……我现下特别怕,若她亲口问我,我怕是要绷不住的。”

这倒令张昌上了几分心。

人都是这样,能否做恶事是一回事,做完恶事能否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是另一回事。

成人都如此,何况小孩子?

他便问宁沅:“那殿下想如何?”

挣扎与迟疑都写在宁沅脸上,他紧咬着牙忖度了半晌,将心一横:“唉!我只觉得赶紧离了永信宫才好。”一壁说着,眼底一壁流露出了恳求,“我听说今儿个德妃娘娘在殿中提起了让太后太妃照顾我的事,父皇与姨母都有些动摇了,只是最后不了了之。公公您是御前的人,能否寻个机会在父皇面前帮我开一开口?去哪里都行——只要能离开永信宫,哪里都行。”

他说得恳切,张昌不免心动。

想了一想,又摇头,皮笑肉不笑地回话:“这话殿下自己跟皇上开口,可比下奴开口管用。”

哎呀你还挺精!

宁沅心底轻笑,脸上的焦灼未改:“可姨母已经疑了我了,我去开这个口,不是相当于送把柄给她么?”

这话一说,张昌的笑容果然卡了一下。

第126章 出局

“还求公公帮我……”

宁沅长揖,张昌一下子慌了,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他哪里受得起皇长子的礼,何况这话里还带了哭音,让人听着怪不忍心的。

张昌只得哄道:“下奴想一想……想一想,若有合适的机会,下奴自是要帮殿下的。”

便见皇长子面上绽出些笑容来,又带着余悸:“那就……那就都拜托公公了!”

张昌连声应着,赶忙告了退,一时间脚步很有些踉跄,可见心中不安。

宁沅红着眼眶瞧着他的背影,待得抚养他多年的乳母柳氏进来关上了门,才一改哭容。

乳母一副心惊肉跳的样子,抚着胸口走到他跟前:“殿下,这是又与他斗智斗勇了?”

宁沅朝她笑笑:“说不上,您安心吧。”

“殿下可万不能出什么闪失。”柳氏心思一贯细腻,不怕皇长子慢慢学会算计,只怕他出事,“殿下方才与他说了什么,还是让宸妃娘娘心里有数为好。”

“这我知道。”宁沅无可奈何,“我自会去禀姨母,您只消放宽心便是。您也莫急着去多嘴,以免让旁人听去反倒惹了麻烦。”

“这奴婢心里有数。”柳氏一哂,还是又叮嘱了一遍,“殿下可千万别忘……”

“我知道我知道。”宁沅实在经不住她这样絮叨,忙不迭地边应话边立起身,把她向外推去。

“哎你这孩子……!”柳氏啼笑皆非,只好不再说了,到了外屋去做女红,将内室留给他读书。

她只盼着这事能好好地了了,谁都要好好的。

皇长子要好好的、宸妃娘娘要好好的,还有德妃膝下的宁汣,她都希望能好好的。

宁汣的乳母也是个苦命人,柳氏与她还算相熟,也盼着她能平安渡过此劫。

唉——宫里就是这样,人们各自为营,却难有那个过得真正轻松容易。

延芳殿后的偏僻小道上,张昌倚着墙望着月,时而踌躇满志时而患得患失。最终一切情绪都化作一声长叹,他自顾自地摇头:“唉,难呐!”

皇长子要他去皇上跟前开口,他瞧出了皇长子的难处。可皇长子到底是个小孩子,顾不上他的难处。

这事于他而言,也是有进无退。

近来他已察觉了,樊应德对他生了不满,大约是觉出了他背后另有他主。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樊应德对御前把持得很紧,既有权势又有手段。敢得罪他的人,难有什么好下场。

但他到底在御前的年头也长了,不是那些个说发落就能发落的小宫人。所以这些日子,张昌避着樊应德的锋芒也姑且还能过活,樊应德虽在变着法地找他的错处,但他也是个老油条,行事足够谨慎,错处并无那么好找。

可如今皇长子要他去开这个口……

这口一开,那可就真是与樊应德分庭抗礼了。

皇上若准了此事,皇长子去了太后或太妃处,德妃想个法子指他去皇长子身边当掌事,他还算能逃过一劫;若皇上不准,他让樊应德踩死也就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难呐……

一声又一声的长叹在举棋不定中吁出,油然而生的怯意使他想跳出这局或者敷衍过去,怯懦之下却又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蔓生着,犹如爬墙虎一般生长得悄无声息,待得被察觉时已气势慑人。

富贵险中求。

他禁不住地与自己说,富贵险中求。

这五个字让人着迷,宫中许多宦官都信这话。

所以有的人会去赌,拼着倾家荡产的风险去谋那一本万利的好运;有的人会削尖脑袋往好主子跟前凑,哪怕一句话就会被杖毙也在所不惜。

“活着最要紧”,在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宫里只是怯懦者的说辞而已,更多的人追求的都是“活得风光”。

又一声长舒气的轻响,张昌注视着天边弯月眯起眼睛。

眼底那抹冷涔涔的寒气,好似想要孤注一掷去挑战狮子的孤狼。

延芳殿中,皇帝陪宸妃一道用了晚膳便读起了折子,宸妃在旁心不在焉地弹着琵琶,神色倦怠,一副尚在担心幼子的模样。

她整日都是这样的,疲累之下连目光都有些涣散,一日三膳吃得也都不多,晚膳更是喝了点汤、吃了两口菜就放下了筷子。

皇帝当时没劝她多吃,但心里记下了这事,见时辰差不多了,就吩咐宫人去传了宵夜。

吩咐传出来,平日里专管跑腿的小宦官刚要应声,后头就先应了句:“哎。”

小宦官扭头一看见是张昌,自是不敢与他抢活儿,就止住了脚。

张昌这便到了小厨房去,小厨房也不远,就在延芳殿后头。

几道宵夜装好,张昌拎着食盒又疾步回前头,进了殿门也不让别人帮忙,自己将食盒里的东西往托盘里一换,就端进了殿里去。

樊应德正在圣驾边服侍着,余光睃见有宫人进来,知道皇上方才传了宵夜,便也没多心。待得看清是张昌,才禁不住心底一冷。

这小子还没完了。

但樊应德也不能在圣驾面前与他起不痛快,就冷眼看着他将宵夜端到了跟前,必要时还得搭把手帮他一起布膳,心里直狠得牙痒痒。

可底下人的这些关子九五之尊当然觉不出来,也没必要上心,只劝宸妃说:“事情会查明白的。你一整天都没好好吃饭,朕瞧这宵夜不错,你多吃点。”

“嗯。”夏云姒有气无力地应了声,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张昌面上一划而过,想了想,又说,“叫宁沅一道来用吧,他今儿个也心神不宁的。”

这话叫张昌一听心里就又紧了一紧——宸妃素来是个狠角儿,即便怀疑了皇长子但为了前程不想放他走也没准儿,眼下她在皇帝面前这般对皇长子大表关切,对德妃娘娘而言绝不是个好事。

不过张昌还是只能依言去传了话。不过多时,皇长子进了殿,他也借机再度跟了回来。

樊应德没说什么,冷淡地瞧着,心道你给我等着瞧。

这厢宁沅上前一揖,就一言不发地坐到了皇帝身边,皇帝示意宫人盛了碗鱼片粥给他:“好好吃一些,别回头你弟弟没事,你倒病了。”

宁沅点点头,将粥接到手里。目光快速地望了眼夏云姒便又低下,眼中的心虚可见一斑。

而后吃了一口粥,他就放下了碗,眼眶泛红:“儿臣还是看看六弟去吧。”

说着起身就要走。这一刹里,樊应德余光恰好睃见张昌欲言又止——这样的场合,张昌是不好开口搭话的,主子们聊天那轮得着他这个身份多嘴?

但没关系,他是御前乃至阖宫宫人中一等一的掌事,他乐得给张昌搭个桥,倒瞧瞧他能说出什么。

樊应德便侧身一拦宁沅,躬身赔笑:“殿下担心六殿下,可也得顾一顾自己的身子。”

话音刚落,张昌就接了口:“是啊,殿下。”

张昌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恭肃的神情:“殿下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今儿下奴在外头碰上长乐宫的嬷嬷,嬷嬷都问起殿下怎的眼瞧着憔悴起来。下奴虽搪塞了过去,但若这般再来几天……恐怕六殿下的事想瞒太后也瞒不住了。”

樊应德转头乜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又话里有话:“瞒不住也得瞒着,这是圣旨,你别头脑一晕说点不该说的。”

樊应德这般说着,心里头只觉得好笑。他心道皇长子身份是尊贵,可到底是个才十三岁的孩子,张昌背地里奉他为主,能求他护着多少?

张昌在他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瞧瞧圣驾,又苦下了脸:“下奴必定奉旨办事,可是长乐宫的嬷嬷们哪个不是人精?下奴真是怕瞒不过去。”

夏云姒手里拈着枚春卷,这么半晌也就咬了一口。听言她看了张昌一眼,状似随意地询问:“那这位公公有什么好主意?”

“下奴不敢。”张昌忙一揖,“这样的大事,下奴岂敢多嘴。”

他余光半分不动地瞧着,只见宸妃睇着那春卷恹恹地摇了摇头,就将它撂在了眼前的碟子里。

接着她环顾四周,蕴起几分底气,平和而道:“你们有什么法子都可以好好说说,不必有那么多顾虑。本宫是皇上亲封的宸妃,自不能只顾着六皇子一人,太后的安危、皇长子的康健亦都重要。”说着就看自己身边的人,“莺时、小禄子,你们都帮着想想看。”

这话递出来,张昌自就敢开口了:“若要下奴说……”他揖着顿了顿,似乎这才开始斟酌办法,“倒不如就先让皇长子殿下倒别处安养,静一静心。离了这环境,想必多少能轻松一些。”

嗯?

樊应德神思一凝。

他先前觉得皇长子的人,是因为张昌在元日大朝会的事上为皇长子“抛砖引玉”。怎的目下听着这话,张昌还想把皇长子从宸妃身边弄走?

是宸妃与皇长子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官司?

樊应德心下正犯着嘀咕,又听皇长子不快道:“这是什么话?”

循声看去,皇长子铁青着脸,眉心也紧锁着:“这是我亲弟弟,他现下生死未卜,我如何能离了永信宫就安心?”

樊应德心里不禁更觉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