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的,她倒没觉出什么。

是以贤妃这么问,含玉也只得摇头:“臣妾与她走动也不多。有好几次,臣妾有心去探望,她都闭着门不太肯见,臣妾总也不能硬去见她。”

话音落处,贤妃一声叹。

夏云姒对这事心里也犯嘀咕,又同样说不出什么:“我知道姐姐担心什么。且先由着她吧,我自会多加小心。她愿意闷在宫里不见人是她的事,但她腹中孩子若出了什么意外想赖到我头上,那是决计行不通的。”

她这般说,贤妃也就安了些心,点一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这种事说大也不大,到底都是位高权重的主位宫妃了,她又深得皇帝宠爱,想栽赃给她原也不那么容易。

但凡她肯上心设防,这种事就安不到她头上。

永明宫敬贤殿,因为宫人皆被屏退了出去,华丽的宫室显得格外宽敞且安静。

晨曦的阳光投进来,光束笼着半空里的浮尘,稀松平常的场景,当下看来倒让人莫名想起了冷宫。

德妃端坐在正殿主位上静静看了这光束许久,一语不发,静得仿佛连呼吸都已然停下。

原不该这样的安静。

今日原该是六宫都来向她问安的日子,每个人都应该出现在她面前,与她闲话家常、向她见礼问安。

但现在,她们都去了永信宫。

她曾经也在处于弱势时规避锋芒,称病不出,让她们都去向宸妃贤妃问安,但那不一样,那是她主动避开的,那时她可以在这样的日子里怡然自得地过自己的日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这一回,是她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下风。

虽然六宫大多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可她自己清楚,在上一个棋局里,她败给了夏云姒。

更可怕的是,如今这样的境地,是因为皇帝。

皇帝说她病了,皇帝不让六宫来见她,皇帝明明白白地下了旨。

皇帝疑她了。

这件她时常会担心、时常会夜不能寐的事,终于发生了。

张昌死得不明不白,她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必定与宸妃有关。

她得做点什么,让这件事真真正正变成“与宸妃有关”。

第129章 鱼羹

永信宫听风阁。

林氏靠在软枕上,手里恹恹地捧着安胎药,苦味随着热气氤氲出来,让人闻着心烦。

她半晌都没动一口,身边的掌事宫女再进来时看一看她,便劝说:“娘子快喝了吧,别放凉了。”

林氏只嗯了声,掌事宫女略作斟酌,又说:“娘子这几日情绪愈发不高,明天奴婢陪娘子出去走走?现下天慢慢暖了,万物复苏,御花园里的迎春花已开了不少呢。”

却闻林氏只是叹了口气,听来极尽疲乏倦怠,摇了摇头:“不了,免得我有什么闪失,又拖累你们。”

她累了。

前些日子她“动胎气”的时候不少,身边的宫人没少挨罚。虽则皇上念着她的身孕不曾罚得多重,但板子实实在在打下来总还是疼的,扣去的俸禄也是真影响他们过活的。

可他们待她都还不错——虽然其中许多人不过是指着她生下孩子后随着她飞黄腾达,也确实还是待她不错。

她不想再这么耗下去了。

更要紧的是,连宸妃待她也不错。

她为这事忧心忡忡,身边的宫人都不知为什么。近前侍奉的宫女劝她、让她不必多心,说宸妃娘娘一贯待谁都好,道出的例子是“连出身低微的玉美人在宸妃身边也没受过委屈”。

可她心里偏偏清楚,她与玉美人哪里一样呢?玉美人与宸妃有一路走过来的情分,先前不知帮过宸妃多少忙,她可比不来。

再者,她也不仅仅是“多心”,更不是什么孕中多思的疑神疑鬼。她心里有更重的事,已让她步履维艰不知多少时日。

掌事宫女见她一副提不起劲儿的模样,便暂且不再多提出去走动的事,转而又笑说:“昨儿个上元节,有不少贺礼送来,要不您看看礼单解解闷儿?”

掌事宫女这是摸清了她的“喜好”。

林氏似乎是个喜欢金银珠宝的人,倒没体现在日常穿戴上,但每每逢年过节之时后宫礼尚往来,她总能拿着礼单饶有兴味地看上许久。有时看下来也不知她是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了,她会含着笑舒出一口气,接着连心情都能好上几分。

身边的人慢慢就学会了拿这个哄她高兴,她每每也都顺水推舟地应了——因为那些礼单,她总要看的。

于是礼单不一刻就呈了进来,林氏闲闲地翻着,从心惊肉跳到心如止水。却在还余两行就看完时,视线滞住了。

她看到了。

宫中一位并不相熟的嫔妃送了一件礼,礼单上写的是“金嵌珊瑚宝石石榴杯”。

她已忐忑不安地等了这件东西许久,现下它出现了,她却慌了。

她多希望来得早点,在她先前哪次动胎气之后出现就好了。那时她会心甘情愿地好好将它用上,将从前的一切都翻篇。

可偏偏是现在,直到现在才出现。

怪她太傻,怪她自以为能糊弄过德妃。

饶是她从一开始就在险中求胜,动了那样的念头也实在是险得过了头。德妃若那么好糊弄过去,也不会位居这样的高位了。

可现在……

林氏盯着那几个字,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

她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若不照办,德妃不仅不会放过她,连她全家都有可能死得不明不白。

可宫中刚平息的事情旁人或许不明就里,她却清楚——德妃与宸妃斗法,斗输了。

那她若照办了,德妃放过了她,宸妃呢?

现下德妃失了势,怕是护不住她了。

林氏心中的矛盾百转千回。于私心、于公义,这件事都违心。

可是由不得她。

“榴花。”林氏阖上眼,随口唤了个宫女,将礼单递过去:“把冯才人送的那只石榴杯寻出来,一会儿上宵夜时用上吧。”

榴花应声道了句诺,林氏怅然又一喟,端起已放了良久的安胎药,一饮而尽。

这夜皇帝翻的是苏氏的牌子。这届新宫嫔里没有很出挑的,苏氏到底还是比旁人更胜一筹。

夏云姒便早早地睡了。即便知道苏氏是德妃的人,她也不可能拦着苏氏不让她侍寝,更不值当为此伤神。

这几年,她其实都是在皇帝不在时睡得更好一些。他躺在身边,她总是下意识里要绷着一根心弦,总睡不沉。

这日她却没能睡好。临近丑时,莺时进了屋,立在她床边急唤了数声,将她唤了起来。

夏云姒皱着眉看她,莺时禀道:“娘娘,林经娥那边……不大好?”

林氏自有孕起惹出的风浪未免太多了,夏云姒不免露出不耐:“又怎么了?”

她口吻生硬,莺时低了低眼:“说是受了惊吓。奴婢问了原因,差来的人说是……死了只猫。”

死了只猫?

这倒奇了。

夏云姒撑坐起身,轻打了个哈欠:“先传太医过去。备上步辇,本宫过去看看。”

是以延芳殿中顷刻间灯火通明,宫女们鱼贯而入,秩序井然地侍奉她盥洗更衣。

前前后后过了不过一刻工夫,夏云姒便出了门。

听风阁离延芳殿也没多远,没走多远就瞧见了院门,可见院中亦是灯火通明的,只是宫人们大多慌得很,不似延芳殿中那般井井有条。

再近一点,宫人们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再举目一瞧,不约而同地向院门外迎来,行礼接驾。

“都免了。”夏云姒带着三分慵意,搭着莺时的手行下步辇,径直向里行去。

自有林氏身边的宫人跟在侧旁等着问话,她边往里走边道:“你们经娥怎么样了?”

那宫人道:“经娥娘子……吓坏了,正在卧房歇着。”

听风阁比不得延芳殿那么宏阔,几步工夫便也进了堂屋。往右一转再绕过屏风,卧房的情境映入眼帘。

林氏的卧房也不算大,夏云姒却是好生定睛瞧了瞧才找着她——她缩在床榻一角,身子蜷得紧紧的,面如土色,脸上依稀还有泪痕。

夏云姒提步又要上前,莺时不安地挡她:“娘娘……”

她摇摇头示意没事,径自走到床边。

“经娥妹妹?”她唤了一声。林氏的眼睛分明睁着,但不给她分毫反应。若不是她周身都在战栗,这面如死灰的样子配上这等的安静,夏云姒怕是要当她已经死了。

黛眉微蹙,夏云姒回过头:“今儿个谁在林经娥跟前当值的?”

就见榴花上前,磕了个头:“娘娘,今晚是奴婢在卧房侍候。”

夏云姒看了眼林氏,没多说别的,只问榴花:“猫怎么回事?”

“猫……”榴花的神情显而易见地一栗,薄唇颤抖着,又紧紧闭了口。

莺时在旁喝道:“娘娘问话,还不如实说来!”

“奴婢也……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榴花的声音里带上了恐惧的哭腔,“经娥娘子……经娥娘子打从昨晚起就有些怪,不过她孕中一直情绪不大好,奴婢便也不曾多心。后来宵夜端来了,经娥娘子没胃口,很快就全撤了下去,只留了一道鱼羹。”

“她端着鱼羹出了会儿神,突然说想去外走坐坐,奴婢就扶她去了廊下。”

“在廊下时有只不知何处跑来的猫凑了过来,娘子有着孕,太医不让碰这些,她便拿鱼羹喂猫吃了一些。”

“后……后来那鱼羹她也没吃,仍说留着,说若是夜里饿了可热一热再吃。”

“直至两刻之前……娘子不知是听着了什么动静,突然就醒了,披上衣服非要到外头查看。奴婢跟着她同去,绕到屋后就瞧见了那只猫。”

“猫……猫死在了地上。”

夏云姒眉心狠狠一跳:“毒死的?”

榴花却张惶摇头:“倒也……倒也不像。那猫口鼻里没有血,死状也不痛苦,不像中毒的模样。”

夏云姒目光微凝,想到了些什么,但暂且未说,摆了摆手让榴花先退了下去。

“小禄子。”她轻唤一声,小禄子会意地凑到跟前近处,方便她语不传六耳地吩咐,“你亲自带人把听风阁围了,莫让外人进出。”

又过小半刻工夫郑太医也到了。郑太医年事已高,深夜赶进来也颇有些疲色。

是以他给林经娥施过针后,夏云姒见林氏已安稳下来,就让人在旁边收拾了间厢房,姑且让郑太医去歇着。

莺时亲自送郑太医过去,回来时压着音跟夏云姒回说:“林经娥可真是福大命大……吓成这样,胎像倒还尚可。”

夏云姒侧耳听完这一句,目光再落回床上,却见原安然歇下的林氏又睁开眼来。

她下意识地心中悚然,再细看看,林氏的情形倒没有方才那般可怕了。眼睛虽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但眼中有了些神采,并非方才那样空洞无神。

夏云姒便平一平心,出言宽慰道:“万物都逃不过生老病死,那猫本宫会为你好好葬了,你别太害怕。”

可下一刹,林氏的手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她忙要躲闪,林氏却用了十二分的力,指甲深深地掐下来,让她动也不敢动。

莺时的脸色都白了:“经娥娘子,这是干什么!”

“宸妃娘娘……”林氏仍只是那样紧盯着她,好似全未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就这么盯了良久,她才再度开了口。声音沙哑、气若游丝:“娘娘……”

夏云姒定住心神:“本宫在这儿呢,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娘娘……”林氏又唤了一声,继而静了半晌,眼中一时尽是犹豫。

须臾,又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眉心轻轻一锁,声音也多了气力:“娘娘救救臣妾……”

夏云姒怔神间,林氏仿佛更多了些力气,挣扎着下了床。

宫人们都忙不迭地扶她,但她仍硬是跪了下去:“娘娘救救臣妾!”

哭声倏尔汹涌,犹如洪水决堤,呼啸而至。

“臣妾是被迫的……臣妾不想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每一个字,都是并着哭声喊出来的。

带着股宣泄的意味,反显得格外压抑。

第130章 故事

夏云姒只锁眉看着她,不置一词,由着她哭。

殿中原本也已都是她延芳殿的人,见了这场面,莺时又知趣地示意宫人们都退了出去,只有她与小禄子还在殿中侍奉。

夏云姒这样一语不发地睇了林氏好一会儿,直至林氏哭得累了,她才开口:“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地说来便是。”

她不叫林氏起身,林氏便也不起,只穿着一袭中衣裙跪在地上,瑟缩着抽噎。

“臣妾……臣妾在殿选前夕,结识了德妃娘娘。”她道。

那时暑热正浓,她出身又低,毓秀宫里舒适宽敞的房间轮不到她住,她的屋子闷热得紧,让人心烦。

于是她总爱待在院子里,毓秀宫的院落很大,大约一批又一批的家人子都在那里小坐过,望着头顶的枝繁叶茂想着自己的前程,又或靠着那片浓绿纾解烦心事。

她那日一直在想的,便是家中之事。

她是在进京的途中听闻家里的事的,就一心想要回去,愿意委身于当地的高官,保父亲一条命。

可是大选之事急不得,总要过了殿选才能走,她自然着急。

她怕到了那时候,父亲的命已然没了。

也就是那时候,德妃来了。

满宫的家人子都出来见礼,她出着神反应慢了些,行下礼时德妃已迈进院门。

是以德妃一眼注意到了她,也注意到她红着眼眶。

后来,待得德妃离开,就有德妃身边的大宫女悄悄来叫了她走,去向德妃回话。

那时德妃对她很是关切,又是位高权重的从一品宫妃,让她受宠若惊。

她不敢隐瞒,跪在德妃面前一五一十地将家中难处道给了德妃听,求德妃说:“并非臣女不肯侍奉皇上,只是父亲身在牢中,臣女岂能在宫中安享荣华?求德妃娘娘开恩,到时撂了臣女的牌子,臣女来世当牛做马报答娘娘。”

德妃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听言淡笑:“你就不觉得若皇上留了你,你更能救你父亲?”

她摇头:“臣女自知姿容一般,才学更是平平而已,纵使留在宫里也难以得宠,救不了父亲。”

“你想得倒清楚。”德妃笑意更浓了,遂伸手亲自扶了她起来,又道,“你家中这事倒不大,与其说是你父亲授人以柄,倒不如说是同僚凶恶,抓准了这样的错处要讹上你家。”

说着,她顿了顿:“若本宫能救你父亲,你可愿意留在宫中与本宫做个伴儿么?”

当时的她,根本没有多加思考的余地,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视德妃为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