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皇帝长声一喟:“罢了。”他摇摇头,“林氏先回去,让太医好生照料。”又一睇樊应德,“去天如院交待清楚。”

这便是准了林氏出宫修行。

林氏只觉周身都是一软,沁出一股汗来,连连叩首:“谢皇上,谢皇上!”

说罢她也不敢多在这里惹人厌烦,匆匆地道了告退,逃也似的离开了紫宸殿。

夏云姒一时仍跪在那里未动。因为在林氏口道告退的那一瞬里,她察觉到皇帝的目光划了她一眼,带着三分不满。

待得林氏退出殿门,皇帝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本奏章翻了起来,口吻闲闲:“怎么,好人让你做了,朕也听了,还要朕过去扶你?”

“皇上生气了?”夏云姒眼里漫开娇嗔,颓然跪坐,“那臣妾在这里谢罪,不起来了便是。”

他一声轻嗤,并不理她,执着折子漠然读着。

她便当真不动,跪在那儿低眉顺眼的,神情细瞧还很委屈。

过了几息,他就扛不住了,手中奏章放下,摇着头叹着气站起身。

“起来起来……”他一边烦乱地说着一边走向她,伸手将她一搀,引来她两声低笑。

她就势扑进他怀里,又踮踮脚,在他侧颊上一啜:“皇上别生气嘛,臣妾只是觉着林氏也不易。若换个人,大概早早便按德妃所言害了臣妾了事了。”

他一脸无奈,淡瞥着她:“那德妃呢,你可有什么话要说?先行说来,免得再和朕抢白。”

她心弦一颤——终于,终于是要大动德妃了。

脸上倒还是那副娇媚的笑:“皇上怎的还记仇呢?臣妾不胡说了。”

他笑一声,那笑容转瞬即逝。

再度唤来樊应德,他说出的话却连她听着都有些意外:“着大理寺彻查郭家行止有失之处,查明即刻来禀。”

第132章 疯子

在宫中待得久了,与皇帝熟稔起来,常会或多或少地忘了君威不可侵,忘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但若皇帝意有所指地稍微动上一动,又会让人在一身冷汗中重新记起这一切。

月末时下了一场春雨。天气还冷,雨水夹杂着雪片一起往下落,落到地上就成了一片冰凉的湿腻。

冷意便借着湿气一起往骨缝里钻,再厚实的衣裳都遮挡不住。非得缩在屋子里、将炉子生到足够暖和,才能将这些寒凉隔绝在外。

而若恰好不能缩在屋子里,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夏云姒抿了两口热茶,信手拣了两颗栗子扔进火炉,也不为吃,就为听那哔哔啵啵的声响,口中笑说:“她跪到紫宸殿前去谢罪,对六宫而言可真是一番奇景。”

贤妃也笑笑,拣了两块橘子皮也丢进去,橘香飘出来,香盈满室。

“论心狠,到底还是咱们皇上的心最狠。”

她们想过千万种结果,无初次地揣摩皇帝在对德妃失望至极之后会如何查明罪状、又如何发落,却没猜到会是今日这般。

他下旨去查郭家,旨意中隐隐约约透出的意味,是让官员们去抓郭家的话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换做是谁,都是要怕的。

于是在过去的大半个月里,德妃一点点被逼得乱了方寸。

最初她还能按兵不动,后来开始为家中陈情。再后来,她终于再无法自欺欺人,终于不得不迫着自己看清楚,皇帝的怒火实是冲着她来的。

皇帝在逼她自己认罪。

认清这一点,她自是瞬间溃不成军。

夏云姒试想过她这些日子的煎熬,但不太设想得出。不过这晚在紫宸殿前见到跪在雨雪中的德妃,她倒明白了一点儿。

二十日不见,德妃消瘦了一大圈。

裹着厚实的斗篷,她的身子就像插在其中的一根杆子。跪在偌大的紫宸殿前,她又摇摇欲坠宛如秋日里脆弱的枯木。

不知怎的,这让夏云姒想起了姐姐。

姐姐自然与德妃不同,临终时的那份憔悴却与她相似。她一时心中畅快,觉得姐姐曾经受过的苦让她尝到一些是最好的——哪怕她能承受的终究只是皮肉之苦,试不了姐姐心中的苦闷,也好过让她平平淡淡地被赐死、舒舒服服地去赴九泉。

夏云姒在她身边驻足,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曼声叹息:“德妃姐姐身边的人真不仔细,这么冷的天,好歹该给姐姐添个手炉。”

德妃连眼皮也没抬一下,雨雪落在她的羽睫上,融开就成了晶莹的珠子。

夏云姒的目光变得饶有兴味,笑一声,欣赏着她:“姐姐来谢罪,让我猜猜,姐姐都认了什么。”

“宁沂和林经娥的事近在眼前,姐姐是逃不过的,肯定认了。”她轻轻啧声,“但姐姐是聪明人,必会想到皇上听完这些绝不会信姐姐不曾做过其他恶事,总还得多认一点儿——那五皇子之死,姐姐大概也认了吧。”

“但总之。”微微俯下身,她不理德妃的冷淡,俯在她耳边说,“我姐姐的事,姐姐肯定没认。”

德妃一声冷笑:“宸妃妹妹在胡言什么?”

“我知道那件事查不到你头上。”夏云姒直起身,垂眸淡看着她,“但你不认,你我之间便是过不去的,你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她说罢就等着德妃的愤慨,无奈德妃并不给面子,仍旧一动不动。

夏云姒不由兴味索然,摇摇头,继续向殿中走去。临近殿门时,扬音吩咐跟前的宦官:“今儿个冷得厉害。你去尚食局传个话,给各位在殿外值守的宫人、侍卫各添一碗牛肉汤,要热腾腾地端过来,从本宫月例里出。”

宫人们自然高兴,一时之间周围都是谢恩之声。夏云姒也没多说什么,迈过殿门,便拐去了寝殿。

寝殿之中,皇帝正立在火炉边烘手。因着早已听宫人通禀说她到了,眼下却见她才进殿来,便随口问:“你见着德妃了?”

“见着了。”夏云姒叹息,也没做遮掩,“也是旧相识,总不能当没看见。另外臣妾瞧着今儿天冷,替皇上赏了热汤给宫人侍卫,皇上别怪臣妾自作主张。”

他一哂:“你心善,朕哪能怪你。”说着他拉住她的手,刚烘得和暖的手将她拢着手炉依旧冻得微凉的手攥住,暖意瞬间顺着胳膊向上漫去。

夏云姒与他一并到罗汉床边落座,他信手拣了颗冬枣喂她吃,她咬了一口边是嚼着边思量:“听闻德妃已认了罪了,皇上总不能一直让她在外跪着。”

他眉宇轻皱,摇摇头:“朕心里有气,且先让她跪着。”

夏云姒羽睫轻垂:“宁沂没事,臣妾也没事。皇上消消气儿。”

他重重叹息:“五皇子却也是因她而死的。”

夏云姒讶然:“……当真?”

他手指揉着眉心,侧首从榻桌的一摞奏章里翻了翻,拣出两页纸给她看:“你再看看这个。”

这两页纸上所书内容,倒真令夏云姒愕然。

这是三皇子的乳母写的血书。以血为墨,字字句句皆在控诉德妃作恶。

她诉及了当年的纷争,写明了在采苓有孕之时德妃是如何步步为营将孩子夺到自己手里、又让采苓就此丧命的;诉及了德妃与仪婕妤的万般纠葛,写明了德妃逼着仪婕妤为她办了多少事。

她还说,德妃待三皇子也不过尔尔,慈爱之心不足,望子成龙之心却有余。

“望子成龙”,这四个字多么微妙。

放在民间乃至寻常官宦人家、甚至宗室之中,这都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四个字。但在皇宫里,嫔妃们却都对这四个字颇为谨慎,议及对儿女的期盼时也没什么人敢拿这四个字来说。

真龙天子尚在,谁敢说“望子成龙”。

皇帝也因这四个字而冷笑:“漫说朕还在,就是朕不在了,也还有宁沅这个嫡长子,何轮得到她‘望子成龙’?”

夏云姒喟叹摇头:“哪家父母不望子成龙?乳母或许只是想说她对三皇子期盼高了些,是以也严苛了些,用词之前不曾思虑那么多。”

他复一声冷笑:“那她对三皇子这‘期盼高’,又能是怎样的期盼?”

夏云姒便哑口不再言了,她原也就是为引得他这样想。

抿一抿唇,她继续“劝”他:“可这乳母的话也未必可信。常言道墙倒众人推,焉知她不是收了旁人的好处?”

“旁的宫人便也罢了,此人却是身家性命都握在她郭家手里。”他一味地摇头,“肯以命告发,与其说她墙倒众人推,倒不如说是恶事做尽总会众叛亲离。”

夏云姒沉默起来,沉默了许久,直至他察觉不对侧首看她:“怎么了?”

她沉了沉:“臣妾忽而在想……”她抬眸望着他,“三皇子诞生之时,与现在可也很过了些年了。”

他点头:“是。”

“若她那时就已有过这样险恶的算计……臣妾恐怕除却这些,还有些别的事尚未查明。”

说着她露出难过之色,颇显伤感:“便求皇上别急着发落,将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查问清楚再说吧。”

“宫中阴气重,枉死之人从来不少,家人总是难过的。”

“姐姐之事,臣妾直至贵妃昭妃落罪才真正心安。旁的冤死之人,想必也还有家人在等一个结果,求皇上顾念他们。”

这样的要求凭空说来或许会让他不耐,但牵出佳惠皇后,只会让他感同身受。

他便点了点头:“应当的。这等恶妇……唉。”一声沉叹,他一时连如何形容也不知了。

是以接下来的足足两个月里,朝堂与后宫都眼瞧着郭家如何陷入绝望。

天子之怒与不容置疑的皇权一步步逼近,一点点磨着、一点点压得人喘不上气,多么痛苦。

德妃初时显还存着侥幸,招出那几件事后不再招认其他,被宫人扶回永明宫就安然养起了身子。

皇帝也只将她废了封号,位降从六品宝林。

但几日后,皇帝在早朝上怒斥其父收受贿赂、兄长不学无术,一连削了郭家三人的爵位。

郭宝林惊然之下,又认下了几桩陷害宫嫔之罪。

至此,位降从八品御女。

夏云姒一页页地翻看了她的供状,觉着其他事情大概都招得差不多了,只差那一件。

于是在风波即将淡去之时,夏家忽地参了郭家一本,说郭氏的某位堂兄欺行霸市、还有某位堂弟逼良为娼。

其实这堂兄堂弟都是远房的,郭氏见没见过他们都未可知。但当下这个局面,有哪会有人因此而为郭氏说话。

这天,郭氏气得面色铁青,夏云姒端坐在她对面,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说过,那件事你不认,你我之间便是过不去的。”

她边说边抚弄着护甲,护甲上镶嵌的一枚红宝石反出光泽,照得她红光满面,气色上佳。

“你现在认了,死你一个。你扛着不认,我就把你的爹娘、兄弟、姐妹一个个送去陪我姐姐。”

“……你就是个疯子!”德妃咬牙切齿。

“是你逼出来的。”夏云姒并不否认,轻耸着肩头,玩世不恭的模样。

都是逼出来的。

原本现在该是姐姐还在这宫里,打理着六宫、看着宁沅好好长大。

而她,大概会嫁个如意郎君,也做个当家主母、去过属于自己的或甜或苦的日子。

她原可以在不开心时来找姐姐哭,有开心事时来和姐姐分享……

“是你们把我逼成了疯子。”

如今发现斗不过这个疯子,你们乖乖认输也就是了。

第133章 真相

“你以为你能赢到最后?”郭氏一声笑,阴阴涔涔,透着恨意,“我就等着你日复一日地斗下去,早晚死无全尸。”

夏云姒轻哂:“你是说贤妃?”

郭氏笑而不言,她又摇摇头:“扇耳边风让贤妃留了林氏、又借贤妃的手把林氏塞进我宫里,你做得算是漂亮。但可惜了,我一个字都不信你、半个字也没疑她。”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若信不过贤妃,从一开始就不会与她并肩作战。

再者,几年来的这么多事情,贤妃几乎件件全盘皆知。若贤妃想害她,随便捅一件到皇帝耳朵里,就够她麻烦的了。

郭氏眼中多少有了几许失落,但也就那么片刻,这种失落又被轻蔑撇开。

“贤妃如何,我才不管。”她啧着声,“贤妃就是你们夏家养的一条狗,不值得本宫耗费力气。”

“哟。”夏云姒站起身,并不想留在此处让她多加得意,就转身向外走去,“德妃姐姐还有妙计?那我们走着瞧就是了。”

郭氏被废位后从敬贤殿中迁出,暂时住进了永明宫的一间小院子里。卧房没有多大,夏云姒说话间走了这几步就已走到了门口。

郭氏嚯地腾起身:“你赢不了,你这辈子都赢不了!”

夏云姒脚下未停。

“哈哈……哈哈哈!”郭氏笑音畅快,又戛然而止,转瞬变得更阴狠了,“你以为你很厉害,你以为你有资格得意。真想为你姐姐报仇……你弑君去啊!你弑君去!”

夏云姒静静地缓了口气,侧过头来,盯着几步之外那张狰狞的面孔。

“我还道是什么呢。”她笑意浅淡,“我姐姐的死,与皇上的姑息纵容分不开,这我一早就知道。我与他来日方长,迟早将这笔账算清楚。至于你——”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郭氏一番:“先去向我姐姐谢罪去吧。日后的好戏,不劳烦您。”

郭氏的神情却因她这番话而变得更加畅快,两眼都放了光:“姑息纵容?你果然以为皇上只是姑息纵容!哈哈哈哈……夏四小姐。”郭氏意味深长地摇起头来,“可怜啊……真可怜,竟这样不明不白地搅进这没退路的局。”

夏云姒的心绪渐渐乱了,遥望了眼远远候在院门外的宫人,阖上了房门:“你说清楚。”

郭氏仍是那副笑。畅快、阴狠,又透着探究:“何必呢?”

“我若是你,就不追根问底。毕竟你这样问了,我这个身为手下败将的人可痛快着呢。”

明月当空,万籁俱寂。

屋里没有点灯,宫人们在院门外小心翼翼地等着,依着宸妃的旨意不敢贸然上前,又提心吊胆地怕她出事。

终于,那破旧的房门吱呀一声响了,宸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定睛一瞧——全须全尾!

莺时和小禄子相视一望间都松了口气,忙举着伞迎上去:“娘娘!”

片刻前又开始下雨了,还是合着薄雪,冷得很,冷得好像夜色里都要结出一片薄冰。

莺时便忙给她披上了斗篷,又将手炉拢进去。走出院门,才发觉娘娘似乎格外安寂。

摆了摆手,她让底下的宫人们都退远了些,上前小声道:“郭氏还不肯认罪么?娘娘别生气,迟早的事儿。”

夏云姒摇摇头,一时出着神没顾上说话,过了会儿又反应过来,告诉她:“她肯认了。”

“那……”莺时微哑,夏云姒轻声喟叹,“皇上是不是说晚上要过来?”

“是。”莺时颔首,“说忙完了就过来。”

“那你亲自去禀个花。”她淡漠得面无表情,“就说我身子不适,想早点歇下,请他不必过来了。”

永明宫里,郭氏没让任何一个宫人进屋,连最亲近的侍婢也被留在了外头。

宫里末等宫嫔的日子是不好过,连油灯都要省着。

她便在昏暗的光火下写了最后一封长信,写给皇帝。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只是那个时候,她脸上总是笑的。如今这般的光景中,她却好像已经不习惯笑了、已经不会笑了。

呵,多滑稽啊。

这些年来她都常常在想,多滑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