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姒一指案上那钵鸡茸粥:“再盛一碗。”

她没什么胃口,但饭还得好好吃,身子也要好好养。恶战还未结束,现下不是她倒下的时候。

她一壁想着,一壁面无表情地抿了口粥。

郭氏当自尽就能了事么?她非要这件事继续下去不可。

否则郭氏在九泉之下岂不很得意?

她非要郭氏、要贵妃、昭妃、要仪婕妤,还有每一个与此事有关的人都看明白,什么叫冤有头债有主。

她和皇帝之间的账深了一笔,但那依旧只是她与皇帝之间的账。

毫不妨碍她对旁的恶人斩尽杀绝。

郭氏若想在九泉之下安然看着她与皇帝斗,下辈子吧。

至于皇帝,她那深情款款的好姐夫、好夫君……

她继续吃着粥,一点点将那鸡茸的味道尽数品出来,让它变成了食之无味的一点渣子。

姐姐当年在他眼里,大约就是这样的食之无味了吧,才可轻易弃之。

她悠哉哉地托腮陷入思量:

可怎么办才好呢?

第135章 海棠

郭家的事,皇帝与朝臣议了大半天,晌午时众人散了,莺时到紫宸殿禀了话,皇帝就即刻着人备了步辇,往永信宫去。

郭氏的话让夏云姒心生别扭,可只是坐在一起说说话这样的平淡相处总还能过得去。她便如往常般到殿门口迎了驾,他也如常揽着她进门,声音中关切无限:“莺时说你一夜都没睡好?”

她哑音笑笑,侧首一睇莺时,反露出几许不快:“这点小事怎的还禀到皇上那里去了?”

莺时屏息垂首,他揽在她腰际的手拍了拍:“朕让他们有事及时到紫宸殿回话的,你别生气。”

夏云姒只好作罢,与他一并坐下,品着茶闲闲地说了会儿有的没的,他就叫樊应德将没看完的奏章呈了进来,又着人研墨。

在这样的时候,她总是安静的,几年来她总是这样张弛有度。

旁的嫔妃或许会因几分情爱使使小性,在他忙碌之时也要缠一缠他,她永远不会。

她不会让他有半分不适,至于她也有的那几分小性,每一分皆是仔细揣摩之后才会做的,是他所喜欢的。

所以她在他心里才会那么好,她以后也得继续“好”下去。

心底尚未淡去的抗拒让夏云姒想着这些就有些疲累,无声地长吁一口气,又自顾自地读起出来。

须臾,他边搁笔边唤她:“阿姒。”

“嗯?”她抬起头,他将眼前刚批完的一本折子晾了晾,与手边的另一本一道递给她,“这两本一本要送去刑部,一本要拿去礼部,你看看。”

但她没接:“皇上知道臣妾至今读这些东西都不免出些差错闹出笑话,还让臣妾自己看。”

他一哂,就搁下了一本,简单地说给她听:“这是关于郭家的。举家削爵,废为庶人。郭氏的父母圈进牢中,兄长斩立决。”

她愣了愣:“皇上为何格外追究她兄长?”

他说:“那胭脂之毒是她兄长为她寻来的,刑部已将事情查明,她兄长却仍不肯认罪,毫无悔改之意。她更在临终遗书里都为她兄长诡辩,硬说那毒药并非‘胭脂’,还要栽到你头上。呵……”摇着头,这声冷笑里尽是失望。

夏云姒略显沉默,应了一声“哦”。

其实郭氏和她兄长自不会认,因为那毒真不是前朝留下的“胭脂”。

是她从宁沅手里得了那东西,觉得中毒后的情形对得上,就让郑太医添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将它调成了红色,与宫中传言应和。

若没有这一步,郭氏在他心里引起的怀疑不会这么容易加深。关乎前朝了,对他这当今圣上而言才是要紧张的。

而反过来,这“前朝皇族”的身份,一直以来亦是令郭家紧张的。

是以她从一开始就料定了,“胭脂”这一点,郭氏不会认,郭家上上下下都没人敢认。

可这才正好。帝王的疑心之下他们轻轻巧巧地低头认了还有什么意思?抵死不认才更显得冥顽不灵。

她便又问他:“那郭氏呢?身后之事皇上想如何处置?”

他道:“朕已废了她的位份,在京外寻个地方草葬也就是了。”

夏云姒再度沉默,他看出她有心事,出言探问:“你有别的想法?”

她思忖片刻,缓缓启唇:“臣妾总在想,不知姐姐投胎去没有。若已投胎倒没事,若没投胎,这京城也是姐姐离世的地方。”

他点点头,情绪又深陷在对亡妻的追忆中,眼底一片哀愁。

她续道:“姐姐从前常爱出去走动,到了那一边大约也差不多。那贵妃昭妃家在覃西,姐姐看不着也还罢了。郭家近些年可都住在京中,郭氏饶是被草葬,日后也不免要有子孙晚辈去坟前吊唁,指不准嘴里还要不干不净地对姐姐存怨,让姐姐在天之灵瞧了去,岂不恼火?”

他思量了会儿,多少觉得她这话太迷信了,又终究还是点了头:“也有些道理。”

接着就叫来樊应德吩咐:“传旨下去,让尚宫局将郭氏葬得远些。就葬到……”他想了想,“蜀中去吧。”

夏云姒听言垂眸。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这算彻底断了郭家人去吊唁的路了。

而后他又拿起另一本奏章,还是让她自己看:“这本你看得懂。”

夏云姒轻轻啧声,不情不愿地接过来,翻了一翻,行文与用词倒都确实简单易懂。

是交给礼部的,关于册她为贵妃的事。

她一壁读着,他一壁在旁边道:“朕看你最近身子有些虚,礼部择的这吉日是不是太近了?若你觉得累,朕让他们推后一些。”

语中一顿,他又续说:“还有封号。尚仪局拟的是祥和的‘祥’字、喜悦的‘悦’字,还有舒心的‘舒’字,朕觉得都不好,小气了些,着礼部重新拟了。”说着一指她手中的奏章,“但这几个虽是大气,朕瞧着也不过平平而已。”

夏云姒定睛读着,礼部择定的吉日在二月末,是近了些,却也有好处——三月初四又是姐姐的忌日,她以贵妃的身份去姐姐灵位前祭拜,姐姐大概会更心安吧。

她便道:“吉日无妨,臣妾听礼部的安排就是。倒是这封号……”她想了想他适才说的,又看看眼前礼部拟的“懿、曦、明”三个字,笑说,“臣妾倒很喜欢尚仪局拟的‘舒’字。”

比起礼部重拟的三个字,舒字是不够大气,但“舒心”这个词可太好了。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要把这条路走完,更要舒心地活下去。

她要每一个人都瞧着,她过得舒心得很。如郭氏那样临死还要将她一军、巴不得拖她一起下地狱的人,且瞧轻自己有几斤分量吧。

于是二月末,百花初开的时候,舒贵妃行册封礼。

那阵子宫中有了些奇景——许是因为今年暖和得快的缘故,原该四五月才开的海棠花在御花园里不知不觉先开了几朵。

到底是花中贵妃,这般一开便引尽瞩目,园中的百花尽失颜色。

礼部道这是吉兆,皇帝就着人将开着花的几支折了下来,拿到延芳殿给舒贵妃插瓶。

夏云姒着人将它摆在了正殿的八仙桌上。如此,在册礼之后、内外命妇陆续拜见之时,就人人都看到了这刚开的海棠。

贤妃作为高位妃嫔自是拜见得最早,但傍晚时待得众人散去,她又再度来了一趟。

贤妃一瞧见拿瓶海棠就皱眉头:“这起子爱嚼舌根儿的,前脚来拜见完,后脚诨名倒就传开了,说什么‘海棠贵妃’。”

“‘海棠贵妃’?倒不难听。”夏云姒噙笑瞧瞧贤妃的神色,“姐姐这么不高兴,怕是有人盼着这海棠开败吧?”

贤妃的面色不由更难看了些,又强自一声嗤笑:“倒也不稀奇就是了,这地方又有几个人是真盼旁人好?”

夏云姒笑而不言,凝神想想,唤来小禄子:“把这海棠送到尚工局去,让他们想法子制起来——制成书签或画卷皆可。”

说罢又侧首看贤妃:“这不就开不败了?”

这地方没有几个人是真盼人好,但能过得好原也不是靠旁人“盼”出来的,真是犯不着置气。

贤妃哑然失笑:“你点子总是多。”

她轻耸肩头:“姐姐这会儿来,是有事?”

贤妃的笑容就淡了,静了会儿,叹气:“夫人适才到我宫里坐了坐。”

是指夏云姒的父亲夏蓼的夫人、佳惠皇后的生母。

“她说……你前些日子跟家里借了人调去蜀中,把……把郭氏的墓给掘了?”

夏云姒眉心一跳:“她让姐姐来说我?”

贤妃锁眉摇头:“她是担心你。你到底有着身孕,怎么好做这样的事。”

“正因为我有着身孕,才要做这样的事。”

贤妃怔然。

夏云姒低眼看了眼半分都未显形的小腹,淡声道:“明知她至死都不盼着我好,我又何必念着什么‘做人留一线’。不把她镇住,她指不准哪天就要来害我,倒不如让她早早看明白——你人,死在我手里了;尸身,毁在我手里了。若还敢上门,就先想清楚三魂六魄会不会散在我手里头吧。”

贤妃说不出话了,在这样的事上她总不知该如何劝她。

初时她以为夏云姒是真不信鬼神,后来发现她也信,只是自有一套信法,一套百毒不侵的刚硬信法。

她就又说:“还有个事。夫人说,皇上前阵子有旨意到夏家,传了夏大人数位得意门生入宫。”

“嗯?”夏云姒的神经骤然紧绷,目光定在贤妃面上,“能在我父亲那里称一句‘得意门生’的,可都不是凡类。”

“是啊。”贤妃点头,“所以夫人说当时家里就估摸着,皇上许是要封太子了,这是为太子遴选东宫官呢。”

封太子、遴选东宫官,这都没什么可让人紧张的。皇上会首先想到从夏蓼的门生里选,可见这太子必是宁沅。

但贤妃跟着说出的却是:“但紧跟着,不知何处透出去了风声,前两日皇上还什么都没早朝上提起,朝臣们就先争了起来。”

夏云姒锁眉:“争什么?”

“……皇上没同你提过?”贤妃不由怔忪,继而也眉心紧锁,“夫人也没同我明说,只说你应是已知道了,让我多给你紧紧弦即可,莫在这里头吃了亏。”

哦,那有趣了。

家里紧张、嫡母欲语还休、皇帝又半个字都没和她提。可见这事不仅关乎宁沅,也和她有关,但他们念及她的孕事,不敢相告。

那她差不多能猜到是什么事了。

“行,我心里有数了。”她朝贤妃颔了颔首,“多谢姐姐。”

第136章 大棋

屈指数算,乾安朝的上一位贵妃周氏离世已近十年,贵妃之位空悬了十年。况且周氏还在离世后被查明罪行遭了废黜,也就再算不得什么贵妃,夏云姒这舒贵妃一朝册封,自然万众瞩目。

她喜欢这样的瞩目。这样的瞩目对她来说原无关紧要,却该属于身为皇后的姐姐。如今姐姐没了,她来代她享受于此便是。

皇帝亦是一连几日都宿在了永信宫,似乎一时将旁的嫔妃都尽数忘了,只想陪着她。她有着身孕,二人其实也做不得什么,他却说与她一起说说话也是高兴的。

但这几日里,他仍未与她提及朝中正起的风波,半个字也不提。她一时也压着不问,免得让他觉得她对朝中之事消息太过灵通,平白惹出猜忌。

如此,等了足有七八日,她才在宁沅见过几位他为他选出的人后开了口:“今儿听宁沅说,皇上让他见了几位臣妾父亲的门生?”

灯火通明里,他正站在铜盆边净着手,只给她了一道颀长的背影。听到她的话,背影滞了滞,遂点头:“是,朕为他选了几人,让他先见一见。”

她又道:“是之前说的选太傅少傅之事么?”想了想又自顾自摇头,“宁沅说他们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若挑来当太傅少傅,是不是太年轻了些?”

本朝能堪太子太傅、少傅之职者,大多是德高望重之位,年纪、资历一说出来便强过大半个朝堂的那种。

他于是一哂:“少傅已经选定了。”

边说边在宫人的侍奉下将手擦干,他踱向贵妃榻上千娇百媚的她。她挪了挪,拍拍榻边让他坐,他便噙笑坐下,欣赏了她好一会儿,才想起话似乎还没说完:“……这回是选东宫官。”

夏云姒一愣:“东宫官?”

“嗯。”他点点头,“封了太子,手下就要有一班自己的人马了,称东宫官。”

夏云姒微显讶色:“皇上这是……想即刻封太子么?”

他轻然喟叹:“是。朕从前觉得宁沅既嫡又长,储位之事非他莫属,不必急于昭告天下。但早年五皇子夭折、宁沅宁沂又都险些遭郭氏毒手,可见这储不立,皇子间就总还会有一争,还是先将太子立稳为上。”

他所言不假。不立太子,储位便空着,让人有理由心存侥幸。心存侥幸又是那样容易的事,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一番,就会放手去争那个位子。

但将太子立住,就有所不同了。诚然或有穷凶极恶之徒会想除掉太子为自己铺路,但更多的人会因此定下心里,觉得储位既已有人坐上,自己再争不免过于凶险。

夏云姒轻轻地又一笑:“臣妾还道封太子和封贵妃差不多,也只要一道旨意呢,原来竟有这么多事?”

他也笑起来,边笑却边叹:“本来也确是只要一道旨意,其余的日后慢慢备来便是。但眼下,唉……”他摇摇头,“不说这个了,立储是迟早的事,朕不会由着他们这样闹。”

夏云姒顺着他的话奇道:“这有什么可闹的?宁沅的身份放在那里,才学又不差,合该是合适的储位人选。”

“是,但朝臣们反对的倒也不是立他为储。”说着再度摇头,眉宇间多有几许烦乱,“朕近来想起这个就烦,且先不说这个了。”继而吩咐樊应德,“传膳。”

夏云姒沉静垂眸,就不再多问了,给他那份他一直喜欢的舒适得宜。

不一刻,晚膳在正殿中布好,二人一道用着膳,她却忽地“啊!”了一声。

他看向她,她带着几分心惊肉跳看向他:“宁沅的事……朝臣们莫不是觉得他当储君无妨,让臣妾抚育他却不妥?”

这一惊一乍猜测的样子引得他失笑,满目无奈地往她碟子里夹了块炖得透烂的鲍鱼:“有着身孕,别想这事了。”

她摇头,深深地望着他,终于得以顺理成章地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只是冠以了好听的“国事为重”之名:“国事为重,皇上不必为臣妾担忧,给宁沅另挑一位身为贵重的养母就是,臣妾想得开的。”

宁沅已经十三岁了,加之早慧,许多事都已看得通透,另寻个养母有什么大碍?

况且到底还都在宫里,他们又不是见不着面。

他的面色却沉下去,摆手让宫人尽数退下。

这样的时候,殿中总会有一种让人紧张的寂静。夏云姒静静看着他们如潮水般退出殿门,又将殿门阖上、将夜色尽数隔绝在外面,忐忑不安地看他:“怎么了?”

他搁下筷子,形容沉肃无比:“若只是如此,朕也知该如何做,但他们要的不是这个。”

语中一顿,他终是缓缓地告诉她:“朝臣们忌惮你在宫中位高权重、夏家又数代簪缨,即便宁沅由旁人抚养也无济于事,说日后必定‘母壮子弱’,要朕绝后患。”

夏云姒不假思索般地问他:“怎么个‘绝后患’?”

他眼底轻颤,斟酌间又沉默了良久,先攥住了她的手:“朕原不想告诉你,但你既问了,朕可以说。”

她点点头。

他续道:“——但你先记着,你不必害怕,朕绝不会许这样的事发生,自会护住你。”

她又点点头,带着不明就里:“皇上说便是了,臣妾又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人。”

他哑然苦笑,握着她的手未松:“他们要朕赐你一死。”

果然。

她自有了猜测便悬起的心终于得以落下,身形却恰到好处地惊然一颤:“什么?!”

他的手紧了紧:“你放心。”

她满目惊恐地望着他,语中甚至有了哽咽:“皇上,臣妾还有宁沂……”

他顿觉心疼,松开她的手,转瞬却又将她完全揽住:“好了好了,都说了,你别害怕。储位要紧,但朕不会草菅人命,何况是你的命。”

她伏在他怀里,哽咽之声愈烈:“家中忠心,臣妾更半分不懂朝中之事……这般指摘简直是欲加之罪。再说……再说他们这是觉得宁沅日后会是昏君,竟扫不除奸佞;还是觉得皇上是昏君,竟教养不好太子?”

和他相处得久了,她愈发知道怎样的哭声既能惹他心动、又不会太过娇软显得做作。

他的声音果然愈发缓和,手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后背:“别哭了,别哭了。朕已说过断不会听他们的,你要信朕。”

“臣妾自然相信皇上。”她从他怀里挣起来,抹着脸颊上的泪珠,“皇上从不是会草菅人命的人。臣妾只怕众口铄金,时日长了,皇上不得不听了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