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事不可能会就此结束,她一时倒也没什么好法子解决,姑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回到永信宫时,皇子们也从尚书房回来等着用膳了。宁沂才三岁,是过了年关才进的尚书房,现下颇有些不适应,日日回来时都不太开心。是以夏云姒一进寝殿,就看到宁沅在跟他讲道理。

他把宁沂放在绣墩上坐着,自己蹲在他面前:“你看,哥哥们不也都在好好读书吗?并非只欺负你一个人,你要好好读。”

话刚说完,宁沂抬头看见了夏云姒,哭唧唧地跑来要她抱。她嗤笑着把他抱起来:“天天哭鼻子,你丢不丢人?”

宁沅叹着气站起身一揖:“姨母。”

夏云姒颔首:“坐吧。”说着吩咐宫人传膳,转回来又问他,“你三弟呢?”

宁沅睇了眼窗外:“回房了。他似是不太想一道用膳,我也就没多劝他。”

他边说边让宫人都退了出去,压低了些声音,问她:“这大半日下来……我愈发觉得姨母不该让三弟到永信宫来。”

夏云姒看看他:“怎么了?”

宁沅锁着眉头:“许是养母亡故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他最近总阴森森的。方才刚从尚书房回来的时候,他阴着张脸盯着寝殿这边,我看着都有些害怕。”

夏云姒边忖度着边摇头:“不碍事。”

宁沅一睇她小腹:“您还有着身孕。”

所以“不碍事”。

她笑笑,没多说,只问宁沅:“宁汣身边的乳母张氏,你可熟悉么?”

“张氏……”宁沅想了想,“说不上熟悉,只知她对三弟挺好。从前郭氏因心存算计、对三弟颇为严苛,我见张氏私下里抹过眼泪。哦……还有,她与六弟的乳母柳氏相熟。”

夏云姒点了点头。

张氏与柳氏相熟这一点她倒知道,在郭氏落罪之时张氏肯横下心揭出她对宁汣、对储位诸多谋算,与柳氏也不无关系。

但当时的局面到底还简单些,她只暗示柳氏以好友的身份跟张氏扇扇耳边风就够了,即便张氏不肯也无碍大局。

可眼下的事情,要复杂一些。

宁汣一个小孩子不足以为惧,覃西王却让人头疼。

又过了约莫半个月,差不多也就是夏云姒的小腹渐渐显形的时候,朝中的纷争又闹起一层。

覃西王带头上疏,参奏夏家一位旁支子强抢民女、欺行霸市。

夏云姒自是很快就听说了始末,也清清楚楚地打听到了那位旁支堂兄的名字,听完就禁不住冷笑:“这般我都没听说过的亲戚,他倒也能挖出来?若将我夏家各支加起来,人数林林总总恐怕少说也有两三千号,他若觉得个个都能被我们拘住言行,那还真是高看我们了。”

是以这样的罪名并不令人心焦,反教人安心——要劳心伤神地去挖这样的旁支的错处,可见京中这一脉没能让他寻出什么话柄来,皇帝自也会明白。

然而再过些时日,再呈上来的奏本就是直指夏云姒的了。这奏本由大理寺卿操刀,字字慷慨激昂,夏云姒在紫宸殿时与皇帝讨来读了一遍,自己都不得不认:“臣妾瞧着可真是个妖妃了呢。”

妖妃惯有的什么“行事跋扈”“蛊惑君心”“穷奢极欲”一类的罪名她皆有,更细致一些的指摘也写了三两条。

有那么一条,明明白白地提起了皇帝先前为给她庆贺生辰大放孔明灯之事,说她劳民伤财,说她不顾行宫一带山林草木众多,放灯一旦有所闪失恐有走水隐患。

她看到这儿却笑了,将奏章往桌上一撂,悠哉地靠向椅背。

望着殿顶精致的雕梁画栋,她凤眸微眯,追忆之色维持了好一会儿:“他们不说则罢,这般一说,臣妾还真有些怀念起那片孔明灯了呢。”

那晚明黄的孔明灯在重峦叠嶂间升起,落下一盏又升起一盏,久久不绝。

那年她也不过十七八岁,再怎么机关算尽,都还是个年轻女孩子。是以有那么片刻,她当真有些被打动了——她想他对她应是或多或少多了几分真情,与待旁的嫔妃总有些许不同,才肯为她动这样的心思。

在之后的这些年里,她也确未见过他再为旁人费这份心。

唉……

夏云姒心下怅然一叹,眼中犹眯着笑,往前一倾,趴到他桌上,望着他眨眼:“皇上今年再为臣妾办一次可好?不去行宫,就在宫里——红墙绿瓦映着孔明灯的暖黄,必也是很好看的。”

他嗤声轻笑:“不好。”

手里的奏本往她额上一敲,他看着她:“你这是跟他们赌气,朕不给你办。且先等一等,明年你二十五岁,朕为你大办生辰。”

“也好。”她欣然接受,却不多说什么谢恩的话,懒洋洋的模样好像他就该这样。

掩唇轻打了个哈欠,她又说:“但臣妾还是要给自己讨个生辰礼。”

他温和地笑看着她:“要什么?”

她便悠然道:“臣妾听闻邺南产的鹿肉最为可口,让人送几头进宫来可好?那东西火气大,臣妾平日都不敢吃,借着生辰尝个鲜好了。”

他听罢就又拍她额头:“还是在赌气。”

邺南,在覃西王封地上的一郡。

夏云姒美眸轻翻:“怎么是赌气?臣妾都是贵妃了,想吃口鹿肉,过分么?”

“不过分。”他瞧着她的样子失笑,“朕尽快吩咐下去,必在你生辰之前送进来。”

夏云姒心下畅快起来。旁的官员也好富商也罢,想从邺南买些鹿肉吃都不是大事,只消派人去买就行了。

但他只要下旨,就势必绕不过覃西王去,这差事十之八|九还会直接交待给覃西王,再有覃西王往下吩咐。

让覃西王生气去吧。

瞧,这就是当妖妃的好处,想让哪个朝臣不痛快都容易得很,皇帝也不会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他又没被蛊惑得建个酒池肉林给她,拿几头鹿哄她一笑罢了,多大点事?

这一套,贤良淑德的嫔妃们可玩不来呢。

美眸一转,夏云姒又想起点别的,笑意顿时促狭,拽拽他的衣袖:“皇上……”促狭里又透出几许神秘。

他自然再度看她:“怎么?”

她垂眸:“既然要着人寻鹿,不如再顺便添点别的?”

他不解:“添什么?”

她一哂,便起了身,伏到他耳边,语不传六耳地送了几个字到他耳中。

他听得只往后一缩,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看了她半天,又往她额上拍:“没正经,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下:

今天迟更是因为生病了。

我这人虽然身体素质不大行,但生病的时候其实很少,所以刚开始我都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前两天在迪士尼玩累了……

等到反应过来,我心态崩了……

睡了大半天,晚上一度瘫着捶床,大呼我为什么还要码字qaq。

差一哆嗦我就断更了哈哈哈哈哈,但想想确实没病得多严重+也没提前请假说断更,最后还是哭唧唧地爬了起来_(:3∠)_

但是

我今天要提前说

——如果明天还病歪歪的,我明天估计会断更。

大家可以明晚8:00来看一眼,如果没更就是被放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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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游说

夏云姒明眸轻眨着往他身边靠, 他不由自主地将她搂住。她在他怀里动一动,腰肢纤软宛如水蛇,这副样子总让他定睛一瞧心就化了。

偏她还将手贴在他胸口上,语气甜软地道:“哪里是没正经?臣妾明明是有着身孕‘正经’得过了头,心里也闷得慌,这才想存上一瓶好酒, 等生完孩子解一解闷儿嘛。”

说到末处, 她委屈起来。眉心轻轻锁着, 满是想为而不能为的愁绪。

美人愁容总令人心疼, 他愈发挪不开眼,俯首吻下,她发间好闻的桃花香涌入鼻中, 更令他心软下来:“罢了,听你的, 朕下道密旨,让他们去办。”

她就欣悦地笑起来, 笑音动人,会让人觉得只消她满意了,做什么便都值得。

说来也怪, 旁的嫔妃大多不敢这样将床笫之欢的事挂在嘴边, 各个都要做尽贤淑。

他明明也是喜欢贤惠女子的, 可她这样,他就是生不起气来,反乐得顺着她的性子, 让她时时处处都高兴。

而她,也同样能让他“高兴”。每每在她的延芳殿时他总是最尽兴的,近来她有了身孕不能行房,他翻旁人的牌子愈发觉得索然无味,去后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夏云姒自也知道他近来懒怠于后宫的事,但偏是这个时候,她反倒不再多劝他了。最多不过一个月里有那么一两回劝他去见见贤妃或者含玉,其他时候他愿意独寝就都由着他。

毕竟这种事情“食髓知味”,食过之后吃不着了,就会愈发地想。

她就要他在她怀胎的这些时日里天天想着她、又不得不忍着,待得她生完孩子,他才会更加品出她的好来。

呵,其实哪里是她在那方面多出挑呢?

她自己所做的,不过是比旁的后宫妃妾更能舍下脸去,着人寻些春|宫图来读。

真正厉害的,还是叶氏送来的酒。

叶氏近几年在天如院清修得不错,酿酒的手艺倒也不曾丢下,逢年过节总会往各宫送一些酒,倒在宫里结了不少善缘儿。

而她每次送到延芳殿的酒,都仍是不一样的。

多好的酒啊,帮了她不少忙。

可惜了,她原本想让他享受那酒大半辈子,但郭氏揭出的隐情让她等不了那么久了。

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她就要改一改路子。将一些事情放到明面上、变得更烈一点儿。

是夜,宫外,徐府。

覃西王在正厅中坐了足有两刻,徐明义才终于进了屋来。二人沉默地相互抱拳为礼、各自落了座,徐明义便摇头叹息:“殿下,您对末将有知遇之恩。但这件事,末将不能帮您。”

覃西王道:“我知道夏家对你也有恩,但你可知舒贵妃如今在宫里都做了什么?”

徐明义眉心轻挑:“做了什么?她侍奉圣驾、抚育皇子、执掌六宫,未有过大错。殿下生母在冷宫殒命一事与其怪到她头上,还不如说是郭氏栽赃陷害更可信。殿下只因昔年的天象之说就如此一意孤行,未免过于迂腐。”

“孤王迂腐?”覃西王冷笑,“那将军可知皇兄刚给我下了一道怎样的密旨?”

徐明义淡然:“既是密旨,殿下便不要多言。”

覃西王却置若罔闻,从怀中取出一明黄绢帛丢到手边的案头。绢帛折了两折,掷过来间又有些松散,但仍能看见一个硕大的“旨”字。

徐明义冷眼睇着:“本朝惯例,密旨看罢理当焚毁。”

覃西王下颌微抬:“将军看完就地烧了可更安心,免得还要担心孤王以此为证,再参舒贵妃一本!”

说罢便是四目冷对,许久都无人再言,唯剑拔弩张的气氛荡漾殿中。

须臾徐明义到底上前了两步,执起绢帛翻开。

明黄的绢帛上寥寥数字,皆与舒贵妃生辰有关。

宠妃生辰,皇帝要一讨宠妃欢心,下密旨着人去置办点什么原也不是大事,可当下里谁不知道覃西王正看舒贵妃不顺眼?这道旨这样下到他手里,看着就成了皇帝在帮舒贵妃出气。

舒贵妃要的东西倒不复杂,一样是梅花鹿,这在覃西王的封地上确有,挑几头好的送来便是。

但另一样,是鹿血酒。

这东西十分凶猛,女人是不喝的,唯男人会用,至于功效……说来还有那么点暧昧。

是以连徐明义都一看这三个字就禁不住一阵局促,情不自禁地一声轻咳。覃西王睇他一眼,面色铁青地又一声冷笑:“皇兄还从不曾要过这样的东西。”

徐明义一时想要辩驳,想说旨意虽是皇上下的,酒却未必是皇上要用。

可细想想,又不可能。

宫里的男人屈指可数,除了皇上就是皇子们。可皇子里最大的一个今年才十三岁,连“开蒙”的年纪都没到,哪里用得上这样的猛物。

覃西王道:“蛊惑圣上用这样的东西,将军还说她无大错?”

这确是大错了。这样的东西一旦用的多上一点,就不免伤及龙体。一旦被揭出去,就是杀头的大罪。

覃西王说完就目不转睛地等着,等着徐明义有所动摇。等来的却是徐明义再度不假思索地摇头:“我不能帮殿下。”

“将军你……”覃西王蹙起眉头,神色变得失望而复杂,“孤王一直以为将军胸怀大义。”

徐明义别开视线,面无表情:“殿下就当看错人了吧。”

又是半晌的安寂无声,覃西王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但他没再说一个字。

最后,覃西王带着几分不甘离开了,那幅密旨被留在了案上,由着他自去焚毁。

这大约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情分。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从徐明义察觉覃西王对夏家的敌意开始,他就知道覃西王的知遇之恩他大概是报不了的,他们迟早有割袍断义的一天。而他也没办法告诉覃西王,其实他所做的一切或许都和外人所以为的原因不一样。

他在沙场上奋起杀敌,豁出了命去,无数次的死里逃生。每个人都以为他是忠心报国,但他并不是。

他从不是什么胸怀大义的人,他普普通通地出生、普普通通地长大,在进入夏府之前过的是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这样的情境里,人的一切精力都会拿去谋生,哪里能有闲心去想什么“大义”。

第一次接触“胸怀大义”这样的情绪,就是在夏府里。

夏府里的那些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还有夏蓼的门生们,日日挂在嘴边的都是家国大事。那对他而言十分奇特,是一种他不能理解的活法,他甚至不懂他们为什么能去思索那么多的事情,而且思索得理所当然。

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茫然过、更自卑过,他觉得自己与那些光鲜亮丽的贵族比起来实在不堪。从前是根本接触不到他们的生活,如今是即便接触了也无法理解。

认清鸿沟,会让人产生前所未有的恐惧。

再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夏家嫡长女要给某位庶出的妹妹找个能陪她一起疯的玩伴,他认识了夏云姒。

那个女孩子啊,当年脾气差极了,和现在宫中仪态万千的舒贵妃可不是一回事。她闹起来可以什么也不顾,会伸脚踹他、会捡起石头砸他,夏家的所有孩子加起来都没有她难对付。

而她活得也很自我,今天乐得读书了就闷在屋里读上大半天,明天不爱读了就出去疯疯癫癫地爬树。傅母拿着戒尺板着脸要教训她,她还会从树上揪叶子丢傅母:“这些个大事关我什么事!当官的读书的都有那么多,差我一个吗?我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给他们添麻烦、不作奸犯科,便也是忠心之举了,不是吗?”

当时徐明义原也正在树下急得团团转,猛地听到这话,好生愣了一愣。

而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好像从来也没像夏家的其他孩子一样把家国大事挂在嘴边过。

于是等到傅母被气走、她从树上爬下来,他小心地凑过去,对她表示了一下赞同:“我觉得你刚才说得对……为什么人人都要关心那些大事?其实过好自己的日子也就是尽忠了。”

她没顾上看他,边掸手边说:“就是的。再说那些做文章的老夫子,道理永远都一套一套——今儿个要你帮忙了,就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明天用不上你了,便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怎么说都是他们对你不对,倒不如完全不听他们的好了!”

这话说得很有嗤之以鼻的味道,他想一想,不知怎的突然想逗她:“可你大姐姐跟那些老夫子一样,也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

她那双小狐狸一样的凤眼就一下子扫过来,他反应快,转身就跑,她提腿便追:“不许你说我大姐姐!你站住!你站住你别跑!”

在她心里,她的大姐姐是不能冒犯的,谁都不行。

他们就这样打打闹闹地过了好几年,他慢慢习惯了她的嬉笑怒骂,她的脾气慢慢比当年好了不少。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可以交心的朋友,再后来,年长几岁的他先一步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某一个清晨他起床晚了被她嘲笑,他睡眼惺忪地瞪她,却刹那间怦然心动,觉得她真好看。

那日之后,他眼里就看不进别的姑娘了。他着魔似的想更多地陪着她,觉得只要看到她高兴,就怎样都好。

可也没过太久,她的大姐姐出事了。

先是难产,不到一年后又香消玉殒。那阵子她过得很艰难,他也开解不了她多少。

之后的三年,她变得分外忙碌。

她开始努力地读书了。她很聪明,日复一日地挑灯夜读之后,先前落下的功课也就补了回来。

她还很勤快地常往宫里跑,有时是去向太后或者皇帝问安,但更多的时候是去见一位许昭仪,常常一去就是一天。

单凭直觉他也慢慢摸到她有事在瞒着他、瞒着夏家的所有人,便终于找了个机会问了她。